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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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被囚第25日

人生中总有些日子,当时显得非常怪异,事后想想却又颇为滑稽。虽然是黑色幽默,但毕竟也是幽默的一种。人生中也常有一些人,当时看起来异常古怪,事后想起却又像小丑一样滑稽——相较之下,你还会发现自己的长处,而这些水平低下原本不值一提的人却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好像他们有多么了不起似的,实在是滑稽可笑。

第25天,来了一个访客,一想起他我就忍俊不禁,就连现在写这段经历时也无法抑制笑意。回头来看,也许上帝和他的黑蝴蝶觉得应该让我在悲惨中喘口气,于是便送给我一个笑话来轻松一下。在被囚禁的痛苦日子里,我全力以赴地对抗着恐惧。虽然恐惧的情感开关在我的大脑中固执地一次次打开,但我还是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关上了。

这天下午,随着太阳落下,黄昏渐渐来临。晚饭马上就要送来了。跟每天一样,我把演练计划用的工具都收了起来,就连我凭空想象的演练场景也都抛诸脑后了。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一切装备都放回了原处。我坐在床上,手掌平摊,分别放在两个膝盖上,挺直了腰,我的肚子高高耸起,就像一只圆滚滚的毛绒玩具一样,就像一只泰迪熊。

嘎吱。

嘎吱,嘎吱,更近了。

嘎吱,嘎吱,更响了。

金属插入,转动,打破封印,门开了。

但没有吃的。

“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过来。”

我走向绑匪。他把一个购物纸袋扣在了我的头上。

“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扶着栏杆。我没给你把纸袋口系上,这样你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脚,方便下楼。好了,跟我来。不许提任何愚蠢的问题。”

搞什么鬼?你遮住了我绝大部分的视线,然后让我走楼梯?我这会儿能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不对,纠正一下,你觉得我这会儿能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我自己知道,我有可能发现许多装备,说不定还能找到一条逃跑路线,不过你不知道啊。毕竟你是个蠢货。

“是,先生。”

结果,我没有获得什么关于楼下的信息,只知道楼梯都是木头做的,不知是谁经常在楼梯上跑,每一级台阶的中间都已经褪色了。最后一段楼梯是薄薄的橡木板,因为长期使用的缘故,磨损得非常严重,油漆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忽然,有灯光透过纸袋照了进来,接着他把纸袋拿掉了。

“她来了。”绑匪对绑匪说。

这是什么情况?搞什么鬼?是我疯了吗?面前怎么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绑匪?怎么回事?

“弟弟,我看她很健康嘛。肯定能让我们大捞一把。”绑匪的克隆人对绑匪说道。

同卵双胞胎。这么说,还是家族犯罪。要是这一刻定格,我肯定是大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来,坐下,可爱的小豹子。”绑匪的双胞胎兄弟对我说道,他动作轻柔地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在一张豪华的餐桌边。他的指甲比一般男人的指甲要长许多。我注意到他戴着一条紫色的印花围巾。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抬头望去,桌子尽头有一个铺着蕾丝花边桌布的橱柜,上面有一台留声机正颤巍巍地开始播放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淡紫色和绿色的墙纸把这里装扮成了过时的维多利亚风格,一套闪闪发光的深色餐具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古旧。贴在墙上的薄木片打着一层厚厚的蜡,颜色几乎变成了黑的,墙纸上满是诡异的玫瑰图案。餐桌旁有十二把高背椅,都铺着粉红色印花的坐垫。餐桌中央放着热气腾腾的炖菜,屋里闷热得就像烈火熊熊的地狱一样。

“可爱的小豹子,非常非常可爱的小豹子,快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的名字叫布拉德。”那个名叫布拉德的双胞胎兄弟说道。他讲话的语调像唱歌一样,带着鼻音,音调很高。那条长围巾上的流苏随着他夸张的举止来回晃动。

原来这就是布拉德。他为什么要叫我小豹子?看他系着带流苏的围巾,那么先前做了超声波检查后,我收起的那条带流苏的围巾,应该也是布拉德的吧。

布拉德和囚禁我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头发、鼻子、眼睛、嘴,身高一样,就连大肚皮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布拉德显得干净利落,囚禁我的人则显得邋里邋遢。

我坐在布拉德身旁的椅子上。他把手轻柔地覆在我的胳膊肘上,就像一根羽毛落下,虽然隔着衣服,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手又湿又冷。我敢肯定,布拉德在握手时,手腕也肯定是软弱无力的,只是松松地抓住别人的手。我妈妈肯定很讨厌他,她会说:“永远都不要相信那些不能与你坚定握手的人。至于那些握手时,手指显得柔弱无骨、没有灵魂的人,切记,你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他把一部很大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我够不到的地方。

“弟弟,你可没告诉我,咱们这稀有的小豹子是个高冷女王啊!”布拉德边说边把一个小圆面包放在我面前的碟子上,这又是一个桃红色印花的碟子。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些碟子都砸了。

“布拉德,还是把这丫头弄回楼上,然后我们简单吃顿饭吧。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吃个饭还要弄这一套,放什么音乐啊,这曲子再好不也是死人写的吗?”囚禁我的人非常暴躁地说道。

“啧啧,弟弟,你总是这么粗鲁。”布拉德说着转向了我,“太抱歉了,顽皮的小豹子,他很没礼貌。别管他,他就是头不懂事儿的野兽罢了。咱们来享受晚餐吧。我现在很累,昨天刚从泰国飞回来,今天一天又都在看牙医。我们家老头子还让我在这破破烂烂的镇子上住那种跳蚤丛生的廉价旅馆。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小豹子。我真是累坏了。明天又得飞去别的地方……啧啧,瞧我,光顾着唠叨自己这些破事儿了。小豹子,你肯定饿了吧,嘿嘿嘿。”

之前我跟我男朋友莱尼一起看过什么电影来着?对了,是《钩子上的三块肉》[29]。那个恐怖电影里的儿子、母亲和父亲全是杀人犯,一家子变态。想到这儿,空中传来的柴可夫斯基钢琴曲仿佛变得尖锐刺耳,就像电影中隔着浴帘捅进去的匕首发出的声音一样。

布拉德打开一个大浅盘上罩着的圆形餐盖,里面是一堆切成片的烤肉,他把其中两片放在了我的碟子上。从气味和外形来看,这应该是小牛肉,不过在那个叫人发狂的小房间里被关了那么久,我的感觉也不一定可靠了,我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分清什么是小牛肉。布拉德还给我盛了一堆闪闪发光的青豆、一团土豆泥和少量去了皮的胡萝卜。他一边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一边把身体向我这边倾斜,仿佛他是对我百般溺爱的后妈似的。

“豹子小姐,我和我弟弟,也可能只是我自己,觉得很纳闷儿,”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忽然从高音调变成了低音调,仿佛是故作严肃地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刻薄的眼神看我弟弟呢?”然后,他又立刻变回了高声调,“什么?你不喜欢他给你的食物啊?嘿嘿嘿,别担心,咱们以后不让他做饭了。他这个人,连在餐厅里煎培根都煎不好呢!记得吧,弟弟?记不记得,当时你想从布拉德哥哥身边逃走,自己去找工作,结果呢?结果工作怎么样?”

布拉德冲囚禁我的人眨了眨眼睛。

“这可怜的死胖子必须得跟我在一起,他实在太蠢了,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好啦,好啦,我又开始絮叨了。说不定你之所以那么刻薄地看着他,是因为他又肥又蠢吧。”布拉德大笑着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跟他一起笑,我只好勉强撇了撇嘴:“呵呵。”这时,我恰好看到那个绑匪的目光,冰冷而麻木,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这是我头一回发现他有这个习惯,一直眨眼、眨眼、眨眼。

“闭上你的臭嘴,布拉德。吃你的饭。”眨眼、眨眼。

“好啦,弟弟,放轻松一点儿。这个姑娘应该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对不对,小豹子?”

“是的,先生。”

“是的,先生?!”布拉德大吼道,“是的,先生?!哎哟,弟弟,弟弟,她可真是个小娃娃,真是只可爱的小豹子。”

布拉德转向他自己的盘子开始吃东西。我的手还放在大腿上。他咬了一口吃的,目光突然投向我紧握的双拳。他皱起眉头,斜着扫了我一眼,先前嬉皮笑脸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

“你他妈的拿起叉子,把我给你的肉吃了。立刻!”布拉德用一种低沉、嫌恶的声音怒吼道。然后,突然又用高音调笑了一声:“嘿嘿嘿。”

我拿起了叉子,开始吃小牛肉。

“弟弟,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这只小豹子要管我叫‘先生’?是不是你让她这么叫你了?”

那个绑匪的肩膀颓然地垂了下来,他默不作声地把一团土豆泥塞进还没咽下食物的嘴里。

“弟弟,弟弟,你永远也不可能胜过咱们的老爹,对不对?”说着,布拉德转向了我,“漂亮的小豹子,我这位弟弟实在是受伤很深哪!我们的爸爸,我们最最亲爱的爸爸,让我们叫他‘先生’。就连我们因为感冒不小心吐了,他也会把只穿着睡衣的我们赶出门外,让我们一遍遍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不该吐的,对不起,先生。’啊,小豹子,不如你猜猜我那亲爱的爸爸对我这个傻弟弟做过什么?”

“布拉德,赶紧把你满口喷粪的嘴闭上……”眨眼、眨眼、眨眼、眨眼、眨眼。

布拉德把双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动静大得震耳欲聋。当他站起来大喊大叫时,天花板上的玻璃枝形吊灯都在摇晃。

“噢,傻弟弟,该闭嘴的是你!”布拉德说道。他掏出一把匕首在桌子上方凶狠地挥了一下,同时用舌头把牙缝间的肉丝响亮地吸了出来。

绑匪闭嘴了。布拉德坐了下来,皱着鼻子对我露出了一个猫咪般的笑容。

嗯,真是奇怪的相处模式。这对双胞胎中,看似更阴柔的哥哥居然能掌控粗鲁暴躁的弟弟。我把身子稍稍向布拉德靠近了一点儿,想让他在潜意识中产生一种我把他当成伙伴的印象。

“弟弟,弟弟,好弟弟,你太敏感了。啧啧,”布拉德说“敏感”这个词时,声音又高了八度,十分刺耳,“小豹子,跟你说,我这个可爱的宝贝弟弟总是没法遵守爸爸的时间规定。噢,爸爸呀,他以前当过兵,是个下士,退役后也总是按部队上的纪律来规定时间。我呢,总是非常守时,爸爸最喜欢我了。那是当然的。”

布拉德一边说着“那是当然的”,一边盯着自己的指甲研究,一脸扬扬自得的样子。

“总之,这个蠢蛋总是不守时,今天迟到一分钟,明天迟到三十秒,出现的时候还喘得“呼哧呼哧”的。我们十八岁的一天晚上——你肯定看出来了吧,我们是双胞胎。十八岁的一天晚上,刚好是高中毕业典礼的后一天,爸爸派他去街角的杂货店买牛奶和无咖啡因的咖啡。爸爸说:‘儿子,这是个考验,我给你测时间,你必须在7:00回来,一秒都不能晚。听清楚了吗?’我亲爱的弟弟就说:‘是,先生。’这倒是正确的回答。于是,这孩子就跑出门了,我和爸爸望着他跑过街道,爸爸低声说:‘他真没用。瞧他那动作笨拙的,跑起来就跟个傻子似的。’之后,在杂货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弟弟,是什么事?是什么事让你晚了整整两分钟呢?”

时间仿佛停住了。

这对兄弟在一片死寂中盯着彼此。囚禁我的那个人汗如雨下。

眨眼。眨眼。眨眼。

仇恨在这两个互为双胞胎兄弟的男人之间蔓延。

眨眼。眨眼。眨眼。

我不禁抬手护住了肚子。

眨眼。眨眼。眨眼。

“反正,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这亲爱的傻弟弟刚一进门,爸爸就用指头敲着手表说:‘孩子,现在刚好是7:02。你晚了两分钟,没办法,接下来一年你只能待在禁闭室了。’”

绑匪手中的叉子“当啷”一声掉了。这回,他没有眨眼,而是满怀仇恨地死盯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判他关禁闭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应该是因为我连东西都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布拉德,等他继续讲。我忍不住想问,什么禁闭室?

“小豹子,你知道禁闭室是什么吗?噢,你肯定不知道。虽然我弟弟一直拼命地哭喊求饶,但爸爸还是把他拖到了地下室,猛地打开一扇伪装成假墙的房门,把他推进去,上了锁。那里面是我们前一年夏天刚建好的一个小牢房。我负责给这个傻弟弟送饭。我可是对他的伙食很上心哪,小豹子。被囚禁的时候,保持健康是最为重要的,这是爸爸教给我的。但愿我弟弟给你的食物也不差。他给送的饭还好吗?都按时给你送了吗?”

“是的,先生。”我回答时看都没看绑匪一眼,我不在乎他的态度。

“如果他没有好好给你送一日三餐,我就得插手来干这个活儿了。所以,你要诚实地告诉我,小豹子,他是不是好好给你送饭了?是吗?”

我可不想让你插手。我可不想把算好的数据都推翻重来。没时间适应新的生活模式了,来不及了。预定的计划执行日没有几天了。不行,我绝不能让你插手。

“是的,先生。”

“哎哟,真甜,这小嘴儿真甜。就跟抹了蜜似的。”布拉德边说边用力拍手,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猴子拿着一对铜钹在猛敲似的。

“行了,接着刚才的故事说。这怪小子还真的是一整年都没离开那个小牢房。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一年后的7:02,分秒不差。”说着,他还用手势强调地比画了一下,“每天,爸爸都让他写:‘魔鬼正在看着我。如果我再迟到,就让魔鬼把我带进地狱。’他写满了365册笔记本,每天一册,只写这句话。等到我这个弟弟像圣歌里唱的那样‘终于自由了,终于自由了’,他还得去跟爸爸说:‘谢谢您,先生。’按照爸爸的规定,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绑匪还是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我。在沉默中,他那副凶狠的模样变得更加邪恶,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他黑暗的过往了。眨眼。眨眼。眨眼。他的表情显得冷酷无情,他不需要我的同情,因为同情就意味着他是软弱的,意味着他的父亲做错了。眨眼。眨眼。眨眼。同情意味着他不够强大,只是个可怜人。他不停地眨眼,忽然让我觉得有些害怕,我花了整整十秒钟才抑制住这种害怕的情绪,一次次地努力关上恐惧的开关。眨眼。眨眼。

有人推了推我的碟子。

“把蔬菜也吃了,小豹子,我们需要你健健康康的。”布拉德说道。

“把这些东西都吃了,我已经准备好把孩子从你肚子里掏出来了。”绑匪说道。

这回,布拉德没有指责他,反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喝了一小口布拉德给我倒的牛奶,真希望自己能把压在他小拇指下的牛排刀抢过来,一下捅进他戴着围巾的脖子。想象一下,那红色的鲜血跟紫色的丝绸一定非常般配。

吃完晚餐,收拾好餐具以后,布拉德昂首阔步地走出餐厅,只拿了一块苹果派回来,递给了我:“小豹子呀小豹子,拿着它上楼回你的房间吧。谢谢你跟我一起吃了这顿小小的晚餐哟。我很喜欢这里那里地跑,好见一见我们的货品保管员。”当他说“这里”和“那里”时,他没拿苹果派的那只手来回地挥舞了一下。

货品保管员?你指的是,怀孕的姑娘?你是说,一位母亲?你真的太恶心人了,而我居然还不能冲你发火。真是令人作呕,简直难以忍受。

布拉德伸出手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我的耳垂,我思考着要不要一拳打得他失去平衡,然后借助他向前倒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他胸前一拽,这样他就能翻过来一屁股倒在地上——这一系列攻击都是借助他的身体做武器;然后,我就用自己的身体做武器,抬起脚尖踢碎他的喉咙,就像我“老爹”教我的那样。这一脚踢下去后,我再迅速抓住左边的火钳,刺向肯定已经目瞪口呆傻站在那儿的绑匪。可惜,我这怀孕的身子连简单明了的动作都做不了,结果我只能默默地接过了那块苹果派。

我的头上又被扣上了纸袋,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就这样拿着我的美式餐后甜点,又回到了我的囚室,绑匪走在我的身后。

通常,他会将我一把推进房间。但这回,他就这么站着,领我进了房间:“臭婊子,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从第一天开始,你就满不在乎,连眼都不眨一下。我告诉你,我要把你的肚子掏空,你是赢不了我的。你也别觉得听了我哥哥讲的故事以后,就有的乐了。”

丢下这番“友好”的睡前“祝福”后,他留下了一个充满恨意的冷笑,转身走了。

我最好还是假装乖乖地听话,免得他一怒之下打破了既定的日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