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创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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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创作源于发现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是宋人陆游颇为得意的创作经验谈。却原来,那绮词丽句,锦绣文章,并不是骚人墨客的呕心沥血惨淡经营之成果,而是天造地设的,自然生成的,无须人为的,妙手偶得的。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有这份机缘,去采撷,去收获,去施以妙手,偶然得之呢?

创作源于发现,要启动创作过程,首先必须有艺术的发现。没有发现,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无法激发你的满腹才情。那么,究竟需要发现一些什么,才能进入歌词的创作过程呢?所谓发现,简而言之,要么是发现一份诗意(情怀、理趣、美感),要么是发现一种表达方式(意象、语言)。

歌词贵在创新,而创新的前提,是你有一份新的发现。要么你要表达的内容是新的,你要表达的是新的情怀、新的理趣、新的美感;要么你的表达方式是新的,你有新的语言、新的意象。

当然,不能要求,也不必要求一首歌词从内容到形式是全新的,不能也不必要求一首歌词的情、理、美,以及语、象,其所有要素是全新的。然而一首歌词,它的内容要素的情、理、美,和它的形式要素的语、象,至少要有一项是新的。否则,了无新意,就会落入前人窠臼,抄袭前人,或重复自己。

一 发现一份独特的诗意

发现一份诗意,包括体验到一种独到的情怀,领悟到一种新颖的理趣,以及捕捉到一种新鲜的美感。也就是说,发现一份可供歌词表达的内容——情、理、美,就可能立即激发你的创作欲望,启动创作过程。

(一)体验一种独到的情怀

歌的首要任务是抒情。歌因情而生,由于情的激动难以自抑,便以歌来倾诉。而歌词的可贵处之一,是它所吟唱的那份情怀是独特的、别致的,是一般人心中可能有而笔下从来无的。

20世纪80年代,当缠绵感伤的情歌和青春感叹调,续上30年代“夜上海”的前缘,经由港台两地的演绎发酵,重返大陆、风靡大陆时,电影《红高粱》的插曲,一首表现血性男儿原始的情爱欲望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张艺谋(一说莫言)词,赵季平曲。,用粗喉大嗓毫不掩饰地喊出来,让人们着实感到了过瘾:


哎——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哇,

抛撒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哇!

与你喝一壶呀,

红红的高粱酒哇!


血性男儿原始的情爱欲望,这便是此词作家所发现的、所表现的独到的情怀。与矫情及说教无缘,与优美与文雅相去甚远,与人们熟悉的“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之类的民歌风也不大相干,从那敢爱敢恨的北方汉子身上,我们感受到的是中华民族被压抑已久的生命激情。

长期以来,人们听惯了关于阶级仇民族恨的打打杀杀的战歌,20世纪80年代末,由一支名为“黑豹”的摇滚乐队演唱的下面这首《别去糟蹋》,歌中反对暴力、呼唤和平的人道主义情怀,自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歌中对于毁人家园、滥杀无辜的野蛮行径的呵斥,是如此让人共鸣。


没有寂静的日子、寂静的夜,人们的神色显得紧张。

手中紧紧握着枪,起伏的胸膛,眼中是绝望的目光。


没有欢笑的脸庞、和平的景象,战火把人们推向四方。

一切破碎的梦想、破灭的希望,人已是如此的疯狂。


别去糟蹋他们的家,你别去枪杀那些无知的娃娃。

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有谁能够去做出回答。

(二)感悟一种新颖的理趣

词家还应该是思想者,还应该对这个世界有理性的把握,有自己不同流俗的思想见地。歌词还应该是思想或理趣的载体。而思想或理趣的新颖性和新异度,也是歌词作品“含金量”高低的标志。

小说《三国演义》开篇,杨慎的《临江仙》词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感慨历史如逝水,英雄们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大业,时人关切的功过是非,成败得失,转眼即化作一片空茫,只不过给后世留下一些酒后的谈资。词中有禅意,有虚无主义色彩。

王健1993年为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所作的片尾歌,则可以说是“反其意而用之”,表现出积极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岁月流逝了,历史犹在;英雄远去了,英名犹存。历史是由人来创造的,创造历史的人,终归不会被历史遗忘。在作者看来,长江也不仅是一练冷冰冰的逝水,而且它壮阔的波澜有情有义,为英雄抛泪,为志士起歌。在历史的天空里群星璀璨,人间总有一股英雄气,在激励着后世子孙。王健这首《历史的天空》(谷建芬曲),其理趣迥异于前人。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

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

一页风云散啊,变换了时空。

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

担当身前事啊,何计身后评!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

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老一辈总是希望孩子们循规蹈矩,大人们总是教导孩子要听话,“听话”是长辈的口头禅,也成了好孩子的标志,可是,许多孩子却几乎天生具有叛逆性格,具有怀疑和反抗传统,甚至用一种“后现代”的玩世不恭,去调侃老一辈的说教。这里的理趣或许并没有太多的新奇之处,可是对于听惯了“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之类教化声音的中国的孩子以及曾经的孩子们,乍一听到洛兵这首《请走人行道》,还是不免要为之惊异,为之反省:


请走人行道,按时去睡觉。不准到处跑,不准高声笑。行为要乖巧,成绩也要好。别长得太俏,别指望你跳得太高。

总是听到这种腔调,让我迷迷糊糊,想摆脱也逃不掉。从小就是红比黑好,让我分不清色彩,只见满天的教条。不懂什么是个性,不懂什么才算胡闹。直到今天我才明了,世上并不只有一条指定的人行道。

地远天高可以寻找,不只有一个目标。我要呼喊我要奔跑,跳出你的束缚不走独木桥。世界很大无数奥妙,不止你的那一套。我要寻找我要奔跑,冲进那自由天地,什么事我都要做到,该得到的一切我都要得到。

(三)捕捉一种新鲜的美感

如果没有独到的情感,没有别致的理趣,只要捕捉到一份新鲜的美感,也足以创作出艺术品位不错的歌词。

例如,从现代都市的尘嚣中逃出来,从生存压力下人的莫名的烦躁和荒谬感中逃出来,逃往郊外乡间,远眺蓝天白云,放眼田园山水,倾听牧歌短笛,那悠远的自然美和安恬的人生美,即是一份隽永的诗意: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喔呜喔呜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也在吹响。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

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

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叶佳修《乡间小路》


不过,生活中的情、理、美,往往是相互依存、不可剥离的。歌词对它们的发现和表现,也是同时的。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夜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车轮儿转动。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范烟桥《夜上海》


20世纪30年代,范烟桥透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上海之夜,发现的是酣歌醉舞者内心的伤悲和无奈(情),是在这座都市的沉沦中的一份关于醉与醒的忧思(理),以及从那幅浓艳诱人的都市风情画中,传达出的所谓“海派情调(美)”。


在那楼梯的边上,有一个黑人姑娘,

她长得十分美丽,一边走一边歌唱。


她心里有什么欢乐?她唱的可是情歌?

她抱着一个婴儿,唱的是催眠的歌。


这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弟弟;

这是她小主人,她给人看管孩子。


一个是那样的黑,黑得像紫檀木;

一个是那样的白,白得像棉絮。


一个是多么舒服,却在不住地哭;

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


1954年,艾青出访南美洲,在巴西首都,他见到一个唱歌的黑人女佣,怀抱着一个哭闹的白人孩子。这本来是寻常情景,在今日中国也太常见了,一个乡下保姆抱着一个城里的孩子,是不会引起任何关注的。诗人却从这常人熟视无睹的场景中,发现了社会的不公,诗心为之感伤不平,于是有了这首《一个黑人姑娘在歌唱》。“一个是多么舒服,却在不住地哭;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这里饱含着诗情,跳动着诗思。从内心不无凄苦却极力给人以欢乐的黑人姑娘身上,诗人发现并讴歌的,还应有一种人性的美。此诗由杜鸣心谱曲,成为一首动人的歌。

二 发现一种独特的表达

歌词是以具有乐感的语言,借助意象,抒写情思和美的艺术,意象和语言是歌词的基本表达方式。词家所寻求的表达方式,要么是一种意象表达方式,要么是一种语言表达方式。

(一)发现一种意象表达方式

许多时候,作者的情思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妙之处,情是人之常情,思是人之常思,然而,如果能发现一种独特的意象表达方式,寻常的情思,可能会立即呈现异彩。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读前人这些奇妙的词句,我们可以推想,词家应该是先有一腔情思,久已郁积在胸,不知如何倾吐,一经获得“长江首尾”“杨花柳絮”这样美妙的意象,情思有了载体,便一挥而就了。


最后一场冬雪已经融化,

雪橇无言停在阳光下。

我想着远方那爱的芳草地,

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达?汤昭智:《我的心是个很大的家》, 《词刊》1999年第2期。


人们总会追求新的人生境界,追求中,却总有许多顾忌以及惰性,从而总有许多放弃的理由。冲出围城,跨出乡关,浪迹天涯,这是许多人的梦想,但人们往往迈不出这一步,直到最后的机会丧失,可能仍然没有出发。这种人生的悲情如何表达?已经融化的冬雪与畏缩不前的雪橇,无疑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意象组合。


远方的山边有一朵白云,白云的深处流着一条小溪,

小溪的里面住着一只金鱼,金鱼的每天就是游来游去。


小溪的隔壁有一座庙宇,庙宇的大堂摆着一个神几,

神几的上面住着一只木鱼,木鱼的每天都是敲来敲去。


哦,日升又日落好时光匆匆过,你敲来敲去敲什么?

外面的世界水也甜花也红,人生得意要把握。


哦,潮起又潮落风无情浪汹涌,你游来游去游什么?

明天的幸福总要靠今天修,风花雪月要看透才解脱。


金鱼和木鱼有太多不同,永远弄不清别人过的生活。

当一天和尚就要敲一天钟,所以他们就继续自己的梦。

——李安修、陈富荣《木鱼与金鱼》


是入世,还是出世?是求一份欲念的满足,还是寻一处灵魂的安顿?是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这人生的困惑和两难选择,找到了“金鱼跟木鱼对话”这一意象组合,便得到了非常别致的表达。“金鱼”和“木鱼”奉行两种完全不同的处世哲学。金鱼要的是把握今朝,拥抱生活,享受人生;木鱼却早已看破红尘,心中系念的只是来世。他们之间是如此隔膜,彼此都难以理解对方的处世方式。


你叫我小扇贝 我叫你小螺号

我们是传说中的小海妖

你偷了我的心 我偷了你的情

我们像神话里的小海盗

大海是我们欢蹦的床

珊瑚是我们温柔的巢

海浪啊海浪 去告诉淘气的鱼儿

天亮之前 请别打扰

小海妖又有悄悄话要说

小海妖的爱 夜夜都要长潮

——苏柳《小海妖》


如今这个滥情的时代,情歌已经泛滥成灾。如何写一支不同凡响的情歌,对词人是一大考验。苏柳这首词的成功,就在于找到了“小海妖”这一组别出心裁的意象。

(二)发现一种语言表达方式

有时候,歌词的表达可能不以意象取胜,而是以一种新鲜、隽永、深刻、睿智,发人深思或令人震撼的抽象语言取胜。例如: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吴念真《一样的月光》


不是我不明白,

这世界变化快。

——崔健《不是我不明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齐秦《外面的世界》


“既然历史在这儿沉思,我怎能不沉思这段历史?”这是公刘的诗句;“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是北岛的诗句。

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前后共两节,第一节是描述性的,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称道的:“达坂城的石头硬又平呀,西瓜大又甜呀,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呀,两个眼睛真漂亮。”这首歌的出彩之处在第二节,在那直率粗野又不乏幽默风趣的语言表达: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百万钱财,领着你的妹妹,

赶着那马车来!


陕北民歌《赶生灵》中的女主人公,没有表现出“望夫石”式的哀怨,而是以故作轻松的语言结束歌唱,让人回味无穷:


你若是我的哥哥儿哟,

招一招的那个手。

哎呀你不是我的哥哥儿哟,

走你的那个路。


当然,语言是构筑意象的材料(也可以反过来说意象是构筑语言的材料),语言与意象,二者常常密不可分。例如,李金发《有感》中“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意象既奇崛,语言亦精辟。王健《歌声与微笑》中“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意象既隽美,语言也流利。

所以,歌词的两种基本的表达方式——意象表达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也可以说成:一是意象化的语言表达方式,二是抽象化的语言表达方式。

而这两种语言表达方式各有千秋,前者以意象的新奇取胜,后者则以声韵的美妙见长。诚如诗人余光中所说:“诗不能没有意象,也不能没有音调,两者融为诗的感性,主题或内容正赖此以传。缺乏意象则诗盲,不成音调则诗哑。”余光中:《诗与音乐》, 《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第569页。

如果这样理解,我们就应该把“诗歌是以具有乐感的语言,借助意象,抒写情思和美的艺术”这一定义,修订为“诗歌是以具有乐感、借助意象的语言,抒写情思和美的艺术”。

三 灵感何处寻

歌词创作与其他一切艺术创作一样,都需要灵感。什么是灵感?平实地说,灵感就是渴望创新的人们,突然产生的一个创造性的思路,是长时间冥思苦想的豁然开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的“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我去寻诗定是痴”之后的“诗来寻我却难辞”(清)江湜《绝句》: “我去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着,满眼溪山独去时。”。而灵感是不会光顾慵懒的大脑的,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常挽雕弓,追踪天狼。

怎样去获得艺术的发现,怎样诱发灵感?这没有一定之规。李白“举杯邀明月,斗酒诗百篇”;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王翰“醉卧沙场”,李清照“独上兰舟”,贾岛“僧敲月下门”2009年《诗歌报》论坛在线访谈,主持人方悄以一道古题考问笔者:“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到底用“推”好,还是用“敲”好?笔者的回答是:那要看是谁的门了。如果是他所敬畏的高僧的门,宜“敲”,以免失礼;如果是与之相好的尼姑的门,宜“推”,以免惊动风月。,柳宗元“独钓寒江雪”,苏轼“起舞弄清影”,晏殊“香径独徘徊”……正可谓车有车路,马有马路。那么,一般来说,艺术的发现有哪些途径可循呢?

源于生活与源于艺术。“艺术源于生活”, “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这当然是不错的,艺术教科书也总是这样教导我们。但实际上,艺术并不总是直接源于生活,它还可能源于别的艺术。诗歌创作中,其灵感的触发和诗意的获取,不一定直接源于生活,而可能源于对别的艺术作品的鉴赏中。前人听琴、观舞、赏画、读史,以及仰观天象,卧听林泉,欣赏大自然的作品,触发灵感而得诗,不乏艺术源于艺术的成功之例。艺术源于生活,就像上帝用尘土捏造亚当,亚当作为上帝创造的艺术品,直接得之于生活的土壤;艺术源于艺术,就像上帝不是用尘土,而是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

2002年10月在合肥举行的原创歌词研讨会上,王健谈创作经验,说她常常听着音乐写歌词,她为中外名曲填词的一些作品,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例如,她为《二泉映月》填词,就是在书桌上摊开一张大白纸,一边听着阿炳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追随那天籁般的旋律,任神思遨游,一边将闪过脑际的词句一一记下,然后整理而成:“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

会后,笔者回到陋室,想试验一下这听乐填词的秘方,究竟灵不灵,于是,打开电脑,上网,进入一音乐网站,随机点了一支乐曲《月光奏鸣曲》,贝多芬的。然后摊开稿纸,抓一支笔,闭上眼睛,进入音乐的意境。随着那钢琴与大提琴协奏的乐曲的展开,随着那梦一般的旋律的跳荡、舒卷,果然有诗意萌动,有词句从笔端流出。一支曲子反复听了几遍,稿纸上便落满了凌乱的文字。经梳理、连缀、补充,竟也拼凑成篇,篇名也是现成的——《听月光奏鸣曲》: “一叶小舟在轻轻荡漾,今晚迷失了它的方向。一天月光凄清如水,打湿了我的思绪和行囊。月光是一种野生植物,你不能收获它的馨香。月光是一片淡淡的诗意,它不能治疗你的心伤……”

身临其境与神游其境。艺术源于生活,诗人深入生活身临其境当然是必要的。身临其境,才能体验某种情怀,触发某种情思,其体验和感触也往往更加真切。

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祖国各地”“世界各地”的风光片、风情片,与实地游览的感受是不同的,所以诗人需要行吟,需要行万里路,“马”需要“致远”, “马”“致远”(而非“卧槽”)才能真切地感触“枯藤老树昏鸦”的迟暮,感受“小桥流水人家”的恬静,感悟“古道西风瘦马”的萧索,从而感慨“夕阳西下”的无奈,感喟“断肠人在天涯”的穷困和宿命。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就是身在异国备受乡愁煎熬时所作,郑南的《请到天涯海角来》也应是置身于海南岛,沐浴阵阵椰风,为“这里四季春常在”的美景所深深陶醉而脱口而出的。


登上泰山逛天街,天街买卖是一绝,

秋天买春雨,春天卖秋月。

买进卖出人如潮,卖了辛苦买喜悦,

啊,人别天街心想留,留在天街来过夜。

登上泰山逛天街,天街买卖是一绝,

冬天买夏阳,夏天卖冬雪。

歌来笑去人不断,去了假日来佳节。

啊,人别天街心又回,回到天街找感觉。


1991年7月初,曾宪瑞登泰山,得此词《逛天街》。泰山之上,居然有一条“天街”,天街居然也人流熙攘,生意兴隆。但这“天上的街市”的景象毕竟不同于尘世,诗人敏锐地发现,这里买卖的不是寻常风物,而是春雨、秋月、夏阳、冬雪,而且是反季节的,是“秋天买春雨,春天卖秋月”, “冬天买夏阳,夏天卖冬雪”,这就难怪来自凡间、偶尔出尘的人们惊喜不已,纷纷“卖了辛苦买喜悦”,流连忘返了。“人别天街心又回,回到天街找感觉”,人们想在天街找回的感觉,该是在凡间尘世,在争名夺利的庸俗日子里,失落已久的那份本真的人生诗意。词家如果没有登上泰山,亲历天街,恐怕很难得到这份诗意。

曾经亲历其境产生过的艺术感受,即使当时没有化为诗句,也可能会保留下来,成为以后神思翱翔时的一个个“着陆点”。

然而,不是所有的境地都是我们能够亲历的,许多遥远的时空,我们只能神游,我们不能回到恐龙时代,我们不能回到尧天舜土,我们也不能去到宇宙深处,我们绝大多数人甚至去不了似乎并不遥远的珠峰、两极、海底、月球。但没有到过天姥山的李白却写出了神思飞扬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没有去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却写出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无法重返大唐盛世的今人,当然也可以梦回唐朝。


菊花古剑和酒 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 开元盛世令人神往

风吹不散长恨 花染不透乡愁

雪映不出山河 月圆不了古梦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酒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男耕女织丝路繁忙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 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只因那五音不全的故事 木然唱和没人失落什么

忆昔开元全盛日 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 安得广厦千万间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梦醒无酒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仿佛回到梦里唐朝

——唐朝乐队《梦回唐朝》


有时,想象中的景色可能更为瑰丽,更富有诗意。黄霑笔下的《上海滩》“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后来他来到上海黄浦江边,发现一江浊水原是波澜不惊的。一位歌唱过深圳河的词人,到了深圳,见到了那条被污染得发黑发臭的河沟,失望之余甚为庆幸,庆幸这相见之晚,否则,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因为“生活在别处”,因为“美在距离”。“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好姑娘往往只在遥远的地方。

顺向思维与逆向思维。在艺术的空间里,思维可以顺向展开,也可以逆向展开。

1946年陈蝶衣为电影《莺飞人间》所作插曲《香格里拉》,抒情主人公沉迷于一方人间仙境,流连忘返:“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你看这山隈水涯,你看这红墙绿瓦,仿佛是装点着神话……是我理想的家。”半个世纪后,浮克倦怠于尘世熙攘,不妨向往更为空灵的《快乐老家》: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

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几十年不曾淘汰的课文《小小的船》,其作者据说是叶圣陶。那是一首儿歌: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月亮船”这一极富诗意的意象,后来被沿用,被做了许多不乏创意的发挥,如描写船儿“载着童年的神秘”, “靠近了青春岸”, “停泊在枕边”,这便是杨红作词、张全复作曲,被青春歌手杨钰莹唱得大红大紫的《月亮船》。而相对于李白失意时散发独弄的扁舟,和李清照轻解罗裳独上的兰舟,《月亮船》则洋溢出新的时代气息。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妈妈的歌谣,飘进了我的摇篮。

淡淡清辉滢滢照,好像妈妈望着我笑眼弯弯。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童年的神秘,飘进了我的梦乡。

悄悄带走无忧夜,不知不觉靠近了青春岸。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一个小小心愿停泊在枕边。

月亮船呀月亮船,

载着一个小小心愿停泊在心间。


2007年,手机短信盛传一则对联:“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人生世上,要悟空更需八戒。”其中“关羽”“张飞”“悟空”“八戒”为中国家喻户晓的古典文学人物,嵌入联中,无须讲解,人人称绝。笔者见之,欣赏之余,灵机一动,顺其思路,给上下联各添了几个字,成为“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云长不能翼得;人生世上,要悟空更需八戒,猴头还需猪头。”关羽字云长,张飞字翼德。悟空本猴头,八戒乃猪头。人在世上,不可有太多猴的精明,还须带几分猪的憨厚。这也算是顺向思维之一趣吧。

艺术的逆向思维的空间也是十分开阔的。

如前所述,今人王健为电视剧《三国演义》所作的片尾歌《历史的天空》,即是对小说《三国演义》卷首所引明人杨慎《临江仙》主题的一次十分成功的逆向展开。

阎肃《雾里看花》,吁请“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可是,这世界你看得清楚吗?有必要把什么都看得明白真切吗?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一点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较真,偏要反过来说:“只要你今天心情好,哪怕那只是一种错觉。掩饰未必就是欺骗,诺言未必都会凋谢。”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鲁迅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也不妨反过来说:“其实这地上原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没有了路。”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警句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口,流行了许多年之后,如今有人逆向思考,补出一句:“可是如果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同样妙语惊人。而这正是关于主题和意象的双重逆向思维。昔人语云,“一山不容二虎”。今人补道,“除非一公一母”。

源于生活与源于艺术,身临其境与神游其境,顺向思维与逆向思维,除此以外,如何获得灵感,如何获得艺术构思,也许还有一条途径,一条无途之途,无径之径。有时,漫无目标的思绪飘飞,半睡半醒的灵魂出窍,也可能“偶拾”“梦得”。

1996年,中日钓鱼岛争端又起。我很想以“钓鱼岛”为题,写一首关于“保钓”主题的歌,正搜肠刮肚,不知从何下笔,随手翻阅《辞源》, “钓”字之下,钓名、钓舟、钓竿、钓游、钓台……一扫而过,至“钓鳌客”一条,说盛唐开元年间,诗仙李白晋见宰相,名片上题“海上钓鳌客”,宰相问道:“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李白答曰:“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我不禁拍案叫绝,“虹霓为丝,明月为钩”,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意象呀!由此出发,一连串的词句便鱼贯而出了:“以虹为丝,以月为钩,有一位仙人在这里垂钓。御风为歌,鼓浪为谣,那是我中华的一座宝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