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中国(第四编):思想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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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人不可能涉于同一条河流,这是老生常谈。每当我们一步步走进历史,我们也就在一步步退出历史。年纪越大,感觉越强烈。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们学得越多,才越需要提炼。有人以为,基础学科就是谁离开我都不行,我离开谁都行,一切都靠积沙成塔,一切都靠归纳法。这是光讲前四个字。

历史拼图,仰赖考古,没错,但你真的以为,历史可以全部挖出来吗?我们的知识永远漏洞百出,已知总是比不了未知。古文字,对象更具体,道理一样。

人老了,精力不济了,单枪匹马,以全求大,那是自不量力。你就是课题费一大把,指挥千军万马,照样没用。以小搏大,只能靠为道日损,学得越多越要损。


我的最后一个集子偏重地理思想,我叫“思想地图”。地图是让人用眼睛看的,一山一水、一城一邑,很具体,这样的东西也有思想吗?思想也可以用地图来表现吗?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小时候,玩具蛊惑好奇心,让我忍不住把它拆开来,一探究竟。然而拆开的零件散落一地,却怎么也装不回去。Puzzle是一种智力游戏。地理学家怎么把自古及今无数人在大地行走的知识拼成一幅完整的地图,这可不是容易事。

地理也有思想史。


历史总是被不断简化。好的可能说得更好,坏的可能说得更坏。

有美化,也有丑化,让有科学训练的历史学家很不满意。历史学家说,这类历史叙事是一种人为建构,要解构,要重构,细节复原,宁繁勿简。

前些年,我介绍过一场“学术科索沃”的讨论。贝格利教授的“解构永恒中国”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今年是马年,有两个故事跟马有关,立意正好相反。

一个故事是九方皋相马,不辨牝牡骊黄。故事说的是,秦穆公有个相马专家叫伯乐。伯乐老了,穆公问他,你能不能找个中意的孩子来接班。他说,我的孩子都不成器,我只能告他们一般的好马长什么样,却没法告他们“天下之马”长什么样。我有个朋友叫九方皋,他的本事比我大。穆公把九方皋请来,他也太不像话,居然连牝牡骊黄都分不清,穆公当然不悦。伯乐解释说,这正是他比我高明的地方。“若皋之所见,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他的道理是,千里马就是千里马,关键是跑得快,这跟牝牡骊黄没关系。他只关心马之良驽,而不是性别与毛色。您还别说,九方皋发现的沙丘之马,牵来一看,果然是千里马。

另一个故事是公孙龙与孔穿的辩论。公孙龙以“白马非马论”著称,他说“白马为非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今合以为物非也”,其言甚辩,于理则非。他的逻辑是,马是共名,包括各种颜色的马,但白马不等于黄马、黑马,更不等于马。这就像你到马圈挑白马,如果马圈里只有黑马,没有白马,当然也就没有你要挑的所谓马。总之,天下只有白马、黄马、黑马,没有抽象的马。公孙龙是赵国人。当年,他跟孔子的后代孔穿在赵平原君家辩论。孔穿说,“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此术,则穿请为弟子”。公孙龙说,这我就没法办了。我之所以出名,全靠此术,你说你愿拜我为师,却要我先放弃此术,这岂不是说,你要先来教我,然后再当我的学生,世上有这个道理吗。孔穿无言以对。

九方皋为了追求他心中的“天下之马”,宁肯忽略马的毛色。公孙龙为了解构抽象意义上的马,却把马的毛色看得无比重要。


汉学家,也许应该说某些汉学家吧,因为笼统的汉学家,据说并不存在,他们对中国的理解真有意思。

夏根本没有,只是中国人喜欢讲的故事。

商周是瑞士奶酪,一小片,本来就不大,还满是窟窿。

中国人是什么?

定义:只有说Chinese的人才是Chinese。而Chinese language只等于汉语,只有汉族才说汉语。

推论:不说汉语的地区不属于中国。

举例:三星堆人会说安阳话吗?肯定不会说。所以三星堆不属于商。同样道理,中国不包括四大边疆。

结论:中国人说的中国都是虚构,国家主义的虚构,今后只有朝代史,没有中国史。所谓中国史,其实是个混沌。

《庄子·应帝王》讲过一个故事,跟解构有关: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倏、忽者,瞬息万变也。混沌者,一成不变也。倏、忽南来北往,经常在混沌的地盘上碰面,受到混沌的热情款待。混沌是个大肉球,没鼻子没眼睛,没耳朵没嘴巴,让倏、忽好生着急。他们的回报,无异好心的谋杀。


大必专制,小必民主,这是古典偏见,也是现实偏见。

古人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如此,世界如此。西洋史,分,希腊是典型;合,罗马是典型。

古典时代,地中海沿岸有上千个城邦,到处都是这种由渔村放大的小国。柏拉图说,这些城邦好像水塘边围一圈蛤蟆(《斐多篇》),很形象。但蛤蟆再多,长得全不一样,也得有个共名吧?这个共名叫希腊。

罗马帝国,块头很大,跟秦汉相似。他们也修长城。欧洲也有过大地域国家。

中世纪,罗马帝国解体,好像五胡十六国,书不同文,车不同轨,一直到现在都合不起来。他们自豪的自治传统,其实是以这种分裂局面为背景。中世纪,欧洲四分五裂,只能靠基督教统一欧洲。这种精神大一统难道就不专制吗?

近代欧洲殖民世界,他们碰到的全是历史悠久的大国。小国治大国,怎么治,全靠横切竖割,分而治之。中东北非,很多国家的边界都跟刀切的一样。

民主解构专制,这是现实版。

他们说,所有大帝国都应解体,所有落后国家的民族主义诉求,都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哪怕左翼思想家都绕不出这个圈子。

过去,法国有个漫画很形象,中国是块大披萨,所有列强围坐一圈,手拿刀叉,正把它切开来吃。列强说,所有大帝国都必须解体。解到什么份上才合适?谁也不知道。从理论上讲,只有分到一国一族、一语一教才合适。

两次大战,冷战和后冷战,世界被反复解构,反复重构,没完没了。

解构不仅是理论问题。


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历史上如此,现在也如此。王明珂说,“中国民族”与“中国少数民族”是什么,学者有两种解释模式——“历史实体论”与“近代建构论”(《羌在汉藏之间》前言)。他更倾向后者。因为近代建构,所以才要解构。

其实,中国的任何民族,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其内部都是千差万别,历史上都是千变万化,认同与识别,不仅现在复杂,从来都复杂。


中国这么大,这么复杂,当然值得做深入细致的研究。但是,“解构永恒中国”并不能取消历史的中国和中国的历史,这就像白马黑马,你分得再细,它也还是马。

传统中国真的就是从周代城邦到编户齐民,从民主走向专制吗?现代中国真的就是抛弃历史,完全按现代民族国家的身段量体裁衣重新订制吗?

予虽鲁钝,不敢同也。

2014年11月9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