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春秋:我与文学所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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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之年忆往昔——濮良沛访谈录

濮良沛,笔名林非,江苏海门人,1931年出生。中共党员。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长。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传》《鲁迅小说论稿》《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鲁迅和中国文化》《散文的使命》,散文选集《林非散文选》《林非游记选》《离别》《中外文化名人印象记》《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林非卷》等。


采访时间:2011年4月27日

采访地点:北京海淀区静淑苑

采访者:汤俏


汤俏(以下简称汤):濮老师您好,因为您是所里的资深人员,所以请您谈谈当年所内建设情况和学科建设情况。请您回忆一下在文学研究所经历和熟悉的情况,可以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和事。您可以从您所熟悉的我们所里的人和事谈起,因为您又是鲁迅研究的专家,在散文方面又很有建树,您也可以从这两个学科来谈谈您的看法。

濮良沛(以下简称濮):我先谈谈我受到影响的前辈。我到了文学所以后,第一个认识的是陈涌,上大学的时候我就看过他的一篇研究鲁迅的文章,叫做《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当时看了的感觉就是写得好得不得了。后来到文学所以后就跟他认识了,跟他很好地学习。但是后来不久他就成了“右派”,比较消沉,不太喜欢说话,最后就调走了,交往就不多了。后来有交往也是同行间的交往,而不是同事间的交往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印象。第二个印象,我到文学所工作以后,开始在古代文学组,主任是余冠英先生,我对他印象也很深刻。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余先生的散文,他虽然写得不太多但是写得很好。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诗歌、散文,后来在古代组研究唐诗,因为我自己比较喜欢唐诗。

余先生对唐诗很有研究,我开始研究王维和孟浩然。我跟他谈过好多回,每次谈话都对我很有启发。他治学主张从材料入手,比如你研究王维研究孟浩然,首先对他们全部的著作要了解;第二步,对王维和孟浩然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应该了解。所以我首先看唐诗,然后看《新唐书》《旧唐书》,把有关王维、孟浩然的所有唐代的背景材料,包括一些笔记小说,我基本都看了。那么就准备写《王维论》,当时抱着很大的兴趣,但是不久以后就下放了。当时大概是1957年,“反右”开始了,我倒没有成“右派”,但是我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受到一些批评。

汤:您是哪一年到文学所的?

濮:大概是1955年冬天。

汤:那就是您大学毕业以后。我记得您是1955年从复旦大学毕业的。

濮:对,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大约是那时候到文学所。当时人还挺少的,只有四五十人,所址还在中关村。当时已经成立学部了,但是办公还在北京大学,用的图书都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未有收存的唐诗研究》,回忆我当时在北大图书馆借书的情况。那时候很年轻,二十多岁。那个图书馆脏得不得了,我爬到梯子上去找书,一身都是灰,那些图书馆的管理员看我进去的时候挺干净的,出来以后满脸都是灰,都回避我,哈哈。所以说研究古代文学不是很容易的,书都被灰尘盖住了。后来就下放了,1957年冬天或者1958年初,在河北平山县待了一年,对农村的生活有了一些了解,写了一些诗歌、散文。后来就回来了,大概是1958年冬天。后来有关领导跟我谈话,当时党支部书记是王平凡,主管人事和思想。这位老同志挺好的,延安出来的,跟我谈话,说:“经过一年的思想改造,要改变个人主义,要听组织上的意见,我们的意见就是你不要回古代组了。要办一个《文学知识》的刊物,为了把文学普及到人民群众中去。我们觉得你还是有一定水平的,读书不少,可以当编辑。”我当时答应了,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把王维放弃了。到了《文学知识》以后,主编是唐弢先生,具体负责人是吕林,是科研处的一个干部,这个人蛮有水平的,开始办的时候,编辑思想基本都是他的,他本来是上海文化局的一个干部,他的思想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开始创刊的时候两三万本,后来不到一年就发行到将近五十万本。

汤:创刊时间是什么时候?

濮:1960年。到了后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毛星先生,当时的文学所副所长,挺有水平的,也是延安老干部,我们请他写了一篇头条文章,纪念新中国的文学,写得挺好的。这个刊物出来以后,中宣部的副部长林默涵,他是一个“左派”,看了以后大发脾气,认为贬低了新中国的文学,勒令停刊。我们编辑部的工作人员就要调动了,后来我就去《文学评论》编辑部工作了。主编是何其芳先生,主任是张白山先生,张炯的父亲。张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待人接物都很好,关心别人,他想发挥每个人的力量,跟每个人谈话,问他们有什么水平,希望我们一边做好编辑工作,一边也要搞搞研究,他认为我对鲁迅比较了解,希望我集中力量搞好鲁迅研究。《文学评论》是双月刊,不算太忙,我那时又年轻,所以晚上的时间看了很多书。我把《鲁迅全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做了很多笔记。我就开始研究鲁迅小说,写了篇《论〈狂人日记〉》,在《文学评论》发表了,还产生了一些影响,对我自己也很鼓励。于是我就一边做编辑,一边继续想写点文章。一直到1966年“文革”发生,我一直在《文学评论》。1969年到了“五七干校”,在河南息县,1971年回来。那里都是底层民众,很苦啊。住的房子都漏风。回来以后工宣队、军宣队已经没有了,1976年“四人帮”垮台以后才恢复工作。那时候没人管,愿意上班就可以去。我就把《马恩全集》读了一遍,我有篇文章写到了,挺好玩的一件事。“文革”后期,工宣队还没撤的时候,不管我们,让我们自己看书。我正在办公室看《马恩全集》,工宣队的一个领导过来就说:“说你白专道路就没有错,就是喜欢看大部头!”我就给他看《马恩全集》。他赶忙说:“哦,哦,好,好,你看,你看!”挺有那时候的时代特点的。1976年以后,邓小平主持工作,情况基本恢复了。沙汀先生到所里当所长,当时已经七十多了,这个人特别好,对人特别仁慈,但是他是一个作家,对理论不是特别了解,当时是落实政策安排的。陈荒煤先生当副所长,工作都是他领导。这个人了不得,也是特别仁慈,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心中的荒煤》,我是一边哭一边写的。那是他去世以后写的,这篇散文挺有影响,好多选本都选了我这篇文章。他很了不起,知识面非常广,对所有的人都非常仁慈。荒煤先生领导文学所,对文学所建设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是一个有名的小说家,是30年代左翼文学代表,他对文学意识的归类特别强。后来就成立现代文学室,周扬命令专门成立鲁迅研究室,我们从现代文学室分出来几个人,成立鲁迅研究室,有刘再复、张梦阳、袁良骏,大概四五个人,还有一个过世了,叫马良春,很可惜的,很年轻就过世了。那时我当研究室主任。我到过一些地方,但也没有去过太多。很遗憾我没去过长沙,也没去过贵州。我去过张家界、岳阳,岳阳楼很棒啊,大概1997年,我当时写了一篇《岳阳楼远眺》的游记。我还到过九寨沟,太美了,我写了一篇《九寨沟游记》,收入了小学、中学教科书。我还写过一篇福建武夷山的游记,收入了高二的语文课本,有一次一个高中生跑来找我,一字不差地背诵给我听,太厉害了,张梦阳写过一本《中国鲁迅学通史》,挺有成就的。1981年纪念鲁迅一百周年,我们就做了一些鲁迅研究的相关工作。荒煤同志跟我谈话,我向他汇报工作。荒煤先生很沉默,说话很慢的,他听完我的汇报以后沉默了一会儿,就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我说:“我们想根据计划尽量完成好工作。”他点点头,然后说:“你们能不能写个鲁迅传啊?”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荒煤同志,我们早就有这个愿望,但是我觉得写鲁迅传是非常困难的。我看过很多鲁迅的传记,但是写得特别好的我还没看到,我没有这个勇气。”年轻的时候我就喜欢罗曼·罗兰的传记,我看过他的《贝多芬传》,当时我就有一个幻想,如果我能够有罗曼·罗兰那样的水平来写鲁迅的评传,那我该高兴得不得了了。荒煤先生打开抽屉,就像我们今天一样他坐在我的对面,拿出一本我写的书,大概是《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很薄的一个小册子,然后他又拿出我的几篇文章,说:“我看了你的文章,你应该有这个水平,能够写出一本鲁迅传。”我当时感动得不得了,从来没有领导看了我的文章来布置我的工作的,我当时很激动,我就说:“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就是这样,我就跟刘再复合作,写了一本《鲁迅传》。写完以后我还是不太满意,感觉还是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但是当时反映还是很好的,国内包括香港的很多报纸都发了评论文章,最近福建教育出版社又要再版了。我对自己的要求还是比较高的,确实存在某些问题和不足之处,但是也存在很多长处,我觉得还是不很满意。虽然有这样的要求,但是自己的水平达不到。因为文学艺术很复杂,提高水平是很难的。我特别喜欢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旁的我不说,有一句话对我印象特别深,“散文,易学而难攻”,容易学,但是要写出好作品,极难极难。对于《鲁迅传》,我有这个愿望、有这个要求,但是实现起来很难很难。我写了将近上千篇散文,但是比较满意的恐怕最多只有三四十篇。文学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是不一样的,科学研究强调共性,文学艺术研究强调个性,个性是很难实现的,任何人的独特个性里面都不可能没有不足之处。任何文学大师都会有不足之处。从事文学研究或者创作,应该对自己抱有严格的要求,超越前人。鲁迅研究的过程中我写了几部书,但是都不满意。后来年纪大了,已经60岁了,我想写一本比较满意的书。一边招博士生,一边把教给博士生的课程写成一本《鲁迅和中国文化》,写得很累,最后终于完成了。出版了三版,最后收入了中华文库。这个还是比较满意的。以这本书为界,我的鲁迅研究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我就没再写鲁迅研究的文章了。后来张梦阳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写了一篇《篇外:和鲁迅研究对话》。这篇文章写得挺好的,他对鲁迅挺有研究的。刘再复自己也写了一本《鲁迅传》,他对自己要求也很高的,他现在在美国,有时候会回北京来,他挺有理论水平的。

汤:所以您对《鲁迅和中国文化》这本书是最满意的?

濮:没有,不能说最满意,因为没有最满意的,只能说比较满意。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是我觉得还可以,也算是对得起鲁迅研究了。

汤:那您提到这本书要再版,会不会进行修改呢?

濮:他们不让修改了,除非是错别字,标点符号。

汤:所以您的鲁迅研究就告一段落了?

濮:对,就告一段落了,基本上就没有再写了。

汤:那么在散文方面呢?

濮:从小我的形象思维能力就比逻辑思维能力强,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心一意想从事创作。但是50年代的情况是大学中文系是不可能搞创作的,只能说毕业以后在学校里教书或者从事文学研究,是培养研究人才的。如果你要搞创作,那你就是不服从组织分配了。当然也有分配到作家协会去的。如果当时我毕业分配到作家协会,那我肯定就不会搞文学研究了。但是我分配到文学所,就搞研究了。因为当时的社会氛围跟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很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空间。那时候我们稍有不好就会被打成“右派”的。

我再回过头来讲所里的研究人员。文学所很多年纪大的老先生都是很有水平的,像我前面提到的陈涌先生、余冠英先生。到干校以后,我又和吴世昌先生住在一起,我也写过回忆他的散文,他是有名的红学大师。他很有水平,我经常跟他聊天,当时在乡下也无聊嘛,就用《世说新语》里面的话聊天。我到文学所以后,很多年长的老师给我很多启发,所以我能写点东西,是和这些老先生的启发和教导很有关系,可是遗憾的是,我自己没有能够达到他们这样的水平。这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年轻的时候,那个环境是不容许你独立思考的,后来思想解放以后就越来越好。蔡元培就主张学术自由,可我们那时候就没有学术自由,社会环境很重要。现在你们年轻人是非常幸福的。我觉得我真正能写些东西已经是“文革”以后了,那时候已经是45岁了,很老了。如果我能在健康的社会环境中,25岁就开始写,就不一样了。大环境非常重要。但我觉得,总的来说,文学所是一个非常好的单位,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学风也是很好的,张狂的人不多,谦虚的人很多。治学一定要谦虚,任何一个人你掌握的材料都不过是九牛一毛,书太多了,任何人也不能看完所有的书,对不对?沧海一粟,我是很反对张狂的。不过我觉得文学所也有张狂的人,就不说了,呵呵。张狂不好,你再有水平也不要张狂,但谦虚不是作秀,作秀是骗不过别人的,人家能看出来的。要诚实,不要假谦虚。所以我在现代文学室和鲁迅研究室工作时,那时候我当室主任,跟室里面的成员都是经常告诉他们要谦虚谨慎,对鲁迅研究做了一些好的工作。像刘再复、张梦阳都写了很多好文章。张梦阳是我发现他的,很不容易的,他北师大毕业以后在农村教小学。

汤:那您是怎么发现他的?

濮:他过来找刘再复,找何其芳先生,他们又把他的文章给我看,我觉得写得很好,后来又面谈了一次,觉得这个人很有水平。我就自己跑到廊坊去专门找到他们的领导,好不容易把他调了过来。他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张梦阳那本《中国鲁迅学通史》在鲁迅研究学界是很了不得的著作,六大本,也收入了中华文库,这是很不容易的。我感到,受了前辈的教诲,也应该培养后辈。

汤:所以这也是您对文学所人才建设的贡献。

濮:贡献说不上,很有限。后来就招博士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社会科学院的招生名额受到限制,招得很少。那时候北大、清华可以招几十个人,社会科学院只能招几个人,报名的人非常多,可是录取的人非常少。我一共招了七个,我是很愿意招博士生的,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他们。我的学生也都是很成才的。我的第一个学生叫苏冰,他很聪明,可是很可惜,毕业以后去了日本就没有回来。日本那个国家是比较排外的,他不可能进到比较好的学校。我想如果他在中国的话,他应该能做出来一些成就。其他的学生我觉得是比较有成就的,比如张中良,非常勤奋,挺有成就的,现在已经远远超过老师了。他年轻的时候是写诗的,所以他的文字非常好。过去我们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文字水平不是很高。甚至不仅是做文学研究的人,很多做文学创作的人,写小说的人,很多人他可能故事讲得很好很生动,可是文字不是很好,我就觉得很可惜,这跟作家的文学素养有关。这也是当代文学存在的一个缺点,审美水准不高,文字技巧也不高。张中良文字非常漂亮,他大概去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论文《林非的散文创作》,一万多字,文字很漂亮。《北京大学学报》的一个负责人都说,北大没有一个人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所以说他很有成就。还有一个叫王兆胜,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工作,他研究林语堂很有成就,他的散文也写得非常好。还有一个叫李晓虹,在郭沫若故居当研究室主任,研究郭沫若,做散文研究。

汤:这是您对研究生教育方面的情况的回忆。

濮:对的。何其芳先生也是非常重视文字技巧的,提倡文字要优美。他写过一本《论〈红楼梦〉》,我感觉到文字的水准真是超一流的,哪怕你不了解《红楼梦》,你读他的《论〈红楼梦〉》也能感受到美的力量。一篇学术论文能够写到这样的水准,真是太好了,应该成为文学研究很重要的参照。我记得何先生好几次谈话都强调要写好文字,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在会议上很不顾情面地批评文字写得不好的人。文学研究所在国内是一个权威机构,学术空气也很不错,都比较尊重科学,有很好的传统,希望它一天超过一天,不断出现新的成就,保持良好的、科学的作风。

汤:谢谢您。那您对唐弢先生有什么印象呢?

濮:我对唐弢先生印象很好。唐弢先生和我关系挺好,唐先生是1913年生的,我是1931年生的,他比我大18岁,长了一辈了。他是自学成才,从上海调到文学所以前我就见过他,但是不熟悉。到了北京以后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文章尤其是《晦庵书话》写得真美。书话一般就是评论文章嘛,我觉得在中国能写得这么美的文字真的很少很少。我看了唐弢先生的这本书以后,我就觉得他真是太棒了,写得太棒了。他后来调到北京来工作,因为我那时候研究鲁迅,所以跟他接触比较多,经常向他请教,他很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汤:我们知道唐弢先生是跟鲁迅先生直接接触过,他对您研究鲁迅有什么帮助吗?

濮:他对我研究鲁迅小说很有帮助。他在世的时候我正在研究鲁迅小说,后来我研究鲁迅和中国文化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了。唐弢先生去世的时候很惨啊,他是生病以后住院,所以我现在一直很反对老人进医院,我觉得不住院他可能还不会去世得那么快,那医生给他很野蛮地开刀动手术,结果就死在医院里。他当时大概有半年不能说话,疼得不得了,那又何必去医院受那个罪呢?

汤:据我所知,现在所里黎湘萍老师是唐弢先生的学生。

濮:对,黎湘萍是他的学生。后来有一段时间唐先生身体不好了,还让我带过黎湘萍,那时候他刚考上唐弢先生的博士不久,唐先生就病了,是这么一个情况。

汤:这么说黎老师也可以说是您的学生。

濮:呵呵。唐先生的书话了不得,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情况了解非常多,他30年代就在上海的刊物上写文章,很多作家他都认识,我觉得他在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确是一大权威,唐先生为人也特别好,平易近人。

汤:是啊,我们真是很遗憾,见不到这些老先生。

濮:太可惜了。

汤:您在所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遇到下放、“文革”啊,研究工作就停了一段。

濮:对,一个是下放,一个是到“五七”干校,当时讲究红专,但我是白专道路嘛,光专不红,那时候开我的批判会就是这么批的,所以那时候我经常下乡。

汤:那个时候文学所是怎样的情况,是不是没有什么人在管理?因为您说到有一段大家都在家,不来上班了。

濮:哦,那是“文革”后期。大概是1971年年底从河南干校回来以后,军宣队已经撤了,工宣队也不太管了,就成立了革委会,何文轩当过革委会主任。

汤:那么那时候在所里还是比较自由的?

濮:嗯,就是你想去上班就去,去了也没什么事,看书的看书。社科院还算不错,以前有一段时间批得很厉害,但这个时候已经不批了。

汤:您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况吗?

濮:“文革”一开始的时候,就抓黑帮,抓了30多个人,我那时候很害怕,心想再抓就抓到我头上了。有一张大字报,是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叫于海洋贴的,指名我是“右派”,那时候我很紧张啊,恐怕明天我就成黑帮了。幸好当时军宣队、工宣队竟然也没有搭理他。每次开斗争会的时候,就有很多从全国各地来的人来斗,那时候所谓的“黑帮”比如何其芳先生他们都跪在地上,手脚发抖,我们就坐在旁边,红卫兵就在旁边喊“打到黑帮”,我们也跟着喊。你要是不跟着喊的话,那马上你就被揪出来了,所以我说我是懦夫嘛,我在好几篇散文中都提过。余冠英先生那时候生活水平大概比较好,是研究员,他儿子也是近代史很有名的专家,近代史所的所长余绳武,人也很好很谦和。余先生大概从小家境不错,吃得比较好,比较娇气。别人跪在那里就跪着了,他跪在那里就会喊“哎呀,受不了了”。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太没有人道了。如果我不是懦夫,我就应该把他扶起来了,但是我不敢扶,那时候将近一百人,都是懦夫啊,没有林昭,如果她在,恐怕就会把余先生扶起来了。

汤:那个年代大家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么说,文学所那时候也是经过了这样的动乱。

濮:是啊,那时候打砸抢烧也是很厉害的,有的人现在还在的。

汤:那么后来从中科院分离出来成立社科院,有什么影响吗?

濮:那是1978年,那时候胡乔木先生当院长。

汤:您对那时候有什么印象呢?

濮:我当时感觉挺好,因为我们不再附属于中国科学院,独立出来了。不过这个对实际工作的关系不是太大,可能科研经费多一点,但是我们也不懂这个,所以也不了解。还有一点我是感觉我们成立文学研究所以来,整个所的学术风气都很好,都比较尊重科学,这是咱们所里一个好的传统。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多写好的论文。

汤:现在所里每年年底都会有一些聚会,请老先生们回去看看。

濮:我现在很少去所里了,因为我的腿脚不好了。

汤:哦,我在所里见过朱寨先生、樊骏先生、刘世德先生……

濮:樊骏现在身体怎么样,是不是也不太好了?刘世德身体应该还不错。樊骏是很聪明的,他那时候是在现代文学室,被称为“智囊”啊。

汤:朱寨先生您有印象吗?

濮:我对朱寨印象不是太深。可能那时候我们不在同一个科研室。

汤:我还见过陆永品先生。

濮:嗯,陆永品是很了不得的,他学习很刻苦,对老子和庄子都很有研究。他的奋斗精神很不错,人也很正派,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好人,很热心,呵呵。还有个陈全荣见过没?

汤:没见过。

濮:这个人是很厉害的,在“文革”中了不得。那时候所里没有几个造反派,造反派打人很厉害,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好像要他承认什么东西,他坚决不承认。他也是很热心的人。

汤:哦,他是哪个研究室的?

濮:他是当代文学室的。“文革”以后据说他买股票,还发了点小财,好像有二三十万元。呵呵。他跟我关系也很不错,我那个时候一般都跟大家关系还不错。

汤:嗯,我看您为人真是很谦和。

濮:嗯,谦和,但是我看不起的人我是不理的,我也不和他吵,我不理就是了。

汤:您那时候有什么关系不好的人吗?

濮:关系不好的有造反派嘛,打人的我很瞧不起的。太猖狂了,怎么下得去手啊。我倒不是美化自己,但是做一个人在世界上总得做个好人吧,做个善良的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做一个善良的人毫无意义。牺牲自己的生命我是不干的,我是懦夫对不对?但是总得尽可能为人好。有一个陈翔鹤先生,有一次他被斗,他去水房打水,水房的那个工人“文革”前挺好的,“文革”中就变了,所以说丑恶的环境是很能改变人的。他看到所里的权威就打,陈先生去打水的时候,那个工人正要打他,我看到了,我就大喝一声:“陈翔鹤!有人找你外调,赶快走!”这样他就避免了一次被打,所以后来陈翔鹤一直说,濮良沛是很善良的。

汤:那您也很勇敢嘛!

濮:不,这不叫勇敢。这是说谎,外调嘛,那个老工人怕别人来外调嘛。

汤:您这叫智勇双全啊,呵呵。

濮:哈哈,陈先生很好的,我后来有一次在回忆录中还专门写到过这个场景。当时所有的人都成了“黑帮”了,他写的一篇历史小说,关于陶渊明的一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后来“文革”发生当年的春天,“文革”不是夏天发生的嘛,中宣部就认为他是毒草,发动《光明日报》写文章批判他,太滑稽了,就让余冠英写文章批判他,不写不行啊,都是懦夫,我们并不是张志新啊,所以就写了。

汤:“林非”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濮: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文革”前邮局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是很差的,每次去东单营业厅拿稿费,那个服务员就骂,“姓的什么鬼姓啊,讨厌不讨厌啊,还要给你写!”我就想取个什么笔名让邮局的人能认识呢?那就姓林吧,这个字总认识吧,但我又不姓林,那就叫林非吧,就这样来了,呵呵。

汤:您这个笔名可是很有意味的呀。那时候您在所里的时候,邓绍基先生也在所里吗?

濮:嗯,邓先生那时候做古代文学研究。当时何其芳先生是很欣赏他的,还有点权力的,不像我们是平头百姓。

汤:刘世德先生那时候也在所里吗?

濮:对,刘先生也在古代室,他们两个人的文章都写得很好。所以他们被称为“刘邓大军”。

汤:张炯先生那时候……

濮:张炯那时候在当代室,他父亲在《文学评论》。

汤:那时候的所长是何其芳先生吗?

濮:刚到所的时候是何其芳先生,“文革”以后就不是何其芳了。“文革”后第一个所长是沙汀先生,后来是荒煤先生,荒煤先生调到文化部以后,就是许觉民先生当所长。许觉民先生是个挺聪明的人,待人也很谦和。我跟他关系还好,所以也跟他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可能不是很恭敬的。那时候许先生的姐姐有个女儿叫林昭,“文革”中讲了一些反对“文革”的话,被枪毙了。现在网上还有很多纪念林昭的文章。那是一个女英雄啊,巾帼英雄。她很了不得,当时上海那边监狱要她写一个悔过书,就放过她,她不但不承认错误,还“反动”到底,后来就执行枪决了。枪决以后,监狱还把她头部的子弹挖出来去找她妈妈,说,给我五分钱的枪弹费。她妈妈当时就疯了,知道自己女儿被红卫兵打死了。林昭的父亲在林昭被捕时就自杀了。所以说我跟许觉民先生开过一个不是很恭敬的玩笑,我说你的外甥女是英雄,你和我都是懦夫。

汤:那个年代真是太悲惨了。

濮:“文革”间的悲惨事太多了。

汤:林非老师,您对于咱们文学所还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思索):很多事情我现在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林非先生年事已高,采访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时之内,不敢多叨扰先生,便起身拜别先生了,临走先生送我几本自己的散文集,极为珍贵。


注:本文经过被访者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