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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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狄传》引起的反响

一七六〇年一月初,大卫·加里克收到正在约克过冬的职业歌手凯瑟琳·富曼特尔小姐一封措辞生动活泼的来信,信中要求他扶持的不是一出新戏,不是一名新演员,也不是她自己,而是一部新书。

 

有两卷书刚刚在这里出版,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销路好得惊人;因为出版后只两天功夫书商就售出了两百册——而且畅销势头还在继续。这部书就是《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您要是还没见过它,请找一本来读读,因为这部书妙趣横生,活泼洒脱,极具个性。如果您认为它果然如此,在城里美言几句,我肯定,会给作者帮个大忙……作者名叫斯特恩,是一位地位显赫的绅士,又是约克教堂的受俸牧师,博学机敏,在这一带颇有声望——然而,正人君子则说,年轻女士们不宜读他的书,所以也许您也会认为由一位年轻女士来推荐此书不太适合。可是,贵族名流却对它推崇备至,说它是一部好书,尽管有些地方有点低俗……

 

要是这位大演员知道给他写信的人不过是誊抄了由另一个人写好的信稿,知道《项狄传》的作者本人就是那个不真诚的歌手抄写并签名的那封信的炮制者的话,对于这种想入非非的做法他也许会觉得乐不可支,不禁哑然失笑,要不就会对这位闯劲十足的小说家的欺骗行径大为恼火。然而,由于加里克对这一伎俩全然不知,收到一本推荐过的书后,他读了一遍,随即便在他的朋友中间大力宣扬该书的优点。有了这位公认的大众口味调节师鸣锣开道,这部小说立即走红起来,不久以后,伦敦所有的风雅之士都在津津乐道这部新书。

在前两卷中,可资谈论的东西还真不少。对于那些通晓约克郡方言的人来说,“特里斯舛·项狄”意为“一个悲伤而古怪的人”,而这部作品的内容与书名又如出一辙。打开书扫上一眼,就可以看见到处散布着一些不合常规的斜体字和黑体字,有些段落全用大写字母,有的全是小写字母,有括号与手号,有一连串的破折号和星号,有一页书两面全抹上了油墨。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有法语写的长段,拉丁语和希腊语写的短段;有书袋气十足的脚注,在第十八章中间有一段献辞(而且是戏拟的);有一章洋洋洒洒长达六十页,有一章短短的只有四行;有一段对月亮的祈祷,有一份令人望而生畏的法律文件,到头来却证明只是一段滑稽的模仿,有一条由三个索邦学院的饱学博士用法语作的庄严声明,还有一段多处中断的关于辱没良知的布道文。而且极端反常出格的是,书名页上宣告“生平与见解”的这位“绅士”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胎儿!这两卷书颠三倒四,精彩纷呈——题材千变万化,离题话语纵横挥洒;时间顺序混乱;淫猥下流的双关语与回肠荡气的柔情蜜意双管齐下,不敬的插科打诨与虔诚的道德说教兼收并蓄;细致入微的性格描绘、奇谈怪论、俏皮风趣以及表现它们的活跃敏锐的文笔——使《项狄传》成为一部风行一时的著作。

甚至连批评家也喜欢这部书。“难得一见的特里斯舛·项狄啊!”《伦敦杂志》赞叹道,“——你明达事理——幽默风趣——哀婉动人——富有人情味——真是难以言表!——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拉伯雷,塞万提斯,还是什么人?……如果你出版五十卷,都像这两卷一样充满了有益而又有趣的内容,我们就会大胆地说,你一定会拥有读者,受人崇拜的。”《每月评论》的褒奖虽缺乏项狄的风格,但同样真诚恳切,该杂志担心的只是由于离题闲话扯得过远,特里斯舛可能还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就撇下了这部作品。该杂志还大胆“称赞特里斯舛·项狄先生,作为一位作家远比当今任何一个小说家更有天分,更引人入胜。他的人物性格鲜明独特,他的观察敏锐中肯;有几点例外的是,他的幽默轻松真诚”。其他评论家也是同样推崇备至,于是这部书的名气与销量在同步增长。

人们读这部书时,对于该书作者的好奇心便油然而生。各类期刊转载了头一卷对滑稽大王约里克的描写,“当作该作品的标本;有些人甚至认为这就是作者的性格,因此应按他的意思予以展现”。人们对作者的兴趣,随着有关这位乡下教区牧师的无端传闻从约克郡飘然而至,与日俱增,到了三月初更显得热气腾腾,因为当时写作“不为糊口只为出名”的斯特恩在伦敦露面,巴不得满足一下人们对他的所有好奇心,也极想享受玩味一下他的辛勤劳动为他赢来的颂扬。

正如斯特恩的传记作者威尔伯·L·克罗斯所说,这次伦敦之行的故事读起来更像传奇,而不是信史。冬季伊始,斯特恩在一名副牧师的陪护下离开了他写出《项狄传》前两卷的地方——萨顿和斯蒂林顿的住宅,住进了约克大教堂庭院里的一幢小屋,在这里他可以更好地照料患精神紊乱症的妻子,也可以更好地教育学起舞蹈的十二岁的女儿,还可以更加方便地跟富曼特尔小姐随意调情。在这里,他于三月初的一个早晨邂逅了正要动身前往伦敦的好友斯蒂芬·克罗夫特先生;为了求他做伴,克罗夫特主动提出带他一同前往,并且支付他的一切费用。斯特恩得到“一个小时的宽限回家打点他最好的裤子”,然后在约克的公共马车上与朋友会合,跟他一起于三月四日晚抵达伦敦,没有人声张,也无人知晓。

跟克罗夫特的女婿借住了一宿之后,斯特恩第二天一早便出门,心急火燎,连早餐都等不及,就赶往他在伦敦的代理人多兹利兄弟开的书店。在那里,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因为当问及《特里斯舛·项狄》这部作品时,他被告知:“这样一部书无论出多少钱在伦敦是搞不到了。”上午晚些时候,他受到了詹姆斯·多兹利的热情接待。尽管《项狄传》在约克出版之前詹姆斯曾拒绝接受这部书稿,他现在却以二百五十英镑买下了前两卷的版权,又以三百八十英镑获得了已经写了一部分的第三第四两卷的版权。斯特恩对他“以自己的大脑做了抵押”,要将《项狄传》接着写下去,每年出版两卷,至于写多少卷心里并没有谱,而且准备要将他随身小心带到伦敦的一批布道文立即出版。一切谈妥之后,这位小说家才回到他的大惑不解的朋友们那里,“连蹦带跳地进了房间,说他是欧洲最富有的人了”。

次日早晨斯特恩登门拜访了“亲爱的加里克先生”。加里克随即接待了他,几乎将他介绍给了伦敦所有的才子名士,“能给我帮的忙都帮了,能给我的面子都给了”。几天后,在给他“亲爱的迷人女郎”凯瑟琳·富曼特尔的信中他写道:

 

我的住所,每时每刻都挤满了你的那些要人,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表示敬意——甚至连所有的主教也向我致敬,我将在星期一早晨前去拜访他们——这个星期我要跟切斯特菲尔德勋爵一同进餐——下个星期天罗金厄姆勋爵要领我进宫——尽管我房间里有很多人,我还是抓住这片刻功夫告诉我最最亲爱的小咪这一切,以及我永远永远都将属于她。

 

不久更大的荣耀雨点似的落到这位幸运的小说家头上。格洛斯特主教威廉·沃伯顿热情地把《项狄传》推荐给城里他所有最要好的朋友,说他是“英国的拉伯雷”,并给了他一袋几尼,福肯伯格伯爵则授予他科克斯沃尔德副牧师之职,这是约克教区的肥缺。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对“亲爱的情人”草草写道:“从早到晚我的住所里总是高朋满座,顺便提一句,它是城里最最斯文的地方——这两天我跟王室寝宫的两位贵妇一起吃饭——然后又跟罗金厄姆勋爵、埃奇科姆勋爵——温奇尔西勋爵、利特尔顿勋爵,一位主教——等等——一起进餐。——我向你保证,我的小咪,特里斯舛已成时尚。”

四月一日,即印有给皮特的得体的献辞和贺加斯的雕版画的《项狄传》第二版即伦敦第1版。出版的头一天,斯特恩对罗金厄姆勋爵去温莎接受嘉德骑士称号时向他发出的加入其随从之列的邀请洋洋得意。这一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他发现自己几乎因“奔走于大人物之间”而跑断了腿。按照诗人格雷的说法,陪客一般提前半月受到邀请在斯特恩要用餐的地方吃饭;根据约翰·克罗夫特所言,斯特恩“经常提前一个月就收到贵族名流的请帖,因此,同他结交的那股劲头几乎赶得上进议院的兴趣了”。

我们已经看到,在斯特恩的文学关系当中,他对切斯特菲尔德伯爵、沃伯顿主教和利特尔顿勋爵给予他的关注十分高兴。也许在当时他正受到爱德华王子的极大关注。他在王子的宾客中很高兴见到一名苏格兰的“奇怪的毛头小伙”,一个名叫詹姆斯·鲍斯威尔的人,他认为斯特恩是自己所结识的最佳同伴。他立马草就了一首蹩脚诗歌,称赞这位一夜之间让伦敦趋之若鹜的“讨厌的受俸牧师”:

 

全凭时尚之手的装饰打扮,

他成了贵客嘉宾处处露脸:

他忙不迭地四处奔走,

与名公显达连连交游,

置身于风流才子中间,

他立即变成了翩翩少年。

在拉内拉夫公园1742年在伦敦切尔西区拉内拉夫伯爵的庭院里开辟了一个公共游乐场,叫拉内拉夫公园。里面有著名的圆形大厅,直径150英尺的大厅中央有半圆形贵宾席,周围有包厢。该园于1804年关闭。里,

特里斯舛乡绅招摇过市;

窃窃私语在四处飘忽。

他走到哪里都招人耳目;

一个个侍者都眼巴巴儿地瞅,

看他经过时是什么派头;

“他来啦,托马斯!你瞧,

他的那本书写得可真巧妙。”

 

 

但是最让他志得意满的还是声名显赫的老巴瑟斯特勋爵给予他的独特荣誉。这位老勋爵是蒲伯和斯威夫特的朋友,也是艾迪生、普赖尔和康格里夫的至交。很久以后斯特恩写道:

 

一天,他走到我跟前,当时我正在威尔士亲王的宫廷里。“我想认识你,斯特恩先生;但是你也理当知道,希望有这份荣幸的是谁。你听说过,”他接着说,“一名老巴瑟斯特勋爵,你们的蒲伯和斯威夫特们都对他高唱赞歌,誉不绝口:我跟那一类天才生活了一辈子,可是比他们活得长;我以为再也找不到能跟他们分庭抗礼的人了,多年来我已经结清了账目,合上了账本,心想再也不会把它们打开了,然而你在我心里点燃了在我死之前再度打开它们的愿望;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那就跟我回家吃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