我的刑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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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卫山上红旗飘(4)

“在我的心目中,审讯人员是可以分为这样四种类型的:第一类审讯人像耗子,东挖西找,寻根问底,他们往往不停地对小事情刨根问底,绕来绕去,想击破对手以图抽丝剥茧,摸清案情。但他们往往满足于小小的成功,不能把握整个审讯和案子的全局,甚至会被审讯的人牵着鼻子走。这类审讯人只得审讯的毛。第二类审讯人像老虎,来势凶猛,颇有气势,他们的讯问有起有伏,有张有弛,往往以势压人,初次接受审讯的人一般很难招架。但他们很难进入被审讯人的内心世界,而且往往使审讯陷入对立僵局。这类审讯人可得审讯的皮。第三类审讯人像猴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他们往往能进入被审讯人的内心与其交流,有针对性地攻其心志。但他们有时容易被对手左右,迷于对手设置的假象之中。这类审讯人能得审讯的骨。第四类审讯人像人,不温不火,把握全局,他们既能进入对方内心世界,也能根据案件事实和对手心理控制自己,在审讯中不是简单地让对手交代罪行,而是让被审讯人自己明辨是非,明确自己的处境和出路,把要我说变成我要说。这类审讯人才得审讯的神……”

似懂非懂,感觉倒比预审老师讲的好过许多。

转山

紧张、懵懂的日子很快过去。军训结束后,我开始想家了。

第一次想家还是在上山后的第一天晚上。爬到铺上,打开铺盖卷,抖落下两张十元钞票。一定是母亲捆上被子前悄悄放进去的,心头一颤。钻进被窝,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混着太阳晒过的阳光味道直沁心脾。老家门前有棵皂角树,皂荚熟透的季节,母亲总要让我们几个男孩子爬上去摘下一些皂荚,然后拿木棒细细砸碎,用皂荚的碎末和着还稀罕的肥皂洗被子蚊帐这些厚重的物件。皂角是从小闻到大的被窝的味道,也是夜的味道家的味道,更是妈妈的味道呀!当初一接到录取通知,人还在老家心早已经蹦到泸州去了,满心是美好的憧憬和期待,眼里早没了父亲母亲。临别那天,母亲送我到万县市,她一直背着被子不肯撒手。黄昏时分到了码头,轮船已经靠泊江边,一坡百多步的石梯从港口一直延伸到江滩,我将从那里上船。十六年来第一次远离父母,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等着,心一喜,走下石梯疾步向前。走没几步回头一望,母亲却没有紧跟上来。不知啥时候她已经把被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慢慢往下走,她的视线被被子挡着又要看着我,好几次差不多都踩空了……我陡生怨气,恨不能上前一把夺了被子……直到上了山,到这时候才明白,母亲踩着的不是一级一级石梯,而是一个四十刚出头的母亲对少小离家的儿子一片一片渐渐揉碎的心啊!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不敢哭出声,捂住嘴任由潮乎乎的泪水和呼出的热气洇湿被窝。

一旦想家时间就难得打发。尤其是不再累不再苦,躺下睡不着的时候。

红卫山没有什么像样的夜生活,除了一周几天的晚自习,班会、讨论啥的就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了。刚上山灌迷魂汤,一场接一场放电影,以为以后看电影会是家常便饭,哪知道那是专门从市电影公司请来放映的。开学后就只有十天半月才放上一场电影了。学校有一台当时算绝对奢侈的十八英寸日立电视,一到晚上七点,数百个脑袋会准时汇聚到那台电视机前。生活老师打开电源,扯上天线杆左摇右晃找图像。好不容易找到图像,常常也是雪花一片。那阵热播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万人空巷。耳听得主题曲响起,图像却出不来,那个急人劲儿只差钻到电视机肚子里看个究竟了。有人忍不住上去帮忙摇天线,越帮越忙,下面的人就骂。有人瞎猫抓着死耗子,图像一下摇出来了,大家就鼓掌。加里森没看多久,突然停了,说是有教唆犯罪之嫌。我们替加里森打抱不平,老师说,老百姓发发牢骚可以,你们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少播个加里森,将来你们会少好多敌人。这么一说,细细一想,心里平衡了。

我懒得看电视。个子矮,视力差,满眼的雪景,和听收音机别无二样。没啥去处就散步。红卫山野草闲花漫山遍野,小径野道纵横交错,足够容纳几百人走走看看,还不至于太单调。红卫山管散步叫“转山”。藏区来的同学对“转山”一说很抵触,在他们看来,围着像冈仁波齐这样的圣山念经磕头才叫转山呢。但若把红卫山当作四川警察的圣地和摇篮,这转山一说倒也恰如其分。

我习惯一个人转山,喜欢往偏僻无人却有草有树的山坡走,寻一角落背人处坐下,看看晚霞数数星星,翻翻闲书看看家信,觉得这样好打发时间。红卫山到处是这样的山坡,没啥大树,有的是夹竹桃刺槐山桃黄荆条这些似树非树的东西,苍耳子美人蕉、刺玫树莓随处可见。走走停停,总能找到些乐子。摘几朵美人蕉,掐掉花托,可以吮吸花蜜;树莓熟透了,小心扒开小刺,采一捧晶莹剔透的果子,再一颗颗丢嘴里吃下,酸酸甜甜,享受到不行。我最喜欢的去处是山顶背阴处一块望得见长江、沱江和泸州市的巨石,这儿荒草一片,少有人来。要攀上这石头,必须手脚并用爬到石头的侧下方,抓住一团蓑草猛一收腹盘腿才能够勉强上去。打小上山砍柴割草,一般攀岩不在话下。我用万县土话管这块石头叫“癞疙宝”,因为它长得实在像个大大的癞蛤蟆了。

转山常常也遇着尴尬事。常见的是在僻静处碰着三三两两抽烟喝酒的男同学,或是一对两对窃窃私语的男生女生。麻秆打狼两头怕,我怕的是疑心看着了不该看的东西,对方怕的是告状。警校纪律严格,抽烟喝酒谈恋爱轻则记过留级重则是要开除学籍的。一段时间,警校学生和山下三道桥附近的泸州化工专科学校的学生因为找女生或是喝酒的事打了几架,进而关系紧张,剑拔弩张。转山或是进城路上遇着似像非像红卫山的同学,拿不准的时候就对暗号:“红卫山上红旗飘?”“阶级敌人在磨刀。”呵呵,同学同学!你好你好!对不上便扭头开溜或是侧目而过。这暗号口口相传,一届接一届,最后成了警校学生标志性的切口。

我就是这时候有了密友陈君,还有了一个共同的宠物:“秋秋”。

新学年开学后一个傍晚,我正端坐癞疙宝上发呆。癞疙宝下大片收割后的稻田,谷茬子黄澄澄的。墨绿色的沱江水缓缓流淌,云淡风轻。一棵红枫从癞疙宝半腰伸过一簇枝叶,叶子泛着醉心的红。夕晖从晚霞间星星点点泻下,红卫山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这是红卫山一年最惬意的时节。正醉心间,癞疙宝下突然响起一阵家鹅激烈的嘎嘎声。探身一看,下面水塘边,几只白鹅围着个穿海魂衫的精瘦家伙狂叫不已。家鹅恶比狗,海魂衫吓得不轻,步步后退,眼看要退到水塘里了。我慌忙翻身下去,赶到水塘边,寻根棍子把几只鹅给赶跑了。

家鹅赶跑,我想和海魂衫搭搭讪,他却几步挪到塘边,两手交替舀水细细洗刷起脚上一双猪皮皮鞋来。我没好气,正要离开,一眼却瞥见了他满脑壳既粗且硬猪鬃般的黑发间竟然长着和我一样的两个旋儿。陡生好奇,我故意迭声吆喝道:“喂!刚上山的吧?叫啥名字,谢谢都没句呀?”

海魂衫把头埋了半晌,这才慢慢扭过头。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一张焦黄的油饼脸,两道粗黑的眉毛毫无过渡地扭结一起,和隆起的两个颧骨挤对着一对细细的眼睛,蒜头鼻下稀稀拉拉长着些茸茸的胡须,照样是又黑又粗。他盱了我一眼,抹了抹鼻子,重又扭头洗刷起他的皮鞋来,仿佛盱我那一眼已经是千恩万谢了。我一乐,嘻嘻一笑,大声调侃道:“听说过没?‘男人两旋儿,拆房卖砖’,犟拐拐呢!”海魂衫住了手,却再没扭头。我没了兴趣,转身走了。

再没两天,我们小组去到山下沱江边上室外课,课程是模拟现场照相。上课结束,组长拉老师一块儿抄江边小路去市里玩儿,让我带着两部相机走路回学校。上到坡顶,远远能见着癞疙宝了,听到附近有细微的叨咕声。啥人呀,荒山野岭的。我头皮发麻,下意识捂了捂胸前的相机。心里想着别遇上打劫啥的吧?还是忍不住循声找去。走没几步,那条海魂衫又出现在眼前。海魂衫背靠一棵刺柏树,手里捧着一本油印的教材正叽叽咕咕念经样背诵着。我干咳一声,海魂衫没回头,倒是一条毛茸茸的小狗狺狺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屁颠颠向我跑来。“哎呀!哪来的小狗?”我欢叫着蹲下去,双手迎向小狗,一下捧在了怀里。

“你还不是双旋儿,倒说我了。”海魂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咕哝说。

“莫犯话了!哪来的狗?取名儿没有?”我回头问,又自我介绍说,“80级2班的,我姓朱。”

“还没取呢!那家的狗崽。”海魂衫指了指前面不远一户农家说。

“就叫‘秋秋’好了,秋天的秋!正好呢。”我不假思索说。

“你说秋秋就秋秋好了。”海魂衫咕哝着走了,头也不回说,“我晓得你!别人叫你‘苏小妹’!喜欢在学报上写诗是吧?”

“你呢?我管你叫‘海魂衫’行不?”我冲海魂衫背影喊道。他却并不回头。

我和海魂衫,也就是陈君就这样认识了。一摆谈,陈君来自川北的葛都县,比我还大一岁,和我一样也有着一条不比寻常的上山之路。他眼神不好,同学们管他叫“瞎子”。那段时间我正好在读《人性的证明》,我疑心陈君有着和《人性的证明》里那个叫栋居的侦探一样的心路历程。陈君出身寒俭,三岁不到,母亲受不了贫困煎熬跑了河南。不久“文革”开始,父亲又让武斗分子活活打死,他和有小儿麻痹的哥哥相依为命。十岁那年,哥哥下河抓鱼淹死了,陈君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因为这一切,他从小饱受欺凌侮辱。按他话说,他填报警校进而死活要进刑侦专业的唯一动机很简单,就两个字:复仇。我心一沉,真这样的话,他的心理和《人性的证明》里那个叫栋居的刑警一样的灰暗了。《人性的证明》这样描写栋居:“……刑警可以肩负着国家的权力去追捕罪犯。对于栋居来说,不管是罪犯还是仇敌,其实都是一回事,人能够在法律这个正当的名义之下,将人追得走投无路的职业就是警察……”陈君的这种心态让我有些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更是差点让我不再和他交往了。中秋节晚上,学校聚餐,接着放假。学生大都聚在操场教室扎堆狂欢,还有人干脆下到市里或者三道桥快乐去了。我和陈君都不喜欢扎堆,不约而同又到了癞疙宝。那天晚上也怪,陈君特别的兴奋,不停地说话,还不知哪根筋犯了非要去摘癞疙宝下的几片枫叶做书签。也不等我劝说,他翻身下到石坎下,手抓那把蓑草晃晃悠悠荡到石缝边,硬生生掐断一根枫枝,捋下几片红叶来。要知道他的手要是稍稍一软,跌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的。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学长咋说得清?我的些许不快很快消退,因为陈君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小伙伴。他从不来主动邀约我做这样做那样,总在去转山或下山的路上见着他。也不寒暄,径直闷头走路,该干啥干啥,从不多言多语。他的成绩很好,除了军体课稍稍差些以外,其他专业课理论课总排在年级前几位。也难怪,在红卫山,像他那样把专业当高考对待的有几个呢?他总在看书总在背书,嘴里老在嘀嘀咕咕,背诵的都是专业课里那些大段大段生涩枯燥的基础理论。他背他的,我该干嘛干嘛,互不干涉。遇着我烦心,挖苦他几句,他便拿他那招牌似的可怜巴巴的眼神瞪我,接着背他的。

只有和秋秋一起时,陈君才会有稀罕的笑,快活如花果山上的猴儿。秋秋的主人家也是村里的油坊,隔三岔五有人挑了油菜籽或是油茶籽来榨油。榨油的整个过程让我震撼让我着迷,以至后来只要听得有工人的号子声和油锤的撞击声就一定去秋秋家看看。油坊老板也是秋秋的主人是个独眼的鳏夫,头上常年包着块油腻腻的白布头帕,嘴上叼着根很少见放下的玉石嘴儿的旱烟杆儿。不敢近前和他说话,浑身的油烟儿汗馊味儿让人受不了。但这独眼的家伙分明又是个有力量有野性的汉子,在他的吆喝下,三五个光着上身只穿条短裤的男人喊着号子,手握木棒小步快跑将木棒一头的硕大油锤轰地撞向油榨,声声闷响中和着稻草的黑褐色的菜籽和油茶饼里就汩汩地流出了醉人的金黄色的油,油坊里长年累月弥漫着浓浓的油香。我和陈君去多了,独眼汉子偶尔也喊我们搭搭手,我们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撞油锤,每每不能得法。独眼汉子便粗鲁地嘲笑我们,指着我们裤裆大声讥笑说:“这活路,那玩意儿甩不起来,力就没使上劲儿。没了那劲儿,管□用啊!”我听了也就听了,丢了油锤溜一边逗秋秋去了。偏偏陈君不信这邪,一次次上手去撞,一次次让独眼汉子奚落。我带秋秋到附近麦地里玩儿,一会儿就玩儿疯了。正起劲时,听得榨油坊里大呼小叫起来,我忙扔下秋秋跑了回去。陈君让几个汉子扶着躺在油饼堆上,脸色煞白虚汗直流,嘴角糊着些呕吐物。一看就是用力过度,累瘫了。独眼汉子见我进门,没好气嚷嚷说:“这二娃,蛮牛样犟!这活路我们还怕三分,他偏偏要斗这气,吓死人了!”我忙赔不是,让人好歹给陈君喂了些盐糖水。稍稍缓过劲儿,我搀扶他慌慌张张回学校。路上,我想数落几句,陈君却咧嘴一笑,说:“朱哥!我刚才恍恍惚惚见着我妈了,很漂亮的!”“见你妈个头!你再这样神神叨叨,我懒得和你玩儿了。”我骂了句陈君,头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