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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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断片:199-年3月

星期六

临近黎明时,亨利醒来了,可是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他仿佛看见一团晃眼的白色自动聚拢在眼前,那是刚刚做过的一场梦的余影,梦的内容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带胳臂带腿的黑色人影叠加其上,在空荡荡的天空的映衬下,像乌鸦般朝上飘起,然后又远去。他睁开眼睛,深蓝色的曙光弥漫在屋子里,他望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站着,离床很近,她的头正好与父亲的齐平。几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噜噜叫着,走来走去。父女互相凝视着,谁都不说话。外面大街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亨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玛丽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轻轻嚅动着嘴唇,纤小的身子在洁白的睡衣里颤抖着。她看着父亲飘然入梦。

她连忙说:“我长了个阴道。”

亨利挪了挪双腿,又醒过来。“是的,”他说。

“所以我是女的,对吗?”

亨利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快回床上去,玛丽。你会着凉的。”

她离床稍微远点,走到父亲够不着的地方,面对窗户站住,看着灰色的天光。“鸽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亨利仰面躺下,回答道:“有男有女。”

玛丽又朝鸽子传出声音的地方靠近些,仔细听着。

“女鸽子也有阴道吗?”

“是的。”

“在哪儿?”

“你想在哪儿?”

她想了想,又听了听,然后回头越过肩膀看着父亲:“在她们的羽毛下面吗?”

“是的。”

她高兴地大声笑了。灰蒙蒙的光线逐渐清亮起来。

“快到床上去!”亨利假装着急地催促。

玛丽向他走来。“我要到你床上来,亨利,”她要求说。亨利给她让了块地方,又把被子扯过来。玛丽钻进去,亨利看着她入睡了。

过了一个小时,亨利从床上轻轻地溜下来,没有闹醒孩子。他在淋浴器下面冲了个澡,然后对着一面大镜子站了会儿,仔细打量着镜子里还在滴水的身体。仅从湿漉漉的灯照亮的那个侧面,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若雕塑,高大伟岸,会取得非同凡响的成就。

亨利匆匆穿好衣服。在厨房倒咖啡时,他听到公寓外面的楼梯上传来吵闹的喧哗和脚步声。他不由自主地朝窗外看出去。天开始下起细雨来,光线逐渐暗淡。亨利走进卧室,想从窗户朝外眺望。身后玛丽还在睡觉。天空乌云密布,怒气冲冲。

他所能看到的远处,街道两头挤满了准备收集雨水的人。他们正两人一组或者全家出动,展开防水帆布。天更黑了。人们把帆布横着铺在路面上,然后把帆布的端头扎到排水管和栅栏上。他们把水桶滚到大街中间,来收集帆布上的雨水。大家做着这一切活动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是充满了嫉妒与竞争的悄无声息。跟平常一样,抢夺是经常发生的事儿。地盘有限。亨利家窗户底下,两个人影已经扭打在一起。乍看上去,很难弄清是什么人。很快他就看清了,一个是粗壮结实的女人,另一位是个二十出头的瘦弱小伙儿。他们像凶恶的螃蟹般钳住对方的脖颈,已经打到马路边了。大雨如注,人们根本不理睬两个斗殴者。他们的防水帆布在脚下堆了起来,那块有争议的地盘已经被别人占了。现在,他们完全是为自己的骄傲而战,只有几个孩子聚集在那里围观。他们滚到了地上。那个女人突然占了上风,用膝盖顶住小伙子的咽喉,把他压在地上不放。小伙子双腿徒劳地蹬着。一只小狗竖着粉红色的那玩意,在阴暗的晨光中显得非常耀眼,它跑过来投入战斗。小狗用前爪紧紧扣住小伙子的脑袋,像拉紧的弦索般抖着脊梁,不停地连根吐着舌头。孩子们大声笑着,把小狗拉开。

亨利刚从窗口回过身来,玛丽就从床上下来了。“你在干什么呀,亨利?”

“看雨,”他说着,抱起孩子走进卫生间。

 

上班要步行一个小时。他们穿越切尔西桥时途中停了一下,玛丽从她的婴儿车里爬出来,亨利高高地抱起她,让她看下面的泰晤士河。这已经成为某种日常仪式。她不声不响地看着,看够了就稍微拧一下身子。每天早晨,有上千人在朝同一方向行走。亨利很少认出朋友,就算认出了,也是一块儿默默地行走。

市政大楼矗立在一大片平坦的硬地上。婴儿车在绿色的草根上颠簸着。地基的石头开裂了,逐渐下陷。人类的废弃物在这片平地上堆得到处都是。腐烂后被踩倒在地的花草,压扁后当成床铺的硬纸盒,残余的灰烬,烘烤过的狗猫的遗骸,生锈的罐头盒,呕吐物,废轮胎,动物的粪便,应有尽有。地平线上布满那高耸的钢筋和玻璃的垂直立面,现在已是难以回想的旧梦。

喷泉上空被苍蝇遮蔽得灰蒙蒙的。男人和小孩们每天都上这儿来,蹲在宽阔的水泥边沿拉屎。远处,沿着广场的一条边,几百个男男女女还在酣睡着。他们裹着带竖纹、颜色鲜亮的毯子,这些毯子是白天用来圈划地摊的。人群中传来孩子的哭声,这声音随风而来。没有人动弹一下。“那小孩为什么哭啊?”玛丽突然大声问道,她的声音又被淹没在那片巨大、可怕的空间了。他们一路匆匆忙忙赶过来,已经迟到了。他们显得非常渺小,是这片广阔区域里惟一活动的身影。

为了节省时间,亨利抱起玛丽跑着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没等他跨进对开的大门,有人就说:“我们希望他们能准时到。”他转过身,放下玛丽。儿童游乐园的头儿把手放在玛丽的脑袋上。她有六英尺多,显得瘦弱憔悴,双眼深陷,断断续续的血管游走在面颊上。她抿了抿嘴唇,踮了踮脚尖,然后再次开腔讲话了。“如果您不介意……这费用,看能否现在就结了?”亨利已经拖欠了三个月。他答应明天把钱带过来。她耸了耸肩,抓住玛丽的手。亨利看着她们穿过一道门,瞥见两个黑人孩子拼命团抱在一起。那声音非常尖厉,震耳欲聋,她们随手关上门,声音也死寂般被截断了。

 

三十分钟后,亨利开始打今天早上的第二封信,他已经不记得第一封信的内容。他的工作是负责把一些高官潦草的手书信件打出来。打到第十五封信的结尾时,他早已忘了信的开头,这时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他都懒得抬眼向上瞄瞄。他把那些信件拿到一个稍小些的办公室,交给那里的什么人,既不看这人的样子,也不在乎谁接的信。亨利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午餐前,只有个把分钟的时间可供挥霍。打字员干活的时候全都喜欢抽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儿,不光今天如此,过去千千万万个时日都如此,将来同样如此。好像没什么办法。亨利点上一支烟,就那么等待着。

他从十六楼下到地下室,加入一条家长的长队,大多数是母亲,她们趁午饭时间过来看看自家的孩子。这是条由哀求者组成的叽叽咕咕的长队。她们过来完全是出于需要,而非责任。母亲们互相柔声细语地讲着各自孩子的事儿,与此同时,队伍慢慢朝双开门方向移动着。每个孩子都得签了字才能领走。游乐园的头儿站在门边,只要她出现就意味着这里需要安静和秩序。家长们很听话,都签了字。玛丽在门那边等着,看见亨利后把两只握紧的拳头举过头顶,做了个天真烂漫的挥舞动作。亨利签过字,抓住她的手。

天空已经清澈爽朗,石板上散发出某种了无生气的温暖。辽阔的平地上到处都是人,就像群聚活动的蚂蚁。平地之上,蓝天挂着一弯镰刀般苍白的月亮,被天空映衬得格外清楚。玛丽爬进推车,亨利推着她穿过人群。

想出售点东西的人在这片开阔地上挤得满满当当,把货物铺在五颜六色的毯子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兜售用过的肥皂块,摆在鲜黄的毛毯上,像某种珍贵的奇石。玛丽挑了块大小形状很像鸡蛋的绿颜色的,亨利跟老太太讨价还价,最后以当初要价的一半成交。付钱拿肥皂的时候,老太太面露怒容恼色。玛丽惊恐地直往后缩。老太太笑了,然后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小礼物。可是玛丽回头爬到自己的推车里,不想拿。“走开,”她冲着老太太大喊道,“走开。”他们继续往前走。亨利朝开阔地某个偏僻的角落推过去,那里有片空地可以坐下来吃午饭。他绕着喷泉走了很大一圈,很多男人像脱了毛的鸟儿般栖息在喷泉边上。

他们坐在开阔地一侧的矮墙上吃起面包和奶酪来。下面分布着几幢荒废不用的政府大楼。亨利向玛丽问起儿童游乐园的情况。有传言说那里强行向孩子们灌输某种教条,不过他问的时候装作很随便的样子:“你今天玩什么了?”

玛丽激动地跟他讲起玩水的游戏,有个男孩还哭了,他老爱哭。亨利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吃的小玩意儿,凉凉的黄黄的,弯曲的样子很神秘,他把这东西放在玛丽手中。

“这是什么呀,亨利?”

“一根香蕉。你可以吃了它。”他教玛丽怎么把皮儿剥掉,告诉她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香蕉成串地生长着,然后又问了句:“那位阿姨今天给你们讲故事了吗,玛丽?”

玛丽转过身,从矮墙上望过去。“讲了,”过了会儿她才说。

“讲什么故事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讲的是……香蕉……香蕉……香蕉。”他们开始往回走去部办公楼剩下的半英里路,玛丽自言自语地吟诵着今天学到的新词。

 

远远的前方,一群人围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在观看。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汇入其中,围着激烈的鼓点和一个男子形成一道圈儿。亨利和玛丽到达的时候,那道圈儿已经有十层厚了,男子的喊叫声都被闷住出不来了。亨利把玛丽举到肩膀上,往人群中挤进去点儿。大家从穿着看出他是政府工作人员,就无动于衷地站到一边。现在能看清楚了。场子正中间有一个敦实、黑色的油桶。地上铺了张兽皮,这个男子站在旁边,形体像头笨重的大熊,赤手空拳击着大桶。他身缠染成红色的长袍,状若大口袋,头发又红又硬,长得快到腰上了;光裸的胳膊布满浓密的汗毛,犹如动物的软毛般纠结着。连他的眼睛都是红的。

胖男人没有喊叫什么具体的话。油桶每震动一下,他就发出一声深深的嚎叫。他紧紧盯着人群里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视线,亨利看见人群中传递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巨大的饼干盒,里面硬币在叮当作响。接着,他看见人群中闪烁出一道暗淡的反射过来的阳光。那是一柄长剑,微微弯曲,带着装饰性的剑柄。众人伸出手抓住它想摸摸,以便确认质地。剑逆时针传递,与饼干盒相会了。玛丽揪着亨利的耳朵,要他解释。他继续往圈里挤着,直到挤进从里往外数的第二层。锡盒离他们很近。亨利感觉那人凶恶的红眼睛盯着他的女儿,就扔进去三枚小硬币。那人击着鼓,咆哮不已,盒子继续传递着。

玛丽在亨利的肩膀上抖个不停。他拍拍女儿裸露的膝盖以示安抚。那个男人突然张口说话了,吐出两个粗鲁的单音词。他的话语笨拙缓慢,含糊不清。亨利听懂了那两个单音的意思,同时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姑娘。“不流血……不流血……不流血……”那姑娘远远地站在另一边,大约有十六岁的样子,腰以上裸露着,光着脚。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身边,两脚并拢,眼睛盯着前面几尺远的地上。她头发也是红色的,看着很漂亮,剪得很短。她腰上缠了块红布,脸色苍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自己就没有血。

 

这会儿,鼓点开始换上动脉跳动般的节奏,剑回到那男子手中。他握着剑高高地举过头顶,冲着人群怒目而视。有人把饼干盒从人群中递过去放在他面前。他朝里瞥了眼,摇了摇大脑袋。钱盒又回到人群中,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不流血,”男子喊道。“从她的肚子进去,后背出来,不流血。”盒子又出现在他手上,他再次表示不满。人们开始急了。站在后面的人挤进来往里面扔钱,那些给了钱的又冲着没给钱的大声嚷嚷。吵闹声不断,不过盒子里的钱越来越满。盒子第三次回到他手里时,终于被接受了,人们松了口气。鼓声随之停歇。

男子点了点头示意那姑娘——显然是他女儿——到圈子中间去。她站在油桶的旁边,鼓摆在她和父亲之间。亨利注意到她的腿颤抖不已。人群悄无声息,大家专注地看着,不想错过任何细节。小贩的叫卖声从平地的另一边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玛丽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尖细的叫声充满惊惧:“她要干吗啊?”亨利示意女儿安静。这时,父亲把剑交到女儿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姑娘似乎显得很无助,不敢看别的任何地方,只是盯着父亲的脸。父亲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她抬起剑锋,对准自己的肚子。父亲弯下腰,把盒子里的钱全部倒进搭在肩上的一个皮袋里。剑在女孩儿手中颤抖着,人们不耐烦地骚动起来。

亨利忽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脖子上流淌下来。玛丽尿裤子了。他拎起玛丽放在地上,就在此刻,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那女孩把剑头往肚子里扎了有半寸。玛丽愤怒地尖叫起来。她使劲儿用拳头击打亨利的大腿。“把我抱起来。”她抽泣着说。一块小硬币大小的鲜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开始朝外绕着剑体冒出来。人群中有人在讥笑:“不流血!”巨人系紧长袍下面的皮袋。他把剑往前推,好像要拿它扎透自己的女儿。她倒在父亲的脚下,剑“哐啷”一下掉到地上。男子拾起剑来,向愤怒的人群挥舞。“蠢猪,”他大声喊着,“贪婪的蠢猪。”人们被激怒了,开始回骂。“骗子……凶手……他收了我们的钱……”

不过大家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他拉起女儿,拽着离开时,人们都四散开来为他让了条路。他在头顶挥舞着那把剑,“蠢猪”、“滚回去,你们这些蠢猪”这样的喊声不绝如缕。有人狠狠地朝他扔了块石头,正好砸在他的肩膀上。他迅速转过身,丢下女儿,像疯子般朝人群冲过去,大幅度凶狠地狂挥着剑。亨利抱起玛丽,跟着别人一起跑了。当他再次回过头张望时,发现那人不断催促着女儿,已经走出很远了。人们放了他,不再管那些钱了。亨利和玛丽往回走去,在原位找到推车。一个把手已经被人弄弯了。

那天晚上,在漫长的回家路上,玛丽安静地坐在车上,没提任何问题。亨利对孩子有点担心,可他累得够呛,没有太关心。走了最初的一英里路后,她就睡着了。穿越沃克斯豪桥时,他中途停下来,这次可是为自己而逗留。泰晤士河的水位比自己以前见的要低。有人说这条河总有一天会完全干涸,那些大桥将毫无用处地横跨过新鲜的草地。他抽着烟,在桥上逗留了十分钟。要相信一个说法真是太难了。很多人说自来水是慢性毒药。

回到家里,亨利点起屋里所有的蜡烛来驱除玛丽的恐惧。玛丽到哪儿都紧跟着他。亨利在煤油炉上做了条鱼,他们在卧室吃起来。他对玛丽说起她从未见过的大海,然后又给她读了篇故事,最后她在亨利的膝头上睡着了。他正要把玛丽抱上床时,她醒了,说:“那个阿姨拿剑想干吗?”

亨利说:“她要跳舞,她手里拿着剑要跳舞。”玛丽用清澈的蓝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亨利,他感觉孩子在怀疑,然后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后悔。

 

他一直工作到深夜。快到两点钟的时候,他走到自己卧室的窗前,把窗户打开。月亮已经沉落,乌云游过来,遮住了星星。他听到河边传来狗成群吠叫的声音。向北望去,他看到部办公楼前的平地上还有燃烧的火。他怀疑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好多事情有很大的改变。身后,玛丽说着梦话,大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