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研究(2016年第1辑/总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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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古今美德的差异与普遍历史

无论如何,《罗马盛衰原因论》并不仅仅是在说古代的事情,而是以古今对比为基本视野论证具有“普遍历史”意义的法则。在《论法的精神》中,这些法则得到更为明晰的展现,因此,《罗马盛衰原因论》不仅“应该被视为《论法的精神》的前奏”,[30]而且应该被视为纲要。事实上,《论法的精神》中的所有基本观点,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都已经出现过了。《论法的精神》首先提出的是政治美德问题,《罗马盛衰原因论》同样如此:

罗马总是自强不息,又总是遇到障碍,它虽然不能伸展自己的权力(sa puissance),而且在一个圈圈之内很小(dans une circonférence très petite),却践行了必然会对全世界发生宿命作用的那些美德。(6)

孟德斯鸠似乎要赞美罗马人的“美德”,其实不然。由于罗马总是“处在无休止的战争之中”(dans une guerre éternelle),罗马人的“美德”是“坚韧和勇猛”(la constance et la valeur),这是罗马人“对自己、对自己的家人、对自己的祖国乃至对人类中一切最珍贵的东西的爱”(l’amour de soi-même,de sa famille,de sa patrie et de tout ce qu’il y a de plus cher parmi les hommes,5,比较11)。言下之意,“坚韧和勇猛”并不是真正的“必然会对全世界发生宿命作用的那些美德”(des vertus qui devaient être si fatales à l’univers)——“对自由的爱,亦即对暴政的憎恨”才是。孟德斯鸠讲述罗马兴衰史为的是教育人们懂得:“对自由的爱”必然应该取代作为古代美德的“坚韧和勇猛”,并成为“对自己、对自己的家人、对自己的祖国乃至对人类中一切最珍贵的东西的爱”。[31]对孟德斯鸠来说,“自由”才是一个国家作为身体“活动起来的灵魂”——按照这个原则,人的政治划分只有两类:要么是受奴役的人,要么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想方设法奴役人的人(参见7)。一旦这样的政治划分成为世人的“常识”,“对自由的爱”就不仅是“美德”,也是信仰的对象。

为什么孟德斯鸠那么看重“对自由的爱”?在他看来,其实道理很简单:唯有这种“美德”才与尚商的生活方式匹配。把“民政状态”的自由说成具有“普遍历史”意义的政治价值,与尚商生活方式有内在的关联。在孟德斯鸠笔下,作为古代共和国的表率,罗马的德性是尚武,现代的共和国的德性应该是尚商。《罗马盛衰原因论》一开始就提出,“罗马这个城市没有商业,又几乎没有手工业(sans commerce et presque sans arts)。每个人要想致富,唯一的办法是打劫”(4)——这无异于说,罗马人好战是为了打劫致富。在题为“论罗马人的腐化堕落”的第10章,孟德斯鸠说,“罗马公民认为,商业和手工业是奴隶们才干的行业”(54)——这无异于说,古代文明的基本共性是鄙视商业。在第15章,孟德斯鸠的罗马史叙述到了帝制时代,他进一步说:由于鄙视手工业和商业,罗马人民甚至连最坏的皇帝也不憎恨,以至于罗马人“变成了天下所有民族中最可恶的民族”(il était devenu le plus vil de tous les peuples)——这就挑明了“对自由的爱”与商业文明的关系。因此,孟德斯鸠说,“当翻阅皇帝们的历史时”,他“感到难以卒读的是:无数人被处死竟然是为了没收这些人的财产。在我们现代的历史中(dans nos histoires modernes),根本找不到类似的例子”。这不仅是因为现代人的“道德风尚更为宽和”(des moeurs plus douces),宗教更有抑制作用,同样重要的是,如今不再有搜刮世界的元老家族可供剥夺,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有了不值得让人费大气力来剥夺的财富(80)。

可见,通过史例与议论巧妙间杂的笔法,孟德斯鸠明确提出了历史的普遍法则问题。孟德斯鸠的“罗马史”(l’histoire des Romains)想要带给人们的基本教诲是:“支配世界的并不是命运”(la Fortune qui domine le monde),而是“一些一般原因”(des causes générales)——这些原因“要么是道德方面的,要么是生理方面的”(soit morales,soit physiques,102)。一切偶发事件都受制于这些原因,一旦掌握了这些原因,就掌握了世界。并非如某些评论家所说,《罗马盛衰原因论》始终没有明确具体解释所谓“一般的”“道德或者自然方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32]事实上,这个“原因”就是人类的商业活动以及与之相配的政治体制和“美德”。毕竟,尚商是贯穿《罗马盛衰原因论》的一个具有“普遍历史”意义的法则。

因此,在题为“罗马灭亡的两个原因”的第9章中,孟德斯鸠提到了这样一个历史的普遍经验:“自由的国家”(les états libres)如果维持得不如另一些国家长久,仅仅因为它们失掉了自由。“一个贤明的共和国(une république sage)决不应当冒险使国家一任厄运摆布:它应当追求的唯一的善(le seul bien)”是政治自由(50)。凭靠对罗马走向帝制或走向腐败衰亡的编年史叙述,孟德斯鸠提出了新的具有普遍性的政治价值:“人道”。关于何谓“人道主义”,无论如今可以下多少不同的定义,我们都不能不清楚孟德斯鸠的定义:“人道”意味着“宽和的风尚”。按孟德斯鸠的史学式推论,皇帝的恐怖暴政基于罗马人的“一般精神状态”,即“没有宽和的风尚”(des moeurs douces),“气质仍然凶残”(l’humeur féroce resta)——因此,改变人性的气质是好政制的一项指标:

罗马人习惯于像对自己的孩子和奴隶那样轻佻对待人的本性(jouer de la Nature humaine),根本不能认识到我们称为人道(nous appelons humanité)的那种美德。(79)

然而,“宽和的风尚”得靠“宽和的政府”来打造。于是,“宽和的政府”成了好政制的具有“普遍历史”意义的标准。罗马从一个平原上的小城发展为共和国,然后又走向让自己灭亡的帝国,这样的历史正好可以让孟德斯鸠用来证明这样的普遍原理:“宽和,是君主的首要美德”(la douceur,cette première vertu des princes,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