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我开始写一本新书,好让我有足够的篇幅从有关我的脱庇叔叔受伤的围攻那慕尔的谈话和询问说起,来说明他所处的窘境的性质。
我必须提醒读者,万一他读过威廉王的战争史,——不过假如他还没有,——那么我就告诉他,在那次围攻中,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攻击是由英国人和荷兰人对前沿外崖的突出点发动的进攻,就在圈住了那大水闸的圣尼古拉堡的大门前。在那里,英国人完全暴露在圣罗什堡的壁垒和半棱堡的炮火之下:对这次进攻激烈争论的内容用三言两语交待,是这样的;荷兰人攻上了壁垒,——英国人控制了圣尼古拉堡大门前的掩蔽廊道,尽管法国将士英勇无比,在斜坡上手执刀剑,奋勇抵抗。
由于这是脱庇叔叔在那慕尔亲眼目睹过的主要进攻,——当时围攻的军队被梅斯河和桑布尔河的汇流切断,双方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行动,——总的说来,脱庇叔叔在描述那次进攻时更加清楚、详细;在他清楚地讲述他的故事并且就内削壁和外崖之间,——斜坡和掩蔽廊道之间,——半月堡和V形棱堡之间的差异和区别给人明确的概念,——好使和他在一起的人完全理解他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时,他发现遇到了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他的很多窘境便由此而来。
作家们自己也是极其容易混淆这些术语的;——所以如果我的脱庇叔叔极力要解释这些术语、澄清大量的错误概念时,您也就不会那样诧异为什么他不仅常常使探访的人迷惑,有时自己也感到迷惑。
说实话,除非我父亲带上楼的那些人头脑比较清醒,或者我的脱庇叔叔有极佳的心境来解释说明,否则要使他的谈话清楚明白将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就是他尽力而为也不行。
使脱庇叔叔对这件事的描述更加错综复杂的原因是这样的,——圣尼古拉堡门前的外崖从梅斯河岸一直延伸到大水闸跟前,在进攻时,——地面上无数的堤坝、排水沟、小河和水槽纵横交错,——他感到一片茫然,便死死地陷在中间,搞得他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保全性命;正因为如此,他往往不得不放弃进攻。
这些令人困惑的冷遇给我叔叔脱庇·项狄带来的烦扰比您想像的还要多;由于我父亲对他一片善意,不断把一些新朋友和想了解情况的新来的人拉上楼时,——他只不过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毫无疑问,我的脱庇叔叔自制力极强,——我相信他能像大多数男人那样保全自己的面子;——然而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当他不进入半月堡就无法退出V形棱堡,不跳下外崖就无法离开掩蔽廊道,没有滑进壕沟的危险就无法跨过堤坝时,他内心一定烦躁恼火:——他确实如此;——这些时隐时现的小小的苦恼,对还未读过希波克拉底的人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谁要是读过希波克拉底或者詹姆斯·麦肯齐医生的书,并仔细考虑过思想感情对消化的影响,——(为什么不像消化一顿饭那样消化一处伤呢?)——那么他就不难想像我的脱庇叔叔就因为这一点所经受的伤口的剧烈发作和恶化。
——我的脱庇叔叔不能对它作哲理方面的思考;——他感受到这种状况就足够了,——在承受它所带来的疼痛和苦难长达三个月之后,他决心要以某种方式使自己解脱出来。
一天早晨,他仰面躺在床上,因为他腹股沟上的创伤的剧痛和性质不允许他用其他姿势躺着,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能买到像那慕尔城镇和要塞及其近郊的防御工事的一幅大地图那样一件东西,叫人把它贴在一块板子上,那倒不失为一种使他轻松的手段。——我注意到他希望有城镇和要塞的同时还有近郊,原因是这样的,——因为我的脱庇叔叔是在离那战壕的回角约三十突阿斯的一堵土护墙里面负伤的,对面是圣罗什堡的半棱堡的突角, ——因此他便相当自信:他能把一根大头针扎在石头击中他时他所站的那个地点上。
他总算是心想事成,这不仅使他省去了许多难堪的解释,而且最终还证明是使我的脱庇叔叔获得他的爱巴马儿的一种如意的手段,这一点您稍后就会看到的。
第二章
当您破费举办一次这类的娱乐活动时,最愚蠢的莫过于把事情安排得很糟糕,结果让您那些趣味高雅的批评家和雅士把它说得一无是处:最有可能使他们这样做的事莫过于把他们排斥在聚会之外,或者十足的冒犯行为就是把您的注意力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投到其他客人身上,就好像桌面上没有(专职)批评家那种人似的。
——我是谨防这两种情况发生的;首先,我特意为他们留下了六个空位;——其次,我是极力讨好他们的,——先生们,我来亲亲诸位的手,——我声明只有和诸位相聚才能给我最大的快乐,——见到诸位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恳求诸位千万不要见外,不要任何客套,只管随便坐,尽情享用。
我说过我已经留下了六个空位,我还要表现得万般殷勤,为他们腾出第七个空位,——而且就在我所站的这个地点;——然而一位批评家(尽管不是职业性的,——但却是天生的)给我讲,我已经表现得很不错,我应该立即把它填满,同时也希望我在明年能腾出更多的空位。
——你的脱庇叔叔似乎是个军人,按你的描述,他决不是个傻瓜,但令人惊奇的是,他怎么,——同时也是一个昏头昏脑的糊涂虫,就像——还是去看看吧。
那么,批评家先生,我原本可以回答;但我不屑于这么做。——这是粗俗的语言,——仅仅适合那种不能清清楚楚、令人满意地描述事物的人使用,或者思想浮浅得不能深入了解人类愚昧无知的本因的人使用。再说这是勇敢的回答,——所以我拒绝这么做;因为尽管它可能非常适合我的脱庇叔叔作为军人的性格,而且如果他在他并不缺少勇气的那类进攻中还不习惯于用口哨吹《利拉布勒罗》的话,这就是他可能给出的回答;但这决不是为我做出的。您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作为一名博学之士写作的;——就连我的明喻,我的典故,我的解说和我的暗喻也都是博学的,——我必须适当地维护自己的性格,也必须适当地跟它形成对比,——要不,我会有什么结果呢?先生,我干吗要半途而废呢;——就在这会儿我却准备在这儿占据一个空位,挤走一名批评家,——我本应为一对夫妇留下空位的。
——因此我这样回答:
请问,先生,在您所读过的书中,您是不是读过洛克的《人类理解论》这么一本书?——不要贸然回答我,——因为我知道,很多人没有读过却在引用里面的话,——还有很多人读过,但没有读懂:——如果您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由于我写作的目的是教育人,所以我要用三言两语告诉您这是一本什么书。——它是一部历史。——一部历史!写的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事?写的是什么地方?写的是什么时候?别着急。——先生,它是一本历史书(它很可能把历史推荐给全世界),写的是在人的头脑中经过的事物;如果您想对这本书大力推崇,如此而已,那么相信我,您不会在一个玄学圈子里丢人现眼的。
不过这是顺便提提。
现在如果您愿意冒冒险跟我一起去追根究底,那就会发现人的思想中的糊涂的成因是三重的。
亲爱的先生,首先是感官的迟钝。其次是当上述感官并不迟钝时,客体造成的印象微弱短暂。第三便是像筛子似的记忆,无法保持它所接受到的印象。——把打扫您的房间的女仆朵丽叫下来,如果我不能把这事说得清楚得连朵丽也可以像马勒伯朗什那样听得明白,我就把我的系铃帽全套送给你。——当朵丽给罗宾写完信后把她的手臂伸到悬在右侧的衣袋的底部时;——借此机会回想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别的什么事物能像朵丽的手正在搜寻的东西那样能把感知器官和官能如此恰当地代表和说明。——您的感官还不至于迟钝到要我告诉您,——先生,那是一英寸的红色封蜡。
当这种东西融化并滴落到信上时,——如果朵丽摸索顶针的时间太长,结果蜡变得过硬,那么信上将不会有顶针的印痕,尽管她通常有把它印上去的冲动。很好:如果朵丽的蜡,由于没有好的,仅仅是蜂蜡,或者是质地太软的蜡,——尽管可能会印上去,——但不论朵丽多么用力去按印,它都不能把印记保持下来。最后假定那是好蜡,而且顶针也好,但在她的女主人拉铃时她急急忙忙、马马虎虎地按在上面;——无论是这三种情况的哪一种,顶针留下的印痕都不像顶针的原形,就如同它不像假铜元一样。
现在您必须懂得,这些都不是造成我的脱庇叔叔谈话混乱的真正原因;正因为如此,我才仿照大生理学家的办法对它们做了长时间的详细说明,——以便向世界展示它的来源与什么无干。
它真正的来源,我上面已经做了暗示,而且那是模糊泛滥的根源,——而且将来永远也是,——那就是用词变化无常使最高明的理解能力也困惑不解。
(在阿瑟俱乐部)您十之八九已经读过有关过去的文史著作,——如果您读过,——他们用这么多的苦水和墨水惹起了多么惨烈的名叫字谜游戏的战事,并长期保存下来,——以致一个生性善良的人读到关于这些战争的叙述时会禁不住泪水盈眶。
宽容的批评家!在您掂量过这一切并且考虑过您自己的多少知识、言论和对话被这件事,而且仅仅被这件事时不时地纠缠扰乱之后:——在各层议会中对关于 和的争论,在不同学派中关于权势和精神;——关于本质,关于精髓;——关于物质,关于空间;——的争论真是沸反盈天。——在更大的剧院里由于一些意义不大的词,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意思引起了多么大的混乱;——当您考虑到这种情况时,您对我的脱庇叔叔的窘境就不会感到惊奇了,——您将会对他的内削壁和外崖;——以及他的斜坡和掩蔽廊道;——他的V形棱堡和半月堡流下一掬同情之泪:那根本不是概念问题,——上天作证!他的生命被言词投入了危难的境地。
第三章
我的脱庇叔叔心想事成,搞到他的那慕尔地图后,就立即开始全身心地对它研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身体康复更重要的了,而他的康复,您已经看到,取决于他的思想感情,所以他有必要小心翼翼,使自己完全左右研究的对象,以便在谈论它时能够不带任何情感。
在长达两个星期的仔细而又痛苦的钻研中,顺便提一下,这对我的脱庇叔叔腹股沟上的伤没有一点好处,——靠了大象脚下的一些边缘文献,以及从佛兰芒语翻译过来的戈比修斯的军事建筑和炮火学方面的书籍的帮助,他能够比较清楚地组织他的谈话;没过两个月,——他已经相当流畅,不仅能够井井有条地发动那次对前沿外崖的进攻;——而且,到那个时候,已经深入到那种艺术的内部,超出了他的初衷所要达到的深度,——我的脱庇叔叔已经能够跨过梅斯河和桑布尔河;能够发动佯攻深入到沃邦防线以及萨尔申修道院等地段并且给他的客人清楚讲述他们每次进攻的情况,就像讲述在圣尼古拉堡堡门前他光荣负伤的那次进攻的情况一样。
然而对知识的需求,如同对财富的渴望一样,总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我的脱庇叔叔越是钻研他的地图,就越是喜欢它;——我给您讲过,通过同样的过程和电解消化,我想借助这些鉴赏家的灵魂本身通过长时间的摩擦和压迫,最终能把这种快乐变为美德,——变为画面,——变为蝴蝶,变为提琴。
我的脱庇叔叔越是畅饮这科学的甘泉,他的渴望就越是热烈迫切,因此,卧床休养还不过一年,他就千方百计搞到了意大利和佛兰德斯几乎所有的城堡平面图,他一弄到手,便悉心查阅一遍,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同有关它们的包围、拆除、改进的历史资料和新作逐一核对,所有这些旧著新作他都是带着强烈的专注和快乐阅读的,以至于他忘了他自己,忘了伤痛,忘了卧床,忘了饮食。
第二年,脱庇叔叔买到了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拉梅里和卡塔尼奥的书,——同样还有斯蒂文努斯、马罗里斯、德·维尔骑士、洛里尼、科霍恩、沙伊特、帕甘伯爵、沃邦元帅、布隆代尔先生的著作。还有军事建筑方面的书,多得不可胜数,就像堂区神父和理发师闯入堂吉诃德的书房后发现的堂吉诃德搜罗的骑士书一样多。
第三年快要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九十九年八月,脱庇叔叔发觉有必要了解一下抛射体:——由于断定从本源获取知识最好,他便从N·塔尔塔利亚开始,此人好像最先发现:人们认为弹炮是按照一条直线来杀伤的,这完全是骗人的鬼话。——对脱庇叔叔来说,N·塔尔塔利亚证明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探求真理永无止境!
脱庇叔叔刚弄清楚哪条路炮弹不走,就又不知不觉地被牵着鼻子继续往前走,决心要弄个明白哪条路炮弹要走:要达到这一目的,而不得不重新从老马尔萨斯开始,先对他做一番真诚的研究。——然后他又钻研伽利略和托里切利,在他们的著作中,根据制定出的一些颠扑不破的几何规则,他发现了成为一条抛物线——要不就是一条双曲线的确切轨道,——还发现上述轨道圆锥截面的参数或正焦弦,与量和幅成正比,正如整条弹道与炮尾在平面上形成的射角的两倍的正弦成正比一样;——还发现了半参数,——停下!我亲爱的脱庇叔叔,——停下!不,不要对这种棘手、困惑的轨道进一步深究了,——步骤是错综复杂的!这迷宫中的曲径是错综复杂的!对知识这一诱惑人的幽灵的追求将会带给你的烦恼是错综复杂的。——我的叔叔啊!快跑——快跑——就像避开一条毒蛇那样快跑。——在你的腹股沟受伤的情况下,难道你还要夜夜熬个通宵以狂热的研究烘干你的血液,这合适吗,和善的人呀?——哎呀!这样做会加重你的伤势,——妨碍你的流汗,——升华你的精神,——耗费你的精力,——耗干你基本的水分,——使你时常便秘,损害你的健康,——加速你的老年疾病。——我的叔叔!我的脱庇叔叔呀!
第四章
我一点也瞧不起那个人舞文弄墨的知识,他是不懂下面这个道理的,——针对我的脱庇叔叔的上面那句激烈的呼语,世界上最简单明了的故事,——会使读者的硬腭感到冰冷而又无味,——因此,我立刻结束了那一章,——尽管我的故事才讲到半中间。
——这种类型的作家跟画家有一个共同的原则。——凡是在一丝不苟地临摹使我们的画面不那么触目的地方,我们就选择不那么邪恶的东西,认为违真情有可原,反美则难以宽恕。——这一点应该cum grano salis理解;不过还是随它去吧,——因为为了让那句呼语变得冷静一点,就要把类似的事情比别的任何事情做得更多些——不论读者由于其他原因同意还是不同意,这并不是十分重要的。
在第三年年底,我的脱庇叔叔觉察到那锥形截面的参数和半参数使他的伤口发炎,他一气之下便放弃了对抛射体的研究,仅仅投身于钻研堡垒的实用部分;其中的快乐,就像被压缩的弹簧那样以四倍的力度反弹到他的身上。
正是在这一年,我的叔叔开始打破每天换一件干净衬衣的惯例,——脸都不刮就把理发师打发走,——开始让他的医生很少有足够的时间来包扎他的伤口,自己也不大关心,所以在七次包扎中没有问过一回医生自己的伤情如何:这时候,喂!——突然之间,因为变化快如闪电,他渴望起身体康复来;——向我父亲发牢骚,对医生也变得不耐烦;——一天早晨,当他听到医生上楼的脚步声时,他立即合上书,把他的器具也扔到一边,以便就他自己康复的拖延规劝医生,他跟医生讲至少到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康复:——他长时间地谈论他所经受的苦难,以及他四年囚禁生活的哀伤;——还补充说,要不是他最好的兄长的亲切的面容和友好的鼓励,——他早就沉到了不幸的海底。——我父亲就在旁边:我的脱庇叔叔的肺腑之言让他热泪盈眶;——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的脱庇叔叔天生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所以这效果就更大。——医生被弄得不知所措;——并不是这样或者更大的烦躁表现没有道理,——但那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医生在医治我的脱庇叔叔的四年中,从来没有在他的举止中见过这样的表现;他从来没有露过一个烦恼或不满的口风;——他一直都很耐心,——一直都很顺从。
——有时候我们由于克制而丧失了抱怨的权利;——可是我们往往三倍地增加了抱怨的力度:——医生十分惊讶;——但当他听到我的脱庇叔叔继续往下讲,并且不容分说,坚持要他立即治好他的伤,——或者要求把国王的御医龙雅先生请来为他医治时,他更加震惊了。
渴望健康长寿是人的天性中就有的;——热爱自由和发展则是它的一种姊妹之情;这些便是我的脱庇叔叔和一般人的共同之处;——而二者都不足以说明他想恢复健康和想做户外活动的热切希望;——然而前面我已经给您讲过,我们家是不按常规惯例办事的;——从当前的情况下这种渴望表现自己的时间和方式上,敏锐的读者会疑心我的脱庇叔叔的头脑里另有造成这种热望的原因或动机:——情况正是这样,揭示那种原因和动机到底是什么,便是下一章的主题。我承认,任务完成后,也应该回到客厅的火炉边了,因为我的脱庇叔叔话正说到半中间,我们就把他扔在那儿了。
第五章
当一个人听任一种主导情绪的支配时,——或者,换句话说,当他的爱巴马儿变得桀骜不驯时,——那就永别了,冷静的理智和充分的谨慎!
脱庇叔叔的伤口快要痊愈了,而当医生刚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能够说点什么时——便告诉他,才刚开始长新肉;要是不出现新的脱落的话,因为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伤口不出五六个星期就会干透长好。如果十二个钟头前,就是有同样多的奥林匹亚竞技会届期之说,给脱庇叔叔的脑海里传达的概念也不到五六个星期。——这会儿,他的念头却纷至沓来,——他心急如焚,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所以,没有再和任何人商讨,——顺便说一下,当您下定决心不打算听别人的劝告时,我想这样做就无可厚非了,——当他得知我父亲要上交易所时,他便悄悄地吩咐他的仆人特灵,收拾上一捆软麻布等包扎用品,雇上一辆驷马高车在当天十二点准时在门口等待。——于是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张钞票,以酬谢医生对他的护理,还留下一封情意绵绵的感谢信表示对他的兄长关照的谢忱,——然后便收拾起他自己的地图,他的有关堡垒的书籍,他的工具等等,——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特灵扶着,——我的脱庇叔叔就登上了马车直奔项狄家宅。
这突如其来的为何出走,或者不如说出走的起因是这样的:
脱庇叔叔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在这次变故发生的前夜,他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周围还摆放着他的地图等等东西,——对于素日堆放在上面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大大小小的学识用具来说,这张桌子确实再小不过了;——他在够烟盒时,不小心蹭掉了圆规,而在躬下身去捡圆规时,袖子又蹭掉了他那装有工具和蜡花剪的匣子;——由于触了霉头,当他力图接住掉下来的剪刀时,——他又把布隆代尔先生从桌子上碰了下来,而帕干伯爵又刚好压在他的上面。
对像脱庇叔叔这样的一个瘸子来说,要想独自个儿将这一切拨乱反正,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便拉铃叫仆人特灵;——特灵!脱庇叔叔说,你看看我把这里搅得乱成什么样子了。——我得想点更好的办法才行,特灵。——你能不能把我的尺子拿来,量量这张桌子的长宽,再去给我定做一张同样大小的桌子?——好的,报告老爷,特灵鞠了一躬答道;——不过我希望老爷能早日养好身子回您的乡间住宅去,在那儿,——因为老爷您喜欢筑城学,我们就能想办法把这件事办好。
我必须在这里告诉您,我的脱庇叔叔的这名唤做特灵的仆人,原来是我叔叔自己连里的一名下士,——他的真名叫詹姆斯·巴特勒, ——可是他在团里赢得了特灵这个诨名,所以除非脱庇叔叔非常生他的气,他是从来不用其他名字来称呼他的。
这个可怜的家伙由于服役时落下了残疾,在兰登战役中被一颗子弹打伤了左膝,这是发生在那慕尔战事两年前的事;——由于这家伙在团里招人喜爱,再加上又是个麻利人,所以脱庇叔叔便收他做了仆人,他的用处可大啦,在军营和住处充当脱庇叔叔的贴身仆人、马夫、理发师、厨子、裁缝、护士伺候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满怀诚心和爱心服侍他。
反过来,脱庇叔叔也很喜欢这个人,使叔叔对他恋恋不舍的是,他们的见识学问非常相似:——因为特灵下士(今后我就要这样称呼他了)四年来偶尔留心听听主人关于堡垒的谈话,又有不断窥探主人的计划之类的东西的方便,还不算作为一名贴身男仆从爱巴马儿身上获益匪浅,尽管他自己不喜欢爱巴马儿;——因而他在这门学科方面已经成了行家里手;而且,在厨子和女仆看来,跟我的脱庇叔叔本人对城堡性质的了解不相上下。
我只要再来一笔就可以画完特灵下士的性格,——而这是其中唯一的一条黑线。——此人好提建议,——或者不如说是好听他自己说话;然而,他的举止却显得毕恭毕敬,没有半点儿差池,您要他安静时,叫他一声不吭倒很容易;可是一旦让他张开了嘴,——那您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了;——他口若悬河;——总是老爷长老爷短的,带着特灵下士的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一个劲儿地为他的演说技巧说情,——所以尽管您觉得有些不快,——您还是不能对他发火。我的脱庇叔叔很少对他表现出这两种情绪来,——或者,至少特灵身上的这个毛病没有触犯过这两种情绪。我说过,我的脱庇叔叔很喜欢这个人;——而且,他不仅把他看作一个忠实的仆人,——而且还把他看作一名谦恭的朋友,——所以他不忍叫特灵闭上嘴巴。——这就是特灵下士。
我是不是敢冒昧,特灵继续说道,向老爷进一言,谈谈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欢迎,特灵,脱庇叔叔说道,——讲吧,——讲讲你对这件事的想法,伙计,不用害怕。那么,特灵答道,(并不像乡巴佬那样抓耳搔头,而是)把脑门上的头发朝后一捋,就好像在队伍前面一样立正站着。——我认为,特灵说着就朝前迈了一下左腿,就是那条瘸腿,——同时展开右手,指着一幅钉在帐子上的敦刻尔克地图,——对于老爷的高见我心悦诚服,所以我认为,特灵下士说,——要是我们是在乡下,有上那么一路得或者是一路得半的地方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那么,这些V形棱堡、五角棱堡、帷墙和角堡,和老爷您跟我能够完成的业绩相比,只是在这里的纸上完成了一种可怜而又可鄙的琐碎小事:因为夏天快到了,特灵继续说,老爷您可以坐在户外,把城镇或城堡的那张啥图给我——(那叫平面图,我叔叔说)——老爷您以前就喜欢这么坐来着,——如果我无法按老爷的意思把堡垒筑好,我宁肯让您把我一枪毙在堡垒的斜坡上。——我敢说你能行,特灵,我叔叔说道。——如果老爷您,下士继续说,能把多边体的精确的线条和角度标清楚。——这我完全可以做好,我叔叔说。——我会从护城河开始,只要老爷您能告诉我准确的深度和宽度,——我可以毫发不爽,特灵,我叔叔答道,——我可以把土抛向城镇的这一面筑内削壁,——抛向另一面的开阔地筑成外崖。——很好,特灵;脱庇叔叔说。——当我使这些按您的意思有一定坡度时,——报告老爷,我会给斜坡盖上草皮,就像佛兰德斯最好的堡垒所做的那样,——老爷您知道应当这么做,——我还会在堡墙和胸墙上也盖上草皮;——最优秀的工程师管草皮叫护墙,特灵,脱庇叔叔说;——不管护墙还是草皮,那都无关紧要,特灵答道,老爷您知道它们要比石头或者砖头砌的墙面强十倍;——从某些方面讲,我知道的确如此,特灵,——脱庇叔叔点了点头说;——因为炮弹打进草皮护墙时不会炸下来任何废物,如果炸下来废物,就会把护城河填上(圣尼古拉堡门的情况正是这样),就有利于敌人过河。
老爷您懂这一类事情,特灵下士答道,懂得比皇家军队里任何一位现役军官都要多;——不过请老爷您先别管定制桌子的事情,让我们回乡下去吧,我会像牛马一样听从老爷的调遣,为您筑些完美无缺的堡垒,配有全套的炮台、坑道、壕沟、栅栏等等,全世界的人就是骑马走二十英里路前去参观也值。
特灵继续往下讲时,脱庇叔叔的脸红得像猪肝;——不过这脸红不是由于愧疚,——也不是出于谦逊,——也不是出于恼怒;——而是因为高兴;——特灵下士的计划和描述给他点了一把火。——特灵!脱庇叔叔说,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就在国王陛下及盟国开战的那天,特灵继续说,我们便可以开始战斗,并尽快将他们的城池逐个摧毁——特灵,脱庇叔叔说,再别说了。——老爷,特灵继续说道,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您可以坐在扶手椅里(用手指着扶手椅)向我发号施令,我就会——再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再说,老爷您不仅可以取乐消遣,——而且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得到良好的锻炼,保持健康的身体,——而老爷的伤不出一个月就可以痊愈。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特灵,——脱庇叔叔说(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我非常喜欢你的计划;——报告老爷,我这会儿就去买一把工兵锹带上,我还要去定制一把铁锨,一把丁字镐,还有一对——别说了,特灵,脱庇叔叔说,由于喜不自胜,一条腿跳了起来,——往特灵手里塞了一个几尼——特灵,脱庇叔叔说道,再别说了;——你这就下去,特灵,我的伙计,马上把我的晚餐端上来。
特灵跑下楼去,把主人的晚餐端了上来,——却毫无用处:——特灵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钻进了脱庇叔叔的脑袋,他连一口饭都不想吃。——特灵,脱庇叔叔说道,扶我上床;——反正是一回事。——特灵下士的描述像火一样燃起了他的想像,——我的脱庇叔叔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越想,那情景就越让他着迷;——因此,在离天亮还有整整两个钟头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协调好了他和特灵下士的全部撤营计划。
脱庇叔叔自己有座小巧玲珑的乡间别墅,和我父亲的项狄庄园同在一个村子里,这别墅是由他的一位年迈的叔叔留给他的,一年还有一笔一百来英镑的小小进项。在这座宅子后面,与它紧挨着的,是一大片约半公顷的家庭菜园;——在菜园尽头,由一株高大的紫杉树篱隔开的,是一块滚木球场,面积正好和特灵下士向往的相当;——所以特灵说了这样的话,“一路得半的地方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这块符合条件的滚木球场立马展现在眼前,突然给脱庇叔叔幻想的视网膜上绘出了奇异的色彩;——这是他脸色变化的生理原因,或者至少,是让他的脸色加深到我说到那种过火的程度的生理原因。
即使情人赶着去见一位心上人,也没有脱庇叔叔赶着去私下里享受这种事情那么心急火燎,急不可待;——我说私下里;——因为我给您说过,这里有一道高大的紫杉树篱与宅子隔开,另外三面均由粗壮的冬青树和浓密的开花灌木挡着,人是看不见的;——所以那种不为人所见的念头对于脱庇叔叔头脑中先入为主的取乐念头起的作用真不算小。——虚玄的想法!无论那里树木多么浓密,——或者表面上显得多么僻静,——亲爱的脱庇叔叔啊,竟然想着要享受一件占地整整一路得半的东西,——还要不为人知!
脱庇叔叔和特灵下士到底如何运作这件事情,——还有他们的那些战役的来龙去脉,这当中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在这出戏的情节发展中并不算个毫不引人入胜的次要情节。——现在这一场景必须撤下,——换到客厅的炉火旁边。
第六章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兄弟?我父亲问道。——我想,脱庇叔叔答道,——我给你说过,开始说话时,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磕了磕烟灰;——我想,他答道,——哥哥,我们不妨拉一下铃叫人问问。
奥巴代亚,请问我们头顶上在闹腾什么呀?——我父亲问道;——我们兄弟俩简直听不清自己的谈话了。
老爷,奥巴代亚朝他的左肩鞠了一躬答道,——太太的情况很不好;——那么苏珊娜顺着花园往哪里跑呢,好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老爷,她在抄最近的路赶到镇上,奥巴代亚答道,去请那老接生婆。——那就备马,父亲说,立即去请斯娄泼医生,就是那位一直替我们家看病的男助产士,——告诉他,太太要分娩了,——就说,我希望他和你一道尽快赶回来。
奇怪,奥巴代亚关门的时候,父亲对脱庇叔叔说道,——由于有像斯娄泼医生那样高明的手术大夫近在咫尺——以致我老婆牛着性子坚持到最后,把我的孩子的性命交给一个愚昧无知的老太婆,而这孩子已经遭受过一次不幸了;——这还不仅是我孩子的性命,兄弟,——还有她自己的性命呢,还连带着今后她可能给我生养的所有的孩子的性命呢。
说不定呀,哥哥,脱庇叔叔答道,嫂子这样做是为了节省开支:——顶屁用,——父亲答道,——这医生不干活还是跟干活一样拿钱,——如果不是拿得更多的活,——无非是让他不要发脾气。
——那就无论如何没有别的原因,脱庇叔叔心地单纯地说;——只能说是害羞了:我敢说,他补充道,我嫂子并不喜欢让一个男人这样靠近她的※※※※。我不想说脱庇叔叔是否说完了整个句子;——姑且认为他说完了,会对他有利一些,——因为,我想,他尽管有能改进句子的字眼,他也不会再补充一个的。
反过来,要是脱庇叔叔还没有完全说到该画句号的地方,——那么全世界都得感激我父亲的烟斗突然磕断,因为这是演说花样中最巧妙的例子之一,就是修辞学家所谓的Aposiopesis。——天哪!——那些意大利艺术家的Poco piu和Poco meno; ——那难以察觉的稍强或稍弱,是如何像决定雕像中的精确美丽的线条那样决定句子里的精确美丽的线条的啊!凿子、铅笔、钢笔、琴弓,等等的轻微的触动——是怎么制成真正的起伏,从而又给人真正的欢乐的啊!——我的同胞啊!——心眼儿要细一点;——要注意你们的语言;——千万不要忘记啊!千万不要忘记你们的口才和声名所依赖的是多么微末的东西。
——“说不定呀,我嫂子,”脱庇叔叔说,“并不喜欢让一个男人太靠近她的※※※※。”画上这个短断音指示号,——这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现。——去掉这个短断音指示号;写上屁股二字——那就失之下流了。——把屁股画掉,加上掩蔽廊道,这是一个隐喻;——我敢说,因为堡垒学一直萦绕在脱庇叔叔的脑际,如果让他给这个句子添个词儿的话,——那就非它莫属了。
但情况是不是这样;——或者我父亲那关键的磕断烟斗的动作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气恼,——到适当的时候自有分晓。
第七章
尽管我父亲是个出色的自然哲学家, ——但他也是一名不错的道德哲学家;正因为如此,当他的烟斗从中间断成两截时,——他没有办法,——情况就是这样,——本该把两截抓住,轻轻地扔到炉火后面。——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却狠劲把它们投出去;——而且,为了更大地发力,——他还跃起双腿来投掷。
这看上去有点上火的样子;——而他回答脱庇叔叔的话的态度证明情况就是这样。
——“不喜欢,”我父亲说(重复着脱庇叔叔的话), “让一个男人太靠近她的。”——天哪,脱庇兄弟!你这话使约伯都耐不住性子;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没有耐心的约伯的祸害了。——为什么?——在哪儿?——在哪方面?——为何?——到底为什么?脱庇叔叔极其诧异地说。——想一想,我父亲说,兄弟,一个男人活到了你这样的岁数,对女人却知道得这么少!——我对她们的确一无所知,——脱庇叔叔答道;我认为,他继续说,在敦刻尔克拆除后的那一年,与沃德曼寡妇的恋爱中我受到的打击;——你知道那次打击要不是我对女性全然不知,本来可以避免的,——使我有理由说,任何关于她们或者她们所关心的事情,我既不懂,也不想装懂。——我认为,兄弟,我父亲答道,至少你应该把一个女人对头还是不对头分清楚吧。
《亚里士多德名作》中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在想过去的事情时,——他低头看着地;——而当他思考未来的事情时,他抬头望着天。”
我认为,脱庇叔叔两样都没有想,——因为他的眼睛平视着。——对头,脱庇叔叔说,一边嘴里低声念叨着这两个字,一边两眼茫然,盯着壁炉台由于接口不好而形成的小裂缝。——女人对头的地方!——我宣布,叔叔说,我对这一方面的了解跟对月球上的人的了解一样欠缺;——而且即使,脱庇叔叔继续说(眼睛仍然盯着那糟糕的接口),即使我花上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想,我肯定我还是找不出答案来。
那么脱庇兄弟,父亲答道,我来告诉你吧。
世间万物,父亲接上说(一边给一个新烟斗装烟丝)——世间万物,脱庇兄弟,都有两个把儿。——也不尽然,脱庇叔叔说。——至少,父亲答道,每个人总有两只手吧,——这都是一码事儿。——现在,如果一个男人冷静地坐下来,心里琢磨构成那个被称之为“女人”的动物的所有部件的构造、形态、结构、能力、用处,再将它们类比。——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脱庇叔叔说。——类比,父亲答道,就是某种关系和一致,这不同于——讲到这里,一声该死的敲门声把父亲的定义(就像他的烟斗一样)折成了两截,——同时也打碎了那个在思辨的子宫中孕育出的可能演变为一篇著名、奇异的学术讲演的头。——几个月后父亲才有机会把它平平安安地发表:——就在这个时候,我能不能在第三卷里为它找到一个位置,这事情本身就和那篇学术演讲的主题一样成问题,——(考虑到我们家里的不幸纷至沓来造成的混乱和痛苦)。
第八章
自打脱庇叔叔拉铃,奥巴代亚受命备马,前去请男助产士斯娄泼医生起,已经好好地读了一个半小时的书了;——因此,按道理,从诗学角度讲,再从事情的紧迫性上考虑,谁也不能说我没有给奥巴代亚足够的往返时间;——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此人,或许连穿靴子的时间都不够。
如果吹毛求疵的批评家要吹求这一点;还下定决心要拿一个摆钟来计量一下从拉铃到敲门的实际间隔;——而且在发现这段时间总共不超过两分十三又五分之三秒以后,——便悍然侮蔑我破坏了时间的统一性,或者不如说是可能性;——我可得提醒他,绵延及其简单情状的观念只是从我们的一连串观念中得来的,——而且是真正的学术摆钟,——我作为一名学者,在这件事情上只能由它来检测,——而对其他任何摆钟的裁决一律弃而不顾。
因此,我希望他考虑到从项狄家宅到男助产士斯娄泼医生家只不过可怜巴巴的八英里;——因而奥巴代亚还在刚说的那段路上打来回的当儿,我已经把脱庇叔叔从那慕尔经过整个佛兰德斯带回了英格兰:——而且我让他在我手上病了将近四个年头;——此后还让他和特灵下士坐驷马高车旅行近二百英里来到约克郡;——这一切加在一起,一定可以让读者的想像对于斯娄泼医生的登台做好了准备,——至少(我希望)能在两幕剧之间跳个舞,唱个歌或是奏一段协奏曲。
如果我的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固执己见,一定坚持,两分十三秒就只能是两分十三秒,——当我把我能说的已经说完时;——批评家还是坚持这个借口,尽管从戏剧方面可以挽救我,但在传记方面却会把我打入地狱,把我的书,就从这会儿起,变成一本公认的传奇,可它先前却全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如果我受到这样的胁迫——那么我就立即结束所有的异议和争论,——办法就是告诉这位批评家,奥巴代亚从马厩出来还没走上六十码就遇上了斯娄泼医生;而且他确实提出了一个他见了医生的不光彩的证据,——而且几乎给了一个可悲的证据。
您自个儿想像一下;——但这还是开始新的一章为好。
第九章
您自个儿先想像一下斯娄泼医生矮小、敦实、猥琐的形象,垂直高度约四英尺半,脊背宽,肚子有一英尺半长,这也许会给近卫军骑兵队的一个军官增加体面。
这就是斯娄泼医生体形的轮廓,——如果您读过贺加斯的《美的分析》,如果您没读过,那么我希望您能读一读;——您必须知道,这寥寥三笔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抵得上三百笔。
想像那样的一个人,——因为,我说,那就是斯娄泼医生体形的轮廓,他慢慢地、一步步地,骑在一匹小矮马背上,摇摇摆摆地从泥地上走来;马的颜色倒蛮漂亮;——但就是没有力气,——呜呼!——这马驮着这样一个包袱,即便在道路能允许小跑的情况下,也很难跑起来。——何况路况也实在不行。——您自个儿想像一下,当时,奥巴代亚骑的可是匹套车的骏马,而且正在策马飞奔,全速逆向前进。
先生,请让我用这段描写激发出您一会儿的兴趣吧。
假使斯娄泼医生在一英里之外就注意到奥巴代亚在一条窄巷子里径直朝他狂奔而来,——他一路跑来,就像赴汤蹈火的魔鬼一般泥浆四溅,那种现象,再加上一路上溅起的泥水漩涡绕着自己的轴心,——这对于当时情景下的斯娄泼医生来说不是比惠斯顿最可怕的彗星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吗?——且不说NUCLEUS;也就是说不提奥巴代亚和那匹套车的骏马。——在我看来,光泥水的漩涡便足以把,如果不是医生本人,至少也是医生的马卷走。那么,当您读到(这正是您马上要做的)医生正这样小心翼翼地朝着项狄家宅前进,离那里只有六十码之遥,离一个由花园墙锐角造成的急转弯只有五码,您就可以想像到斯娄泼医生当时的惊惧和恐水症有多么严重,——而那里刚好是一条肮脏巷子里最肮脏的地方,——正在这个当口,奥巴代亚和他的套车马拐过弯来,又快又猛,——砰的一声,——撞了个正着!——我想,天地之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样的一次遭遇更可怕的了,——而且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而斯娄泼医生对这样的震惊却如此猝不及防!
斯娄泼医生又能怎么着呢?——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呸!——不过这名医生,先生,可是个旧教徒。——没有关系;他最好把前鞍鞒抓紧。——他确实这么做了;——不,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什么都不干为好;——由于一画十字,他就丢了鞭子,——由于想救回在他的膝盖和鞍鞒垂边之间往下溜的鞭子,脚又丢了镫,——脚一丢镫,又搞得手丢了鞍;——而在这一系列的丢失中(顺便说一句,这就表明画十字的好处何其少)不幸的医生又丢了神儿。这样一来,没等奥巴代亚撞将上来,他已经让他的矮马听天由命去了,因为他像一包羊毛似的从马身上斜栽下来,掉下来也没有酿成别的后果,无非是(正如可能会出现的那样)他身体最宽的部位陷进十二英寸深的泥淖里而已。
奥巴代亚向斯娄泼医生脱帽行了两次礼;——一次是当他往下掉时,——另一次是他看到医生坐好以后。——不合时宜的顺从啊!——难道这家伙不该勒马下来帮帮医生吗?——先生,只要情况允许的他都做了;——但那套车马的冲力太大,所以这件事情不是奥巴代亚马上就做得了的;——在他能完成这一任务之前,他先骑着马绕着斯娄泼医生转了三圈;——最后,当他的确勒住了他的牲口时,因为搞得泥浆飞溅,所以奥巴代亚当时最好呆在一里格外才好。总而言之,自从这种事风行以来,从来没有一个斯娄泼医生被搞得如此满身泥浆、狼狈不堪、本体大变。
第十章
斯娄泼医生走进后客厅时,父亲和脱庇叔叔正在讨论女人的本性,——很难说是斯娄泼医生的形象,还是斯娄泼医生的出现,哪一个更让他们二位吃惊;因为出事的地方离家近在咫尺,所以奥巴代亚划不来再把医生扶上马去,——奥巴代亚就把他原原本本领进了门,没有擦洗,没有修饰,没有涂圣膏,全身上下泥污狼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哈姆雷特》中的鬼魂,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就像泥菩萨一样在客厅门口站了足足有一分半钟(奥巴代亚仍然抓着他的手)。他的后身,也就是挨摔的那部分,脏得一塌糊涂,——而其他地方则全是奥巴代亚飞溅的泥浆造成的泥点,所以您可以发誓说(毫无思想保留)每个泥点都发挥了作用。
这是脱庇叔叔反败为胜打垮我父亲的良机;——因为当时谁看见了斯娄泼医生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会对脱庇叔叔的观点表示异议的,“说不定他嫂子不喜欢让这么一位斯娄泼医生太靠近她的※※※※”,不过这是Argumentum ad hominem;如果脱庇叔叔不是如此精于此道,您或许会想,他是不喜欢使用它的。——对;原因就是;——侮辱别人不是他的本性。
斯娄泼医生在那个时候出现跟他出现的方式一样成问题;尽管只要父亲回想片刻,肯定就可以把问题解决;因为就在上一星期他通知过斯娄泼医生,说我母亲已经足月待产了;医生此后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因而对他来说,骑马来项狄家宅,就像他现在所做的那样,看个究竟,是顺理成章的,也是非常明智的。
然而不幸的是,父亲在调查研究中思想转错了向;他的思想就像吹毛求疵的批评家的思想一样,一心想的是拉铃声和敲门声,——度量二者的间隔,——而且对于这种事如此全神贯注,所以就没有办法考虑别的,——最伟大的数学家的常识性错误!由于在论证时不遗余力地工作,结果他们连做推论、做好事的精力都没有留下。
拉铃声和敲门声同样强劲有力地触动了脱庇叔叔的心弦;——但它却激起了一连串全然不同的思绪;——这两种事针锋相对的震动立即把著名的工程师斯蒂文努斯一道儿带进了脱庇叔叔的脑海:——斯蒂文努斯到底和这件事儿有什么干系,——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定会解决,——但下一章还不是时候。
第十一章
写作,在掌握适当时(你不妨相信我认为我的写作就是这样),只不过是谈话的另一种叫法而已:因为凡是知道自己在高朋满座时该干什么的人,没有一个会贸然无所不谈的;——同样,凡是懂得得体和良好教养的准确界线的作家,没有一个会冒昧地无所不想的:您若能对读者的理解力给予最真诚的尊重,那就要友好地把这件事情一分为二,不仅给自己留一些东西去想像,也要给读者留一些东西去想像。
就我自己而言,我将永远向读者表示这种敬意,竭尽我的全力让他的想像跟我自己的一样忙碌。
现在轮到读者了;——我已经对斯娄泼医生被撞翻的悲惨场面以及他在后客厅的窘态做了详尽的描述;——读者的想像现在得继续跟这个描述驰骋一会儿。
那就让读者想像,斯娄泼医生已经讲了他的故事;——用的是读者的幻想喜欢的用哪些话,哪些增强效果的手法:——让读者设想,奥巴代亚也讲了他的故事,并且带着读者认为他们两个人并排站着时能最好地对比出两个人的形象的那种装出来的忧心忡忡的眼神:——让读者想像,我父亲已经上楼去看我母亲了:——同时,为了结束这项想像工作,——让他想像医生已经洗过了,——搓过了,——安慰过了,——兴致好起来了,——穿上了奥巴代亚的一双胶底浅口帆布鞋走向门口,正做出要进去的动作。
站住!——站住,好心的斯娄泼医生!——让你的那只产科专家的手歇一下;——把它放回你的胸前安安稳稳地暖和着去吧!——你不大知道有些什么阻碍;——你很少考虑什么暗藏的原因妨碍它去做手术!——你有没有,斯娄泼医生,——你有没有拥有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的正式协议的秘密条款?——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会儿鲁西娜的一个女儿越级抢在你的前头来接生?哎呀!千真万确。——此外还有皮隆努斯了不起的儿子!你能做什么?——你赤手空拳而来;——你忘了带你的tire tête, ——你那新发明的产钳——你的产钩,——你的注射器,和你所有的解救器械。——哎呀!这会儿它们都挂在你床头上两把手枪中间的一个绿色的台面呢口袋里!——拉铃;——呼唤;——打发奥巴代亚跨上套车马全速把它们取回来。
——赶快,奥巴代亚,我父亲说,我会给你一个克朗; ——脱庇叔叔说,我也会给他一个克朗。
第十二章
你的突如其来,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脱庇叔叔开始说话时他们仨一起在炉火旁坐下), ——立刻把伟大的斯蒂文努斯带进了我的脑海,你必须知道,他是我最喜爱的一名作家。——那么,我父亲利用Ad Crumenam论证补充说,——我就以一克朗赔二十几尼跟你打赌(奥巴代亚回来后这些钱就赏给他),这个斯蒂文努斯是名工程师还是什么的——或者直接间接地就筑城学写过点东西。
他是写过,——脱庇叔叔答道。——我知道,我父亲说;——不过,就是要了我的魂儿,我也看不出斯娄泼医生的突如其来和筑城学的谈话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我还是有点害怕。——咱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兄弟,——或者让场面千万不要对这个话题显得格格不入,——你肯定是要引入这个话题了:我是不会的,脱庇兄弟,我父亲继续说,——我声明我是不想让我的脑袋装满帷墙和角堡的。——我敢说,你是不想的,斯娄泼医生打断他的话说,对他的双关语笑了个不亦乐乎。
批评家丹尼斯也不会比我父亲更加痛恨双关语,或者用双关语含沙射影;——他随时都会对双关语变得不耐烦的;——但如果在严肃的谈话中突然被一个双关语打断,他会说,这种情况就像刮一下鼻子那样糟糕;——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先生,脱庇叔叔对斯娄泼医生说,——我的项狄哥哥在这里提到的帷墙和床架没有一点关系;——虽然,我知道,杜·康日说,“床帷,十之八九由床架得名;”——他谈到的角堡和王八生角也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帷墙,先生,是我们在筑城学中使用的术语,指的是位于两座城堡之间连接它们的那一段墙壁或壁垒。——正因为如此,围攻城堡的人很少直接向帷墙发起进攻,因为他们容易遭到侧面攻击(其他帷幕的情况也一样,斯娄泼医生大笑着说)。不过,脱庇叔叔继续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一般喜欢在帷墙面前设置V形棱堡,只是要注意把它们延伸到壕沟或护城河那边:——一般人对堡垒知之甚少,所以把V形棱堡和半月堡混为一谈,——尽管它们有天壤之别;——差别不在它们的形状和结构上,因为我们把两者建筑得一模一样;——因为二者总是由两个墙面构成,形成一个突角,有凹槽,并不直,是新月形的。——那么差别到底在哪儿呢(我父亲问,有点儿不耐烦了)? ——在它们的位置上,脱庇叔叔答道:——因为当一座V形棱堡,哥哥,屹立在帷墙前面时,它就是座V形棱堡;当一座V形棱堡耸立在棱堡前面时,它就不是V形棱堡了;——它就是半月堡;——半月堡就是半月堡,如此而已,只要它竖立在它的棱堡前面就是了;——可一旦它改变位置,到了帷墙的前面,——它就不再是半月堡了;在那种情况下半月堡就不是半月堡;——它只不过是座V形棱堡罢了。——我想,我父亲说,高深的防御学也有它的弱项,——跟其他科学一样。
——至于我哥刚才谈到的角堡嘛(哈!嗬!我父亲叹了口气),脱庇叔叔继续说道,它们是外围工事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法国工程师管它们叫Ouvrage ácorne,通常我们修建它们为的是掩护那些我们觉得比其余部分薄弱的地方;——由两堵肩墙或半棱堡构成;——它们非常美观,如果你愿意散散步,我保证带你去看一座值得一去的角堡。——我承认,脱庇叔叔继续说,我们给它们加顶以后,——它们就牢固多了,但同时又花钱不少,而且占地也很多;因此,依我看,它们主要是用来掩护或保卫一座营垒的前头;否则双凹角矮堡——凭生养我们的母亲起誓!——脱庇兄弟,我父亲说,他再也忍不住了,——你把圣人也会惹恼的;——现在你把我们搞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又泡进了这个老话题当中:——而且你满脑子都是这些该死的工事,尽管我老婆这会儿正处于临产的阵痛之中,——你听见她在喊叫,——你除了起用那个男接生员什么都帮不了你。——Accoucheur,——对不起,斯娄泼医生说。——我是真心实意的,我父亲回答道,他们怎么称呼你,我无所谓,——但我希望这一整套筑城学,连同它的发明者在内,统统见鬼去;——它已经使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最后还会要掉我的命。——我不想,我不想,脱庇兄弟,让我的脑子装满坑道、雷坑、掩体、堡篮、栅栏、V形棱堡、半月堡和诸如此类的劳什子,去当那慕尔的领主以及佛兰德斯所有市镇的主脑。
脱庇叔叔是个能忍受各种伤痛的人;——不是由于缺乏勇气,——在这第二卷的第五章里我就给您讲过,“他是个有勇气的人”:——我打算在这里补充一点,凡是在有适当的机会把勇气展现出或召唤来的地方,——我知道再没有一个我更愿意在其臂膀下寻求庇护的人;这种情况也不是由于他智能的麻木或迟钝引起的;——因为他觉得我父亲对他的这种侮辱是一个男人所做的最伤感情的事情;——不过他是个性情和平、安静的人,——在这种性情中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因素,——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浑然一体;脱庇叔叔几乎连报复一只苍蝇的居心都没有。
——去——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对一只长得异常肥大的苍蝇说,因为这只苍蝇在他的鼻子周围嗡嗡地飞着,在吃饭时一直残忍地折磨着他,——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他终于在苍蝇从他身边飞过时把它抓住了;——我不会伤害你,脱庇叔叔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抓着那只苍蝇走到房间对面,——我不会伤害你头上的一根毫毛:——去,他说着便掀起窗扇伸开手,让它逃命去了;——去吧,可怜鬼,去你的吧,我干吗要伤害你呢?——这个世界大得很,你我都能容得下。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才十岁;然而是这种行为本身与那个充满怜悯之心的年纪里的我的神经更为契合,因为它立即使我的整个身心产生了一种极其愉快的感情共鸣;——是这种行为的方式和表现多么地适合我的心情;——还是在多大程度上,通过什么秘密的魔法,——被怜悯调和的声音的语调与动作的和谐会找到一条通往我心灵的路,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当时脱庇叔叔铭刻在心上的关于大慈大悲的那一课从此以后就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而尽管我不想贬低大学里Literae humaniores的学习在这方面对我的熏陶,也不怀疑从此以后国内国外的一种昂贵的教育给了我其他的帮助;——然而我往往认为我一半的仁慈心肠都归功于那一次偶然的印象。
这件事对父母和家庭教师的用处抵得上关于这个问题的整整一部巨著。
我不能在脱庇叔叔的肖像上,用我画其他部位的画具给读者画下这一笔,——因为这样画上去的只不过是爱巴马儿的肖像;——可这是他道德性格的一部分。我父亲在我提到的这种含垢忍辱的事情中的表现则大相径庭,这一点读者肯定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天性中有一种敏锐得多的善感性,再加上脾气有点暴躁;尽管这一点从来没有让他做出一件哪怕貌似恶毒的事情来;——但是,在生活的种种小磨难以及小烦恼当中,这种性情却容易在一种滑稽风趣的牢骚中把自己表现出来:——然而,他生性坦白,豁达;——总是愿意服理;在对别人,特别是对他真心喜爱的我的脱庇叔叔发泄一点这种带刺的幽默时;——他感受到的痛苦是他给别人造成的痛苦的十倍(除了在我的黛娜姑奶奶的恋情或在涉及某个假说时)。
哥儿俩的性格,在看待这些问题上,观点互有影响,而且在斯蒂文努斯引起的这件事情上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如果读者也养着一匹爱巴马儿,我就用不着给他讲,——一个男人的爱巴马儿是他身上的最敏感的一个部位;也不必告诉他,这些对于脱庇叔叔的爱巴马儿的无缘无故的打击他不会感觉不到。——不会的;——我前面说过,脱庇叔叔确实感觉到了,而且非常痛切地感受到了。
请问,先生,他说了些什么?——他有怎样的反应?——哦,先生!——反应是强烈的:因为我父亲一侮辱完他的爱巴马儿,——尽管他正在跟斯娄泼医生讲话,却立即扭过头,没有一点儿情绪,抬起头瞅着我父亲的脸,满脸都是和善的表情;——对他表现得那么平静;——那么友好;——带着难以言表的温柔;——这种和善直射进我父亲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话时紧紧抓住脱庇叔叔的一双手:——脱庇兄弟,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母亲传给我的这种暴躁的脾气。——我亲爱的,亲爱的哥哥,脱庇叔叔在我父亲的搀扶下站起来答道,再别说这件事了;——就是你把它说上十次,还是热烈欢迎,哥。不过伤害任何人都不厚道,我父亲答道;但伤害了一个兄弟,如此有绅士风度,——从不惹人,——又从不生气;——就是卑鄙的表现:——天哪,这是欺软怕硬。——热烈欢迎,哥,脱庇叔叔说,——就是说它五十次也一样欢迎。——再说,我亲爱的脱庇,我父亲嚷道,要么对你逗趣儿,要么跟你取乐儿,除非我有能力(其实没有)增加这些乐趣的分量,我还能干些什么呢?——项狄哥哥,我的脱庇叔叔热切地盯着他的脸面,——在这一点上你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你的的确确增加了我的快乐,你到这个年纪还在给项狄家添丁。——但是,先生,斯娄泼医生说,通过这一举动,项狄先生也增添了自己的快乐。——一点儿也没有,我父亲说。
第十三章
我哥哥出于原则,脱庇叔叔说,确实增添了不少快乐。——用家和人兴的方法,我想,斯娄泼医生说。——啐!——我父亲说,——这根本不值一谈。
第十四章
上一章结束的时候,我父亲和脱庇叔叔双双站着,就像布鲁托斯和凯歇斯在一幕戏结束时结算他们的账项一样。
我父亲说完最后几个字后,——他坐了下来;——脱庇叔叔也是兄行弟效,只是在落座之前,他拉了一下铃,叫在外等候的特灵下士回家去取斯蒂文努斯;——脱庇叔叔的房子就在路对面。
有些人倒想扔下斯蒂文努斯这个话题;——但脱庇叔叔心中毫无怨恨,所以他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好向我父亲表明他没有生气。
你的突然出现,斯娄泼医生,我叔叔说,又恢复了他的谈话,立马把斯蒂文努斯带进了我的脑海(您尽管放心,我父亲在斯蒂文努斯头上再没下任何赌注)。——因为,脱庇叔叔继续说,那天下闻名的属于莫里斯王子的帆车,设计神奇,速度飞快,我不知道究竟几分钟之内能够搭载六人行驶三十德里,——是由那位伟大的数学家和工程师斯蒂文努斯发明的。
你不必麻烦你的仆人,斯娄泼医生说(因为此人是个瘸子),去找斯蒂文努斯的说明,因为,我从来登经过海牙回来的途中,一直走到了斯海弗林,足足有两英里路程,专门去看了一看这种车子。
这跟博学的佩雷斯基乌斯做的相比就不值一提了;脱庇叔叔答道,因为他走了大约五百英里,算下来就是从巴黎到斯海弗林,又从斯海弗林回到巴黎,就是为了看看帆车,——不为别的。
有些人被人超过就受不了啦。
那佩雷斯基乌斯就更愚蠢了,斯娄泼医生答道。不过注意,把斯娄泼医生在这件事上的功绩化为乌有的,绝不是由于对佩雷斯基乌斯瞧不起;——而是因为佩雷斯基乌斯出于对科学的热爱,不辞辛苦、长途跋涉,——佩雷斯基乌斯就更愚蠢了,他又说:——为什么呢?——我父亲问道,他站在弟弟这一边,不仅是为了尽快地挽回他对弟弟的侮辱,因为我父亲总为此耿耿于怀;——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我父亲开始真正对这种谈话产生了兴趣;——为什么呢?——他说。为什么佩雷斯基乌斯或其他任何人为了渴求那个,或者别的一点可靠的知识而遭到责骂呢?因为,尽管我对这架四轮马车一无所知,他接着说,发明他的人一定有一种精通机械的头脑;虽然我猜不出他根据什么哲学原理造了它;——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机器是根据确实的原理构造的,不管是些什么原理,否则它无法达到我弟弟说的那种速度。
它达到了那种速度,脱庇叔叔说,如果不是更快的话;因为,就像佩雷斯基乌斯谈到它的运动速度时简洁地描述它的那样,Tam citus erat, quam erat ventus;除非我把拉丁语忘了,否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它快如风。
但是请问,斯娄泼医生,我父亲打断我叔叔的话说(虽然同时并不是没有说对不起),这辆四轮车是根据什么原理运动的?——当然是根据巧妙的原理了,斯娄泼医生答道;——而且我常常纳闷,他避开这个问题继续说,为什么居住在我们这样的大平原上的绅士,——(尤其是妻子还未超过生育年龄的绅士)没有一个没尝试过这种事的;因为利用风力不仅使女人们需要的突然造访变得迅速无比,——只要风管用的话,——而且也好务农,因为风不花钱,不吃料,不像马(它们真见鬼),花销又大,吃得又多。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答道,“因为它不花钱,不吃料,”——所以这个方案不好;——不仅制造产品,而且消费产品,才使饥者得食,贸易流通,——带来了金钱,维持了我们土地的价值;——不过,我承认,如果我是一位王子,我会慷慨回报那种提供那些发明创造的科学头脑;——然而,我会严厉禁止使用这些发明创造。
我父亲说到这里已经得心应手了,——便滔滔不绝地继续他关于贸易的长篇大论,就像脱庇叔叔先前发表他关于筑城学的宏论一样;——但是针对许多扎实的知识的损失,早上命运已经判定:那天我父亲不应当发表任何议论;——因为他张开嘴正要讲下句时,
第十五章
特灵下士带着斯蒂文努斯蹦了进来:——但为时已晚,——他不在的时候,那一个话题已经谈完了,现在正朝着一个新的渠道进展。
——你不妨把这书送回家去。特灵,脱庇叔叔对他点了点头说。
不过,下士,我父亲打趣说,——先瞟上一眼,看你能不能在里面发现有关帆车的什么内容。
特灵下士由于当仆人,已经学会了俯首帖耳,——从不抗命;——于是把书拿到墙边桌上去,一页一页地翻着;报告老爷,特灵说,我看不到那种东西;——可是,下士继续说,这回是他打趣儿了,我要把事情做得万无一失,报告老爷;——于是两只手翻提起两张书皮,让书页朝下吊着,当他把书皮折回时,把书又好好地抖了一下。
不过,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特灵说,报告老爷;它不是一辆车或者类似一辆车的任何东西:——请问,下士,我父亲微笑着说,那到底是什么呀?——我想,特灵答道,一边弯腰把掉下的东西捡起来,——它更像一篇布道文,——因为它开头就是一段经文,章节分明;——然后接着往下说,不像一辆车,——却像一篇布道文。
在座的都笑了。
我难以想像,脱庇叔叔说,像布道文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我的斯蒂文努斯文集里面。
我想它是篇布道文,特灵答道;——但是报告各位老爷,由于它笔迹清秀,我愿意给诸位念上一页;——因为您必须知道,特灵不仅喜欢听自己谈话,同样也喜欢听自己念书。
凡是这样神差鬼使让我碰到的事物,我父亲说,我总忍不住要深究一番;——再说因为我们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至少在奥巴代亚回来之前是这样,兄弟,如果斯娄泼医生不反对的话,你叫下士给我们念一两页,我就十分感谢了,——如果他能够念的话,因为看样子他好像乐意念。报告老爷,特灵说,我在佛兰德斯整整两场战役中都当随团牧师的执事。——他会念,脱庇叔叔说,而且像我念的一样好。——我向你们保证,当时特灵是我那个连里最好的读书人,而且要不是因为这可怜的家伙背运,他还会有用武之地的。特灵下士把手按在心口上,向他的主人谦恭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帽子放在地板上,左手拿着布道文,以便让右手空着,——他信心十足地走到屋子中央,这样一来,他既能最清楚地看到他的观众,也能被观众看得最清楚。
第十六章
——如果你有什么异议,——我父亲对斯娄泼医生说。绝对没有,斯娄泼医生答道;——因为它没有显示出写的是问题的哪一个方面;——它可能是我们教会的一名牧师的作品,也可能是你们教会的,——因此我们冒的风险相等。——它两方面都没有,特灵说,因为它写的只是良心,报告各位老爷。
特灵的推理使他的观众皆大欢喜,——只有斯娄泼医生除外,因为他转过头盯着特灵,看上去有点儿生气。
开始吧,特灵,——念清楚些,我父亲说;——遵命,报告老爷,下士鞠躬答道,同时右手做了个微小的动作,要求大家注意听。
第十七章
——然而在下士开始念之前,我先得给您描绘一下他的姿态;——否则他会被您的想像表现为站在那里姿势很不自然,——硬撅撅的,——直挺挺的,——把体重平均分配给两条腿支撑;——他目光专注,仿佛在站岗似的;——他表情坚定,——左手捏着布道文,就像他的明火枪一样:——总而言之,您容易把特灵描绘成他站在队伍里准备战斗的模样:——其实他的姿势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
他站在他们面前,身体摇摇晃晃,前倾得很厉害,好像与地平面构成了一个八十五度半的夹角;——我对稳健的演说家们说这个,是因为他们都清楚,这是真正有说服力的入射角;——您可以在其他任何角度谈话和讲道;——这是肯定的,——而且每天都这么做;——但效果如何,——我留给世人去判断吧!
这个像数学一样一丝不苟的八十五度半的精确角度的必要性,——难道它没有向我们显示,顺便问一下,——艺术和科学是怎样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的吗?
连锐角和钝角都分不清的特灵下士,到底怎样把角度碰得那么精确;——不管是偶然还是天性,是良好的判断力还是模仿,等等,都应该在这本艺术和科学的百科全书上评述一番,在这本书里元老院、讲坛、法庭、咖啡馆、卧室和火炉旁,这些起作用的雄辩要件都进行了探讨。
他站着,——我之所以重复说一遍,为的是一眼就把他的形象尽收眼底,身体摇摇晃晃,有点儿前倾,——右腿坚定不移,支撑着他全身重量的八分之七,——而他的左脚的缺陷,由于对他的姿态并无妨碍,于是便微微向前一趋,——既不是向侧面,也不是向前面,而是按照两者之间的一条线路;——弯着膝,但并不太厉害,——而是正好落入美丽线条的范畴之内,——我补充一点,也是在科学线条的范畴之内;——因为想想看,它还有八分之一的体重要支撑呢;——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腿的位置已经固定了,——因为脚再不能向前迈,膝也不能再向下弯,不然就超出力学允许的范围,就承受不了整个身体重量的八分之一了,——也就扛不住啦。
我把这种情况推荐给画家们:——我还需要,——向演说家们推荐吗?——我看不必了;因为,除非他们练习过这个姿势,——否则他们一定会摔个狗吃屎。
关于特灵下士的身体和腿的情况就说到这儿。——他把布道文松松地,——并不是漫不经心地拿在左手里,举过他的腹部,稍稍离开胸口;——右臂由着性儿吊在体侧,完全按照万有引力定律,——但手掌伸开,掌心朝向观众,准备必要时添加些感情色彩。
特灵下士的眼睛和面部肌肉与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配合得十分和谐;——他看上去坦率,——从容,——好像有点儿自信,——但没有挨着自信的边儿。
可别让批评家问特灵下士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我已经跟他说过,必须给予说明;——反正他站在我父亲、脱庇叔叔和斯娄泼医生面前,——那样摇晃着身子,四肢形成鲜明的对照,浑身上下一派演说家的气势,——人们可以把他的形象制作成一尊雕像;——不,我怀疑学院里最老的研究人员,——或者希伯来语教授本人还能给他做多大修改。
特灵鞠了一躬,开始朗读下面的文章:
布道文
《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十八节
——因为我们自觉良心无亏。——
“自觉!——自觉我们良心无亏!”
[那还用说,特灵,我父亲打断他的朗读说道,你没有把那个句子的轻重念对;因为你抽着鼻子,伙计,念的时候带着那样一种嗤笑的口气,好像牧师要辱骂使徒似的。
他就是要辱骂的,报告老爷,特灵答道。啐!我父亲笑着说。
先生,斯娄泼医生说,特灵无疑是对的;因为那个用恶狠狠的态度谈论使徒的作者(我发现他是个新教徒)毫无疑问是要辱骂他的,——如果对他的这种待遇还没兑现的话。但斯娄泼医生,你从何这么快就得出结论,我父亲问道,说作者属于我们的教会呢?——就我现在所看到的而言,——他属于哪一个教会都有可能:——因为,斯娄泼医生答道,如果他属于我们的教会,——他就不敢干捋虎须,——这样肆无忌惮的事情了:——如果在我们的教会里,先生,一个人要想侮辱一名使徒,——一位圣徒,——或者哪怕是圣徒剪下的指甲,——他的眼睛也会被人挖出来。——什么,被那位圣徒吗,脱庇叔叔问道。不是;斯娄泼医生答道,——他就会有古屋压顶之灾。请问,脱庇叔叔说,宗教法庭是座古老建筑还是座现代建筑?——我对建筑一窍不通,斯娄泼医生答道。——报告各位老爷,特灵说,宗教法庭是最肮脏的地方——你就免了你的一番形容吧,特灵,我听到它的名字就恨之入骨,我父亲说。——那不要紧,斯娄泼医生说,——它有它的用处;尽管我并不大力倡导它,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倒情愿学点礼貌;而且我会告诉他,如果他那样一意孤行,他就会被投进宗教法庭吃吃苦头。那就愿上帝保佑他,脱庇叔叔说。阿门,特灵又加上一句;因为,上天知道,我有个可怜的兄弟已经在里面当了十四年的囚徒了。——这件事我以前可一点都没有听说过,脱庇叔叔急忙说:——他是怎么到那儿去的,特灵?——哦,先生!这个故事会让您伤心滴血的,——就像它成千次让我伤心滴血一样;——但这个故事太长,现在说不清;——老爷,哪天我陪您搞堡垒时,我会把它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您的;——不过长话短说,是这么一回事:——我兄弟汤姆去里斯本投奔一个仆人,——后来和一个犹太寡妇结了婚,她开着一爿小店,卖香肠,不知怎么回事,这就酿成了祸根,一天半夜,他正和妻子、两个小孩一块儿睡觉的时候,他被人从床上拖下来,径直被送到宗教法庭上,愿上帝保佑他,特灵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继续说,——这会儿那个可怜、诚实的家伙还关在那里;——他打娘胎出来就这么诚实,特灵补充道,(一边抽出他的手帕)。——
——眼泪扑簌簌儿地从特灵的两颊流下来,快得他擦都来不及擦:——随后有几分钟光景,屋子里像死一般寂静。——无疑是同情的证据!
好了,特灵,看到这可怜的家伙的悲痛得到一点点发泄之后,我父亲说,——接着念吧,——把这个伤心故事抛到脑后:——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但请你开始再念布道文;——因为如果上面第一句像你说的那样,是句骂人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使徒做了什么惹人恼火的事儿了。
特灵下士擦了擦脸,一边把手帕装进口袋,一边鞠躬,——他又开始念了。]
布道文
《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十八节
——因为我们自觉良心无亏。——
“自觉!我们自觉良心无亏!诚然,倘若今生还有什么东西一个人可以信赖,并且对它的认识能够提出最不容置疑的证据,那么,就一定非它莫属了,——不管他自觉良心无亏与否。”
[我肯定我是对的,斯娄泼医生说。]
“如果一个人进行思考,他就不可能对此话的真实性一无所知;——他必须对自己的欲望和思想了若指掌;——他必须记住他过去的追求,必须知道真正的动机,总的来说,这些动机又决定了他一生的所作所为。”
[我就是单枪匹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斯娄泼医生说。]
“在别的事情上我们也许会被一些假象所欺骗;而且,正如智慧之人所抱怨的那样,我们很难查出存在的事情,任凭我们费多少力量寻查,也很难查出眼前的事情。但这里,思想掌握着全部的证据和事实;——意识到她编结出来的网;——知道这网的脉络与细密,以及每种激情在按善或恶在她前面已经设计好的种种图样制作时起过的一份作用。”
[语言不错,我声明,特灵朗读得好极了,我父亲说。]
“现在,——既然良心只不过是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和思想不可避免地对我们生活的一连串活动做出的判断,不管是赞同的还是指责的;因此从命题的条件着眼,你就会说,——显而易见,每当这种内在的证据对一个人不利,而他又进行自责时,——他必定是个有罪的人。——但是反过来,当案情报告对他有利,而且他的心又不谴责自己时;——那就如同使徒所示,不是一个自觉的问题了,——而是一个认定和事实的问题,也就是说良心无亏,那人一定也是个好人。”
[这么说来,我看使徒就完全错了,斯娄泼医生说,而新教牧师倒成正确的了。耐心点,先生,我父亲答道,因为我认为真相很快会大白的,就是说圣保罗和新教牧师都是一个观点。——观点的接近,斯娄泼医生说,就像南极北极一样;——不过,他举起双手继续说道,这是出版自由造成的。
在最坏的情况下,我的脱庇叔叔答道,也只不过是布道自由而已;因为看样子,那篇布道文没有刊印出来,也不可能刊印出来。
接着往下读,特灵,我父亲说。]
“乍一看,这好像是真实情况;而且我确信无疑:对是非的认识确实刻印在人的思想上,——所以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的良心,由于长期的罪恶习染,也许会(如同《圣经》保证可能的那样)不知不觉变得冷酷无情;——而且,像他身体的某些软部位那样,由于太多的压力和连续的滥用,逐渐失掉上帝和自然赋予它的那样良好的知觉:——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呢;——还是十分肯定自爱丝毫不会偏袒判断;——还是下层小小的利害,会上升并困扰我们上层领域的职能,并将它们包围在密云和黑暗之中:——难道诸如恩爱之类的东西不可能进入这种神圣的法庭:——机智不屑于在里面受贿;——还是作为一次非法享乐的辩护士羞于露面:——还是,最后一点,我们是不是相信:私利总是冷漠地站在一边而公理在悉心倾听,——是不是相信激情从未进过审判席,替代一向应该主管和决定案情的公理宣判罪行:——是不是像异议认定的那样,真的是这么回事;——那就毋庸置疑,一个人的宗教和道德状况正好就是他自己认为的那种情况;——总而言之,要想知道每个人生活中的罪过或清白,再没有比他自己赞同和指责的程度更好的尺子了。
“我承认,在一种情况下,每当一个人的良心确实指控他(因为它很少犯那方面的错误)有罪;而且,除非是些忧郁症和疑病症,我们方能十拿九稳地宣判,对于这样的指控总是会找到充分的依据的。
“然而这种命题的反面情形就站不住脚了;——那就是说,每当有罪时,良心必定指控;假使良心不指控,一个人也就无罪。——这并不是事实:——因此,某个善良的基督徒时时刻刻对自己进行的那种寻常见惯的安慰,——说什么他感谢上帝,他并不是疑虑重重;所以又说什么他良心无亏,因为他的良心非常平静,——这都是靠不住的;——而且和推论一样流行,并像教规乍一看上去那样显得颠扑不破,然而,当你凑近一些看,并根据一些平凡的事实检验这条教规的真实性时,——你发现它由于运用不当而谬误百出;——它所依据的那种原则往往遭到歪曲;——它的全部力量已经丧失殆尽,而且有时被如此可悲地抛弃,所以要从人生中推出一些证实这种说法的通用的范例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男人在他的原则上必将是邪恶和彻底堕落的;——在他的行为上与世人不同;必将在公然犯十恶不赦的罪行中过无廉无耻的生活;——由于犯了这种大逆不道的罪,他必然毁了他那受骗的犯罪同伙;——夺走她最好的嫁妆;而且不仅要使她蒙羞受辱,——而且还要为她的缘故使整个清白之家蒙羞受难。——你肯定会认为良心必须使这样一个男人过困苦烦恼的生活;——他将由于良心的呵责日夜不得安宁。
“哎呀!这一阵子,良心除了突然困扰他,还有别的事可干;正如以利亚斥责巴力神那样,——这位家神,或说话,或做事,或行路,或睡觉,你们不能叫醒他。
“或许他伴随着荣誉出去决斗;——去赌博,以偿还一些债务;——或者是肮脏的年金,也就是他淫欲的交易:或许良心这阵子正在家里忙着,大力抨击小小的盗窃罪,并且对他一生的财产和社会地位使他能够抵御一切犯罪诱惑的那些轻微罪行报复;以便他日子过得愉快,”[假如他是我们教会中的一员,斯娄泼医生说,他是办不到的]——“像在自己床上一样睡得安稳;——并且最后能坦然视死如归;——或许还远远胜过一个比他强得多的人。”
[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斯娄泼医生转向我父亲说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在我们的教会中发生。——然而,它却发生在我们的教会中,我父亲答道,而且屡见不鲜。——我承认,斯娄泼医生说(与我父亲坦诚的确认有所共鸣)——天主教教会中的人会活得同样地悲惨;——但他却不能死得那样轻松。——一个贱民死得怎么样,我父亲神情冷漠地说,——那是小事一桩。——我是说,斯娄泼医生答道,他会无缘享受最后的圣礼中的恩典。——请问你总共有多少次?我的脱庇叔叔说道,——因为我总是忘记。——七次,斯娄泼医生答道。——哼!——脱庇叔叔说;尽管不像一个默认的表示那样加强语气,——但却像一个人往抽屉里看,发现东西要比预料的多时发出的那类惊奇的感叹。——哼!脱庇叔叔答道。斯娄泼医生有敏感的听觉,他明白脱庇叔叔的话,仿佛他写了一大部书来攻击那七次圣礼似的。——哼!斯娄泼医生答道(把脱庇叔叔的论点又向他陈述了一遍), ——哎,先生,不是有七大德吗?——七大罪吗?——七个金烛台吗?——七层天吗?——这我可不知道,脱庇叔叔答道。——不是有世界七大奇迹吗?——创造万物的七天吗?——七大行星吗?——七大灾难吗?——是的,我父亲故作严肃地说道。不过,特灵,他接着说道,请你继续念你其余的人物。]
“另一个男人贪婪自私,残酷无情,”[念到这里特灵摆动了一下右手]“一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坏蛋,既不懂私人交情,又不讲公众精神。看看他如何从困苦的孤儿寡母身边经过,看到了人生遭受的种种苦难,既不悲叹又不祈祷。”[报告诸位大人,特灵嚷道,我认为此人比另一个更坏。]
“难道此时良心不该发现,在这种场合刺激一下他吗?——不:感谢上帝,没有那种机遇;我支付每个人该得的;——我没有要向我良心交待的私通;——我没有无信的誓约和许诺好做;——我没有给别人的妻子和孩子使坏;感谢上帝,我不像别的男人、奸夫那样,不忠,甚至也不像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淫荡的人。
“第三个生性狡猾,诡计多端。观其一生;——只不过是把阴险的手腕和不正的伎俩巧妙地合为一体而已,无非是要可鄙地挫败所有法律的真义,——挫败坦诚行为和对我们各种财产的安全享受。——你将会看到这么一个人,他为了利用穷苦人的无知和茫然而制定出一种小小的伎俩;——从而利用一个青年人缺乏经验,或者他那要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于他的朋友的毫不提防的习性,来聚敛一笔财富。
“当老之将至,悔悟叫他回顾这笔黑账,并凭他的良心再次做交待时,——良心随便查阅起法规汇编;——没有发现他的行为打破了什么明确的法令;——没有察觉发生过什么罚金或者没收财产情况;——没有看到什么鞭子在他的头上挥动,或者什么监狱向他敞开大门:——那有什么在惊吓他的良心呢?——良心已平安无事地固守在法律的字句后面;稳如磐石坐在那里,四面八方,判例和案例报告筑起了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所以,那不是说教可以解除它的控制的。”
[念到这里,特灵下士与我的脱庇叔叔相互递了个眼色。——明白,——明白,特灵!我的脱庇叔叔摇了摇头说,——这些只不过是些拙劣的堡垒,特灵。——噢!对于老爷和我所做的工程来说,是非常差劲的活计,特灵答道,——这最后一个人的品行,斯娄泼医生打断了特灵说道,比其他的更加可憎;——而且似乎是从你们中间的哪个讼棍身上提取出来的:——我们中间的一个人的良心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被蒙蔽下去;——至少,一年之内他必须做三次忏悔。那能使它再心明眼亮吗?脱庇叔叔说。——往下念,特灵,我父亲说道,要不你还没有把布道文念完,奥巴代亚就赶回来了;——这篇布道文很短,特灵答道。——我倒希望它长些,脱庇叔叔说道,因为我十分喜欢它。——特灵接着往下念。]
“第四个人甚至连这种庇护也不会有;——他一定会打破笨拙诡计的全部虚礼;——蔑视他为实现自己的目的而进行的密谋与慎行的可疑运作:——看看这厚颜无耻的恶棍,他是如何行骗,如何撒谎,如何做伪证,如何抢劫,如何谋杀的吧。——骇人听闻!——但确实,照目前这种情形,本来就不应当指望更好的情形出现,——这个可怜人两眼墨黑,蒙在鼓里!——他的神父已关照过他的良心;——而且神父要让他知道的无非就是他必须信仰教皇;——必须望弥撒;——必须在自己身上画十字;——必须拨弄念珠喃喃祈祷;——必须做个好天主教教徒,而这当然足以把他带入天堂。什么;——假使他做伪证!——咳;——他有一种思想保留。——但如果像你展示的他那样,他是个无耻的恶棍;——假使他抢劫,——假使他杀人,——每做这样一种事,难道良心本身就不会受到伤害?对,——不过此人已带着伤去忏悔了;——那伤口就在那里消化掉了,而且情况很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赦免治愈。罗马天主教哟!你必须负什么责任?——一旦对于人心每天用来不顾一切地背叛自己的过多的自然和命定的方式感到不满时; ——你已经存心将这扇蒙骗的大门在这位掉以轻心的行人面前敞开,天知道,他是太容易自行迷途的;而且在没有和平可言时还信心百倍对自己侈谈和平。
“关于这一点,我从生活中提取的一般事例众人皆知,不需要多少证据。假使有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或者认为一个人不可能自己欺骗自己,——那我必须叫他自己反省片刻,然后我才会大胆把他自己的心托付给我的要求。
“让他去考虑一下,许多恶行在那里表现出来,令人讨厌的程度是多么地不同,尽管它们在本质上是同样地凶恶;——他就会很快发现,强烈的意向和习惯促使他去干的那种恶行,一般都以种种虚假的美貌妆扮起来,而这些美貌,一只善于讨好的纤手就会提供;——他还会发现,他感到并不喜爱的别的东西,同时显得赤裸、畸形,周围尽是愚蠢、无耻透顶的环境。
“当大卫惊奇地发现扫罗在洞里睡觉,并割下他的外袍的衣襟时, ——我们读到他因为自己干的事而心中自责:——但是在乌利亚这件事上,他本该去爱戴和敬重这位忠诚而又勇敢的臣仆,但却屈从于他的淫欲,——在良心有如此充分的理由感到惊恐的地方,他的心却没有自责。从第一次犯该罪到派拿单去责备他,几乎过了整整一年,但我们一次也没读到他在这段时间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表示的丝毫的内心的悲痛或悔恨。
“这样,良心这位一度干练得力的告诫者,——在我们的心中高高在上,被奉为法官,也被我们的造物主当做一位公正的法官,——由于随即而来的一系列不愉快的事因和障碍,它往往极不完全地注意到过去的事情,——极其马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有时候还极其腐败,——所以它得不到唯一的信赖;因而我们便发觉有必要,完全有必要,再加一条原则来辅助它的决断,如果不是控制的话。
“为此,假使你要对对于你显得极为重要的事做出一个公正的裁判而不致产生错误的判断,——也就是说,你或者作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有用的公民,你的国王的一个忠诚的臣民,或者作为一名你的上帝的好仆人,你具有多大的真正的优点,——那么你得召来宗教信仰与道德准则。——瞧,——上帝的律法上写的是什么?——你如何去读?——请教一下平静的理性以及正义和公理的那些永不更改的义务;——它们说些什么?
“让良心根据案情陈述来决定这个问题;——尔后你的心若不责备你,而这正是使徒料想的情形,——那么这准则将是绝对可靠的;”[念到这里斯娄泼医生睡着了]“你可以向神坦然无惧了;——也就是说,你有正当的理由相信,你对你自身做出的判断就是上帝的审判;而且这只不过将此后由那位神对你宣判的公正判决抢先一步,因为最终你要把你的行为向他做一个交待。
“其实,正如《便西拉智训》的作者所言,不因自己的种种罪孽而极度痛苦的人有福了:没有受到良心谴责的人有福了;不管他富有,还是贫穷,如果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一颗被这么引导和教育的心),他会永远喜形于色;他的思想告诉他的会比高高地坐在塔楼上的那七名哨兵还多。”——[一座塔楼没有力量,我的脱庇叔叔说,除非它的侧翼有掩护。]“在最黑暗的疑虑中,他的思想会比上千个决疑论者更安全地指引他,并且在他生活的国家为他的行为提供一个保障,比那些立法者被迫增加的所有法律条款和规定加在一起还要安全:——我说被迫,因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人类的法律并不是一个原始的选择问题,而是一个纯粹的需要问题,是用来防范那些目无法纪、一意孤行的良心的有害影响的,通过许多制订下的成文条款,良好意图就是,——在所有那些原则和良心的发现都不会使我们变得正直起来的如此堕落和误导的情况下,——提供法律的力量,借助监狱和绞索的恐怖迫使我们就范于它。”
[我明白,我父亲说,写这篇布道文就是为了在圣殿教堂, ——或者在某个法院宣讲。我喜欢这种推理,——但非常遗憾,斯娄泼医生在被说服之前已经睡着了;因为现在十分清楚,正如我起初认为的那样,牧师压根儿就没有辱骂圣保罗;——兄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分歧。——如果他们有过分歧,那就是一件大事,脱庇叔叔答道,——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会有分歧的。——对,——脱庇兄弟,父亲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先把烟斗装满,兄弟,然后再让特灵往下念。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我父亲一面伸手取他的烟丝盒,一面对特灵下士说。
我想啊,下士答道,塔楼上的七个哨兵,我估计,就是那里的全部哨兵,——报告老爷,他们还不光是必要;——而且,照那情形下去的话,他们将把一个军团扰乱,只要有办法,一个热爱部下的指挥官,决不会干这种事的;因为两个哨兵,下士补充说,几乎就等于二十个。——我自己曾在Corps de Garde当过上百次的指挥官,特灵接着说道,说话时把自己的身子抬高了一英寸,——而且我有幸一直为威廉国王陛下效力,我一辈子在接换最重要的岗哨的时候,至多只留下两个。——非常正确,特灵,我的脱庇叔叔说道;——但是你没有考虑,特灵,在所罗门时代,塔楼并不像我们的棱堡,侧面有其他防御工事护防;——特灵,这是所罗门死后的一大发明;在他那个时代,帷墙前边没有角堡,没有V形棱堡;——也没有我们在中间挖有散兵壕的那种壕堑,而且整条壕堑都设有掩蔽廊道和外崖,防御Coup de main:——因此,我敢说,塔楼上那七个哨兵是从Corps de Garde来的一支小分队,驻扎在那里,不仅担任守望,而且还有保卫它的任务。——报告老爷,他们只不过是一支小分队。——我父亲心里暗自发笑,——但没有表露出来;——脱庇叔叔和特灵下士之间的话题确实太严肃了,考虑到事情的经过,就不好打趣了:——于是便把刚刚点上的烟斗放进嘴里,——他只好吩咐特灵接着往下读。他继续读道:]
“为了把他对上帝的敬畏体现在我们眼前,体现在我们的相互交往中,为了以永恒的是非标准来左右我们的行为:——这其中首先将包括宗教义务;——其次将包括道德义务,而这两者又如此密不可分,所以你即便在想像中(尽管实际上有人经常这样尝试)要把这两块法版分开,也必然要把它们一起打碎、毁坏。
“我说有人经常这样尝试,而情形也确实如此;——看见这样一个人再平常不过了,他毫无宗教意识,——可他的确非常诚实,决不装成那种只要你对他的道德品质有一点怀疑的暗示,——或者设想他在良心上有丝毫的不正直和不讲道德,他就把这看作最恶毒的侮辱的那种人。
“当出现一些这样的现象时,——尽管人们甚至不愿意想到像道德诚实这种令人愉快的美德的出现,然而如果我们要考察它的依据,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我相信我们应该找不出多少理由去羡慕那么一个人的动机的纯正。
“让他随心所欲地在这个问题上慷慨陈词好了,人们将会发现,它依赖的最好的根基不是他的利益,他的骄傲,他的安适,就是在巨大压力方面只会给我们对他的作用有所依赖的那种小而多变的激情。
“我愿意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我知道那个我打交道的银行家,或者那位我平常请的医生,”[既然是这样,斯娄泼医生(醒来)叫道,就没有必要请什么医生了]“他们都不是多么虔信宗教的人:我听见他们每天都拿宗教开玩笑,而且把所有的宗教法令都不放在眼里,以至于对这个问题毫无疑虑。也罢;——尽管这样,我还是把我的财产交到前者的手里;——而且对我而言,更加宝贵的是,我把我的生命托付给后者可靠的手艺。
“现在,让我考察一下我如此自信的原因。——呃,首先,我相信他们俩谁都不会利用我交到他们手中的权力来对我造成危害;——我认为诚实能达到挽救这一生命的目的:——我知道他们在世间取得成功依赖的就是他们品行的端正。——一言以蔽之,——我相信他们如果伤害我,必然会更凶地伤害他们自己。
“但换句话说,利益就这么一次在对方手中;会有这么一种情形出现,前者能私吞我的财产,使我在世界上赤贫如洗,而无需败坏他的名声;——后者能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打发出去,并因为我的死而能享受一笔财产,并不辱没他的声誉或者他的技艺:——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控制他们呢?——宗教,所有动机中最强大的,也就不可能了:——利益,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动机,却坚决与我作对:——我还剩下什么可扔进对面的秤盘中去平衡这种诱惑呢?——哎呀!我一无所有,——只有那种比一个气泡还轻的东西——我只好由荣誉,或者某种变幻莫测的准则来摆布。——这是对那两件我最为宝贵的神赐——我的财产与我的性命——的严格的保障!
“因此,我们不能依靠没有宗教的道德;——同样,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也就只能对没有道德的宗教抱最大的期望了;然而,看到一个人道德品质相当低下,却按照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享有最高的声誉,这并非咄咄怪事。
“他不仅会贪得无厌,报复心切,冷酷无情,——而且还会缺乏一般真诚的要素;然而,因为他大力抨击这个时代无宗教信仰的表现,——又热衷于宗教的一些基本要求,——一天上两次教堂,——参加圣礼,——并以几种宗教器乐来开心,——他一定会欺骗自己的良心形成一种判断:那就是,正因为这一点,他就是一个信仰宗教的人,而且已经向上帝真正尽了他的职责:所以你将发现,就这么一个人,由于这种错觉的作用,总是带着精神上的自豪而瞧不起其他每个不太故作虔诚姿态的人,——尽管,也许这些人的道德诚实要比他自己强十倍。
“这同样是日光之下的一宗重祸患;而且我相信,没有一条错误的准则,对它的时代造成过更加严重的祸患。——为了找到有关的一般证据,——考察一下天主教教会的历史;”——[那么,你从那里又能证明些什么呢,斯娄泼医生嚷道?]——“看看这些残暴,凶杀,劫掠,流血的场面,”[他们也许会感谢他们自己的固执,斯娄泼医生叫道]“全都被一种没有道德严格制约的宗教圣洁化了。
“在世界上的多少王国里,”[念到这里特灵一个劲地把他的右手从布道文挥到手臂能及的地方,又反反复复地回到这段文字的结尾部分。]
“在世界上的多少王国里,这位误入歧途的虔诚的游侠骑士的圣征之剑曾放过年老的,德劭的,女的,或者体弱多病的?——而且,由于他在使他脱离正义和人道的一种宗教的旗帜下征战,他就没有显示出正义和人道;而是无情地把两者践踏在脚下,——既对不幸者的哭号充耳不闻,又对他们的苦楚不予怜悯。”
[我参加过多次战斗,报告老爷;特灵叹息着说,但从没有像这一次这么悲伤。——我不会在战斗中对这些可怜的家伙扣动扳机,——只是为了当个将军。——为什么?你对这种事怎么理解?斯娄泼医生说着便朝特灵望过去,目光中带的鄙夷神情,是下士的那颗耿耿之心承受不了的。——朋友,你对你所谈及的这场战斗了解些什么?——我知道,特灵答道,我这一辈子任何一个男人大声求饶都从来没有拒绝过;——而对妇女或者小孩,特灵继续说道,在我能举起火枪瞄准他们之前,我宁肯上千次地丢掉自己的性命。——给你一个克朗,特灵,今晚跟奥巴代亚喝上几杯,脱庇叔叔说道,我还要给奥巴代亚一个克朗。——上帝保佑您,老爷,特灵答道,——但我宁愿把它给这些可怜的妇女和儿童。——你是个诚实的人,脱庇叔叔说。——我父亲点了点头,——等于说,——他就是诚实。——
不过特灵,我父亲说,请你把布道文念完吧,——因为我看你只剩下一两页了。]
特灵下士接着往下读。
“假使在这件事情上过去几个世纪的证据不足,——那就立即考虑一下,那种宗教的信徒是如何每天想着用一些对自己而言是奇耻大辱的行动来侍奉和敬重上帝的。
“为了确信这一点,那就和我到宗教裁判所的监狱里去看一会儿。”——[上帝保佑我那可怜的兄弟汤姆。]——“看看宗教,竟将仁爱与正义又捆绑在她的脚下,——鬼一样地坐在一个支架和刑具支撑的黑色法官席上。听哪!——听哪!多么可怜的呻吟![念到这里,特灵顿时面如死灰。]“看看那些不断呻吟的痛苦、可怜的人,”——[念到这里,泪水开始扑簌簌滚下来。]“刚刚被带出来经受模拟审讯的剧痛,忍受一系列精心策划的残暴行径所能造成的极度痛苦。”[天杀的,特灵说,面色又变得血红。]——看看这个被交到拷打者手中的无可奈何的受害者吧,——他的身体因悲痛和囚禁变得如此消瘦。”——[啊!这是我兄弟,可怜的特灵把布道文掉到地上,拍着双手动情地惊呼着——我怕这是可怜的汤姆。我父亲与脱庇叔叔动了恻隐之心,怜悯起这可怜的家伙的苦楚来,——就连斯娄泼自己也对他表示同情。——哎,特灵,我父亲说道,你念的不是历史史实,——而是一篇布道文;——请你再从那句话上开始念。]——“看看这个被交到拷打者手中的无可奈何的受害者吧,——他的身体因为悲痛和囚禁变得如此消瘦,当他忍受疼痛时你就会看到每一根筋肉。
“注意那可怕的刑具的最后的动作!”[我宁可面对一门火炮,特灵跺着脚说。]——“看看它把他投进何等的惊厥之中!——想想他现在展开身子躺着的姿势的情状——想想他忍受的是什么样的酷刑!”——[我希望那不是在葡萄牙。]——“天地万物实难容忍!天哪!看看这部刑具是如何让他疲惫不堪的灵魂悬在他那颤抖的双唇上的!”[我无论如何再也不愿往下念了,哪怕只是一行,特灵说;——我害怕,报告诸位老爷,这一切就发生在葡萄牙,因为我可怜的兄弟汤姆就在那里。我再一次告诉你,特灵,我父亲说,这不是历史记录,——这只是一种描述。——这只是一种描述而已,老实人啊,斯娄泼医生说道,这里面全是虚构。——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父亲答道。——然而,由于特灵念得如此忧心忡忡,——强迫他再往下念就未免有些太残酷了。——把布道文交给我,特灵——我来替你把它念完,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一定要留下来听,特灵回答说,假使老爷允许的话;——不过就是给我上校的军饷,我自己也不愿再往下念了。——可怜的特灵!脱庇叔叔说道。我父亲接着往下念。]
——“想想他现在展开身子躺着的姿势的情状,——想想他忍受的是什么样的酷刑!——天地万物实难容忍!——天哪!看看这部刑具是如何让他那疲惫不堪的灵魂悬在他那颤抖的双唇上的;——真想就此离去,——却又于心不忍!——看看那不幸的人又被打入监牢!”[那就感谢上帝了,特灵说,他们总算没有杀他]——“看看他又被人从监牢里拖出来处以火刑,让他在最后的痛苦中遭受凌辱,那是由这条原则,——即可以有没有仁爱的宗教的这条原则,为他准备的。”[那么,感谢上帝,——他死了,特灵说,——他脱离了痛苦,——他们已经对他使出了最恶毒的手段。——啊,先生们!——安静,特灵,我父亲说罢便继续念布道文,以免特灵激怒斯娄泼医生,——我们决不会这样干。]
“要证明任何有争议的见解是否有优点,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弄清这种见解产生的后果,再把这些后果与基督教的精神做一番比较;——对于这些及类似的情况来说,这是我们的救世主留给我们的最简洁、明确的准则;它值得千百次的论证,——凭着他们的果子你便可以认出他们来。
“我不想对这篇布道作太多的补充,只想补充两三条可以从中推断出来的简洁而又独立的规则。
“首先,每当一个人大声抨击宗教时,——总要相信在他的信条中占上风的不是他的理性,而是他的激情。一种坏生活和一种好信仰是互不相容、麻烦不断的邻居,在它们分开的地方,请相信,那只是为了安静,而别无其他原因。
“其次,当一个被这样描绘的人用任何具体的事例给你讲,——这种事有悖他的良心时,——总要相信他这句话的意思就等于他告诉你这种事让他反胃;——眼下缺乏食欲,总的来说是两种情况的真正原因。
“总而言之,——对每一件事情都没有良心的人,在什么事情上都别相信他。
“而且,在你自己的事情上,要记住下面这条明显的特点,也就是一个毁掉千千万万人的错误,——你的良心不是法律:——不是,上帝和理性制定了法律,并且已经把良心置于你的心中让你去做判决;——不要像亚洲的卡迪那样根据自己的激情的波动,——而应该像英国这片自由和理智之邦里的法官,虽然他不制定什么新法律,但却忠诚地解释他知道早已成文的法律。”
结尾
你把这篇布道文念得好极了,特灵,我父亲说。——假使他少做些评论,斯娄泼医生答道,他会念得更好。要不是我心里太激动,老爷,特灵回答道,我该念得比这好上十倍。——正因为如此,特灵,我父亲答道,你才把这篇布道文念得如此之好;假使我们教堂的神职人员,我父亲接着对斯娄泼医生说,也像这位可怜人所做的那样,一往情深地投入到他们宣读的东西中去,——由于他们的文章写得又好(我不赞成,斯娄泼医生说);我断言,我们布道坛本来就滔滔雄辩,又有这样的主题为之锦上添花,——就会成为全世界的一个样板:——不过,哎呀!我父亲继续说道,我十分难过地承认,先生,就这一点而言,就像法国的政客一样,他们在政坛得到的,又在战场上失去了。——可惜的是,我叔叔说,这也应该失去。我很喜欢这篇布道文,我父亲说,——它富有戏剧性,——而且其写作手法颇有可取之处,在巧妙处理的时候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我们常常用这种方式布道,斯娄泼医生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父亲说,——他表示赞同,倒是叫斯娄泼医生高兴,但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却令斯娄泼医生反感。——但在这一方面,斯娄泼医生有点恼火地补充道,——我们的布道有这么一个长处,那就是我们从来没有把任何低于族长或族长夫人,殉道者或者圣徒的人物引进布道文里。——然而,这里面有些很坏的人物,我父亲说,而我认为这篇布道文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逊色。——可是请问,脱庇叔叔说道,——这是谁写的呢?——它怎么会夹到我的斯蒂文努斯一书里呢?一个肯定和斯蒂文努斯一样了不起的手段高明的人,我父亲说道,才能解决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第一个不怎么难;——因为除非我的判断力大大地蒙骗了我,——我认识那个作者,因为它肯定是本堂区那位牧师写的。
他的风格与我父亲在他的堂区教堂常常听到的布道何其相似,这就是他推测的依据,——如同用à priori论据能给通晓哲学的头脑证明此类事情一样,这种相似同样充分地证明,这篇布道文非约里克的手笔莫属:第二天,当约里克打发仆人到脱庇叔叔家打听此事时,才证明它是如此符合à posteriori。
看来,博学好问的约里克,曾从脱庇叔叔那里借走了斯蒂文努斯,并随手把他刚写完的布道文夹到斯蒂文努斯一书中间;而且,由于他忘性大,所以便把斯蒂文努斯送回家中,并让他的布道文结伴而行。
倒霉的布道文啊!自从这次把你发现以后,你又一次失踪了,通过你主人衣袋里一个不曾想到的裂缝,掉进一个靠不住的破衬里子里了,——被他的驽骍难得的左后蹄深深地踩进土里去了,当你掉下来时,它毫无人性地踩上了你;——在泥潭中埋了十天,——尔后叫一个叫花子从泥里捡起来,给一个堂区执事卖了半个便士,——又被转到他的堂区牧师手里,——从此直到他死,你是永远湮没了,——直到这会儿,当我向全世界讲述这个故事时,你才被交还给他那不安的亡灵。
读者能不能相信:约里克的这篇布道文竟是在上千名愿意对它起誓的证人面前,在约克大教堂的一个巡回审判庭上,由该教堂的某位受俸牧师宣读的,而且他宣读过后,实际上由他印行,——而且竟是在约里克死后仅两年零三个月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的确,约里克在生前从来没有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不过,他生前被人虐待,死后又遭人洗劫,实在是有点儿残酷。
然而,由于做这种事的那位绅士,对约里克十分同情,——而且,为了有意表示公正,还印了几本送人;——我还听说,假若他认为合适,他还可以自己写同样好的一本,——我声明:我本来不会把这种轶事公之于世的;——我公开它并不是想损害他在教会中的人品与晋升;——这种事我让别人去做好了;——但我却发现自己被两个我无法抵挡的理由所驱使。
第一个理由是,为公正起见,我要让约里克的幽魂得到安息;——因为正如当地人,——还有别的一些人所相信的那样,——他的幽魂仍然在走动。第二个理由是,由于把这个故事公之于世,我获得了一次向世界通报的机会,——万一有人喜爱堂区牧师约里克的人品,以及他的布道文的样品,——那么现在项狄家拥有的篇数很多,完全可以集成一大卷,以飨世人,——而且愿它们给世人做出很大贡献。
第十八章
毫无疑问,奥巴代亚得到了那两个克朗;因为正当特灵下士走出房间时,他丁丁当当地走了进来,身上挎着我们说过的那个绿色台面呢挎包,里面装满了各种器具。
我想,斯娄泼医生(神色明朗起来)说,既然我们可以为项狄夫人效劳,那么就该打发人上楼去了解了解她的情况如何,这样才对。
我已经吩咐过那名老产婆了,我父亲答道,万一有什么困难就下来找我们;——因为你要知道,斯娄泼医生,我父亲脸庞上带着一抹困惑的笑容继续说道,根据我和我妻子正式批准的明确的协议,你在这件事里只不过是一名助手,——而且还未必如此,——除非楼上那位老妈妈似的瘦产婆没有你,就干不成事。——女人自有她们的一套想法,我父亲继续说,而且在为了我们家庭的利益,人类的好处,她们挑起全部重担、承受剧痛的这种情况下,——她们要求有决定权,en Soveraines,用什么方式,受何人掌握,由她们选择。
她们这样想是对的,——脱庇叔叔说。但是,先生,斯娄泼医生答道,并未理睬我的脱庇叔叔的意见,而是转向我父亲,——她们最好在其他事情上也能做主;——而且身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因为他希望家庭永久的权利,我认为,最好与她们交换一下这种特权,并为取得这种特权而放弃一些其他权利。——我不知道,我父亲说道,由于回答时有点儿过于烦躁,因此说话不够冷静,——我不知道,他说,我们有什么可以放弃,好取代谁来把我们的孩子们带入这个世界,——除非,——取代谁来怀他们。——人们几乎肯放弃任何东西,斯娄泼医生答道。——对不起,——脱庇叔叔答道。——先生,斯娄泼医生回答说,你要是知道,我们最近几年来在产科的各个领域取得了何等的进步,你会大吃一惊的,不过尤其是在胎儿的安全而迅速的出生这一点上的进步;——而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如此众多的启发,就我而言,(举起双手)我声明我不知道世人是如何得到的——我希望,脱庇叔叔说道,你见过我们在佛兰德斯拥有多么庞大的军队。
第十九章
我已经把这一场景的幕降下了一会儿,——为的是给您提醒一件事儿,——并且给您讲另外一件事儿。
我承认,我不得不给您讲的这件事儿来得有点儿不是时候;——因为要不是当时我预见到这件事儿此后会迈着轻快的小步尾随而来,而且在这里交待要比在别的地方交待更好,本应在一百五十页前就来讲讲它的。——作者有必要向前看看,以保持高昂的情绪,和他们手头进行的工作的联系。
这两件事儿交待清楚以后,——幕将再一次升起,于是,我的脱庇叔叔,我父亲和斯娄泼医生将继续他们的交谈,而不会再被打断。
那么,首先,我必须提醒您的那件事儿是这样的;——在教名方面以及前面所提到的另一方面,我父亲的想法十分奇特,从这些抽样中,——我想,您会形成一种见解(而且我肯定我也这么说过),那就是,我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绅士,在别的五十种见解上都是同样的古怪而又异想天开。其实,人这一生啊,从他受孕怀胎的第一个动作起,——到他进入第二个孩童期,成了靸着拖鞋的瘦老头儿,没有一个阶段不是有他最喜欢的想法,却又跳出这个想法的圈子,像已经解释过的这两件事儿一样,充满怀疑,远离思维的大道。
——先生,我的父亲项狄先生,他决不肯按别人的观点看待事物;——他看待事物有他自己的观点;——他不会用通行的标准衡量事物;——不会的,——他是一名过细的研究人员,不会上这么粗俗的一种欺骗行为的当。——他常说,要用科学的杆秤称出东西的准确重量,杆秤的支点应该是几乎看不见的,这样才能避免通行原则的摩擦;——没有这个,应该总会改变那种平衡的哲学的琐细将无重量可言。——他坚持认为,知识像物质一样,是可以分割in infinitum; ——气质和顾虑像全世界的引力一样是知识的一部分。——一句话,他会说,谬误就是谬误,——不管它出现在什么地方,——不管是小,——是大,——对于真理来讲,都同样是致命的,真理不可避免地被一个谬误压在她的井底下,蝴蝶翅膀粉尘中的一个谬误,——跟把太阳、月亮和所有的天体都集于一身的圆盘中一个谬误作用是相同的。
他常常悲叹,正是由于对这种情况缺乏适当的考虑,由于把它运用到民事上没有像运用到思辨真理上那么好,所以这个世界浩如烟海的事物都乱了套;——以致政治的拱门在倒塌;——而且像评估者报告的那样,国家和教会上层体制的基础受到侵蚀。
您大声疾呼,他会说,我们是一个被毁了的民族。——为什么?他常常会问,用的是芝诺和克吕西波的连锁诡辩或演绎推理,却不知道它是由芝诺和克吕西波发明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是一个毁了的民族?——因为我们腐化堕落。——亲爱的先生,我们为什么腐化堕落?——因为我们贫困;——达成一致的是我们的贫困,而不是我们的意志。——那么,他又接着问,我们为什么贫困?——他答道,因为我们对一便士、半便士的小钱不在乎:——我们的钞票,先生,我们的几尼,——不仅如此,而且我们的先令,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他会说,整个科学界也是一样;——科学上已经确立的伟大观点是不容打破的。——自然规律会自己维护自己;——可是,谬误——(他会眼巴巴儿地望着我母亲补充说)——先生,谬误却通过一些未受人性防范的小窟窿、小缝隙钻了进来。
我父亲的这种思维特点正是我必需提醒您的东西:——我要告诉您的,而且保留到这里的那件事儿,情况如下:
我父亲提出了很多充分的理由,极力劝说我母亲接受斯娄泼医生而不是那个老太婆的帮助,在这诸多的理由当中,——有一条性质极为奇特;他先是以一名基督徒的身份,尔后又以一位哲学家的身份与我母亲论理,——在论理的时候,他使出全部的力量支持这个理由,把它作为他最后的靠山。——他却失败了;尽管论据本身无懈可击;然而,就是尽其所能,他也无论如何不能使她明白这一理由的含义。——倒霉透了!——一天下午,他对我母亲讲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仍毫无结果,走出房间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倒霉透了!他一边关门,一边咬着嘴唇说,——一个要精通天地间一连串精深的推理的人,——同时又有一个妻子有这样的头脑,所以,就无法把一个推理悬到她头脑里面,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免遭毁灭。
这次的辩论虽然对我母亲完全不起作用,——但对他来说,比起他所有辩论加在一起的分量还要大:——因此,我将努力发现它的长处,——尽我所能把它陈述得清楚明白。
我父亲阐述了下面这两个公理的效力:
第一,一个人自己一盎司的才智顶得上别人的一吨;
第二,(顺便说一句,这是第一个公理的基础,——尽管它排在后面)每个人的才智只能来自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他人的灵魂。
因此,我父亲很明白,所有的灵魂生来都是平等的,——最敏锐的和最迟钝的理解力之间的巨大差别,——不是由于一个思维材料高于或低于另一个而产生的原始的敏锐或迟钝,——而仅仅是由于灵魂主要居住的那一部分身体的组织结构幸运或不幸,——他已经把找到这一位置定为他的研究课题。
根据他所能找到的有关这一问题的最精辟论述,他感到满意的是,这个位置不可能在笛卡尔所确定的那个地方,也就是大脑松果体的顶上;正如他从哲理角度解释的那样,松果体为灵魂形成一粒菜豆大小的软垫;——尽管,说实话,因为有如此多的神经都在那一个位置收束,——这还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推测;——脱庇叔叔给我父亲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兰登战役的一位瓦龙人军官,他的半个脑子被枪弹打掉了,——另外半个后来又被一名法国外科医生取了出来;最后身体还是康复了,尽管没有脑子,但他仍能很好地尽职尽责。脱庇叔叔的这个故事,把我父亲从谬误中解救出来,要不是脱庇叔叔,我父亲肯定会与那位伟大的哲学家的铅锤一起掉进谬误的深渊。
我父亲一边在心里推理,一边说道,如果死亡只不过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如果真的人们没有脑子也可以到处走动,做事,——那么,灵魂就确实不在大脑里。Q.E.D.
至于那确确实实的、细微、清香的脑汁,伟大的米兰内科医生大傻蛋博里,在给巴多林的一封信中断言,他已经在小脑枕部的细胞中发现了;他同样断言,脑汁是具有推理能力的灵魂的主要住所(因为,您要知道,在更加开明的近代,每个活着人的身上都有两个灵魂,——按照伟大的蜜塞格林吉乌斯的说法,一个叫做Animus,另一个叫做Anima); ——我说,对于博里的这种观点,——我父亲是绝对不会认同的;像Anima,或者甚至Animus这样高贵、典雅、空灵、昂扬的一个存在,在水坑里择定她的住所,像蝌蚪一样无论冬夏,成天坐在那里嬉水——或者随便哪种液体里,不管它是清还是浑,他会说,这种想法使他的想像大为震惊;这种理论,他是很难听取的。
因此,似乎最不容易遭人反对的观点就是:灵魂的主要感觉机关或者司令部,——一切智力的发源地,她发号施令的大本营,——位于,或者靠近,小脑,——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在延髓周围的什么地方。荷兰解剖学家们一般认为,从七种感觉器官而来的细小神经都集中在那里,就像条条大街和弯曲的小巷都通向一个广场一样。
迄今为止,我父亲的见解还没有什么独到之处,——他只是占有了古往今来天南地北的哲学家的精华。——不过,在这里他却独辟蹊径,在那些哲学家为他奠定的这些基石上又建立于一个项狄假说;——而这一假说同样是有它的根据的;不管灵魂的细微之处依赖上述液体的质地和清澈,还是小脑本身更加细微的网络和纹理的质地和清澈;哪种见解他都表示赞同。
他声称,首先,在繁衍每个个体的行为中要给予应有的关注,这一行为需要世间所有的思维活动,因为它为蕴藏机智、记忆、想像、雄辩以及通常所谓的天生的优秀才能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结构打下了基础;——这一点和他的教名是一切原因中最独特、最有效验的两个原因;仅次于这两个原因的,——第三个原因,或确切地说,是逻辑学家所谓的Causa sine quâ non,没有它,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就是要保护这个精细妙巧的网络免遭破坏,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方法把我们带进这个世界时,脑袋总要先行,于是这一部位难免要经受猛烈的挤压,从而造成了对那个网络的破坏。
——这一点需要做些说明。
我父亲喜欢博览群书,他浏览Adrianus Smelvogt出版的Lithopœ-dus Senonesis de Partu difficili时,他就曾发现,孩子出生时,脑袋松软,容易变形,因为当时颅骨还没有骨缝,——临产的阵痛非常厉害,产妇用力很大,平均相当于四百七十常衡磅的重量垂直作用到头上;——所以这一类脑袋在五十例中有四十九例都被挤压成长圆锥形的面团的形状,就像糕点师傅把面团卷起来准备做成馅饼时的形状。——天哪!我父亲喊道,这对极其细嫩的小脑组织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呀!——如果真有博里声称的那种汁液——这还不足以使世界上最清澈的液体变得又臭又霉吗?
可是他这种理解是多么了不起啊,当他进一步明白作用于头顶的这种力不仅损伤了大脑本身,——而且一定也把大脑挤推向小脑,而小脑正是理解力所处的位置的时候。——天使和神仆保佑我们!我父亲喊道,——哪个灵魂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难怪智力网会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破烂不堪;而我们有很多最杰出的头脑还不如一团乱麻,——杂乱无章,——里面一片狼藉。
可是,当我父亲继续往下读时,他便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当孩子被颠倒过来,手术医生是很容易这样做的,并且把婴儿的脚抓住往外拽时;——不是大脑被推向小脑,恰恰相反,是小脑被推向了大脑,在那里,小脑不会造成任何损伤:——天哪!他喊道,全世界都在谋划把上帝赋予我们的一点点才智驱逐出去,——产科教授们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如果我儿子出生后一切正常,小脑又未受损伤,那么对我来说,他的哪一头先出来又算什么呢?
一旦一个人提出一个假说,它便吸收一切作为自己的营养;而且从您产生它的那一刻起,它一般会依赖您所看到、听到、读到,或者理解到的每一样东西来成长壮大,这就是假说的特性。这一点是极为有用的。
在我父亲怀着这一假说过了一个来月,几乎没有一个蠢才或者天才他是不能用它轻易做出解释的;——它说明了大儿子为什么会成为全家最大的笨蛋。——可怜鬼呀,他常说,——他为弟弟们的智力开了路。——这一假说揭开了碎嘴子和怪脑瓜的言论之谜,——因为它表明,经推理,情况不可能相反。除非※※※※我没注意。这一假说神奇地解释说明了亚洲天才的聪敏以及那种更加活跃的禀性、更加透彻的直觉,在于气候比较温暖;而不是出于那种随便平常的解释,什么天空更加晴朗,日照更加经久等等。——在他看来,后面这类因素,通过一个极端,也许会将灵魂的智能稀释冲淡,化为乌有,——就像在较寒冷的气候条件下,被另一个极端凝固一样;——不过,他对这个问题穷根溯源;——证明,在温暖的气候条件下,自然对创造的最合意的部位给的负担轻——给的快乐多;——痛苦少,因为对头颅的压力和抵抗力很小,所以小脑的整个组织便得以保护;——而且他不相信,在正常出生的情况下,哪怕这种网络的一根线断了或者换了,——就会造成灵魂的随心所欲。
当我父亲进展到这一步时,——有关剖腹产以及剖腹产后安全进入人世的旷世天才的解释,对这个假说有些什么启示呢?你看,他会说,这对大脑皮层感觉中枢没有任何损害;——盆腔对头没有压力;——大脑对小脑的挤压;既没有来自os pubis这边,也没有来自os coxcygis那边——请问,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后果呢?哎,先生,您的裘力斯·恺撒,手术由他得名;——还有您的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他早在这个手术得名之前,就已经用这个办法出生了;——您的西庇阿·阿弗里肯努斯;你的曼尼留斯·托尔奎图斯;还有我们的爱德华六世,——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会为这一假说增添荣耀:——这些人,以及更多名留青史的人物——先生,都是从旁门左道进入人世的。
这种对腹部和子宫的开剖问题在我父亲的脑海里一连萦绕了六个星期;——他读过一些书,满意地发现上腹部和子宫的伤口并不是致命的;——因此可以在母亲的肚子上很好地开个口子,给孩子一个通道。——一天下午,他向我母亲提起了此事,——其实仅仅是向她提了一下而已;——可是,当他看见我母亲一听到这件事便面如死灰,反应就像这个手术激起他的希望一样强烈,——他想,还是再别提这件事为好,——只好认为——他的想法提也白搭。
这就是我父亲项狄先生的假说;关于这个假说,我还必须补充一点,那就是我哥哥博比像我们提到过的任何一位英雄豪杰一样,为这一假说增了大光(且不管他为这个家增了什么):——因为我给您说过,他不仅在受洗命名时,而且在出生时,我父亲正好在埃普索姆,——他又是我母亲的头一个孩子,——就是脑袋率先进入人世的,——后来长成了一个才思迟钝得出奇的半大小子,——我父亲把这些都拼凑到他的见解里面;由于他在这一端失败了,——他决心试一试另一端。
这种事是不能指望由一个女性来完成的,因为女性是不会轻易脱离常规的,——所以,这是我父亲赞成起用从事科学研究的男人来做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这种人他比较好对付。
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当中,再没有比斯娄泼医生更适合成为达到我父亲的目的的人了;——因为,尽管他新发明的镊子就是他已经试验过的铠甲,而且他坚持认为这是最安全的接生器械,——但是,他似乎在他的书中丢下一两句话,对我父亲脑海中萦绕的这件事表示赞成;——尽管并没有像我父亲的体系那样,认为将双脚先拽出来对灵魂有好处,——而仅仅是为了纯产科方面的理由。
这将会说明在随后的交谈中我父亲和斯娄泼医生为什么结成了攻守同盟,这次交谈对脱庇叔叔则有点难堪。——对于一个除了常识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来说,他如何才能顶住这两个科学上的同盟者,——真是让人难以想像。——如果您乐意,您不妨推测一下,——趁您的想像活动的当儿,您可以激励它纵横驰骋,从而发现我的脱庇叔叔到底因为什么因果关系,腹股沟受伤后变得谦虚了。——您可以建立一套理论体系通过婚姻契约来说明我损失鼻子的原因,——向全世界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了大霉,名叫特里斯舛,这与父亲的假说,全家人,包括教父、教母的愿望完全抵触。——这些问题,加上尚未搞清的别的五十个疑点,如果有时间,您可以努力去解决;——不过我事先告诉您,您的努力将是徒劳的,——因为《希腊的堂贝利阿尼斯》中的圣人魔术师阿尔基夫,他的妻子,同样著名的女巫厄甘达都不能声称与实情能搭上界(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读者只好等到来年给这些事情以圆满的解释了,——到时候,他预料不到的一系列事情将会大白于天下。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