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价值与伦理
性学:“人间佛教”理念与“全球伦理”构想的共同基石
【摘要】 “人间佛教”,是星云法师所倡导的、佛教现代化运动的一个崭新走向;“全球伦理”,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出的、旨在积极应对全球化发展态势的一种理论构想。二者的共同指归,在于通过普世性的生活化、伦理化的文化思想创新应对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全球性问题,以保证和推动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但是,如果没有源始深层结构的理论基石的支撑,这种努力可能只是表达了一种良好的愿望或祈使,而不能深入人心、达成共识。对此,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代表和体现其元典精神和思想特质的“性学”,有可能做出自己的独特贡献。本文通过关于“性学”致思指归和理论要义的发明和诠释,揭明“人间佛教”和“全球伦理”进一步发展的内在要求,以建构和揭示“性学”与“人间佛教”和“全球伦理”的本质联系,并为后两者提供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
【关键词】 性学 人间佛教 全球伦理 人的本性
引言
20世纪80年代中期,星云法师在佛光山阐明佛光山佛教的性格和特性,将佛教归结为人本的宗教,是重视生活的、重视人生的、注重生活体验的“人间佛教”(Humanistic Buddhism), 这是“人间佛教”理念的初始揭明。1997年3月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启动“世界伦理计划”(Universal Ethics Project),在巴黎召开会议筹划起草“世界伦理宣言”,这是“全球伦理”构想首次付诸实施。“人间佛教”理念和践行的显明与“全球伦理”理论构想的实施,表明以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文化多元化和科学技术一体化为基本特征的当今世界发展态势,以对话、协商、合作为主导范式的人类交往活动走向和“以人为本”的可持续发展的崭新理念,已是大势所趋且日渐深入人心;同时表明,全球化浪潮可能带来的政治单极化、文化单一化、历史划一化和全球霸权主义等以单质性和单边性为特征的片面性弊病,尤其是这种不可持续的发展所必然导致的对人的尊严、人的生存和发展权利的漠视和践踏,特别是以资源枯竭、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核武威胁为代表的全球性危机愈演愈烈,令世人触目惊心。如何积极应对、主动参与和诚心服膺全球化趋势所呈现和统领的世界发展态势、人类交往活动走向和可持续发展的崭新理念,如何克制、消解和规避全球化浪潮所可能带来的片面性弊病、非人化举措和全球性危机,应当是“人间佛教”理念和“全球伦理”构想的缘起初衷和价值取向。但是,“人间佛教”的理念和实践与“全球伦理”的构想和实施,能否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其善良愿望和美好理想,最终取决于这种理念和构想能否获得广泛认同、能否达成普遍共识。仰赖一种普遍的宗教信仰如佛教,凭借一些广泛尊奉的信条如“金律”,确实有助于获得认同、达成共识,然而,真正能深入人心、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和感召力的信念,只能源始和矗立于内在的且彻底的、深蕴的且系统的思想理论体系之上并引以为源头活水;只有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和富有生命活力、令人口服心服的思想理论资源,才能为真正的信念提供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才能保证善良的愿望转化为坚定的信仰、美好的理想,转化为当下的现实。
本文认为,始终代表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元典精神和思想特质,始终代表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主流儒、道、释的致思取向和学问指归的“性学”, 可以而且能够为真正的信念提供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从而也就可以而且能够构成“人间佛教”理念和“全球伦理”构想的共同的思想理论基石。本文拟通过对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即“性学”的思想指归和理论要义的阐明和诠释,“人间佛教”理念与“全球伦理”构想的深层内涵需求,以及“性学”与“人间佛教”和“全球伦理”的内在关联的讨论,以论证上述结论。
一 性学:关于人的本性的自我体认和展现的学问
人类社会对人类思想的根本要求,就是将秩序(不可能全是压制)同自由(不可能都是放纵)协调起来,从而能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实现和确证人,尤其是使每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个体的人的内心世界与其外部世界调谐和合、各安其所。自古希腊和古希伯来以来的西方文明普遍相信,人的本性就是恶的动物性,是人世间一切罪孽和邪恶之所以从出的根本。对于这种来自人的本性的恶,伦理和道德的力量不足以制约之,更无论利用和凭借之以成善;只有法律、制度等强约束机制的刚性制约力量,才能够有效地遏制邪恶的念头,使之不敢轻率地付诸实行,因为对罪行的惩罚将使犯罪者得不偿失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中华文明源始即具且始终认定的一个根本信念就是人文化成、人人皆可臻善。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以儒、道、释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主流认为,任何人为的,尤其是法律的惩处都只是一种事后追究的举措且不可能穷尽所有可能,遑论祛恶从善;扶本才能抑恶扬善,率性自然则合于天道,一阐提人佛性不灭亦能成佛。
中国古代的哲人智士、大师大德的上述致思取向,不是社会治理的权宜之计,甚至不是治理社会的方略举措,而是基于对人的本性的体认和明察之上的洞见慧识。在他们看来,人的本性确有恶的动物性的一面,如食色,然而,当且仅当食色之性因无抑制而无限扩张时,才能泯良从恶;而且,人的本性也有向善的人道性的一面,如仁、义、礼、智、信,后者作为向善的意念是极其微弱的且只能从食色之性出,因此人与禽兽相距不远。唯一有效地扩大间距的方法和手段,就是德性智慧和纲常名教,因而唯有学问思辨方可以别人兽。这是儒学的基本观点。道家则认为,公正合理的社会秩序就是最符合人的自然状态的本来秩序,也就是每个人没有任何外在的规范和约束的、自然自在的生活状态和规定性。因为,只有处在自然自在状态的个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一切人为的或为人的、外在设定的规范和约束,都必然违背和损害人的自然自在、自由自为的天性,从而也就无法调谐和协调人与世界的多种多样、领域各异的对象性关系,并由于这种不和谐的对象性关系而给人带来痛苦、扭曲和不幸。因此,人们依据自己的天性,尤其是对于人与世界关系和谐与平衡的本然状态的直观和领悟,去理解和处理自己的对象性关系,不仅可以保持自然自在从而无待而自由,而且由于凭借本性行事的个人的行止语默无不与自然相和合而更具合理性和有序性。佛学,尤其是实现自身中国化的禅宗释教则认为,人的自由确实不应受制于任何外在的规范和约束,但不能没有内在的规范和约束,否则自由也就与随意任性无别;而且,即使是内在的规范和约束,也并非任何人为的、施予的东西,而只能是以觉悟为前提的、人们的自由自愿的选择和自主自觉的实践,即每一个个人的信仰。没有信仰的自由,只能是如禽兽般的自然自在;而没有自由的信仰,则只能是外在的强制或诱惑而非自觉自愿。作为个人自由自愿的选择和自主自觉的实践的信仰,既是对世俗生活的拒绝,即对世俗的权利、责任和义务的主动放弃,因而规避了外在强制或诱惑的挂碍乃至对信仰的威胁;又是对个人的较低层次的需要,如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乃至爱的需要的自觉割舍,从而能在满足生存必需的基础上实现和确证自己的需要向着更高的层次递进和升华;或者说,只有支配和主宰自己的生命活动,让其只是更为高级的精神需要和理想追求,如普度众生、成就佛性等信仰和信念,才能够超脱外在的羁绊和内在的困扰而更加自由。
如果以上体认和诠释无根本大谬,那么,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以儒、道、释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由人们如何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特别是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其外部世界间的对象性关系而产生的分歧,在人的生存和发展必然以自由为最终目标的终极关怀上令人惊异地殊途同归。实际上,正是这一殊途同归,表达和体现了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客观规律或法则,即人的本性的内在规定性。这也就是说,尽管人们理解和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多种多样、领域各异的对象性关系的对象化活动多种多样、形式各异,但是,实现和确证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即以真、善、美、利、乐为自由目标的个人的幸福的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乃是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普遍的规定性;一切以对象化活动实现自身现实和本质力量的个人,最终都必然是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即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的现实是多种多样的,从而人的本质规定、本质力量和活动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一切物质的感性实践活动和一切精神的理论观念活动,最终都是为了使人与世界的关系朝着有利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方向展开,都是为了使人的生命更有价值、生活更有意义,从而能够在更高的自由程度上完成和确证个人的现实的自我实现。因此,无论是人性,还是道性,以至于佛性,归根结底都是人的本性、实践的本性、自由的本性;无论这种本性是以怎样的方式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归根结底也都必然以个人的幸福,即个人的精神愉悦和身体快乐的统一和合为终极目的。对此,无论是儒学、道家,还是佛学,以至于作为整体的中国传统学问,都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与和谐性,甚至于外来的佛学自身的中国化,也可以从这种一致性与和谐性获得解释和说明;而唐末以降中国传统文化表现出来的“三教合一”的发展态势和实现方式,也从另一个侧面实现和确证了这种一致性与和谐性。
二 人间佛教:关于每一个个人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终极关怀
人间佛教,是佛教自身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表现形式和实现方式。与禅宗作为外来佛教自身中国化进程的一种表现形式和实现方式有所不同,人间佛教更加关注日常生活世界,或者说,“佛法生活化,生活佛法化,这才是人间佛教”(星云大师法语)。“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应是人间佛教实现佛教现代化的基本范式。从历史上看,西方各主流宗教现代化进程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世俗化。教会办教育、办医院、办公益慈善事业和宗教活动生活化、人性化,使得宗教信仰真正切入平民百姓的日用常行、实际深入每一个个人的内心世界,从而获得了广泛的认同、普遍的敬仰和实在的崇信。东方宗教尤其是佛教,则更多地借助超脱世俗生活保证宗教信仰的纯洁和信仰宗教的无待。在人为建构的、相对独立的环境中和条件下保持与世俗生活的间距,可以有效地保证宗教信仰的虔敬、至上和唯一,但也因此人为地隔障了宗教活动与世俗生活、信教徒众与一般人等、宗教活动场所与日常生活世界、宗教信条与人伦纲常和道德规范之间的本来联系,成为自置边缘的“另类”。这种人为了断的自我放逐的最大危害,就是原本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淑世情怀和救世宏愿,微缩成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的一己之私,以至于自说自话且自得其乐的成就小我;显然,这样的格局和结果与佛祖的人人有佛性、先觉觉后觉的初衷宏愿正相反对,与佛教在人间、人间即佛界的“正法眼藏”相忤逆,是不可能成就佛性展现、功德圆满的正果的。
佛教的现代化,可以借鉴和汲取西方宗教以世俗化为取向的现代化进程的历史经验和思想成果;但是,更重要的是发掘和弘扬自身的思想资源和优秀传统。佛教的宗教信仰特质就是无神论,这在世界各大宗教中乃是极为罕见、因而弥足珍贵的思想资源和优秀传统。作为无神论的宗教信仰,佛教所追求的超越是在人间的超越,而且是以超度众生为自我超越的前提的;因此,关注人生、关注他人、关注众生,本来就是佛教信仰的核心要义、不二法门。对此,星云法师有着极其深刻的体认和非常准确的把握。他指出:“佛教,是人本的宗教,而非神权的宗教。佛陀应化人间,为一大事因缘,此一因缘即开示人间大众,悟入佛的知见。佛陀在人间成道,主要也是给人间示教创喜。因此,人间佛教的性格是重视生活的,重视人生的,尤其在生活上注重‘平常心是道’的体验。”发掘和弘扬人本的即以人为本的宗教的自身思想资源和优秀传统,是人间佛教作为佛教现代化运动的正果成就的源头活水。
如果拓止达观、弘阔心量,人间佛教欲成就佛教现代化运动的正果更应仰赖和凭借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以儒、道、释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主流,不仅包容了佛教本身,而且海纳了外来佛教自身中国化进程中的广收博揽、因革损益,甚至直接成就了以“世间化”为特征的、中国化的佛教——释教,即以禅宗为代表的新佛教,乃至对人间佛教也不无开先之功。“人间佛教不是那一个个人的佛教,甚至不是因为六祖大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解’的理论,就把‘人间佛教’归于六祖大师;也不是太虚大师说‘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的思想,就把‘人间佛教’推给太虚大师。人间佛教是每一个人的心、每一个人的道、每一个人的理;人间佛教是佛陀的本怀,是每一个人生命的净化、升华,凡能圆满涅槃之道的教示,都是人间佛教。”一个个人的体道觉悟和人格魅力是有限的,已觉觉人以成就普遍的理想人格才是根本的;一个个人的思想理论是个体的,能够以之指导修行成就普遍人格的示教世范才是人间的。人间佛教应当具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襟,广采博撷、凡善皆缘的心量,无欲则刚、慈悲为怀的气度,才能成就涅槃众生、功德圆满的正果。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元典精神和思想特质的性学,把每一个个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自己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作为终极关怀指向和指归,因而有可能为“人间佛教”的全面展开和实现提供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从性学的观点看,人的本性是一个三位一体、统一和合的整体,从而构成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个性三维间相对相关和相互作用的动态平衡结构。内蕴的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从根本上决定了每一个个人的存在形态、生活形式、需要方式和生活世界;这也就是说,由于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的规定性,每一个个人都是作为自然的存在物而存在、作为社会的存在物而存在和作为有意识的自然/社会的存在物而存在,每一个个人都过着三重生活,即肉体生活、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每一个个人都具有三种需要,即以本能和欲望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自然生理的需要、以与人交往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社会交往的需要和以追求理想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精神追求的需要,每一个个人也就因此而拥有三个世界,即本能和欲望的世界、意义和价值的世界及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的世界。性学关于内蕴的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的洞见和揭明,为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现实的、具体的个人的存在形态、生活形式、需要方式和生活世界设定了前提,从而也就为全面地、准确地和完整地理解和把握作为整体的个人提供了可能。
对于人的内在性、全面性和整体性的深邃洞察和普遍观照,为揭明和激活人的转化和超越的动力机制创造了条件。从性学的观点看,人类的全部历史已经证明,人是可以转化的;而人的转化的真正动力来自人本身,来自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及其功能。作为人性内蕴结构的一维,人的自然属性,即以本能和欲望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必须得到实现和满足,否则人不能生存;实现和满足人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又必须是合理的,否则,无限扩张的本能和欲望也必然导致危害他人乃至自身。实现和满足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合理性,既来自人的社会属性,即以与人交往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社会交往的需要,也来自人的个性,即以追求理想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精神追求的需要。由于前者,自己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实现和满足必须以不损害他人和群体的人的同样的需求的实现和满足为前提;由于后者,合理地而非无限扩张地实现和满足自己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直接构成了能否满足和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的需要的前提。为此,人就必须而且只能将自己的本能和欲望即自己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实现和满足,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和保持在一个现实的层面上;不能充分或最大化地实现和满足自己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个人确有所失,但所得足以偿所失,因为他已经因此而将自己从本能和欲望的世界提升至价值和意义的世界,因为他唯有借此才能生成和体认自己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
依赖和凭借自己本性的力量,即以社会属性和个性赋畀自然属性以规定性的方式实现的、个人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合理实现和满足,也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已经生成和可以体认到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提供了可能。能否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取决于个人如何理解和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包括理智、情感和意志与其外部世界,包括他人、群体的人和类的人以及外部自然、自身自然间的全部对象性关系,取决于理解和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其外部世界间全部对象性关系的对象化活动的正确性和合理性,因而是一个充满艰难困苦、需要与生俱进的完整过程,而非一蹴而就、自以为是的孤立事件和自我表白。从性学的观点看,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其外部世界间的全部对象性关系的对象化活动,实际上也就是每一个个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自己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人生历程,是朝向着以真、善、美、利、乐为主导标识的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的人生所能达的终极目的的渐次递进,从而与人间佛教的“圆满涅槃之道”不无默契暗合;只是性学把这一过程的动力机制、实现和确证方式完全诉诸每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个人,而非任何外在的、神秘的力量而已。
三 全球伦理:关于人类如何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全部对象性关系的理论构想和伦理重建
“全球伦理”构想在预设之初就考虑到计划本身的广泛性、普遍性和深刻性,因而在向联合国大会提交的《人的责任之世界宣言》(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esponsibilities)中,就把“人性的基本原理”列为全文的六大项中的第一项,照录如下:“I:人性的基本原理。1.每一个人,无论性别、种族、社会地位、政治主张、语言、年龄、国籍或宗教,均有责任在人道的方式下对待所有的人;2.没有人应该支持任何形式非人道的行为,而所有的人都有责任为其他人的尊严与自尊而奋斗;3.没有人、没有团体或组织、没有国家、没有军队或警察能够超越善恶,都得接受道德标准的衡量。人人有责任行善去恶;4.所有的人,具备有理性与良心的禀赋,必须在团结的精神下,接受对每一个人与全(体)人、家庭与社区、种族、国家与宗教之责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显而易见,《人的责任之世界宣言》关于“人性的基本原理”的理解和表述是极其抽象的,以至于只是《宣言》起草者孔汉思(Hans Kung)在起草《世界伦理宣言》(A Global Ethic)时所追求的人类根本诉求,即“人必须当作人来对待”(Every human being must be treated humanely)的逻辑展开而已,人们对其歧见纷呈、莫衷一是也就势在必然。
消解歧见、达成共识的唯一可能的途径和方法,就是对“人必须当作人来对待”的“人类根本诉求”予以进一步的规范和诠释;对此,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代表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元典精神和思想特质的性学,可以而且应当有所作为。从性学的观点看,“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 是源自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的,每一个个人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其外部世界,尤其是与他人间的对象性关系的基本原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要求。
首先,“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是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内在相对相关三维间的相互作用的应有功能。人的自然属性,即以本能和欲望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自然生理的需要和追求的实现和满足,客观上具有无限扩张的趋势;若无限制,这种无限扩张的趋势就会以一种类似自然必然性的方式实现。正是这种无限扩张的趋势,对人的生存本身直接构成威胁。一方面,日常生活常识和经验告诉人们,多食伤身、纵欲戕性;而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暴饮暴食与内分泌失调的代谢性疾病如糖尿病、泛交滥交与艾滋病的直接关联,表明个人的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无限扩张必然导致人的生存危机乃至戕杀生命。另一方面,个人的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实现和满足,又只能是一种对象化的活动,是以客观对象的存在和对对象的占有为前提的;因此,个人的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无限扩张又可能威胁他人的生存,最终也必然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在生活资料匮乏的条件下尤其如此。以无限扩张的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实现和满足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实际上也就是以非人的即以动物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这种非人的方式,只有通过人的社会属性的实现和满足,即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和活动中才有可能获得有效的遏制和克服。不仅如此,人的个性,即以追求理想的形式存在于人身上的精神追求的需要,也可以——尤其是在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以后——通过想象的方式获得实现和满足;而人的想象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可以不用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而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人可以只是凭借自己或他人的想象的力量直接实现和满足自己的精神追求的需要,如在想象中进入只有天使和神祇生活的极乐世界以超脱从未尽如人意的社会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纠缠。因此,以非人的即以神祇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也就是可能的,甚至是现实的;这种非人的方式,只有通过人的个性的实现和满足,即在人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全部对象性关系的对象化活动中才能得到转化和升华。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本来就是以同样基于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的以非人的方式——包括以动物的方式和以神祇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的有效遏制和真实升华为前提的。
其次,“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也是个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根本要求。以动物的方式,即以放任自己的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无限扩张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无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可言。对动物来说,它的生命依赖自然模式通过本能活动而存在和延续,因此无价值;它的生活只是活着而已,因此无意义。以神祇的方式,即借助想象实现或超脱自然生理需要和追求的无限扩张以及满足自己精神追求需要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也无所谓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在想象的幻化世界里,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和生活只是为一种外在的、超人的力量所主宰和赐予,既无须努力提升和自我超越,也无必要笃实践履和自我确证,从而也就无所谓价值和意义可言。在这个意义上应当说,只有以人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的属性和需要与其对象间关系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才能将自己从本能和欲望的世界提升至价值和意义的世界,才能通过正确理解和合理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全部对象性关系的对象化活动,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
最后,“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还是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的源始目的和初始条件。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即以真、善、美、利、乐为主导标识且连锁互惠和循序渐进的人的全面发展,是人所能达的、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的最高境界,是与世界历史性的、经验上普遍的人类实践相关联因而具有前瞻性和理想性的理论(终极)目标;作为这一理论目标的文化预设和实践诉求,它的源始价值目的预设规定了它的普世性和当下性,即必须是从每一个个人做起、从现在做起,从即刻当下之一点一滴做起,使它能够真正成为平民百姓日用常行之道;而“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恰好满足了人人可做、当下可行的要求,并因此而构成了朝向着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即以真、善、美、利、乐为主导标识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理想目标迈进的初始条件。因此,通天宝塔起于块土,万里之行始于足下;“以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和他人”,正是每一个个人自我实现和自我确证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目标的可上手处和可立足点。
结语
海德格尔认为,西方思想自开端以来,所思考的始终是存在者之为存在者,而没有思及存在及其本己的真理。也许,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代表和体现其元典精神和思想特质的性学,正是通过关于人的本性的深层结构及其内在相对相关三维间的相互作用的洞见和睿识而从一开始就面向思的事情,以至于有可能思及作为有意识的自然/社会的存在物的存在者——人的存在本身,有可能在存在者本身深蕴着的内在结构及其应有功能中把捉到了人的本真状态,有可能通过反身的观照内省所生成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验而体认和领悟了存在者之所以存在的本己真是。将这样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除了全面地、深入地和准确地思索和揭明性学的理论指归和思想精华,更为重要的乃是仰赖和借助“面向事情本身”的理论/实践运动以实现和确证之。诚然,如果“人间佛教”和“全球伦理”只是一种完全无须论证的信仰和可以搁置的理想悬设,那么,为之提供任何思想理论支持和背景文化支撑都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添足之作;但是,如果“人间佛教”和“全球伦理”意欲不仅为信众所奉或自说自话,那么,即使只是作为一种宗教信仰、一种理论构想,也必须充分汲取世界历史的普遍经验和人类文明的思想文化资源,才能以言之成理且持之有故而获得更加广泛的认同和达成更加普遍的共识,而这仅仅依赖和凭借不同宗教传统中持存的伦理道德教条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毕竟一切伦理道德教条都必然因人类生活和活动的方式的改变而与时俱进、与世偕行。托马斯·内格尔指出:“当我们持有一种超然于我们纯粹的个人欲望和利益立场的时候,它能够使我们发展出新的动机,恰如在思想领域中,它能够使我们发展出新的信念。”而只有新的动机,尤其是新的信念支撑着的新的动机,才能接引正念指导下的正果、成就金律范导下的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