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函》
颉刚先生:
边疆第九期发表之大著“中华民族是一个”,甚佩。这个口号虽久已喊遍全国,但用事实来作证明的,这还是第一篇文字。“中华民族是一个”,这不是抗战以来的新发明。至少是有些宗教学者是这样主张。宗教学者是说人类的来源是一个,人类文化的来源也是一个,他们的观点虽与先生不能尽同,而其主张则与先生之说颇有些相合的地方。“中华民族是一个”,从中国整个的历史上去看,的确是如此,而在此非当时代,从各方面抗战工作上,更切实地有了事实上的表现,但在全民心理上却还不能说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信念,而还是没有走出口号的阶段。不只多数平民如此,许多干政治工作或办教育事业的人也未能改正旧日不正确的观念。甚至有些军政大员底谈话,重要党政机关底正式文告和宣传品,在这一方面,都不免使人有所遗憾。在不久以前,我在某一个“汉”“回”“蒙”“番”杂居的省区里,会听到某民政厅长公开对民众演讲,说过去我们是怎样亡国于蒙古,怎样亡国于满洲。他的意思是在激励民众底爱国情绪,但他并不知道,当地的蒙古同胞听了作何感想,他更不知道一些敏感的回教同胞听了之后,也要怀疑到他在这个国度里应有的政治地位。当时,老实说,我个人虽愿意原谅这位厅长先生,但在感情上,我实在觉得很难过。在相当时间之后,我离开这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省区,刺目的事情更多了。在这个地方,“八月十五杀鞑子”成了正式的宣传资料了。这算什么话!这是作的抗战工作?还是作的分化工作!当时,我觉得非常的气愤。后来,我回到了中原,又走过好几个省份,我的见闻稍广,才知道上述的情形并非这两个省份特殊,我原来是错怪他们了。先生,您应该知道,现在的国贼是叫作什么。他们是通行全国的被称作“汉”奸啊!一名词之徽,都可以表示一般心理之不健全。现在虽大家都一致在实际上抗战,但这种心理上的不健全,总需加紧扫除!
先生,要想把这个口号变成普通的信念,仅仅是靠着外力压迫底自然形成,是决不够的。这需要许多政治的工作和教育的工作。史学家对此,也有他极艰巨的责任。“搜集了他们(边疆)的历史材料放到全国公有的历史书里去”,这固然是史学家底责任,但还没有真正尽到了他的责任。中国史学家的责任,应该是以“中华民族是一个”为我们的新的本国史底一个重要观点,应该是从真的史料上写成一部伟大的书来证实这个观念。您的大作是这个工作底一个发端。其间不少疑似的,矛盾的,艰难的专门问题,期待着许多史学家来合作。《中华民族是一个》,应该是全中国底新史学运动底第一个标语。我敬候着您的第二篇、第三篇绪论,不断地出来。
学生白寿彝上
颉刚案(同“按语”):上函所说自是今后史学家所应有的工作,可是真要做出这样一部书来实在够困难,这不是大家不肯做,而是在短时确是做不了。我前几年到内蒙去,知道内蒙人是有历史记载的,他们叫做红皮书和黄皮书,藏在大寺院里,可是我们不懂得蒙文,没法读它。去年游藏民区域,看见寺院里藏书之多,著作之富,喇嘛们研究学问之专一,讨论问题之热烈,真使我吓得一跳,觉得这种精神、我们在研究院和大学里的人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他们虽多注意宗教哲学而不注意历史,可是历史记载也未尝没有只因我们不懂藏文没法搜集而已。我们要使“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念到达每个中国人的心曲,非使青年们多学会现在在本国内流行的几种读书文字,能直接和边地同胞通情愫,并有能力搜集其历史材料不可。否则我们的材料只限于几部汉文书籍,而这些书的编辑者大都怀着不正当的成见,言分化则有余,言团结则不足,用这种材料来做我们的国史,岂不使边地同胞永与内地隔离,所以,这是一件大工作,不是我们一步所能跨到的。我们现在只能多作鼓吹使得大家感到这种需要,有许多青年肯起开干,而政府中也肯奖励,游历,调查,民教,研究,出版的事业。等到了有这样一天,一部伟大的书就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