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3年卷 总第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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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通性研究

10~19世纪:千年史学发展的启示本文是笔者应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之约,于2013年6月在北京举办的“10~19世纪中国制度变迁与社会演进”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提纲,现略加整理,予以发表,不当之处,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瞿林东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摘要:在10~19世纪的中国史学发展中,产生了一些重要的历史著作,史学家们提出了一些具有思想价值和历史价值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在当时有突出的现实意义,而且在其后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也有一定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关键词:10~19世纪 史学史 史论家


10~19世纪的中国历史,在经济、政治、军事等许多制度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变迁,在民族关系、阶级关系、中外关系等方面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历史进程呈现出发展时缓、时速的局面,在有的地区甚至在某一段时期里还出现了“社会倒退”的历史现象。总之,这是一个内容丰富且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的千年史,很值得作进一步研究。

笔者是学习和研究中国史学史的,想就这千年史学的发展过程中,一些史学家、史论家提出的问题对笔者的启示,讲一点肤浅的认识,同大家交流,不对的地方希望得到同行的批评、指正。

一 关于“国家盛衰”“生民休戚”问题

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有非常明确的宗旨,这就是他在《进资治通鉴表》中所说的,以“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入史。这几句话,真正反映了一个大史学家的器识,至今仍可借鉴。因为“国家盛衰”“生民休戚”这两个方面,仍是今天治国的根本。司马光在表文的最后写道:


重念臣违离阙庭,十有五年,虽身处于外,区区之心,朝夕寤寐,何尝不在陛下之左右!……臣之精力,尽于此书。伏望陛下宽其妄作之诛,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闲之宴,时赐省览。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则臣虽委骨九泉,志愿永毕矣。司马光:《资治通鉴》附录,中华书局,1956,第9608页。


这些话,一方面固然反映了司马光竭诚的忠君思想,另一方面也鲜明地表达出一个史学家关注兴衰得失、“四海群生”的崇高责任感。《资治通鉴》作为一部编年体通史,许多事实表明,倘若“四海群生”得不到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则政治上的兴衰得失的历史前途是不言而喻的。当然,历史上的各个朝代,乃至于任何一个最高统治集团,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关注了“四海群生”的命运,是要作具体分析的。但史学家能够明确地提出这个问题,并把“生民休戚”的历史状况作为重点写入史册,无疑反映了史学家的职责和良心。

过去有一种观点,认为《资治通鉴》是帝王的“教科书”,这种说法并非全无道理,但是如果深入一步来看待司马光的撰述思想和撰述宗旨的话,恐怕就不能作这样简单的评价了。因为他提出了历史上两个最重要的问题,至今仍具有启示意义。

二 关于宋人重视以唐朝兴废治乱为鉴问题

宋代史学家范祖禹的《唐鉴》一书强调指出,北宋皇朝“今所宜监,莫近于唐”,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在序文中对唐朝兴废治乱原因作了这样的概括:


其君明臣忠,外包四荒,下遂万物,此其所由兴也。其子孙忘前人之勤劳,天厌于上,人离于下,宇内圯裂,尺地不保,此其所由废也。其治未尝不由君子,其乱未尝不由小人,皆布在方策,显不可掩。范祖禹:《唐鉴·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2页。


这是范祖禹对一个盛大的朝代之所以兴废、治乱的概括。如果说司马光的《进资治通鉴表》是从以往的历史中总结出“国家盛衰”“生民休戚”这两个十分重大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的话,那么范祖禹就是要通过重温唐朝的历史,从而具体地揭示其盛衰的原因,以此作为宋朝君臣的借鉴。

其实,类似的问题,早在唐朝初年,唐太宗君臣也曾作了深入的探讨。贞观十六年,太宗问魏徵:“观近古帝王有传位十代者,有一代两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怀忧惧,或恐抚养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骄逸,喜怒过度。然不自知,卿可为朕言之,当以为楷则。”徵对曰:“嗜欲喜怒之情,贤愚皆同。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愚者纵之,多至失所。陛下圣德玄远,居安思危,伏愿陛下常能自制,以保克终之美,则万代永赖。”吴兢:《贞观政要·慎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302页。魏徵曾一再指出,从历史上看,每一个朝代兴起的时候,都希望它能够“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都希望“本支百代,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能够善始善终的很少,“败亡相继,其故何在”?这就是魏徵提出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魏徵认为,为了从根本上认识这个问题,就应“求之失其道也”,必须探讨“克终者鲜”的原因。针对这一问题,他提出“殷鉴不远,可得而言”,就是说这个问题是可以找到原因的。他在总结秦、隋二朝灭亡的原因后指出,最高统治者要认识到历史上那些君主“不虑后患”的执政作风的危害;指出要学习西周统治者的做法,一是要明德,二是要慎罚。首先要讲德政,德政最重要的就是要关注民情;慎罚,重要的是该罚一定要罚,不该罚的也不能错罚。魏徵对于唐朝的政治前途作出三种分析,显示了他的政治智慧和政治胆略。这三种前途是:不断进步,“德之上也”;维持现状,“德之次也”;每况愈下,“斯为下矣”吴兢:《贞观政要·君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6页。。从以上魏徵的这些认识,可以看出他对王朝兴亡成败这个问题的思考,反映了他具有一种朴素的、探讨规律的思想意识。

尽管范祖禹的认识不如魏徵的思考和论述深入,但他提出的“以唐为鉴”的思想在当时是很有现实意义的,所不同的是,宋朝君臣间没有如唐太宗君臣间那样作进一步的沟通,达成共识并在政治活动中或多或少有一定程度的实施。如果以唐、宋两朝在这方面的作为作一番比较研究,也是很有意义的。

三 关于历史发展中的“相因”“不相因”问题

元初史学家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历史观点:“理(治)乱兴衰,不相因者也”; “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马端临:《文献通考·序》,中华书局,1984,第1页。。这个论点的提出,表明马端临也是一个善于思考历史发展大势的史学家。当然,这个论点也给我们留下了继续探讨的空间,即“不相因”之中是否也有共性,而“相因”之中是否也有变革?

首先,所谓“理乱兴衰,不相因”的问题,从历史现象看,历史上的朝代兴亡更迭,都各有具体的原因。但是当历史研究者把西周初年周公的言论,西汉初年陆贾、贾谊的言论,唐朝初年唐太宗、魏徵等君臣的言论,以及北宋司马光、范祖禹的言论联系起来考察的话,就可以发现在种种“不相因”的表面现象的深层,即从商朝灭亡、秦朝灭亡、隋朝灭亡、唐朝灭亡的具体原因中,的确也可以概括出来具有一定规律性的原因。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补充马端临的观点:在“不相因”的背后,存在着“相因”的因素。

其次,关于“典章经制,实相因”的问题。马端临指出中国古代历朝在制度上是有继承关系的,表明他对制度史的关注。当然,“相因”之中也还是有变革的,如行政建制上汉州、唐道、宋路、元省就有变化,从唐朝的三省六部到明代的内阁也有很大变化等,这实际是一种因革关系。更重要的是,马端临由此揭示出了中华文明的一个很重要的历史现象,即中华文明在制度文明的层面,因其连续不断地发展而存在着恢宏的研究空间,这是值得史学工作者特别关注的。

四 关于一篇超越前人的修史诏书

元朝末年所修的宋、辽、金三朝正史,受到后人尤其是清人的许多批评,但元顺帝的修三史诏和史家所制订的《三史凡例》,对于中国古代朝代史撰述的连续性和多民族史学的发展,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应当强调的是,元朝统治者颁发的《修辽金宋三史诏》,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不愧是一篇超越前人的修史诏书。诏书写道:


昨前辽、金、宋三国行来的事迹,选人交纂修成史书者么道奏了来。这三国为圣朝所取制度、典章、治乱、兴亡之由,恐因岁久散失,合遴选文臣,分史置局,纂修成书,以见祖宗盛德得天下辽、金、宋三国之由,垂鉴后世,做一代盛典。交翰林国史院分局纂修,职专其事。集贤、秘书、崇文并内外诸衙门里,著文学博雅、才德修洁,堪充的人每斟酌区用。纂修其间,予夺议论,不无公私偏正,必须交总裁官质正是非,裁决可否。遴选位望老成,长于史才,为众所推服的人交做总裁官。这三国实录、野史、传记、碑文、行实,多散在四方,交行省及各处正官提调,多方购求,许诸人呈献,量给价值,咨达省部,送付史馆,以备采择。合用纸札、笔墨,一切供需物色,于江西、湖广、江浙、河南省所辖各学院并贡士庄钱粮,除祭祀、廪膳、科举、修理存留外,都交起解将来,以备史馆用度。《辽史》附录,中华书局,1974,第1554页。


从这道诏书的口吻来看,确有同唐高祖《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和唐太宗《修晋书诏》某些相近之处,反映了元朝虽已处在衰落时期,但在历史观念上以及史学与政治关系上,仍不失其宏大气度。同时,它还有超越前代修史诏书之处,即重大原则与具体要求都交待得十分清楚,尤其对参与修史人员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有这样的诏书,才有可能产生言简意赅的《辽金宋三史凡例》。诚然,元人所修《辽史》《金史》《宋史》的确有一些不足之处,但这些不足之处都无法掩盖三史在历代正史中的重要地位;而撰述三史的思想和体例,也是一笔重要的史学思想遗产,在史学史上应当引起足够的重视。

五 关于国史、野史、家史的评价问题

明代史家王世贞指出:“国史人恣而善蔽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家史人谀而善溢真”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20《史乘考误一》,中华书局,1985,第361页。,但三史在“叙章典、述文献”“征是非、削讳忌”“赞宗祠、表官绩”方面又各有所长。这种辩证地看待国史、野史、家史的价值与局限性的方法论,使后人对这三种文献能持一种大致合理的看法,而不至于走向偏颇。

生活在明代的王世贞,对国史、野史、家史能够提出如此全面而辩证的评论,不能不使人钦佩以至于带有几分惊诧。在此之前,史学批评家刘知幾在《史通·古今正史》中,对以往正史(包含编年体朝代史)不乏褒贬之词,在《史通·杂述》中对相当于野史、家史的十种历史文献也往往论及它们的得失,多有中肯的评论。王世贞的这几句话,把刘知幾的有关评论从理论上提高了一大步,可以作为史学批评方法论的原则之一看待。

六 关于“厚民生,强国势”的社会理想

明清之际的大史学家顾炎武学问渊博,著作繁富。他的《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等都是名作。他没有关于社会理想和国家学说的系统著作,但《亭林文集》中的一些专论,如《郡县论》九篇、《钱粮论》上下、《生员论》上中下、《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等,可以反映出顾炎武的社会理想及其政治学说。顾炎武的社会理想,概括说来就是“厚民生,强国势”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第12页。。顾炎武说的“厚民生,强国势”,联系历史上的唐代史学家杜佑“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刘昫等:《旧唐书》卷147《杜佑传》,中华书局,1975,第3982页。以及上引司马光说的“国家盛衰”“生民休戚”,可以看出史学家在思想上一脉相承的传统。顾炎武的政治学说,集中表现在“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世官”制度及与此相关的诸论之中,涉及财政、选举、军事等领域。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体制之下,在盘根错节、矛盾重重的社会环境之中,推行“世官”性质的县令世袭制度,也只能是一种理想的政治学说罢了。在这里,既包含着改革与折中,也反映了进步与保守。但顾炎武毕竟抱着“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第131页。的政治情怀,站在历史认识的高度,审视社会发展的趋势,从正反两个方面提出“其专在上”与“其专在下”的政治体制中的历史经验教训,希冀有所改变,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启示意义。

七 关于全面的和辩证的历史借鉴思想

明清之际的另一位大史学家王夫之,在讲到历史借鉴的时候指出:“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唯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中华书局,1975,第1114页。这种全面看待历史借鉴的思想方法,是历史理性的一种表现,在今天仍有参考价值。

所谓理性的表现,除了它的全面性以外,重要的是它反映出对待历史经验教训的辩证的和清醒的认识,即不仅正面的人和事可资参考,即使是负面的人和事也可资参考。按常理来说,人们往往重视成功的经验,轻视甚至忽略失败的教训,而后者的重要性绝不在前者之下,甚至更为重要。对于相同之事的态度和相异之事的态度,也是这个道理。重要的是,人们是否能从历史上找到得失、同异的参考,关键在于高度的自觉意识,这就是“治之所资,唯在一心”。中外无数历史事实表明:历史是无私的,它的智慧之门,总是向那些具有这种自觉意识的人敞开着,而拒绝历史借鉴、不愿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人,不仅必将在现实中遭到失败,而且会受到历史的惩罚。

八 关于“良史之忧”的思考

清代思想家、史论家龚自珍有一句名言:“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第7页。所谓“良史之忧”,依笔者的理解,一方面是肯定了忧患意识的重要,另一方面是突出了史学家的忧患意识的特殊价值,即它不仅有紧迫的时代感,而且有深刻的历史感。这是从一个重要侧面,反映出了史学工作的社会价值。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在困境中固然不可没有忧患意识;而其难能者,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在顺利时依然具有忧患意识,从而不断克服种种潜在的困难,走向长治久安。龚自珍还讲过一句名言:“欲知大道,必先为史。”龚自珍:《尊史》,《龚自珍全集》,第81页。他说的“大道”,当指对有关政治形势、社会状况、历史发展趋势之类重大问题的认识,这是从人们如何更睿智地观察现实和未来出发,进一步强调历史学的重要作用。龚自珍的这两点认识,从正反两个方面强调了史学的思想价值和社会功能,给人们提供了新的理论上的启示。

九 关于中国近代史学先驱者们的业绩和思想

19世纪中叶,史学家们关于边疆史地研究和外国史地研究的兴起,是史学家忧患意识的反映,也是当时救亡图存社会思潮的一种表现,这是10~19世纪千年史学发展中从未出现过的史学现象,这是中国历史进程出现大变动、大逆转在史学领域的反映。对于这一时期的史学,我们还应作更加深入的研究。如张穆、何秋涛、姚莹的边疆危机意识及相关论著,魏源、黄遵宪、王韬等的世界视野及外国史地论著,改变了中国士大夫中一些人“好谈古义,足以自封”黄遵宪:《日本国志·自叙》,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石印本。的狭隘眼光,突显出中国近代史学的先驱者们的时代精神和爱国热忱。他们的思想和业绩反映了古老的中国正在经历着空前的变革,对于这一变革,我们还有必要作更深层次的研究。

10~19世纪的千年史学发展过程中,史学家们提出了许多问题,给后人许多启示。这里列举的一些问题,是笔者思考得较多的,提出来同大家交流,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