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医的原创特色与当代传承
中医之所以是我国原创的医学体系,首先是因为它有很多独特的医学理论。比如“人与天地相关”的整体观念,“四诊合参”的诊断技术,“辨证论治”的治疗思想等,都是凝聚着古人哲学智慧的医学思想。
研究中医理论,从空间构成说不通
人体有结构,也有功能。西医从解剖器官开始研究人体,按照形态结构的特点去研究器官、细胞的功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认识方法,但是这种研究侧重于形态的空间结构,对于同样属于“物质存在形式”的时间因素几乎没有考虑,所以就会遗失很多重要的元素,因此这种研究方法所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局限而片面的。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把这种单纯重视形态,忽略时间状态的研究方法奉为圭臬,对于时空因素同时把握的研究方法加以排斥,得出了很多不正确的观点,突出地表现在对于中医学术的不理解和排斥。比如证本质研究、脏腑本质的研究在这种观点的指导下,就难以取得符合中医本来面目的结论。
笔者认为,通过研究中医的藏象理论,可以看出中医认识人体的方法,也有助于阐明中医的脏腑本质。
时空整体生成,是中医的认识方法
人类的进步免不了渔猎生活,屠宰牲畜、熟食内脏也是古人的常识。因此,中医前辈对于人体肉质器官的认识,应该很早就已经明晰了。但是,他们没有从解剖的道路上前行,而是按照“藏象”的认识方法,构筑了独特的理论体系。
《素问·六节藏象论》首先从天地人的关系开始论述,讨论天地之气对人健康的影响,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
天与地相比,天在上属阳,地在下属阴。天气的变化十分复杂,难于把握,但是可以通过草木万物的颜色变化来把握;地气的变化也很复杂,不容易把握,也可以通过草木万物的滋味来了解。
通过“五色”了解天气,通过“五味”了解地气。这里的“五”不是“五个”数目字,而是“一分为五”,是对整体的概括,因此“五就是全部”,五色代表全部的颜色,五味代表全部的滋味。
因此,岐伯说:“草生五色,五色之变,不可胜视;草生五味,五味之美,不可胜极。嗜欲不同,各有所通。”
色味分别入五脏,人与天地相关
天色随时而变,地味随时而异。《素问·五藏生成论》说:“色味当五脏,白当肺辛,赤当心苦,青当肝酸,黄当脾甘,黑当肾咸。故白当皮,赤当脉,青当筋,黄当肉,黑当骨。”
五色、五味代表世间万物的属性,它们虽然纷繁复杂,但是并非杂乱无章,而且和人体联系十分密切,井然有序,有规律可循。五色入五脏,五味入五脏,其实质是人与万物相联系,天地万物是一个有序的整体。
天地万物的整体性,就是时空的有序性和整体性。
单纯强调空间的有序性不行,只说时间的有序性也不正确。只有把时空结合起来表述,才能准确说明天地万物的有序性。
因此,黄帝问岐伯“藏象何如”的时候,岐伯的回答,不是从五脏的结构特点来论述,而是从每一脏与自身形体结构的关系、与神态功能的联系、与自然界的关系进行说明。他说:“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其华在毛,其充在皮,为阳中之太阴,通于秋气。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其充在骨,为阴中之少阴。通于冬气。肝者,罢极之本,魂之居也;其华在爪,其充在筋,以生血气,其味酸,其色苍,此为阳中之少阳,通于春气。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者,仓廪之本,营之居也,名曰器,能化糟粕,转味而入出者也,其华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其味甘,其色黄,此至阴之类,通于土气。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
从岐伯的回答里,我们看出了中医的特色。但是,如果按照还原论、形态决定功能的观点来看,就会认为岐伯顾左右而言他,属于“文不对题”。因为从解剖和生理功能的角度,一提到“心”,首先看的是心的结构,再说心的功能,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夏天的气候联系起来。
打开腹腔,人们看到的五脏,不用细看,一定不是五个颜色,也不会是五个温度、五个滋味,更不会是固定不变的“五个方位”、“五个声音”、“五个情绪”。
也就是说,按照解剖的方法,按照实际测量、观测的指标来看,中医的脏腑、藏象理论都是错误的,属于“人为安排”的虚假论述,经不起“实证检测”。但是,按照生成论的观点,世间万物皆生于无,随时空而有所不同。人是天地之间最有灵性的生命,人的出现和消亡,也是时空转化的结果。
“时空共存”,是生命的重要特征
《素问·宝命全形论》说:“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由天地构成的空间,由四时形成的时间,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条件。只强调空间重要,或者只认为时间可贵,都不是全面的观点。
中医认为,五脏构成的三焦,凝结着时空双重元素,这与五方四季的布局一样,决定着人体气血阴阳的生长化收藏,也决定着人体与环境之间的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流,升降出入,生生不息。因此,无论肝肾肉质器官的实际位置,是在脾胃的上边,还是在脾胃的下边,或者在同一高度,并无实际指导诊疗的意义。在中医的理论体系里,肝肾永远处于下焦,脾胃必须在中焦,这样才能保证时空的有序,生命的升降出入正常运作。
三焦时空气化运行正常,人体的健康才有保障。
人体时空运化失常,就会产生疾病。百病之生,既有空间的升降失调,也有时间的寒热差异。
阴阳寒热虚实表里的八纲辨证分类,既需要分清空间运行的滞碍,也需要辨明时序寒热的错位。当其位,得其时,无太过、不及,则属于正气,人体和谐无病。失其位,非其时,就是邪气,邪气存则正气损,人体就偏离了健康。
“时空同调”,是中医治疗的特色
药物的四气五味,不是其在自然界被测量出来的物理量,而是对其进入人体之后发挥作用,时空总体趣向的概括。
药物寒热温凉、酸苦甘辛咸的性味,都凝结着时空的性质,具有驱动或帮助人体升降出入的作用。
天地之大,不外时空;人体虽小,也一时空。
人体与天地万物相联系,各种联系尽管纷繁复杂,但是不外乎“时空”对应“时空”,也就是每个主体的人,以生命的整体,对应着天地万物的整体。
人体对万物的认识,必须通过眼观五色,口尝五味,手摸体感寒热温凉。中医把复杂的事情概括起来,“大道从简”提纲挈领,把这些认识在实践之中反复印证,逐渐得出减毒增效的理性知识,成为代代相传的药性理论。
总之,“时空共存”是由“天人相应”的整体观念衍生而来,也是中医藏象学说的核心价值,它关系到中医对于人体和疾病的认识,也是指导中医诊疗的基本理念,值得大家重视。
中医在近代的衰落,虽然原因很多,难以一一细说,但是“理论不自信”占有突出地位,这在中医遇见西医之后表现得极为显著。笔者认为,复兴中医需要理论自信、疗效自强、传承自觉、体系自立,这四者互相关联,彼此影响,其中“理论自信”是最关键的问题。没有理论自信,就难以有“疗效自强”,中医人也不容易做到“传承自觉”,中西医并重的“体系自立”也难以落到实处。
2015年3月9日,《中国中医药报》刊登了第二届国医大师李士懋教授关于中医传承发扬的文章,其核心内容是中医理论如何传承,并且提出了各种科研必须以提高临床疗效为目的,否则无论冠以何种名目都不属于对中医学术的传承与发扬。这一观点非常重要,值得大家深入反思。
“理论自信”是历代追求
中医的理论奠基著作《黄帝内经》,以黄帝和岐伯的问答,旁征博引天文地理,兵家农学,阴阳五行等知识,讨论了十分丰富的理论问题。《难经》作者围绕脉学、脏腑经络、临床诊治等,旁通问难,反复讨论,不懈追求。
《汉书·艺文志》把医学分成医经、经方不同流派,并概括说:“医经者,原人血脉经落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至齐之得,犹慈石取铁,以物相使。拙者失理,以愈为剧,以生为死。”医经家对理论自信的追求是很明确的,失去了理论的指导,就无法判断病情,举手动口皆错,不仅临床疗效不能提高,甚至会成为杀人不用刀的庸医。
“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经方家以传承有效方药为宗旨,但是要想用好方剂,不精通药性理论,不知道疾病的寒热虚实,也达不到理想的结果,甚至会适得其反,造成失治误治。因此,《汉书》的作者讥讽说:“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由此可见,医经、经方两派共同的特点是必须通过理论精通,才能达到疗效自强。
张仲景面对伤寒病流行,死亡率很高的局面,他“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有过艰难的探索,国医大师邓铁涛先生说他用医经家的理论,研究经方家的经验,才撰成了千古名著《伤寒杂病论》。
金元医学代表人物、温病四大家,都是理论创新的典范,也是疗效卓著的医学人物。
面对冲击失去“理论自信”
当中医遇见西医的时候,很自然地形成了鲜明对照,两者对于人体结构、健康模式、疾病标准、诊疗思想都有明显的不同,应该是自成体系,互补短长,相得益彰。但是,回看历史过程却不是这样。
在北京行医40年的王清任,于1830年出版了《医林改错》一书,这本书对中医界的震撼,不亚于《天演论》在中国近代的影像。只是前者发表的时候,中医界阵容完整,名医、名药、好疗效还都“名不虚传”;后者发表的时候,华夏大地已经千孔百疮,几乎沦入全面崩溃的边沿。
按照西医解剖的标准,中医的脏腑经络学说立即受到质疑,“医虚”“药虚”, “废止旧医以扫清医药之障碍”的“医学革命论”,从舆论旋风,逐渐到政府提案,再到文化学者把中医骂成“有意无意的骗子”,阴阳五行受到前所未有的围攻,脏腑经络、辨证施治、方药组合、临床疗效都成了被怀疑、被批判的对象。
中医在周围一片怀疑声中,其社会地位动摇了,中医行业不再是社会精英“不在朝廷之上就在医林之中”的首要选择了,学术逐渐萎缩,阵地逐渐缩小,一壶汤药似乎可有可无,大有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趋势。
理论“装聋作哑”造成学术萎缩
有攻击中医的人说,中医历来不明脏腑解剖,没有病理、药化,说不清人们患的是什么病,“缺乏谈论人的资格”,应该废止,或者逐渐告别中医药。
在日渐精细的“破碎化”人体研究面前,中医的话语权越来越小。在疾病模式的物理化学诊断之下,中医几乎成了聋子瞎子,既无法发现疾病目标,也不能评价治疗效果如何,一下子就变成了二级以下的“补充学科”。
自立已不能,如何谈卓然?聋瞽虽有精艺,如何吸引青年?
中医的“聋瞽状态”是被抹黑的结果,而不是其自身的特点。看世界可以用望远镜,也可以用显微镜,但是,不能说用肉眼看到的世界是错误的。用英语,用汉语,都可以发表对人体的认识,不能因为“气”“阴阳”“五行”无法用英文准确翻译,就说它们都是“伪科学”。
中医看不见西医说的病,这不要紧,因为它与中医诊疗关系不大;中医有自己关于疾病的标准,并且可以反复验证,也可以互相交流,世代传承。
中医说的病,不是仪器的报告,不是纸上打印出来的数据,而是病人可以感知,医生能够判断的异常情况,也就是病人求助医生时的痛苦。它可以是症状、也可以是体征,还可以是医生概括出来的某种概念。前两者好理解,后者稍微复杂一点,可用疾病性质、阶段来概括病名,比如热病、伤寒病、温病、太阳病、少阴病等;也可用疾病特点、有效方药来概括,比如狐惑病、百合病等。
中医关于疾病的命名,既有确凿的证据,也指导临床诊治,是不容轻易否定的。即使属于症状的病名,比如咳嗽、头晕,腹泻等,不管它在西医那里还可以“精细诊断”为什么疾病,只要中医在诊治的过程之中,抓住这些症状,消除了这些症状,就属于医学行为,是有效的治疗,是有利于患者恢复健康,维护健康的有力措施,应该坚持、尊重这些医学行为,而不应该笼统地斥之为“粗浅”“不准确”“不标准”“不科学”。让中医“精确”“标准”的初衷,也许是为了“科学化”,但是其结果是让中医无所适从,自认为属于聋子瞎子。必须按西医的“科学标准”去邯郸学步,不仅没有把中医“科学化”了,而且造成了中医学术的不断萎缩,自立已不能,“卓然迈大步”就更困难了。
“理论自信”来自知己知彼
中医做到理论自信,不是夜郎自大,而是应该知己知彼。所谓知己,就是要精通中医理论,知道中医的特色优势所在,了解历代中医发展的脉络和原因,恰如邓铁涛先生所说“只有根基牢固,才能千年不倒”。
在目前的条件下,要做到深入了解中医自身的理论特点并不容易,因为中医尚未被科学共同体所接纳。《孟子·滕文公下》说:“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齐也,不可得矣。”李士懋先生说过:“别人都在裹小脚,你不裹小脚,嫁得出去吗?”
其实,西医很多学说只是学说,并没有在临床上认真执行。比如,抗生素的使用,最合理的方法,应该是首先找出致病的微生物,培养之后做药敏试验,据此选择最恰当的品种。但是,目前全世界都不实行这个最合理的方法,是因为临床情况很复杂,体内的状态远不是体外实验所能模拟的。感染的因素也绝对不是微生物决定一切,机体的抗病能力长期被低估了。
内科慢性病能说清楚物理化学因素的很少,一人多病,一病多因,依靠单一化学药物进行替代、对抗,虽然可以有一定效果,可以控制病情的急性发作,但是,要想去掉这些慢性病就困难了,很多病被判为需要终身服药,而且要服很多种药,其相互之间的关系颇不容易说清楚。
精细体检的结果,使那些年龄稍大的人都有不同的疾病,严重地加大了看病难看病贵。那些降血脂、降血糖、降血压的化学合成药,既是大自然不存在的人造物质,也是人体的异物,生产的时候污染环境,吃进去污染身体,终生服药,弊端很多。
疾病医学,属于靶点医学,没有诊断就不能进行治疗。因此,疾病医学本身是排斥治未病的学术体系,远远没有辨证论治的思想先进,更没有养生保健的具体措施。中医药养生保健,让人远离极限运动,保卫健康,防患于未然;在身体稍有不适的亚健康阶段,就可以调畅气血,纠正亚健康;在患病之后,通过调控状态,影响形态,从而扶正祛邪,帮助人体恢复健康。
因此,中医是全方位维护健康的医学体系,它使用的治疗方法,无论是药物的还是非药物的措施,多是环境友好型、低碳环保型的。刘延东副总理说中医药具有五大资源优势,这个评价是中医达到理论自信的正能量。
我想,假如王清任先生活到现在,看到了如今中医界的状况,他一定不会再捶胸顿足地主张“医林改错”了,因为他的很多有效方剂与精细解剖学没有多少关系,也没有得到定性定量化学分析的有力支撑,其组方原理与中医传统理论有着深刻的渊源。他一定会大声疾呼,重视气血理论,把血府逐瘀汤、补阳还五汤的临床运用经验总结出来,奉献给广大中医,以提高临床疗效。
中医不断发展几千年,关键在于有传承。历史上中医的传承,兴衰相继,断断续续,高潮低谷连绵不绝,坎坷发展到如今,既有师徒相遇的偶然性,也存在着学术发展的必然。
中医事业的振兴,离不开后继人才的培养。然而由于用西医模式管理中医,乡以下的中医传承日渐困难,三级卫生网中医网底出现了漏洞,造成了必须“进城看中医”的困难局面;用管理西药的方法管理中药,造成了中医制剂创新越来越难,城里的中医必须“以西养中”“中医院不姓中”。这与《宪法》规定的发展传统医药不相符,也使中西医并重的方针难以实现。
回望历史,面对现实,如何实现中医传承的繁荣昌盛,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保障“中医体系自立”必不可少的措施。
得其人不教,是谓失道
《内经》说:“帝曰:余闻得其人不教,是谓失道,传非其人,慢泄天宝。余诚菲德,未足以受至道;然而众子哀其不终,愿夫子保于无穷,流于无极,余司其事,则而行之,奈何?岐伯曰:请遂言之也。《上经》曰:‘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此之谓也。”
轩辕黄帝的时代也需要医学救助,只是那时的知识积累和传播比现在困难得多,因此也就格外珍惜医学人才的选拔,他认为这是关系到“保于无穷,流于无极”的大事,既不能“得其人不教”,也不能“传非其人”。黄帝谦虚地说自己德能不足,不能作为恰当的传承人,但是自己有管理资源,可以领导、决定这件事的落实情况,用行政力量保障医学事业的长盛不衰。
黄帝关于医学人才培养的大政方针不是空穴来风,在中医历代的传承过程之中得到了很好的验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关于扁鹊、仓公的记载,就说明了中医传承的过程。
扁鹊“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扁鹊是客舍的主管,他对神秘客人长桑君感到神奇,这没有什么意外。令人惊奇的是作为客人的长桑君,他认为“扁鹊非常人”,考察了十多年,才悄悄地把“禁方书”传授给他,这种慎重态度就是黄帝对岐伯所说的不“失道”。
仓公淳于意早年拜公孙光为师,深得其传;公孙光觉得淳于意人才难得,“必为国工”,就把他介绍给另一个高明的医家公乘阳庆,并得到他的器重,使淳于意的医学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传非其人,慢泄天宝
在仓公淳于意的心目之中,公乘阳庆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医学家。但是,公乘先生“家富,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而且告诫淳于意:“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
如果公乘阳庆先生保守,他就不会轻易把医学知识传授给仓公,而应该传授给自己的子孙;如果说公乘阳庆不保守,那么他为什么不肯把医学知识传授给自己的子孙,而传授给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假如公乘阳庆遇不见淳于意,他传承中医的方法就只有著书立说了。书籍是文明的载体,所谓“文明”,有文才明。隔代的读者,只要情思一致,就能心心相印。因此,《黄帝内经》多次提到要把医学的道理,“著之玉版”“藏之金匮”,或者放置于名山石室,储存于灵兰之屋。千年等一回,只要有缘人。
医学不是一个简单的知识积累,也不是一个谁乐意从事就可以做好的职业。医学关系到人的生死,不聪明善思做不好医生,心中没有大爱只考虑钱财也不是学医的材料。把医学这种关系到人体生命的宝贵知识传授给不合适的人,就低估了医学的社会价值,明珠投暗,会造成学术退化,学科的衰落,属于“慢泄天宝”。假如传给罔顾病人死活,一心经略钱财的人,就不是“慢泄天宝”的问题了,而是等于犯罪。
长桑君告诫扁鹊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但是,扁鹊后来不仅收了几个徒弟,而且还有《内经》《外经》等著作流传下来,他难道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如果这样理解就冤枉了扁鹊,也没理解“泄”真正含义。只有“传非其人”,才是“慢泄天宝”;见到了合适的人才,不传授就是“失道”。在不“失道”与非“泄天宝”的条件下,扁鹊授徒著述,开创了中医学术传承的先河。
扁鹊“有医无类”,无论病人贵贱贤愚,只要有缘,一概救治,但是他选择传授医学知识的对象很严格,绝对不是孔夫子开门办学那样的“有教无类”。扁鹊认为,嫉贤妒能的秦太医令李醯就不是传授对象,宁肯惹来杀身之祸也不能把医学的真谛传授给他。
现代中医,来自高考
兴办中医学院,开创了学历教育,这是中医与时俱进的体现。但是,很多学生高考之前对中医的知识基本不了解,或者只从“良药苦口”的经历接触过中医中药。高考分数出来之后,在家长和亲友的劝说之下,报考了中医学院。满堂灌的阴阳五行、藏象经络、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使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青年学子,如堕五里雾中。
本来就没有思想准备,也谈不上对中医有多少感情,再加上老师说中医就是这么朴素,古代科学不发达,技术落后,你们就凑合着听,慢慢熬着毕业就是了。
学生看到有成就的教授都做动物实验,发表的论文全以SCI为时尚,问问方药为何会治病,得到的答案是等着化学分析研究的结果再说。
好不容易研究生毕业,来到中医医院工作,却只让在病房里写病历、抄方子,独立应诊需要等到晋升中级职称之后。
看到一起参加高考的其他同学,无论是经商的还是做行政的,都事业有成,身居重要岗位,自己仍然没有把中医学明白。在严酷的现实生活里,中医的诊断都不算数,无论打官司还是写论文,都必须前缀一个西医的病名,动不动就要求大数据、随机双盲对照,有限的课题经费捉襟见肘还是幸运得来的机会,熬到六十才算中医成才。时代这样的要求,对于中医成长之中的人才,真是无可奈何各种法律法规,只能感叹自己没赶上历史的好时光。
带着感情,才能学好
张仲景贵为长沙太守,他坐堂行医的初衷,是因为“感往昔之沦丧,伤夭横之莫救”,并且把扁鹊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的高超才能,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
皇甫谧、孙思邈学习中医,研究方术,是因为自己有病,体质虚弱,出于切身利益的需要。
葛洪、陶弘景学习中医,是因为崇尚得道成仙,又关心劳苦大众多有疾病困扰,因此著医方,研药物,都把“学以致用”作为原则。
刘完素、张元素、李东垣、李时珍等,都怀揣着政治理想,不在朝廷之上就在医林之中,悬壶济世,普度众生,体现个人的人生价值,报效祖国养育之恩。
即使在战乱时期,民不聊生的时候,李东垣见到矢志医学的罗天益,他这个师傅拿出钱来,让徒弟回家安置好妻子儿女之后再来学医。罗天益也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他不好意思要老师的钱财,来回推搡之中,李东垣动了肝气,他说:“我把比钱重要得多的学问全都给你了,对此尚且不吝惜,何况这点小钱呢?你不要再推辞了。”东垣先生所期望的事情可想而知了。
李东垣临终前,把一生所写的书稿清检、校勘,分卷装函,按类编排,摆列在书案上,嘱咐罗天益说:“这些书籍交给你,不是为了你罗天益和我李明之,而是为了天下后世人。希望你谨慎保存,千万不要让这些书湮没于世,要把它们推广使用。”东垣先生去世之后十七年,罗天益说老师的教诲好像还在耳边回响,回忆起来更有新意。东垣先生得到所寄托的人了,师徒之间有一种心灵的默契。
罗天益没有违背“传道”的承诺,从李杲习医多年,得其精髓,后升为太医,著有《卫生宝鉴》二十四卷,整理李东垣的遗作,著成《东垣试效方》九卷传世。诚如元代文人砚坚《东垣老人传》所说:“君之学,知所托矣!”
政策扶持,传承可保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纠正歧视中医的错误,确立了正确的中医政策,兴办中医学院,鼓励中医师带徒,在学校学习中医的学生,比照师范生的待遇,免收学费,给予生活补贴。
“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时候,培养了大批半农半医式的“赤脚医生”,他们扎根在基层,治病救人,经验丰富,然而如今大多年事已高。1999年施行《执业医师法》的时候,说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旧证可以换新证。体制之内的医生,因为有旧证,所以可以幸运地换了新的医师证,乡以下的农村中医从来没有发过证,所以一夜之间无论行医多少年,都成了无证行医者。他们很多人没有正规学历,也就没有参加执业医师考试的资格。从有证到无证,再从灰色无证行医到黑色非法行医,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这样的人,尽管满身学问,但是由于没有合法身份,子女不会跟着学,也不可能有徒弟,中医在基层的传承,出现了巨大的障碍。
乡村中医是历代中医创新的基地,那里最适合中医的简便诊疗。应该从保护原产地的高度保护民间中医,为四五十岁以上的乡间老中医配备传承人,给予民办教师那样的工资补贴,把中医的根留在民间,把三级卫生网的中医网底补牢。
应该把中医的知识普及给中小学生,不应该到了大学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中医的学术特色,从而让新入学的大学生学中医,比学外语还困难。
承认中医对于人体、健康、疾病、诊疗、方药的合理合法性,不用西医西药的管理方法要求中医,让中医按照自身的规律发展,使其充满创新的愿望和能力。这样做即使不能产生规模化的工业产值,也可以为国家和民众节约很多血汗钱。
中医属于低碳环保的学术体系,也是道术并重的国学,理应受到尊重,保障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