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李商隐与无题诗

晚唐诗杰又一家

跟杜牧并称“小李杜”的李商隐，是晚唐又一位杰出诗人。李商隐（约813—约858）字义山，他自称跟皇帝同宗，可是到他这儿，家道早已败落。他爹爹只做个小县令，在他十岁上就死了。他是长子，十三岁就不得不帮人抄抄写写的，帮衬家里的日子。

李商隐自幼跟着一位堂叔习文读经，文学底子打得很牢固。十七岁那年，他带着自己的文章到洛阳去见令狐楚。这位老先生是朝廷重臣，一见李商隐的文章，大加称赞，把他送到宾馆待为上宾。此后，令狐楚不论到哪儿去做官，总要带上李商隐，还亲自把写文章的诀窍传授给他。

李商隐三次进京应试，到二十五岁这年，终于中了进士。可就在这一年，恩师令狐楚去世了。第二年，李商隐应聘加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王茂元挺看重这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还把女儿嫁给了他。没想到这么一来，李商隐的悲剧人生就开了头。

原来朝廷上牛（僧孺）、李（德裕）两党斗争激烈。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táo）是牛党的重要人物，而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却属于李党。于是牛党便攻击李商隐“背家恩”“投异党”，说他品行败坏。李商隐虽然不断写诗写信表白，可是没用，牛党再不肯信任他。李党呢，这时又受排挤，自顾不暇。他只好东奔西跑，给人家做幕僚，一辈子没能舒展怀抱，四十六岁那年客死荥阳。

李商隐的诗风格多样，既有典雅华丽的，又有朴素清新的，内容也非常广泛，其中有不少咏史诗。一首题为《隋宫》的绝句这样写道：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不戒严：写隋炀帝完成一统大业，天下太平，出行时不加警戒。九重：指朝廷。省（xĭng）：醒悟，懂得。谏书函：上书劝谏。◎举国：全国。障泥：马鞯，垫在马鞍下，垂于两边，以挡泥土。

这是讽刺隋炀帝的诗。隋炀帝是个有名的荒唐君主，他三下江南，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最终导致亡国。诗中只点出一件事：在春风和暖的时候，全国都在剪裁名贵的宫锦。做什么用呢？一半做马背上的障泥，一半做御舟上的船帆。——隋炀帝穷奢极侈的嘴脸，就在诗中画着呢！

李商隐的抒情诗写得更好。请看这首《夜雨寄北》，据说是写给妻子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泛指川东一带。◎何当：何时。

这是孤身在外的诗人拿诗跟远在家乡的妻子聊天哪：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吗？还没有准日子呢。眼下正是巴山之夜，秋夜雨下个不停，池水也都涨满了，这真是个格外寂寞的时刻啊。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中，在西窗下跟你说说话儿，剪剪灯花儿？那时回想今天这巴山夜雨的情景，正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这诗写得多么含蓄平易，又多么深情。独在异乡为客的孤寂以及对妻子温柔的爱，全都包蕴在明白如话的诗句里。时间和空间也忽此忽彼，余味无穷，令人百读不厌。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写得最拿手的还是七律。杜甫是公认的七律高手，而李商隐的七律是继杜甫后的又一个高峰。他的一首《杜工部蜀中离席》，不但风格模拟杜甫，连口气也是借用杜甫的。诗中那一联“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延：请），写尽官场中人的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后人评论这首诗，说是有“杜诗笔势”，“虽老杜无以过也”。

不过李商隐的七律中还有风格完全不同的另一类。那是些爱情诗，大都标以《无题》。听听这一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泪：指蜡泪。◎“晓镜”句：想象情人清晨对镜，只愁风姿减损。云鬓，指妇女浓密的鬓发。◎蓬山：蓬莱仙山，喻情人居处。青鸟：神鸟名，传说为西王母的使者，代指男女间的信使。

相传李商隐在中进士之前，曾在玉阳山隐居学道，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宫女，两人偷偷相爱，却又不能如愿以偿。他的一些《无题》诗，就是为这而写的。不过也只是传说，无从考证。——何必较真呢？诗歌欣赏重在体味一种朦胧而含蓄的意境，那正是李商隐所竭力追求的。

诗的首联写一对情人好不容易见面、难舍难分的情景。“东风无力百花残”是从情人眼中见到的春日景色，反衬了诗人内心的惆怅。“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联是千古名句：春蚕丝尽，生命也随之完结了；蜡泪淌干，蜡烛也就烧尽了。诗人巧妙地运用比喻，说明感情的缠绵深挚。“丝”不正是“思”的谐音吗？蜡泪似乎又暗示着爱情的无望。

最后，诗人把希望寄托在神话中的青鸟身上——可神话毕竟是虚无缥缈的，这希望，也只能是无望之望了！

灵犀《无题》句，蝴蝶《锦瑟》诗

另一首《无题》也是吟咏男女之情的：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灵犀：犀牛角。传说犀牛角内有一白纹贯通，这里比喻两心相印。◎送钩、射覆：都是游戏名，前者是手中藏钩令人猜，后者是将物覆盖于器皿下令人猜。分曹：分队。◎“嗟余”二句：这是感叹自己官身繁忙。应官，指到官府值班。兰台，秘书省。转蓬，随风飘转的蓬草。

在一个难忘的夜晚，诗人在热闹的宴席上遇到心仪的姑娘。可惜在大庭广众之中，两人不能比翼齐飞、翩然共舞，只能通过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传达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己之情。

当内心洋溢着幸福时，只觉得酒暖灯红，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惜更鼓响起，诗人不得不离席到官衙去值班，心中充满着官身不自由的哀怨。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联，后来成为人们歌咏爱情的传世名句。

另有一首七律《锦瑟》，是用诗的头两个字作题目，也相当于一首“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装饰华美的瑟。无端：无缘无故。◎“庄生”二句：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后对自己到底是人是蝶产生疑虑。望帝，蜀王杜宇，死后魂魄化为啼血杜鹃。◎“沧海”二句：相传南海中有鲛人，悲戚而泪变珍珠。蓝田，在陕西，出美玉。

这是古代诗坛上最著名的一首“朦胧诗”，一千多年来，人们对这首诗的理解真是五花八门：有说是吟咏爱情的，有说是悼念亡妻的，也有说是自叹生平的。你瞧，诗人看到乐器上的五十根弦，就想到自己年届半百；而人生如梦、往事迷茫，自己如同梦中化蝶的庄子，连自身的存在都产生怀疑啦。至于此刻的心境，则更像是日夜悲啼的杜鹃——那是失去王位的蜀王望帝的化身。

接下来的一联，诗人用南海珍珠、蓝田美玉来比喻自己的才华；不过也有人较真，说“珠有泪”象征着落败的李党，“日生烟”说的是炙手可热的牛党——无论怎么理解，诗句中哀伤、失落的情调，却是明摆着的。最后二句是说，当时已觉迷惘，今日追忆起来，愈发不堪回首啦。

不过也有人反对这么一句一句地解读，认为诗歌重在抒情，此诗典故虽多，却共同营造了一种人生失意、旧梦难回、迷惘失落的意境。朦胧自有朦胧之美，让人回味不尽，也就足够了；何必一字一句地钻牛角尖，搞得支离破碎呢？诗人热爱生活，可生活总是充满着遗憾。《乐游原》一诗，就抒发了诗人的无限感慨：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晚：傍晚。古原：即乐游原，是长安西南的一处高地。

有人认为全诗是倒装写法：诗人傍晚驱车登上古原，感到意绪不佳。为什么呢？因为看到夕阳灿烂、光景美好，可惜已是临近黄昏，一切就要过去了！——美好的事物却不能长久存在，这种悲哀带着永恒的意味。诗中所说的自然界的黄昏，大概也象征着人生的暮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