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文化基因”解码
第一章 解码“文化基因”的工具:心理文化学的若干核心概念
一 心理社会均衡、基本人际状态:研究大规模文明社会的两个新范式
东方哲学把人视作“心物交互多维动态平衡体”,但目前主流社会科学对人的把握不是这样。第一,现代社会科学把整体人分割成政治、经济、心理、社会等方面来把握,而且有越分越细之趋势。然而,人之整体不是局部相加之和,“大象尾巴学”无论怎样精细,都无法得出对整体大象的认识。第二,现代社会科学趋于将人心、情感等非理性因素剔除,经济学、现代社会交换理论、博弈论以及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等均基于“经济人”假设,即假定人是自利的且都能做出理性选择。此种研究取向似把人看作机械装置,给出刺激A,必有反应B,但人的行为不完全是理性的,若冻结人心和情感因素,必近乎识别机器人。第三,人的存在是一种系统,是一种有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场”,而现代社会科学趋于把人还原成单个原子。这种做法是一种把人这个复杂行为体大大简化的“沙粒研究取向”,这样做有时虽能得出简洁、精确的结论,却无法真正把握人。
能不能找到一种模型,使整体把握人这个“心物交互多维动态平衡体”在学理上变得可以操作?心理文化学在这方面进行了尝试。
心理文化学的前身可追溯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化与人格学派,其理论框架和核心概念是由美籍华人心理人类学家许烺光(Francis L. K. Hsu,31909~1999年)提出并经笔者补充和完善而发展起来的。它有两个相互联系的核心概念:“基本人际状态”(Human Constant)和“心理社会均衡”(Psycho-Social Homeostasis, PSH)。以这两个概念为基础,心理文化学提供了一个从整体上把握人的模型。
心理文化学把人的存在视为一个系统,该系统共分九层,由内而外分别是第8层超意识(superconscious)、第7层无意识(unconscious)、第6层前意识(preconscious)、第5层限表意识(unexpressed conscious)、第4层可表意识(expressed conscious)、第3层亲密的社会关系与文化(intimate society and culture)、第2层作用的社会关系与文化(operative society and culture)、第1层远离的社会关系与文化(wider society and culture)、第0层外部世界(outer world)(见图1-1)。
图1-1 PSH模型
在这个模型中,第4层和第3层最为重要。第4层是“可表意识”层,“可表意识”是可以相互交流且容易被人了解、接受或回应的意识,是我们日常动用的内容,包括意念、感觉、情感(爱、恨、贪婪、嫌恶、恐惧等),还包括思想和信仰——大到民族主义、世界大同、自由、孝道、妇女贞操观念,小到餐桌礼仪、问候方式等文化规范。这一层是个体人的最外边界,在现实生活中就表现为作为生物体的个体人。第3层是“亲密的社会关系与文化”层。人都需要对某些人、某些物和某些文化规范投注更多情感,从而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即每个人都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第3层。这一层是每个人强烈依恋的人、有特殊感情的人工制品和文化规范所在的层。此层中的人是“亲密之人”,即那些能够让人解除心理戒备而互诉衷肠,得到安慰、同情、支持,而不必考虑报答的人。每个人都愿意和另外一个或一群人建立亲密关系,这样才能获得生理和心理上的稳定和安全,从而感到存在的意义。此层中的物是心爱之物,即这些物品不仅对人有用,而且人对其有特殊的感情,是令人很在乎的存在,如收藏品、宠物等。此层中的文化规范是“执着之念”,即宗教、理想、行动所遵循的文化规范等。此层的内容对人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空气、水、食物,故称其为人的“生命包”。这样,由“可表意识”层与“亲密的社会关系与文化”层,再加上部分“限表意识”层(第5层)和部分“作用的社会关系与文化”层(第2层),就构成了基本人际状态(图1-1中的斜线部分)。“基本人际状态”是人存在的基本方式,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人”,或者说人的存在等于生物体的个体人(第4层)加上“生命包”(第3层)。
个体与“生命包”之间是一种动态均衡关系。“生命包”中的内容是不断变动的,但若变动剧烈或出现严重失衡的情况,个体的情感和行为便会出现问题。譬如,亲人亡故、珍藏的古董被打碎、理想破灭等,这些会令人伤心痛苦,严重时人甚至会疯掉、自杀。我们的身体有一种平衡机制,假如“生命包”里少了某些人、某些东西或某些文化规范,人就会动用其他层的内容来填补。譬如,失去了亲人,会寻找新的亲情、友谊或饲养宠物以弥补;收藏品没了,我们可能会收藏别的东西,或养花、种草进行调节;家庭关系出了问题,用拼命工作来疏解等。总之,个体与“生命包”中的人、物与文化规范维持着动态的均衡,不均衡就会出现某种心理紧张,并力图恢复均衡,这个过程即“心理社会均衡”。
“心理社会均衡”原理回答了人的行为的根本动机问题。从人的某种单一欲望来解释人的行为动机在西方有悠久的历史,从卡尔·马克思的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看法,到弗洛伊德的性趋力是包括政治、科学、艺术、宗教活动在内的各种各样活动的本源动力的表述,再到国际关系理论中现实主义学派对国家行为体的“利益”和“权力”动机的强调,都是一脉相承的。这种看法与西方社会“个人”这种“基本人际状态”有关:由于在这种状态下人的生活较趋近人的生物性基础,故趋于从个体的某种欲望和利益寻找人的行为的基本动机。“心理社会均衡”概念则把人的行为动机理解成一个个体为获得安全、地位、交往等多项要求的满足而与“生命包”中的人、物以及文化规范互动的过程,人们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活动只是这个动态均衡过程的一部分。不同的基本人际状态类型给个体带来不同的安全感,因而个体有不同的心理社会均衡模式和行为模式。
“基本人际状态”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相互认知、相互交流的系统的总称,它不是个体人,它比个体人的概念大,但也不是集团。它是一种遵循“心理社会均衡”原理的人的“存在系统”。这一把握人的视角与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现代主流社会科学的视角不同,它更接近中国文化语境中对人的定义,即把人定义为一种“关系体”。我们日常说“做一个人不容易”,意即处理好人际关系特别是处理好与“生命包”中人的关系不容易。说“学做人”,意即人是需要“做”的。现代社会所谓的独立、自由之“人”(即“个人”),乃是人存在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人为冻结了“生命包”及其心理社会均衡因素之后的形式,这种形式在西方社会尤其受到推崇,并随着西方价值观的扩散影响到今日我们对“人”的定义。作为原型人,必须考虑人存在的更为复杂的因素,考虑人是一个有欲望、有情感、一刻也离不开与他者互动的存在,故把“人”视为一个“心物交互多维动态平衡体”更符合实际。
心理文化学把“基本人际状态”作为把握社会和文化的一个核心范式,认为它是决定一种文化性质的最基本的人之联结状态,是保持人的社会文化属性的最小单位。基本人际状态具有相当稳定的性质,是文化中较难改变的部分。基本人际状态是理解、把握人和社会的最小单位。每个人的亲密圈和感情倾注对象不同,将什么内容放入“生命包”以及按何种规则将其编码摆放,呈现个体差异,即每个人都有不同于他人的“生命包”,故可根据人的“生命包”类型及动态均衡模式分析个体人的行为。同时,“生命包”的类型还由文化所模塑。有的东西在一种文化中属于第3层而在另一文化中则可能属于第2层(例如,神明对多数中国人来说属于第2层,而对多数印度教徒来说则属于第3层)。故亦可由此路径分析一种文化不同于他种文化的奥秘。分析基本人际状态及其动态均衡的特点是了解文化和社会的特性及变化的关键。从基本人际状态的角度看,社会不是建立在个人与集团的二元对立基础(尽管它是个人社会的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不同基本人际状态基础之上的。以“基本人际状态”和“心理社会均衡”为基本工具,才能真正破解文明社会的遗传密码。
“心物交互多维动态平衡体”是一个哲学概念,无法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的分析工具使用,因为心物如何交互、如何多维、如何动态平衡等问题还需要解决。“基本人际状态”和“心理社会均衡”这两个分析工具解决了这些问题,使“心物交互多维动态平衡体”这一概念作为一种分析问题的视角变得可以操作。所以,实际上,“基本人际状态”和“心理社会均衡”是两个新的研究范式,它们从根本上颠覆了现代主流社会科学对人的假设,是对以个体主义研究方法为特点、以追求普遍法则为己任的现代主流社会科学的解构。这两个范式使对人的研究跳开了个人中心模式,转到了更具普遍性的社会文化中心模式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