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悬案未决 又添新愁
腊月初六,李锜三族在西市刑场执行腰斩。
三族指的是父族、兄族、子族。但李锜的父亲李国贞早已去世,兄族也凋零,唯剩下一个儿子李徽和两个弱质孙儿。按照《唐律》,不满七岁的幼童可免除死刑,故而李徽的两个儿子皆免于死罪,被判入掖庭终生为奴。
一齐被罚没掖庭的,还有李锜阖府所有女眷、奴婢。
西岭月突然想起那位假冒的高夫人。当时她处心积虑闹出许多风波,就是想让李成轩发现李锜的狐狸尾巴,抓住他造反的把柄。可她是否想过,一旦李锜身败名裂,她身为妻子也要受到牵连?
或许她早就想过这一天,也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如此说来,今日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西岭月本不想去看李锜行刑,担心那场面太过血腥,但圣上命他们调查“殿下”的事,她又恐错过什么线索,便只得与郭仲霆去了西市。临行前,郭仲霆特意带上了阿丹,说是万一有人劫法场,阿丹还能当个护卫。
三人一并坐上马车,西岭月想起李锜府中的杜秋娘,那个吟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女子,她不禁问道:“仲霆哥哥,李锜府里的歌舞姬也要进掖庭吗?”
“歌舞姬也是家养奴婢,按律如此。”郭仲霆回答。
西岭月蓦然想起在西川的日子,那些与萧忆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全凭着杜秋娘那一首诗才有了寄托。虽然她与萧忆之间无疾而终,可曾经的过往是那样美好……
想着想着,她更是心生不忍,遂犹豫地问:“仲霆哥哥,咱们家若想从掖庭里捞一个人,难不难?”
郭仲霆露出为难之色:“好妹妹,不瞒你说,若是先皇还在世,捞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可如今……怕是不好办。”西岭月很是失望,只听郭仲霆话锋又转,“不过,照拂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告诉我名字,这事我去办。”
西岭月心头略喜,忙道:“她叫杜秋,是李锜府里的歌舞姬,颇有才名。”
听到这名字,郭仲霆先是一愣,继而暧昧地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杜秋娘。那你放心吧,她没有被罚去掖庭。”
“啊?她去哪儿了?”
“圣上听过她作的《金缕衣》,指名要见她,然后就……”郭仲霆笑得更加暧昧,“总之是把她留在宫里伴驾了,还赐了她新名字,叫‘杜仲阳’,你懂了吧?”
西岭月当然听懂了。看来她那位皇帝舅舅是看上杜秋娘了,不仅将她留在身边,还给她改了名字,显然是要擦掉她身上的罪奴烙印,好为下一步做打算。
这个结果自然比她被罚去掖庭为奴要好得多,西岭月松了口气。
“可见人哪,还是得有几分才气。否则她杜秋娘长得再美,圣上也不会见她,你说是吧?”郭仲霆故作哀愁地感叹。
西岭月闻言莞尔:“你在这儿伤感什么?”
“唉,自然是伤感我没有才华,空有一副好皮囊啊。”
西岭月懒得再接话。
马车很快到了西市。大唐的死刑多在未时之后执行,方便死者托生转世,但如今已是腊月,日落得早,故而选在未时末行刑。
此时已到未时三刻,刑场附近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围观的百姓。再加上天气严寒,众人都穿得很厚实,行动起来颇有不便。
西岭月一行三人艰难地穿过人群,在官兵的引领下登上刑台,一眼瞧见监斩官的位置上坐着两人:一个是李成轩,他竟然在寒冬腊月里衣衫单薄,只穿一件加厚的墨色锦袍,披一件玄色镶金边的披风,连件鹤氅或狐裘都没穿。
而另一个与他形成鲜明比对,年过半百,略有病容,裹得连脖子都看不见了,正是许久不见的大理寺卿方廷尉。
西岭月兄妹走到监斩台上,与两人打招呼。郭仲霆顺势问起了情况:“未时快过了,要按时行刑吗?”
“截至目前,圣上还没有别的旨意。”方廷尉缩紧脖子,答得滴水不漏。
李成轩倒是身形笔直,任由寒风拂面而岿然不动,衣摆飒飒临风。
西岭月见他面色红润,似乎不惧严寒,这才转头看向刑台。那台上放着数把铡刀,整齐地排成两列,在冷风中闪烁着凛冽寒芒,像嗜血的巨兽。
她看得心头一阵发怵,忍不住问道:“李锜什么反应?”
方廷尉叹气:“还是不招。”
看样子李锜是不会招了,西岭月也叹了口气,望向李成轩:“王爷,眼下该怎么办?”
李成轩示意她抬头看——西市四面的望楼[1]之上,已经布满了武侯[2]。
再看四周,围观的人群里也有武侯混在其中,那些人身形笔直、目光警惕,乍一看是相当惹眼。
李成轩随即说道:“李锜不肯开口,是笃定有人会来救他。如今西市已被团团围住,但凡有人敢来劫法场,插翅难逃。”言罢他沉吟片刻又道,“裴将军就在场下西南角,危急之时,他会保护你们。”
“那你呢?”西岭月有些担心。
李成轩握住案上的佩剑:“我能自保。”
方廷尉也指了指监斩台两侧的士兵:“县主请放心,这些金吾卫可不是吃素的,定能护王爷周全。”
西岭月其实很想留下,又恐拖累李成轩,只得应道:“那好,我们这就去找裴将军,若是发现任何异动,我就告诉他。”
李成轩微微颔首,这才转头朝方廷尉说:“有劳廷尉把犯人带上来。”
方廷尉立即下令,就见李锜的三族男丁被一队人马押着走上行刑台,他们个个被五花大绑,身穿死囚犯服,褴褛的衣衫下是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西岭月和郭仲霆、阿丹匆匆走下行刑台,在士兵的护送下去西南角找裴行立,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人群外响起一声呼喊:“月儿!”
西岭月踮起脚尖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之外正有人高举着右臂朝她挥手,是萧忆。
她连忙让士兵把人带进来:“忆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忆提着药箱示意她:“我听说今日李锜行刑,恐有人突然昏厥,便来看看。”
古往今来只要是围观行刑,哪次都有百姓见不得这血腥场面,突发心悸等症状。以萧忆济世救人的慈悲心肠,他不来才是怪事。就连西岭月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骇到晕厥,便对他露出几许笑意,复又担忧道:“你向来考虑周到,但今日你不该来的。”
她声音很低,萧忆瞬间了然,只笑:“那我更该来了,万一有人受伤,我也能及时救治。”
西岭月晓得他的脾气,也没劝他回去,无奈妥协:“那你随我一起,可不能自己乱跑。”
“好。”萧忆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她一缕秀发,手指堪堪触到鬓边,却被郭仲霆一声咳嗽所打断。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默地收回手。
西岭月也觉得尴尬,下意识地望向监斩台,恰好就看到李成轩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往刑场上看去。
“喀喀,月儿,咱们去找裴将军吧。”郭仲霆开口催促。
“哦,好。”西岭月口中应着,抬步欲走,迎面便见裴行立寻了过来。她顿时想起前日他的所言所行,不禁感到一阵赧然,低头不语。
郭仲霆看到妹妹如此反常,瞬间明了,便主动打招呼:“啊,裴将军,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裴行立笑回:“我见你们一直站着不动,只好自己找过来了。”他说完便看向萧忆,明知故问地道,“这位是……”
郭仲霆连忙介绍:“哦,这位是月儿的义兄,西川锦绣庄的少东家,也是‘药王’孙思邈的七代传人,萧忆萧既明。”言罢又介绍起裴行立,“萧兄啊,这位是镇海来的裴行立裴将军,字正均。此次能一举拿下李锜,裴将军厥功至伟。”
郭仲霆很会抓重点,这一番介绍言简意赅,又给足了二人面子。显然萧忆和裴行立事先都听说过对方,而且甚为了解,便互相客套了几句,但都不甚热络,彼此也没有流露出结交之意。
西岭月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众人一齐走向刑场西南角,边走边问:“裴将军,真会有人来劫法场吗?”
裴行立面色凝重:“如今倒没发现什么异动,要么是对方藏得太深,要么就是没有埋伏。”
西岭月瞬间感到很紧张,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裴行立见状便笑着安慰:“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
西岭月干笑一声,偷偷瞥见一旁的萧忆神色不佳。
没想到一直沉默的阿丹却在这时突然开口,冷言冷语地道:“不劳裴将军费心,婢子自会保护县主。”
西岭月很是意外,忍不住看向阿丹,就见她一脸不悦之色,冷冰冰地绷紧下颌,与平日的嬉笑活泼判若两人。
西岭月正要开口问她一句,耳畔忽然传来隆隆鼓声,是行刑的时辰到了。众人都凝神望向行刑台上,瞧见李成轩正对着李锜质问:“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锜竟然毫无惧色,仰天大笑三声:“你再问一千遍我也不会说!”
李成轩微微眯起俊目,只沉声道出一个“好”字,便不再说话。
大理寺的方廷尉随即举起令箭,示意行刑。一旁的手下高声喊道:“未时末,犯立斩!”
一声令下,台上所有犯人被同时推到铡刀之前,跪倒在地。西岭月只听到李徽哭着大喊:“父亲,父亲,招了吧,招了吧,他们不会来了!”
李锜半个身子被铡刀挡住,西岭月所处的方位,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似乎是在犹豫,数次张口,且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终于,他看向了刑台下的西南角,犀利的目光朝西岭月直直射来,再也没有挪动分毫。西岭月霎时感到骇然,情不自禁地拽住阿丹的衣袖,语气紧张:“他在看我吗?他想干什么?”
裴行立却是沉默一瞬,回道:“他不是在看你,是在看我。”
西岭月顿时想起,李锜是裴行立亲手逮捕的,以两人的关系而言,李锜不可能不恨他,那目光也更像是紧盯着他。
她这才心中稍安,试着不去看李锜,转而看向监斩台,只见方廷尉已再次高举令箭,口中同时命道:“行刑。”
击鼓声再一次响起,刽子手齐齐抬起铡刀,将犯人们押到铡刀之下,准备腰斩。这种刑罚非常残忍,会将犯人拦腰铡成两截,可人不会立刻断气,往往要爬行一段才会死去,血液横流,痛苦至极。
裴行立担心西岭月受不了,主动抬手虚掩住她的双眸,低声说道:“别看。”
西岭月却知此时最容易出现变故,连忙拽掉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行刑台。
方廷尉已第三次举起令箭,鼓声也再次敲响,眼看着铡刀即将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李锜突然挣扎起来,亟亟喊道:“我改变主意了!殿下负我,阁主欺我,我要面圣!面圣!”
李成轩立即起身,抬手示意刽子手:“带他过来。”
刽子手领命,将李锜从铡刀上提起,正要带他去监斩台上,就在此时变故突至!
西岭月只听耳畔传来“咻”的一声,一道银光已从她肩头擦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李锜射去。
裴行立大喊一声“趴下”,一把按住她的后颈,将她摁到自己怀中。
与此同时,李成轩迅速跃出案台,拔剑去阻止那枚暗器。然而他终究迟了一步,只见李锜被一支飞镖从侧面射中了太阳穴,“砰”的一声栽倒在他面前。那镖身奇特,尖端淬着诡异的蓝光,异常眼熟。
下一刻,李锜的脸部已成了紫黑色,猛然抽搐几下,面目狰狞地断了气。
见此情形,刑台上下乱成一片。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惊恐地大喊,幸有金吾卫维持秩序,抽刀喊道:“全都蹲下,双手抱头!”
百姓们不敢不从,只得惊慌照做。西岭月也从裴行立怀中挣脱出来,焦急地看向刑台之上。大理寺卿和刽子手们尚算冷静,李锜的族人都惊慌失措,李徽大声哭喊着:“父亲,父亲!”
纷乱之中,李成轩举目看向四面的望楼,只见武侯纷纷举起一面黑旗,即:没有看到凶手是谁。
但李成轩看得很清明,那支飞镖分明是从监斩台的西南角射过来的,而那里是……
他一双锐目看去,就看到百姓们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唯有几人仍旧站立,身姿异常醒目,正是西岭月等人。
他持剑奔过去,看向台下几人:“你们有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几人均是惊魂未定,沉默不语,唯有西岭月迟疑着回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暗器从我耳边飞过。”
李成轩心头一紧,忙问:“你没事吧?”
“没事。”西岭月转身想要寻找可疑之人,但除了一地抱头下蹲的百姓之外,并没有什么发现。她又看向阿丹,问道,“你方才就在我身后,听到什么了吗?”
阿丹摇了摇头。
西岭月又看向萧忆和裴行立,两人亦是不语。她不禁露出淡淡的茫然之色,自言自语地道:“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或许吧。”李成轩话虽如此,视线却从众人脸上逐一掠过,最后与裴行立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电光石火间,两人四目相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裴行立遂开口说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先送你们回府。”
西岭月惦记着那支暗器,抬头再问:“王爷,还是淬了毒的飞镖?”
李成轩点头:“和杀死刘掌柜、阿度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射杀李锜的人很可能就是在清修苑救过她的那个人,甚至有可能是杀死安成上人的那个人。
西岭月感到一阵后怕:“那眼下该怎么办?”
“李徽应该知道些内情,我再审一审他,你们走吧。”言罢,李成轩转身走向刑台正中央,示意大理寺暂停行刑,将李徽等人带回去重审。
西岭月一众也只好在裴行立的护送下返回长公主府……
“裴将军,我们到了,您请回吧。”马车抵达长公主府门前,几人先后下车,互相行礼作别。
裴行立欲言又止地望向西岭月,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温声关切:“今日你和郭郡公都受惊了,回去记得服些安神的药物,免得晚上梦魇。”
这番话算是很亲近了,萧忆听闻已微微变色。
郭仲霆见状抢先回道:“多谢裴将军关心,我们有萧兄在呢,你就放心吧!”
萧忆也适时开口,态度冷淡:“裴将军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萧某。”
裴行立只淡淡一笑:“多谢,若有需要,裴某自不会客气。”
西岭月听出两人话中的暗锋,只感到一阵头痛:“裴将军,我怕王爷那边有问题,你快回去看看吧。”
“好。”裴行立的目光霎时柔和下来,正欲再叮嘱她一句,余光却瞥见一辆鎏金莲座步辇徐徐行来,一看便是汉阳长公主的座驾。
裴行立心知自己是走不掉了,否则就像是刻意避开长公主一般,反而显得无礼。他索性站在原处不动,等着那抬步辇渐行渐近。
未几,步辇徐徐停在府门前,长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来。西岭月等人连忙迎上前去行礼问安,裴行立则落在最后,保持着沉默。
长公主今日去了一趟兴庆宫,见到了皇太后王氏。她原本以为王太后被禁在兴庆宫必定过得清苦,没想到圣上不曾苛待生母,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原先在大明宫时的规制。唯有一点,是圣上派了人在兴庆宫监视,每日必定迫着她老人家礼佛两个时辰。
事到如今,王太后言语之间对圣上仍有怨愤,更心心念念着李成轩,生怕幼子会再吃亏。长公主临去兴庆宫之前本来已经打好腹稿,想借着镇海被平的机会,劝圣上把王太后接回大明宫。可今日去了一趟之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长公主见爱子、爱女和萧忆都站在大门口,忍不住好奇:“你们几个去哪儿了?”
“去看李锜行刑了。”郭仲霆简短地回道。
长公主“哦”了一声,没有兴趣多问,只是蹙眉看向西岭月:“月儿,你是个女孩子,不要总跑去那种血腥之地,一忽儿查案,一忽儿行刑的,你该收收心准备婚事了。”
西岭月连忙辩解:“母亲,这可是圣上让我去的!”
长公主张了张口,正欲斥她“狡辩”,眼风忽然扫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几人身后,面庞俊逸,身形挺拔,看起来修养极佳。
长公主眼前一亮,忙问郭仲霆:“那是谁?”
裴行立这才上前一步,拱手见礼:“裴行立见过长公主。”
“你姓裴?”长公主第一句话问得极怪。
裴行立面有骄容:“立正是东眷裴‘行’字辈子弟。”
“东眷裴,‘行’字辈……”长公主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被裴舍人认作嗣子的……镇海裴行立?”
“陋名不堪入长公主之耳,让您见笑了。”裴行立恭敬再拜。
长公主显然对他谦虚的态度十分满意,展开一丝笑容:“我也略有耳闻,此次李锜犯上作乱,多亏你大义灭亲,朝廷对你很赞赏呢。”
“都是圣上英明果决,立不敢居功。”
长公主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就站在府门口问起话来:“我听说圣上有意擢升你为沁州刺史?”
此事还没有明旨下达,但裴行立抓获李锜有功,又认了裴垍为父,天子已在朝堂上公然询问过众臣的意见,中书省也开始拟旨了,想来不日就会有个结果。但裴行立依然十分谨慎,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并不接话。
长公主其实不了解他的身世背景,只是看他出身于河东闻喜裴氏,年纪轻轻又有了军功在身,更有父荫庇佑,长得还是如此一表人才,不由心生几分欢喜。再想起西岭月在镇海期间便与他结识,她更觉有缘,当即再笑:“听说月儿在镇海期间多次蒙你搭救,我还要多谢你才是。”言罢又看向西岭月,故作呵斥,“月儿你也是的,裴将军到了长安,你怎不请到府里来坐坐?”
西岭月多少看出了长公主的意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忙道:“母亲,裴将军还有圣命在身,等他忙完再说吧。”
裴行立也觉得今日太过仓促,不适合正式登门,遂出言附和:“今日时辰已晚,不敢叨扰长公主和郭驸马歇息。”
长公主抬头望了望天色,的确是不早了,便没有开口留他:“好,你有空一定来坐坐。”
裴行立看似表情内敛,但俊目之中还是露出一丝喜色,躬身回道:“是。”
长公主也没再多说,故意忽略掉萧忆的面色,抬手示意西岭月:“月儿,好生送送裴将军。”言罢就在侍女的簇拥之下进门去了。
裴行立见西岭月神色赧然又尴尬,也没有再为难她,径直告辞离去。
西岭月目送他登车走远,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提起裙裾便进了大门。
郭仲霆跟在她身后,偷偷瞟了一眼萧忆,就见对方破天荒地沉着脸色,山雨欲来。他“呃”了一声,忙做苦恼状地说道:“那个,萧兄啊,从西市回来之后我这心跳得极快啊,你还是给我开点安神药吧。”
萧忆不知在想些什么,紧紧盯着大门内,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意味不明地回道:“好。”
长公主返回府中,便开始打听裴行立。傍晚时分那匆匆一见,她对这年轻人印象极好,想起他年纪轻轻就在天子心中挂上了名讳,又出身于望族裴氏,还有裴垍这未来的宰相做父亲,本人更是玉树临风,她越想越是喜欢。而且更难得的是,裴行立与西岭月是旧识,这点比起一般世家子弟,是极其明显的优势。他二人虽比不上西岭月与萧忆的情分,但至少与她的宝贝女儿曾经共患难。
况且裴行立即将外调沁州做刺史,此地属于河东道,靠近裴氏的宗源地,更挨着高祖的发迹之地晋阳,可以说河东道是大唐的龙气所在!
长公主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也晓得京畿道拱卫京城长安,都畿道下辖东都洛阳,河南道居于中原,河东道辖有高祖龙兴之地!能在这四道任职,其象征义更大于官职本身!
原本长公主并不舍得西岭月外嫁,可自从王太后出事之后,她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如今她更希望西岭月能随夫婿离开长安,待李成轩娶妻之后再调回来!
如此说来,裴行立竟是做女婿的极佳人选,长公主越想越满意!
而西岭月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尚不知母亲大人已经动了这么多心思。她一心都扑在“殿下”和“阁主”的案子上,往后的几天又去了福王府和大理寺一趟,得知那日李锜死后李徽吓得晕了过去,整整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之后便疯了,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
虽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疯了的李徽倒是有两个名字不曾离口,整日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康兴殿下”“滕王阁主”,想来就是所谓“殿下”“阁主”的全称。
至于这两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无论其他人如何质问,李徽都不说,最终更是疯疯癫癫地咬断了舌头。圣上得知此消息之后也没什么耐心了,照旧下令将他腰斩。
知晓“阁主”的全称是“滕王阁主”之后,西岭月更加确信武后的“通天手杖”有问题,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李成轩商量,可到了福王府门外却被告知李成轩已进宫去了。她这才想起今日是腊月初十,恰好是圣上指定他每旬进宫的日子,既然找不到人,她也只得先行返回长公主府。
岂料她刚一回府,又接到圣上的口谕,令她收拾行李“进宫小住”。这个消息让长公主很是忧虑,忙拉过她询问:“圣上要你进宫做什么?”
西岭月想起上次天子说过的话,迟疑着回道:“圣上说过有一桩要事要交给我查办,似乎是一件什么案子,还说非我不可。”
“案子?”长公主面露不悦之色,“月儿,你忘了母亲上次说过的话?如今你身份不同,可不能天天耽于闲杂之事,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母亲,”西岭月抗拒地道,“此事也急不得啊。”
长公主闻言遗憾地叹气:“我看那裴行立倒是不错,只可惜……他竟然是个鳏夫,还大你十岁,真是看不出。”
这两三日间,长公主已将裴行立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除却这两点之外,她对裴行立是满意至极。年纪大些倒还好说,本朝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晚成婚的,可她汉阳长公主的女儿,断没有嫁给别人做续弦的道理,况且先前那位还只是区区一个刺史的女儿,又得过软脚瘟。
西岭月没想到长公主动作如此之快,忙分辩道:“母亲,我和裴将军只是朋友,您可不要乱点鸳鸯谱!”
长公主仔细观察爱女的表情,见她的确对裴行立无意,心中的遗憾之感才稍稍淡去:“总而言之,不管圣上交代你做什么,只此一次!之后我会亲自去向圣上说明,让你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西岭月生怕长公主再说起她的婚事,逃也似的带着阿翠、阿丹离开府中,匆匆赶往大明宫。内侍省的小黄门已在宫门处等候多时,仍将她安置在蓬莱殿偏殿,这里自从皇太后去了兴庆宫之后便一直空置,她身为外孙女,住进来也算名正言顺。
草草安顿过后,西岭月独自去拾翠殿面圣,毫不意外,她在此碰到了李成轩。
而此时,李成轩与天子的交谈似乎也进行到了尾声。
见是她进来,李成轩只淡淡颔首打了个招呼。倒是西岭月万分焦急,朝天子行礼过后亟亟问他:“王爷,我听方廷尉说李徽疯了?除了‘殿下’和‘阁主’的名字之外,他又吐露什么线索了吗?”
李成轩语焉不详地道:“的确有些线索,但还须一一确认。”
西岭月连忙打起精神:“什么线索?”
“月儿,”天子开口打断她的话,“朕叫你前来,可不是为着此事。”
西岭月一愣:“那这案子……”
“交给你福王舅舅查去吧,他已经有头绪了。这案子你先放一放,朕另有要事交给你办。”李纯说到此处没再继续,转头看向李成轩。
后者心领神会,立即拱手禀道:“臣弟先行告退。”
“嗯。”李纯微微点头,看着他离开拾翠殿。
从始至终,西岭月都没机会和李成轩说上几句话,想着自己这一进宫,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见他,心中更觉失落与焦急。
李纯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唤道:“月儿?”
西岭月连忙回神:“月儿在,圣上请吩咐。”
李纯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可知去年上元节时,皇长子的生母失足坠楼之事?”
西岭月对此事略有耳闻。李纯膝下的长子李宁,生母姓纪,名怜怜,是李纯此生第一个女人,两人间情分很重。李纯正式登基之后,刚刚册封她为正三品的美人,她就香消玉殒了。
据说是去年上元节时,天子与后宫诸妃同登勤政楼观景,纪美人原本身子抱恙没去,半途却又突然出现。当晚勤政楼上宫妃太多,拥挤之下纪美人失足坠落,活活摔死了。从此之后,天子于情事上便渐渐消沉,再也没有过分宠爱过哪一位妃子。
此事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西岭月不知李纯为何会突然提起,但也如实回道:“月儿听说过此事,但不甚了解。”
李纯面上突然显现出浓浓的悲伤,缓缓合上双目:“我本已经忘了她……我以为我走出来了……可是上天又将她送了回来。”
西岭月听得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天子没有自称“朕”,而是自称“我”,可见的确悲伤至极。
殿内一时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纯才敛去哀色,猛地睁开双目,沉声说道:“朕要你重查此案。”
“啊?”西岭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然而李纯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你必须发誓,无论你查到什么都会如实呈报,绝不会有丝毫偏袒或隐瞒。”
“呃,这个自然。”西岭月随口应下。
“即便涉及你的亲姑母,郭贵妃。”
注释
[1]望楼:类似于瞭望塔,古时用作观敌瞭哨。
[2]武侯:高宗时改名为金吾卫,但坊间仍习惯称为“武侯”。主要负责宫中与京都的治安巡查,刺探路情与警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