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破邪集》与晚明天主教情势
比利时汉学家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在《文化相遇的研究方法:以17世纪中欧文化相遇为例》一文中总结了中西方研究明清天主教的四种范式,他将之分别称为“传播式”(transmission)、“接受式”(reception)、“创新式”(invention)、“交互式”(interaction)。第一种属于传教士的视角,重在福传的过程及表现;第二种为中国人的视角,重在中国人对天主教的反应,谢和耐的《中国与基督教》可为代表;第三种在于发现来华传教士本身的欧洲观念或视野,重在解构;第四种为双向研究的方法,焦点在中西间的相互影响与改变。“交互式”也是钟鸣旦提倡的方法,而其《礼仪的交织:明末清初中欧文化交流中的丧葬礼》也正是此种方法的体现。钟鸣旦提出的“交互式”研究方法对于《破邪集》的研究也具有启发意义,我们可以透过《破邪集》本身来发现天主教在晚明的情势,这种情势有别于传教士及皈依者的描述。
《破邪集》本身具有很强的地域性,作者的籍贯几乎皆为浙闽两省,其中又以福建人占大多数。艾儒略曾在浙江杭州传教,而杭州为李之藻、杨廷筠的家乡,杭州云栖寺也是祩宏的住持道场,这三人皆为杭州人,而杨廷筠后由佛入耶,尤其招致佛教僧人的痛责。据夏瑰琦统计,明末曾入杭州的传教士包括郭居静(Lazaro Cattaneo, 1560—1640)、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 1577—1628)、艾儒略、傅泛际(Francisco Furtado, 1587—1653)、邓玉函(Johannes Terrenz, 1576—1630)等共有19人,可见晚明时杭州已成为重要的传教中心。1624年内阁首辅叶向高致仕归乡,道经杭州,邀艾儒略入闽,艾儒略遂于次年抵福州,此后在闽传教25年。艾儒略在闽期间足迹几乎遍及全省,在福州、泉州、兴化等地“数年之间,在各府建教堂八所,在各小城建小堂十五所,又往永春及附近传教,每年新入教者八九百人”。
尽管艾儒略在闽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也随之招来了反对,“福建教案”便是这种反对态度最直接的表现。不论是“福建教案”还是《破邪集》本身,艾儒略都是其中的主要角色之一,而这与其入闽传教产生的影响力是分不开的,《破邪集》本身对此已有揭示:
不审此秋季,艾妖(按:即艾儒略)辈踵至吾漳(按:福建漳州),既已归人如市,又欲买地构堂,几令人目击心怖。
客有自西洋来者,其人碧眼虬髯,艾其姓儒略其名,盖聪明智巧人也。
适逢崇祯八年(按:1635),利妖(按:利玛窦)之遗毒艾儒略辈,入丹霞,送余有《天主实义》……诸妖书等。
从他们的言论来看,上述诸人有可能都亲见过艾儒略,甚至与他还有交往。黄贞本人曾见过艾儒略,《破邪集》中他提及自己“不得已往听讲数日,未能辨析破除之,几至大病”。作《〈破邪集〉序》的蒋德璟也曾与艾儒略有过一段往来,《〈破邪集〉序》中有“向与西士游”等语。蒋德璟还曾与艾儒略合作过《西方答问》,书中题有“晋江蒋德璟阅”字样。收于《破邪集》卷六的《上翰林院左春坊蒋公德璟攘夷报国公揭》为蒋德璟路过福州时,李维垣等士绅呈给蒋德璟请求清除传教士的请愿书。“福建教案”发生时,传教士曾求救于蒋德璟。蒋德璟后来提出“其教可斥,远人则可矜也”,而使得任官曾樱“稍宽其禁”。为《破邪集》作另一篇序的周之夔也曾与艾儒略有过交往。艾儒略的《熙朝崇正集》收录了周之夔给艾儒略的赠诗,用“金声玉齿悬河舌,沧海茫茫不可疑”来称赞艾儒略口若悬河的辩才。但在《〈破邪集〉序》中,他的态度却发生很大转变,“视天主教与从其教者,只宜视如禽兽,不当待以夷狄之礼”。此处的言论完全不同于此前的赠诗,这种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使得林金水称其是“一个性格乖戾的人”。《诛邪显据录》的作者李玉庭在文中也自叙:“昔年与艾子会晤黄华山房及新创天主堂,识面有日,拜酬相频,何忍于彼不恕也。但道脉人心,似是而非,害人不浅。……所谓用夏变夷,实在吾徒,甚勿为异端所惑。”
这些反教士人与传教士的交往反映了晚明天主教的另一个面向,即这些士人从与天主教接触到转而反对,这种反对也是建立在一定程度的了解之上的。黄贞在其《请颜壮其先生辟天主教书》中,就以一种恐慌的语气谈到天主教在中国的情势:
今南北两直隶、浙江、湖广、武昌、山东、山西、陕西、广东、河南、福建福州兴泉等处,皆有天主教会堂,独贵州、云南、四川未有耳……今日天主教书名目多端,艾氏说有七千余部,入中国现在漳州者百余种。纵横乱世,处处流通。盖欲扫灭中国贤圣教统,一网打尽,行其邪毒而后快于心焉。微燃不息,炎炎可待。矧今已非微燃之势者乎?闽省皈依已称万数之人。
黄贞的恐慌主要出于教堂、著作、皈依人数三方面。天主教入华约半个世纪,开教地几乎遍布全国,已形成不小的势力,黄贞所陈,未必虚言。杨光先在1664年的奏疏《请诛邪教状》中,历数了当时全国的教堂已达30处。总的来看,杨光先奏疏中的教堂以江浙闽三省为主,此时距《破邪集》成书不过25年,推想当时之教堂已不在少数。另据方豪统计,在教徒人数上,至崇祯九年(1636),全国耶稣会士共三万八千人(方豪此处统计的耶稣会人数应当是指天主教徒的人数,而不是真正的耶稣会人数),康熙九年(1670)全国各会所属教友共计二十七万三千七百八十人。此时距《破邪集》并不久远,则当时入教之人数已颇为可观。这样看来,黄贞所说“闽省皈依,已称万数之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黄贞转述艾儒略的“七千部”之说,方豪曾引证多方资料认为实有其事。万历四十二年(1614)金尼阁返罗马,这“七千部”西学书便是其从欧洲各国募捐得来,其中包括教宗保禄五世颁赐的大批藏书。这“七千部”种类繁多,从文学、哲学、神学以至于医学、法学、数学、音乐诸学科,几乎无所不包。万历四十六年(1618)金尼阁与其他24位教士返华,万历四十八年(1620)抵达澳门,便带入了这批印有特殊标记的藏书。这批藏书最初置于澳门,后分批运送至北京,是否全部入京,现已不得而知。至于黄贞所言“在漳州者百余种”,若其言可信,则这“七千部”藏书已分别流传到了全国的地方教会,在漳州的这“百余种”只是“七千部”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破邪集》中提到的西学书,多数可见于李之藻编的《天学初函》,该书1629年初刻于杭州,影响甚大。尽管《破邪集》没有一一提及浙闽两省刻印的西学书,但西学书的地缘影响无疑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