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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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宇航员

那老人让哈利想起宇航员。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动作、死气沉沉的黑眼珠和匆匆踩过木地板的鞋,唯恐一离开地面,他就会飘进太空。

哈利看了看悬挂在出口的白墙上方的时钟,下午三点十六分。窗外,玻克塔路上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低悬着的十月太阳,映照在高峰时段往来车辆的两侧后视镜中。

哈利专心看着那个老人。亟须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大衣,大衣下是花呢夹克、领带和穿旧的灰色长裤,长裤上有一道又直又挺的折痕;脚下的鞋擦得光亮,鞋跟处有磨损。这样的退休人士在麦佑斯登区似乎多的是。这并非猜测。哈利知道奥古斯特·舒尔茨现年八十一岁,之前是服饰零售商,除了战时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待过一阵子,这辈子都住在麦佑斯登区。他每天都走过铃环街的人行天桥去探望女儿,僵硬的膝盖就是在桥上摔过一跤的结果。他的手臂在手肘处弯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给人一种机械人偶的感觉。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张银行支票,准备拿给二号柜台后方的短发年轻人。哈利看不见银行柜员的脸,但他知道那人凝视着老人,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同情与不耐。

三点十七分,终于轮到舒尔茨了。

丝蒂恩·格雷特坐在三号柜台后方,她刚从一个头戴蓝色毛线帽的男孩手里接过一张汇票,正给男孩数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她每把一张钞票放上柜台,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就闪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号柜台前方有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女人前后摇着婴儿车,大概是想让自己分心吧,因为婴儿已经睡着了。女人等着布莱恩女士为她服务。布莱恩女士正大声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解释,他不能从别人的账户拿钱,除非该账户的持有人签了同意书。她还说,在银行上班的又不是他,因此讨论或许该结束了。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大步走进银行。一个个子很高,另一个比较矮,两人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丝蒂恩抬起头。哈利看了看表,开始计时。男人冲向丝蒂恩所在的柜台,高个子走路的模样像是脚下有水坑;矮个子则步履轻快,仿佛身上容纳不了过度发达的肌肉。戴蓝帽子的男孩缓缓转身,开始朝出口走,一面专心地数钱,完全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嘿。”高个子男人对丝蒂恩说,同时把一个黑箱子重重撂在柜台上。矮个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反光墨镜,上前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放在旁边。“钱!”他尖着嗓子,“开门!”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银行里的一切动作都冻结了,只有窗外的车流透露出时间并未停止,时钟的秒针也显示已经过了十秒。丝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钮,一阵电子嗡嗡声响起,矮个子男人用膝盖把柜台门顶在墙上。

“钥匙在谁那里?”他问,“动作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赫尔格!”丝蒂恩回头喊。

“什么事?”声音从银行里唯一一间办公室敞开的门内传来。

“赫尔格,我们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打领结的男人出现了。

“赫尔格,这两位男士要你打开提款机。”丝蒂恩说。

赫尔格·克莱门森眼神空洞地望着穿工作服的两个男人。男人现在跟他在柜台的同一边。高的那个紧张地瞥了一眼大门,矮的那个紧盯着这位分行经理。

“噢,对,当然。”赫尔格倒抽了一口气,好像刚想起错过了一个约见似的,发出一阵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动也不动,只是把这些人每个细微的动作和姿势尽收眼底。他继续看着门上的时钟,但眼角仍能瞥见那位分行经理从里面打开提款机,取出两个长金属盒,递给两个男人。整个过程都在静默中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五十秒。

“老兄,这些给你!”矮个子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两个模样差不多的金属盒交给赫尔格。分行经理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拿起盒子放进提款机内。

“周末愉快!”矮个子说着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钟。

“等一下。”赫尔格说。

矮个子身体一僵。

哈利吸着两颊,想让自己专心。

“收据……”赫尔格说。

两个男人瞪着这位矮小的灰发分行经理好一会儿,然后矮个子爆出大笑。声音大且刺耳,还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你真以为我们会没签名就走人?交出两百万却没收据?! ”

“嗯,”赫尔格说,“你们上周就有人差点忘记啊。”

“最近送货部好多新人。”矮个子说。他跟赫尔格分别在黄色和粉红色的表格上签名,然后交换表格。

哈利等到大门再度关上,才又看了看时钟。两分钟又十秒。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白色的北欧银行运钞车驶离。

银行里的人继续交谈。哈利不需要数,但他还是数了。七个人。三个在柜台后,四个在柜台前,包括那个婴儿和一个刚进门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正在支票收执联上写账号。哈利知道是写给阳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尔茨说,开始朝大门的方向移动。

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十秒整。从这时起,一切都变了。


门开的时候,哈利看到丝蒂恩从文件中抬起头,又低下去。然后她又抬头,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已经拉下连身衣的拉链,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榄绿相间的AG3自动步枪。一只海军蓝的忍者头套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哈利从零开始数。

忍者头套的嘴巴部位开始动,像个大脚怪玩偶:“不许动,抢劫!”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在小且密闭的银行大厅中,这句话就像发射了一门大炮。哈利仔细打量着丝蒂恩。在遥远的车流声中,他听到男人扣动扳机,上了油的金属发出一声流畅的咔嗒声。丝蒂恩的左肩垮了下来,不细看不会发现。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也或许她只是吓坏了。奥斯陆警察大学的心理学讲师奥纳曾经告诉他们,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思考,以之前设定好的模式行动。奥纳说,多数银行员工会在惊吓中按下无声的抢劫警铃。他也引述抢劫后的审讯报告,表示很多人事后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按过警铃。他们都进入了“自动导航”模式。奥纳说,银行劫匪也一样,预先设定要对任何阻止他行动的人开枪。所以劫匪越害怕,别人让他改变心意的机会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紧绷,盯着劫匪的眼睛。蓝色的。

劫匪解开一个黑色旅行袋,扔过柜台。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柜台门口,手往门上一撑,双腿越过柜台门,站到丝蒂恩的正后方。丝蒂恩仍然坐着,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熟知自己的直觉,她不想盯着劫匪看,以免激起对方的反应。

她尚未出现惊慌的反应,但哈利看出丝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变紧了,衣服下面的纤弱胸腔似乎挣扎着要吸气。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咙。一次,两次,总算让声带发出声音:“赫尔格。提款机钥匙。”即使三分钟前才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丝蒂恩的嗓音低沉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尔格已经听到劫匪的说话声,而且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快点,不然……”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在一阵沉滞的停顿中,整个银行只有舒尔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声音,像两把刷子极慢地来回擦过鼓面。

“……他会开枪杀了我。”

哈利看着窗外。外面通常会有一辆没熄火的车,但他却没看见。只有经过的汽车和行人的模糊影子。

“赫尔格……”她的声音在乞求。

快啊,赫尔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对这位老银行经理略知一二,他知道他家里有两只纯种贵宾狗,还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然后抛弃的女儿。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等赫尔格一回家,就开车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时此刻的赫尔格觉得自己沉在水里,像身处在慢动作的梦境中,不管多么想要加快速度都没有用。然后他进入了哈利的视野。银行劫匪抓住丝蒂恩的头发一扯,站到她后方,自己则面对赫尔格。赫尔格像个必须喂马却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远,整条手臂伸得直直的,手里抓着一串钥匙。头套男在丝蒂恩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步枪对准赫尔格。赫尔格踉跄地退了两步。

丝蒂恩清了清喉咙:“他说,打开提款机,把钱放进这个黑色旅行袋。”

赫尔格茫然地瞪着对准他的步枪。

“你有二十五秒,之后他就会开枪。对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尔格的嘴张开又闭上,好像想说什么。

“快点,赫尔格。”丝蒂恩说。

抢劫从开始到现在过了三十秒,舒尔茨已经快走到大门了。分行经理在提款机前跪下,看着那串钥匙。钥匙共有四把。

“还有二十秒。”丝蒂恩的声音响起。

麦佑斯登区警局,哈利想着。巡逻车已经出发,相隔八条街,现在是周五的高峰时段。

赫尔格用发抖的手指拈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插进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里戳。

“十七秒。”

“可是……”他开口。

“十五秒。”

赫尔格拔出钥匙,换了一把再试。插进去了,却转不动。

“老天……”

“十三秒。赫尔格,用贴绿胶带的那把。”

赫尔格盯着钥匙,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串东西。

“十一秒。”

第三把钥匙插入,转动了。他拉开门,转向丝蒂恩和那个男人。

“还有一个锁要开……”

“九秒!”丝蒂恩喊。

赫尔格发出一声呜咽,手指滑过凹凸不平的钥匙边缘,眼前昏花一片。他像盲人摸点字那样,摸索着钥匙边缘,想找出正确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细听着,还没听见警车的鸣笛声。舒尔茨握住了大门的把手。

一声金属咔嗒声,钥匙整串掉到地上。

“五秒。”丝蒂恩低声说。

大门开了,马路上的声响涌进银行。哈利好像听到远方有熟悉的濒死哀号。那声音又响了。警车声,然后大门关上了。

“赫尔格,两秒!”

哈利闭上眼,数到二。

“开了!”赫尔格大叫。他打开第二道锁,半站着拉扯卡住的钱箱。“等我把钱拿出来就好!我……”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哈利看着银行的另一头,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那个一动不动、拿枪抵住丝蒂恩脖子的劫匪。丝蒂恩的眼睛眨了两下,一声不吭地朝婴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小孩的尖叫声更响亮了。

第一个钱箱松脱时,赫尔格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过那个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内把钱全丢了进去。赫尔格按照嘱咐拉上袋口的拉链,站在柜台边。一切指示都通过丝蒂恩的口传达,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惊人地冷静。

一分钟又三秒。抢劫完成,钱全进了旅行袋。几分钟后警车就会抵达,四分钟内其他警车会挡在银行四周的脱逃路线上。劫匪全身的细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妈的该走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哈利意想不到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没逃跑,还一把扯过丝蒂恩的头发,将她转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这几天得去检查一下视力,但他还是看到了。丝蒂恩被迫望着面前那位看不见脸的施虐者,听到他对她低声说的话之后,她脸上呈现出缓慢、渐进的变化:那两道纤细、修剪整齐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弯成了两个“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凝成一个惨笑。婴儿不哭了,这场啼哭来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因为他很清楚:这幅冻结的画面是精湛的影像。刹那中的两个人被镜头捕捉,一个对另一个判了死刑。戴头套的脸与无助的人质之间,有两只手宽的距离。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枪对准她的喉咙,一条极细的项链悬垂着一个心形金坠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纤细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

一阵模糊的声音响起。哈利竖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车,而是隔壁房间的电话。

头套男转过头,看了看吊在柜台后方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五根戴着黑手套的手指,握拳,然后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转向丝蒂恩,双手把枪握在腰部,枪口向上指着她的头,双腿微微分开以抵抗后坐力。电话还在响。一分钟又十二秒。钻石戒指在丝蒂恩半举着的手上闪烁,仿佛在向谁道别。

就在三点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时,他扣下扳机。枪声尖锐又空洞,将丝蒂恩的椅子打得后退,她的头在脖子上晃着,像个肢体残破的布娃娃。随后椅子整个翻倒,丝蒂恩的头撞上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消失在哈利的视野中。原本贴在柜台上方的玻璃隔板上、印着北欧银行新退休方案的海报,也成了一片血红。哈利现在只听到愤怒、不肯妥协的电话铃响。戴头套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个决定。

劫匪跳过柜台,哈利下定决心。他一下从椅上蹿起来,跨出六步,抵达,接起电话:

“有话快说!”

在他话音刚落的空当,他听到客厅电视里的警车鸣笛声、附近人家传来的巴基斯坦流行音乐和走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好像是麦德森太太的。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来自过往的一次邂逅,尽管时间还不算太久,却让人觉得遥远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过去,总是不时地以模糊的谣传、完全虚构的故事,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过现在这个是他能够确认的往事。

“哈利,讲话还是这么有男子气概啊?”

“安娜?”

“哇,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阵甜甜的暖意冲上胃部,几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几乎。他从镜中看到钉在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维斯滕过暑假时照的。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着,是那种相信不会有坏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笑容。

“哈利,你周日傍晚都做些什么?”

“嗯,”哈利听到自己自动模仿起她的声音:稍显低沉、拖着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现在不是。他咳了一声,改用更中性的音调:“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什么事?”

“看录像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