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开埠与香山场建置探索
【摘要】关于珠海与澳门的关系,需要研究更早的历史资料而加以考证。关于澳门开埠时间,在澳门回归前后经国内学界整理明、清历史档案文献,已取得重大进展,能以此为依据,而清代康、乾两朝文人将明朝万历年间史文进行了篡改,不能作为澳门开埠的依据。早期的濠镜澳,不能与澳门开埠捆绑,“珠海与澳门两地原本是同城”的认定不确切。澳门开埠的过程、关于葡人去留问题的京城辩论,亦应尽量恢复历史原貌,从而充分尊重珠、澳关系所经历的400多年的历史。
【关键词】澳门开埠 香山场 香山澳 珠澳关系
《珠江论丛》第9辑所载肖一亭《珠海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弘扬》一文,汇集珠海古今政治、经济和文化变迁的历史,使读者受益匪浅。但珠海与澳门关系的早期历史尚有探索的必要,以求共识。
一 澳门开埠时间质疑
澳门开埠时间,在回归前后经国内学界整理明、清历史档案文献,已取得重大进展,认识应有所改变。最早传统的史料为:“嘉靖三十二年(1553),夷舶趋濠镜者,讬言舟触风涛缝裂,水湿贡物,愿贿借地晾晒,海道副使汪柏徇贿许之。时仅蓬垒数十间,后工商牟奸利者,始渐运砖瓦木石为屋,若聚落然。”所谓“夷舶”,并没有指明国别,但限于朝贡国。当时,经上川、浪白航路的“南海西域番戎奉表入贡者,……凡五十九国。”佛郎机不在“入贡者”之列。非朝贡国商船只有商品,没有贡物,也就没有“借地晾晒”的可能。经过200年变迁,此段史文被篡改,明朝称“夷舶”到清代变成“番舶”。“嘉靖三十二年,番舶趋濠镜者,讬言舟触风涛,水渍湿贡物,愿借地晾晒,海道副使汪栢许之。时仅草舍数十间,后商人牟奸利者,渐运砖瓦木石为屋,若聚落然。”史文编入“澳夷”条目,“番舶”暗指葡萄牙人。到乾隆朝又进行了更大的篡改,“蕃舶”直指佛郎机,而且“聚落”变成高楼大厦。“(嘉靖)三十二年,蕃舶讬言舟触风涛,愿借濠镜地暴诸水渍贡物,海道副使汪栢许之。初仅茇舍,商人弁奸利者渐运瓴甓榱桷为屋,佛郎机遂得混入,高栋飞甍,栉比相望,久之遂专为所据。”清代康、乾两朝文人将明朝万历年间史文如此篡改,已经面目全非,能作为澳门开埠的依据吗?时至今日,澳门回归已十七年,中、葡两国有关澳门开埠问题公之于世的档案和文献,也牍如烟海。但是,珠海学者仍停留在乾隆时的认识水平。“嘉靖三十二年(1553),葡萄牙人以‘舟触风涛缝裂,水湿贡物,愿借地晒物’为由进入澳门,逐渐建立了居留地。”此段文字,引号内为郭棐原文,而引号外与乾隆朝篡改的史文一致。退一步看,明朝万历年间的史文也只是一项孤证。“郭棐此说既不见于《明实录》,亦不见于《明史·佛郎机传》,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粤大记》也没有记录此事。更要指出的是,早于郭氏的黄佐《广东通志》(嘉靖),其《外志》记事到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为何郭氏所言之嘉靖三十二年事不见于黄志?”当然,明代史文不能轻易否定,而清代篡改应该否定。
二 早期的濠镜澳不能与澳门开埠捆绑
早期的濠镜澳,在香山县黄梁都境内虎跳门河口之外。“濠镜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这个濠镜,是嘉靖八年(1529)都察院都御史林富巡抚广东时,奏请恢复对外开放的洋澳之一。“布政司案,查得递年暹罗国并该国管下甘蒲沰、六坤州,与满剌加、顺搭、占城各国夷船,或湾泊新宁广海、望峒,或新会奇潭,香山浪白、蚝镜、十字门,或东莞鸡栖、屯门、虎头门等处海澳,湾泊不一。”这些恢复对外开放的近十个海澳,名单排列有序,从西向东或从南向北,顺序不会颠倒。濠镜在浪白东北,十字门西北,方位既符合排序,也有古地图可证。据明代绘制的《全广海图》标示,虎跳门河口东侧有“大小钓”,并注明“濠镜澳有夷船泊此澳内”,位于三灶正北。
东虎跳门水道,在澳门开埠之前早就存在。明代黄梁都辖境,被潮道或江汊切割而孤悬于海的独立山体组成,村落靠山临海构筑,居民出行以舟代步。当时香山县令邓迁概括为“八十里海中村十七”。虎跳门水道原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为两口之间的虎跳山所分隔。东虎跳门水道,从黄梁都驻地潮居里(今斗门镇)以北的上洲、下洲两山周围水域,向南偏东流经斗门村(与潮居里隔河相望),至乾务水库(20世纪中期利用明代水道故址,筑南、北两坝蓄水),又南下入门出海。明朝成化乙未年(1475),进士黄錀乘船航行东虎跳门水道北上会试,有诗为证:“一轮明月照江湾,举目濠涌咫尺间;东澳波涛渔艇去,南村烟雨牧童还。斗门洞阔龙归易,梅阁山高虎跳艰;借问状元何处是,往来人报荔枝山。”黄錀故里在荔枝山村,于望日之夜退潮时,乘“至三灶一潮水”之际,登船航至东虎跳门外的江湾,已经举目可见濠涌,涌外即濠镜;次日涨潮入涌至东澳(乾务关东北的泊口),沿东虎跳门水道北上南村(潮居里以南)和斗门(村北为龙归山,半山有龙归寺),出上洲、下洲两山之间水域,可望西北面的虎跳、梅阁两山。诗中所列地名,标明东虎跳门水道走向。
作为中外互市的濠镜也是历史悠久之地。林富开禁奏疏指明:“其有朝贡表文,出于《祖训》《会典》所载各国,密诇得真,许往广州洋澳驻歇。”所谓“广州洋澳”,实指对外开放的近十个海澳,包括濠镜在内。《祖训》是指明太祖纂写的《皇明祖训》,已经规定朝贡国使臣驻歇之地。这说明濠镜等近10个洋澳的称名,从嘉靖八年往前推算到明太祖在世之时,那么“递年”应长达一个世纪以上;如果推算到成化乙未年黄錀北上会试之时,也有半个世纪之久。
嘉靖八年林富上请开海禁、恢复互市的奏章,朝廷诸官有不同意见。刑科给事中王希文上《重边防以甦民命疏》,内阁令都察院复议,结论:“自今诸国进贡,宜令依期而至,比对勘合验放,其番货抽分交易如旧。”禁绝蕃舶的意见虽被否决,而“重边防”却是急不容缓之事。从嘉靖十年起设置关境线,以便实施市舶管制。“连湾山,发自新宁铜鼓山、大金山,越海而来,为郡府之外关,在土城(即潮居里)之南60里大海中。西南为文湾山,东南与三灶、大霖山对峙,名鸡啼门。波涛震激,虽午晴无风,犹濞然汹汹。北为文楼山、涌浪山,南则天水混茫矣。”这条关境边界,即广州府之外关,与林富奏请恢复对外通商的广海、望峒、奇潭、浪白、濠镜五个洋澳息息相关。在外关线上设置多处关卡。“按今疍家湾(现改定家湾)至鱼弄村外西湾、橫山有山寨遗址。”西湾是鸡啼门设置的关卡;橫山山顶建山寨,为市舶司设置的瞭望所,监视往来浪白滘的船舶,并有烽堠报警。关境内的界北是大海湾,环湾山体也建山寨和烽堠,传递外关线上的警情,送达高城山(今名大岭髻)西坡下的南头官哨舶所。“黄梁都之南隅,皆滨海地。曰草蓢环,曰石狗环,曰芦亭环,曰榕树环,海面二、三十里,直接浪白、三灶,沿海山旧皆有烽堠。狗山曰西烽堠,西南临榕树环;望水岭曰中烽堠,南临石狗环;望水岭东曰东烽堠,近鸡嘴环,南临草蓢环。海道自西而东,皆经之路。”这些边防设施,多在高山构筑,必须先修登山道路,才能运送建筑材料。平整现场土方量大,工期长达几年。
这些边防设施建成后,濠镜澳首先对朝贡国开放。“至嘉靖十四年,指挥黄琼纳贿,请于上官,许夷人侨寓蚝镜澳,岁输二万金。”史文只泛指“夷人”,应为朝贡国商人,可以“侨寓”,即居留也。据此,葡人要求仿效,进入濠镜经商。“嘉靖十四年,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濠镜,岁输课二万金,佛郎机遂得混入。”这是同一年发生的两件事,分别由黄琼、黄庆处理,结果也不相同:前者允许居留;后者筹码很高,只准移舶,不准侨寓。但在此后“佛郎机遂得混入”,却是事实。“澳夷所据地名濠镜,在广东香山县之南虎跳门外海漘一隅也。”到清代乾隆朝写作的《澳门记略》,将嘉靖十四年稍后发生的“佛郎机遂得混入”,移植到嘉靖三十二年,与澳门开埠捆绑在一起,形成传统的澳门开埠说。
为什么《澳门记略》两位作者要篡改明代史书,将黄梁都早期对外开放的濠镜与澳门开埠捆绑呢?在乾隆朝盛行文字狱环境下,曾任香山县官员的两位作者对康熙朝黄梁都“迁界”大屠杀讳莫如深,采取抹杀历史地名的手段处理,以免产生顾名思义的联想。明、清交替之初,反清复明的郑成功,开展舰船以“乘风乘潮,顷刻百余里”的海上游击战,颇有成效。为防乘船登岸,清朝釆取堵塞河口措施。“凡沿海地方,大小贼船可容湾泊登岸口子,各该督、抚、镇俱严饬防守各官相度形势,设法拦阻,或筑土坝,或树木栅,处处严防,不许片帆入口、一贼登岸。”在朝廷严令之下,黄梁都修筑长连埔将东虎跳门水道拦腰堵塞,并置界墙。直至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道光朝,还是“长连埔左右为大小深坑”,显然是顺治朝的筑坝取土遗址。到康熙朝,又严令居民从界墙内迁五十里。“黄梁都民奉迁时,民多恋土,都地山深谷邃,藏匿者众。平藩左翼总兵班际盛计诱之曰:‘奌阅报大府,即许复业’。愚民信其然。际盛乃勒兵长连埔,按名令民自前营入后营出。入即杀,无一人幸脱者。复界后枯骨遍地,土民丛一阜,树碣曰:木龙岁冢。”与这样不光彩记忆相关的历史地名,都被捆绑在澳门开埠而埋没。
三 香山场与香山澳是双胞胎
香山盐场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官办垄断经营、实行专买的机构。北宋神宗元丰朝,金斗是新会县六个盐场之一。因而,认定“唐至德二年(757年),宝安县更名为东莞县,在今香洲山场设置香山镇,并驻扎军队”,歪曲历史。经查,唐代“东莞县在文顺乡设置香山镇”,南宋绍兴二十二年(1152)被贬京官陈天觉还乡后“建言香山镇宜改设县”获准,说明香山镇即今石岐。“香山巡检司,在县北大榄村旧香山寨”,将今石岐以北的地名与县南的香山场混为一谈,离谱。因此,香山镇(以五桂山多桂花得名)、香山寨与地处长安乡的香山场毫无关联。原新会县属境内的金斗盐场,位于今中山大学第五医院及以西之地。“故镇,即宋金斗盐场也。在县东南一百五十里,地名濠潭,旧为金斗镇,属东莞。宋绍兴改为香山场后,迁于场前村。址废。”可见,金斗盐场是香山盐场的前身,于南宋绍兴二十二年(1152)由濠潭迁往山场村,并随新会县沿海诸岛并入新设置的香山县而改名。原新会所属金斗镇“迁于场前村”,应指今外神前村,在明代为恭常都所属的二十二村之一。
元灭宋后,改唐、宋方镇建置,强化中央集权建立行省。“至元十三年(1276),始从广州煎办盐课。”与此相应设置广东盐课提举司,下辖香山场等13所。香山场设“司令一员,从七品;司丞一员,从八品;管勾一员,从九品。”盐场管勾,直接管理和组织生产,盐丁、灶户终身为业,户计编籍入盐册。明承元制,场设盐课司,改置正、副大使和攒典,但改元代管勾为百夫长,不入流。元、明两朝的香山盐场,直属广东盐课提举司,与当地县、都的民政脱钩。
1.实行产销一条龙体制,跨境专卖经营。粤盐行销珠江流域所及内地,“北渡大庾,东达楚闽,西溯滩流而上,由梧桂以及黔滇,水浮陆挽,亘越千里。”与之配套的办法是实行引票配给制,由设在广州的盐课提举司属下机构统一经办,并在各关口设批验所査对盐包与引票是否相符。这些业务不是县、都等管民官所能办到的。
2.香山盐场没有纳入县、乡都的建制。明代香山县下设十个都,其中,与香山盐场有关的恭常都,在明代仍然以孤悬海中的凤凰山为干体,周边形成“村二十二,曰上栅、北山、南大涌、圃袖园、界涌、那州、蚝潭、东岸、下栅、神前、楼前、纲涌、鸡拍、唐家、翠眉、灶背、上涌、南坑、吉大、前山、沙尾、奇独澳。”香山盐场没有纳入恭常都管辖,而是都内的一块飞地。
3.香山盐场人口稠密,未列入香山县。“洪武二十四年(1391)盐丁、灶户二万。”同年,“香山县户八千八百八十八,口三万六千七百五十一。”其中,恭常都没有户口数,但编民只有三图。香山盐场“元、明初,灶户六图,灶排、灶甲约六七百”,编民比恭常都还多三图,显然户口另列。
上述说明,香山场盐课司与县平级,不能认定为“香山镇香山场:最早的政治和经济中心”。镇、场是最基层的管民机构,在明朝设置土官不入流,既没有监察和司法权,也没有财政和决策权,不够“政治和经济中心”的条件,更不能扩大为“珠海是香山早期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如果镇、场都算中心,标准太低了。更不能认定为“珠海和澳门同属于其管辖范围。”
香山盐场地域不大,位于南、北两座山体之间河谷地,地理环境比较封闭。凤凰山为“香山场之祖山,……其阳有尖峰岭、石牛岭(今香洲区梅华东路石溪公园),在香山场后。”“石甑山,凤凰东南,香山场前。”香山场地域,有出土界碑(现存珠海博物馆)为证。界碑位于石甑山东段临海山脚之下,即今香山公园旁园山路与朝阳路交叉路口南侧,可知元朝划定香山场、吉大村之间以石甑山脊为界,也是盐场与县、都脱钩的物证。香山场东面开阔,濒临大海湾,潮水可沿凤凰河上溯,成为河岸两侧盐田晒盐的水源。盐场西界在翠眉山,“广五里,高六十丈,由凤凰山迤逦而来。山卓立而石嶙峋,巅平若砥。……西临秋风角,南接鹦管山,北望仙人岭。海色山光,景物洒如。”这说明“翠眉山西临海。”香山场盐课司署设在翠眉山西坡滨海之地,叠层行列构筑,与码头连为一体,方便艚船靠泊和适宜滑轮升降粮袋、盐包。据诗人所见:“怪石巉岩印浅沙,翠微山下有官衙。”翠眉山西北面,为恭常都所辖翠眉村,两者不能混同。
香山澳是盐场唯一的对外交通线,为广东和邻省贩盐商船云集的航道。元成宗朝,“香山场周岁散办盐一千七百八十四引。”到明嘉靖朝澳门开埠前,“岁办大引盐一千四百九十一引”,按“毎盐引重四百斤”折算,运输量确实很庞大。在明代恭常都还孤悬于海(详见附图2)的条件下,只能以水运体系作为盐场的交通线,有场必有澳,是双胞胎,两者不可分离。虽然场、澳之间的陆地不相连,但水道相通,同属香山场盐课司管辖。从引盐落船的翠眉山到香山澳北湾航程不到20里,犹如人体经络和血管。运盐商船进入香山澳北湾,必须等候涨潮上溯才能到达翠眉山下的泊口;载盐商船可乘急流到北湾,必须等候退潮出海。因此,香山澳是最适合船舶等候潮汐的泊口,盐课司在此设批验所,配有巡检船,对泊湾的盐船查核引票与盐包是否相符。
在澳门开埠前,香山澳没有对外开放。“嘉靖三十三年(1554)以前,澳门既未成为外国商人的贸易居留地,亦未有中国渔农的正式村落,……明朝政府除在这里设有专门管理海岛、港湾的官员外并没有在澳门正式设官建置。”在此前,香山场、澳都无城郭,怎么能认定“珠海与澳门两地原本是同城”呢?澳门开埠之后,香山盐场随之衰落,而香山澳的民政才归香山县管辖。
四 弭盗靖海并用军事与外交韬略
嘉靖三十年(1551),香山县被海盗盘踞成为巢穴,波及整个南方沿海各地。“辛亥六月,海盗何亚八同番贼由石岐抵瀛,纵火劫村”,这些海盗因此得名“香山贼”。“贼首何亚八、郑宗兴等潜从佛大坭国纠同番船前来广东外洋及沿海乡村,肆行劫掠,杀虏人财,拒伤官兵。脱往福建等处,收纳叛亡数千,……分宗流劫浙江嘉、杭、宁、绍、台、温一带,地方均受其害。亚八等乃又遯向广东地方打刧。”这个海盗集团,除了来自东南亚的佛大坭国匪徒参与之外,还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五月“引倭入寇”。外国势力的介入,给明朝平定海疆带来极大的困难,军情十分复杂。
明朝对南海匪盗横行的严重局势,不能再三拖延、熟视无睹。嘉靖三十二年“九月戊戍,改刑部右侍郎鲍象贤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新巡抚上任,立即投入剿匪平盗,但面对外国势力混入的复杂问题,必须威恩并用,采取军事和外交手段,孤立何亚八、郑宗兴为首的团伙。在军事上,以“提督两广兵部侍郎鲍象贤、总兵官征蛮将军定西侯蒋傅”和督行巡海副使汪栢组成决策机构——军门督。嘉靖三十三年夏秋,“军门督行巡海副使汪栢,委指挥王沛、黑孟阳等统领兵船,分东西哨,随往剿捕。王沛擒获何亚八等于广海三州环其一百一十九名,斩级二十六颗,溺水烧死不计,余党驾船脱走,四散劫掠。新会贼首陈文伯等乘机崛起,啸聚千余,随即扑灭。抚其胁从三百余人,而徐铨、方武等又自福建流劫突至于潮,又为黑孟阳所破,斩徐铨于海。其各道守巡兵备等官督并官兵,陆续于潮州柘林、碙洲、乌猪洋、新会、雷琼等海面,擒斩贼党共计一千二百余颗,俘获贼属,夺回被虏人口各有差。何亚八、郑宗兴、方武、陈时杰等俱解军门,磔于市,海岛始平。”在外交上,据明朝官员长期观察,广东沿海经商的葡人,无论远洋贸易、抗击海盗、遵从国法等方面,比其他商团略胜一筹,且有“愿为天朝用”的表示,军门决定汪栢以原有广东海道副使的身份,通过译人传话的举动,主动约请葡船长举行和平友好通商谈判。其实,汪栢此时已以署职方式出任军门督行巡海副使指挥作战,与葡船长会谈只是贯彻朝廷的方略,不能看成广东当局所为。
在会谈期间,汪栢提出葡人可在广海、浪白建立居留地。船长莱奥内尔·德·索札(Leonel De Sousa)表示:“上川为我率众船停泊诸岛之一。我无意驻锚浪白滘。浪白滘位于一江口。华人要我前去那里。因为我不相信他们,我也不愿意去距上川五六里格的一叫广海的城市。这两个城市壁垒森严,固若金汤。”葡人有合法驻泊香山澳经商的请求,但汪栢没有许诺,只要求葡方接受边检、纳税程序。“他要求我好生招待上船抽税的官员(如同我们的监卸官),勿视其为华人,应识其所佩带之官员标志及所携带之中国皇帝舰队。”索札提出:“至于上述百分之二十的关税,我只同意支付百分之十。海道答复我说他无法压低税率,因这是皇帝规定的税则。……于是,将当时我们所携带的货物一半按百分之二十纳税,这样平摊下来也只有我所说的百分之十。”这个口头协议,汪栢只许诺变通减稅,但须明朝皇帝和葡国王批准才能实施,留了一条退路。汪索会谈后,“许多葡萄牙人前往广州及其他地方行商。所到之处,总算有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自由经商,无拘无束。”
汪栢对葡萄牙商团改禁转抚政策,区分商、盗界线,成效显著,很快剿平何亚八海盗集团。当时任浙江巡按的胡宗宪,对广东恩威并用的做法,大加赞赏。“载货入港者,官藉抽税,以充军需,岂不华夷两利而海烽晏如也哉!此之谓以不治治之也。见今广东市舶司,处西洋人用此法,若许东洋岛夷亦至广东互市,恐无不可。”平定海疆之后,汪索会谈随之结束,但葡船长索札还未离开广州,汪栢就由副职转为正职,升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嘉靖三十三年八月乙未,以广东擒剿海寇功升副使汪柏俸一级,……事闻论功,因有是命。”
五 香山澳风云变幻与澳门开埠
汪索会谈之后,香山澳也和广州一样放宽对葡商入泊经商,意在获购龙涎香,上供皇帝益寿延年。嘉靖帝一生沉溺于道教,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命秘制“万岁香饼”。“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司礼监传奉圣谕:尔部里作速访买沉香一千斤,紫色降真香两千斤、龙涎香一百斤,即日来用。就令在京访买,已得沉香、降香进讫。尚有龙涎香,出示京城采买,未得。奏行浙江等十三省及各沿海番舶等处收买。本年八月,户部文移到司(指广东布政司),又奉抚按(指巡抚鲍象贤)牌案行催,再照前香毎斤给银一千二百两。三十四年,巡抚钧牌发浮梁县商人汪弘等到司,责差纲纪何处德领同前去番舶访买。”龙涎香是稀有舶来品,京城和十二省都难买到,唯有“往香山澳访买,仅得十一两以归”。嘉靖帝寻访龙涎香难得,大为光火,发严厉圣旨。“壬子,上谕户部,龙涎香十余年不进。臣下欺怠甚矣。其备查所产之处,具奏取用。户部覆请差官驰至福建、广东,会同原委官于沿海番舶可通之地,多方寻访,勿惜高价。委官并三司掌印官,各住俸待罪矣,获真香方许开支。上姑令记诸臣罪,克期访买,再迟重治。”所谓住俸待罪,就是停薪留职,限期完成。受威迫而待罪者,包括布政、按察、都指挥三个司和纲纪等人,只好从“访买”走上“檄下诸番”求购之路,“使者因请海舶入澳”。
在特定条件下,事物发展可能演变成反面。朝廷急于购买龙涎香很快成为尽人皆知之事,招惹海盗盘踞香山澳拦路抢劫宝货。“窃踞香山县濠镜”的“阿妈等贼”,其骨干以漳州人“老万”为首信奉“妈祖”的福建海盗,掺杂何亚八、郑宗兴残余势力,还有香山场因引盐积压、粮食断供而被灾难所廹的盐丁、灶户和河泊所的疍户。海盗连年劫掠香山澳和香山县,祸及盐场与周边村落,百姓大批逃亡、改贩番货或流为匪盗,恶性循环,导致盐场人口锐减,“编民二图。今存一百十一户,五百一丁。”这帮匪盗,穷凶极恶,“出没海洋,乡村震恐”。按照明朝制度,“遇强盗在于本境劫财杀人,烧毁官民房屋,抢掠头畜等项,其该管官司一面申达合干上司,一面星驰径自具奏。”
此时,北元侵扰明朝北部九边,兵锋逼近京城,加上国库空虚,财政赤字,拖欠军饷,无力调兵南下平盗。为剿灭“阿妈等贼”,明朝借葡萄牙炮舰的实力,施行“以番制盗”。按奏差带回宣敕,广东抚案“遂宣调多等,捣贼巢穴”。这也得到葡方早期史料证实:“在那时,有很多海盗集中在该地(澳门),骚扰附近的海岛。中国人商量如何消弭这种祸害,但或者他们缺乏勇气去解决它,或者他们宁愿不冒任何危险,再丧失人,因深知葡人的勇气,就让他们去干这件事,答允他们说,如果他们能逐走海盗,则给他们一处居住地。葡人满意地接受这一条件,尽管他们人数比海盗少许多,但在军事上则很有技巧,他们列成阵势,英勇地向海盗进攻,他们未损一人,而敌人伤亡很重。”这段记载没有交代时间。“我们从上川港起航。在此我们组建了新的船队,它包括大船、平底帆船及拉艇。船员中有从麻剌加来的葡萄牙人及基督徒,此外还有许多与我们同行的马来人及北大年人。此次行动实施后,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于1556年将此海盗歼灭,摧毁其舰队。”十六世纪中期,葡国航海家费尔南·门德斯·平托(Fernão Mendes Pinto)从日本返航归国途中曾见到这支舰队。“十二月四日,我们来到了浪白滘。在那儿,我们遇到了六艘葡萄牙大船。它的舰队司令是一名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廷斯(Francisco Martins)的商人。是继唐·佩德罗·德·马斯卡雷尼亚斯之后继任印度总督的弗朗西斯科·巴雷托下令建造的。”这六艘大船是两届葡印总督任内建造的官船,不是私有商船。1986年,澳葡当局在今澳门妈阁庙对面建成一座海事博物馆(造形像古代葡国三桅船),举办澳门海军节,纪念430年前从阿妈港登陆歼灭“阿妈等贼”, 12月20日应是葡海军当年登陆之日。舰队司令马尔廷斯“第一个充当澳门临时长官”。1562年迪奥戈·俾利喇(Diogo Pereira)出任中日贸易船队司令,任期到1563年。“但他实际履行澳门长官的职责,一直到1587年。”这30年间,澳门实行军事管制,没有自治政权。
葡人驱逐海盗的胜利,广东当局奏捷于朝。“中国皇帝对此龙颜大悦,……此贼大名仍残留一岛屿称谓中。他率众潜逃该岛,人称‘老万山’,为入澳门诸岛之门口。”这时,明朝面临兑现承诺,必须划定葡人居留区的地域范围。
明朝廷内阁处理此重大事件,当然想到汪栢。他于嘉靖三十二年出任广东海道副使之前,在京为官13年之久,深受内阁大学士夏言赏识。按四品以上外官“国家定制,三年一觐”的规定,汪栢在嘉靖三十五年进京述职,改任浙江承宣布政司左参政(从三品),协助时任祭海兼督察军务的赵文华和巡抚胡宗宪平倭寇,到任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奉命进京,与内阁质询划定葡人居留地的范围有关。为兑现朝廷对葡人的承诺,宣命汪栢重返广东,于“嘉靖三十六年,任按察使”,实施划界。回过头来看,“遂宣调多等,捣贼巢穴”的决策,与汪栢毫无关联,更不能将嘉靖三十二年“舟触风涛缝裂,水湿贡物,愿暂借地晾晒”事件,与嘉靖三十六年“始准侨寓濠镜”捆绑在一起。
明朝划定的葡人居留地,限于东、西望洋两山之间的隙地和南环水域,即后称葡城之地。因南环“二湾(今南湾和西湾)规圆如镜,故曰濠镜。”其陆地面积清代记载为“东西五六里,南北半之”,与明代记载“长不过五里,阔仅里余”,大致相符。“当时葡人居留地占澳门半岛之面积约为1/4。”濠镜只是“布满岩石”的地方。既然葡人“捣贼巢穴”是“宣调”,那么划定居留地范围就不是广东地方当局所为。“是年(1557),广州官员及商人从中国皇帝处获准将葡萄牙人安置于澳门岛,后通过上谕对此加以确定。本城议事亭中尚有此类上谕的石碑、牌匾。……此事除了在议事亭中有案可稽外,广州华人档案中亦有文件备考。此事发生于1557年12月2日星期五。”从葡人驱海盗到明朝颁发“始准侨寓濠镜”的上谕,时间相隔一年,与广东奏捷、汪栢奉命进京和重返广东累计的时间符合。
葡人于1556年底登陆香山澳之后,“他们很快开始在岛上进行建设,每人取一块他选中的土地,开始不值一文的地方,后来都高价出售。”明代“初仅茇舍”的记载,得到葡国史料证实。“一些人或另一些人就在此停留,建造房厔,起初搭草棚,后起造土坯房。三十年后不知不觉俨然成了城市般的聚落。”
随着澳门城市拓展,人口快速增加。“近数年来,始入濠镜澳筑室,以便交易。不逾年,多至数百区,今(嘉靖四十三年冬)殆千区以上。日与华人相接,几规厚利,所获不赀,故举国而来,负老携幼,更相接踵。今筑室又不知几许,夷众殆万人矣。”
葡人居留地初具规模之后,于隆庆三年(1569)未经明朝廷许可,偷偷地修筑土坯围墙,成为葡城的界限。“此围墙由加斯兰炮台向北转西北至水坑尾门,又转西北至大炮台,再往西北至三巴门,然后转北沿白鸽巢至沙梨头向西南至海边高楼,周围1380丈。”但是,多次筑城墙,都被明军拆除,仅留此矮围墙。
六 京城辩论葡人去留的历史回忆
葡人耶稣会神甫,在葡城以外位于香山澳西北的青洲岛,擅自兴建房屋,产生主权交涉。“万历三十四年(1606),于对海筑青洲山寺(指葡人建教堂);高可六七丈,闳敞奇秘,非中国梵刹比。县令张大猷请毁其垣,不果。”此事反馈到京城,朝野轩然大波,引发葡人去留的辩论。“丁未年(1607),广东番禺举人卢廷龙,请尽逐香山澳夷,仍归濠镜故地,时朝议以事多窒碍,寝阁不行。盖其时澳夷擅立城垣,聚集海外,杂沓住居,吏其土者,皆畏惧莫敢诘,甚有利其宝货,佯禁而阴许之者。时督两广者戴耀也。”所谓“濠镜故地”,实指嘉靖十四年“佛郎机遂得混入”的濠镜,“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这是历史的原貌,到清代被篡改成葡城的濠镜,无法解释明朝举人卢廷龙“仍归濠镜故地”之义。其实,当时的“濠镜故地”仍然是东南亚各国商船停泊经商之地。“吕宋国,例由福建贡市。万历二十六年(1598)八月初五日,径抵濠镜澳住舶,索请开贡,两台司道谓其越境违例,议逐之。……九月移泊虎跳门,言候丈量。越十月又使人言已至甲子门(陆丰市东),舟破趋还,遂就虎跳,径结屋群居不去。海道副使章邦翰饬兵严谕,焚其聚。次年九月,始还东洋。”这个虎跳门,就是“濠镜故地”。
卢廷龙在御前告状,两广巡抚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因事被削职为民。但是,“始准侨寓濠镜”系万历皇帝祖父允许的。朝议结果:“以事多窒碍,寝阁不行”为由,了之;而广东巡按王遵德折毁葡人在青洲建造的房屋和教堂,惩罚聚众闹事首恶。事情并没有完,新任两广巡抚张鸣冈经调查,“疏言澳夷近状,谓澳中私畜倭奴,且私筑城垣,抗杀官兵”。朝廷“议者有谓必尽驱逐,须大兵临之,以弭外忧;有谓濠镜内地,不容盘踞,令移出浪白外洋,就船贸易,以消内患”。这些议者回顾历史,认为“濠镜内地”是指香山澳本来不是开放的洋澳。“须大兵临之”,驱逐葡人回到原奌,“移出浪白外洋”。
澳门回归已经17年,中、葡两国档案都公之于世,特别是委黎多的《报效始末疏》,系澳门议事会称臣向明朝廷呈送的奏章。崇祯圣旨:“知道了,该衙门知道。”说明奏章得到朝廷承认,应作为研究澳门开埠的基础。我们不能以今释古,既不夸大、又不缩小,应该尊重珠、澳关系过去400多年的历史,才能传承与弘扬。
附图1 全广海图
附图2 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香山县境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