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瓦尔巴密码:段煦北极博物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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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熊有关的一则新闻对话:关注北极熊的生存问题

2013年的8月至9月间,忽然有许多媒体记者联系我,原因是,英国《卫报》记者在斯瓦尔巴群岛看到了一头死去的北极熊,而这个尸体看似一张“地毯”,这名记者在没有经过调查研究的状况下,便“想当然”地把这头熊的死与“全球气候变暖”问题拉起了关系,尤其看到死去的熊样子非常瘦,便炮制了一条“气候变暖饿死北极熊”的新闻,向全世界播发出来。而凑巧的是,在他报道这条消息的9天前,我就在那头死熊的身边,并为它进行了一次较为细致的“尸检”,发现事情真相其实并不是那样的,遂在我的科学网博客——“博物地理”把自己收集的物证罗列开来,谁知其后就是一整月忙不完的“被采访”。

地毯一样的北极熊尸体

尽管“被采访”占用了我大量用于思考问题的时间和精力,但我始终没有抱怨,原因是:这件事告诉我,全球气候变化已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问题,而这类问题原本也是需要依靠大家都来参与才能令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尽管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对我所收集的物证和观点抱以怀疑态度,但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包括最早发现那头“地毯熊”的科学家——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生物科学学院教授伊恩·斯特林曾在回答我国记者提问时回答,他对某些新闻媒体引用他的话说这只北极熊肯定是死于饥饿,表示“有点失望,尽管并不惊讶”,但强调“这当然是不正确的”。这令我感到,大多数科学家还是客观的,在事实证据面前并不是“视而不见”。我把当时在博客和媒体上发表出来的两篇具有“对话”意义的文章“我眼中的那条北极熊新闻”和“北极熊到底过得怎么样”附在这篇关于描写北极霸主正文的后面,希望亲爱的读者可以凭借自己的感官来思考应如何尊重客观世界,并借此关注这些可爱动物的未来命运。

我和那头死去的北极熊

我眼中的那条北极熊新闻

离开近极点地区已经有几天了,这下好了,互联网又来了。刚刚在百度上看了一下新闻,结果就遇到一张熟悉的照片被炒得很热,照片的主角是:一只死去的北极熊。这篇配图的新闻很简短,中译文的发表日期是8月8号(2013年),标题是“关注全球变暖:北极熊被饿死”(不同媒体转载略有不同),大体上是这么描述的:“近日,在北极圈挪威Svalbard群岛,惊现一只瘦成毛毯的北极熊尸体,这只本该具有超强大捕食能力的巨型动物,在一场北上搜寻海豹的绝望之旅中活活饿死……专家认为在不远的将来,由于全球升温冰融加剧,北极熊无法再在海冰上猎捕食物,它们都将承受相似的命运……北极熊的生命就是靠海冰进化而来的,它们要靠海冰捕食海豹,而海冰面积的锐减使得它们无处觅食,这就意味着北极熊溺水的可能性与同类相食率的上升,物种数量在普遍减少。”

我发现,关于这只熊本身的描述很少,但对它的评论却很多,并且旗帜鲜明,即归结于“全球气候变暖”。以往,遇到我感兴趣的新闻,我总会问,真的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我知道,全世界的新闻都是有导向性的,就连标榜自己为“最自由的国家”的新闻,也是有导向性的。所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遇到我感兴趣的新闻,我总想知道那些导向背后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凑巧的是,在我离开斯瓦尔巴群岛前往冰海的前一天,我正好在这头北极熊的身边,得以对它进行了近距离的观察和影像记录。

事情是这样的,7月29号,当我们的船来到群岛主岛斯匹次卑尔根岛北部的德克萨斯湾的时候,船上的探险队长乌迪说,附近的岸上有一只16岁大的北极熊死了,我们一会儿可以上去看看。我们问他为何对这只熊的年龄能有这么确切的了解。他说,挪威极地科学研究院曾经对这头熊标记过,前不久,还回收了它耳朵上的标签。看来,乌迪和他的同事早就知道这头死熊的存在,并且从挪威极地研究院那里获取了所在位置坐标。

我们随后在德克萨斯湾的一处古冰川遗迹上登陆,那里如今连冰碴子都看不到了,只留下一片凸字形的海滩,一颗大大的、圆圆的漂砾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在漂砾的不远处,就是一座十几米高的台地,地上开满了紫红色花朵的无茎蝇子草,老远就看见,一张大大的“熊皮地毯”铺在那里。

我看到,熊尸的外观保存得很完整,头尾躯干上的毛皮几乎没有破损,四只大大的熊掌上还保存着爪甲。的确很瘦,本该浑圆的熊屁股软塌塌地铺在地上,脊柱部分顶着长长的熊鬃高高地屹立着,一副“马瘦毛长”的样子。我记得当时的情景,对于这样一具熊尸,我没有感到有任何的意外,但还是做了一般性的外部体格检查和影像取证。因为,像这样的野生动物尸体在野外,其实并不罕见,有两个最直观的证据显示——这是头老年动物,并且老得吃不动东西了。

第一个证据是牙齿的磨损程度,这是体现大型哺乳动物年龄信息最可靠的证据之一。我看到,这头熊的门齿和犬齿磨损得相当严重,右上侧的犬齿齿尖已经磨损得相当浑圆,而另一侧犬齿的齿尖,居然已经磨损得消失殆尽了。第二,这头熊的爪甲也相当地钝,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捕猎和磨砺过似的,这些都是老年动物最明显的特征。北极熊,靠长长的利爪和同样长长而锋利的犬齿把它的主食——海豹拖上浮冰并肢解。失去尖牙和利爪的北极熊,无疑不管全球气候变不变暖,它的结局终归只有一个:挨饿→消耗自己的脂肪→消耗殆尽后死亡。

健康熊的尖牙

健康熊的厉爪

伤残的牙齿

久未磨砺的脚爪

况且,尸体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内部蛋白质和脂肪总是最先腐烂,看起来会更加瘦并使躯体趋于扁平。即使在极地,腐烂的速度比较慢,但这里数以万计的苍蝇也会很快地把这些“最好吃”的部分先分解掉。在熊尸的一侧,我用相机记录下分别属于不同世代的苍蝇——幼虫、蛹和成虫,还有羽化之后留下的蛹壳,看来,苍蝇的家族已经在这堆“食物”上生活好几代了。

苍蝇已经在这里繁殖好几代了

在新闻故事的描述中——“一般来说,野生雄性北极熊的寿命都超过20年,过去数年间,科学家都在斯瓦尔巴群岛的南方区域捕获过它并进行身体检查,今年4月,科学家在同一地区见过它,当时的检查结果为健康。可是3个月后,人们却在250公里以外的群岛北部发现了它的尸体。”文中无限惋惜它的“英年早逝”。但实际上,在不同地区北极熊的寿命是不同的,这与该地区食物的丰富度有着直接关系。诚然,在加拿大,或者是阿拉斯加甚至是西伯利亚,雄性北极熊可以活到20岁,但是在斯瓦尔巴,由于这里生活相对艰苦,16岁的北极熊已经算是高寿了,而这个年龄的动物犹如龙钟老人一般,即使在食物条件并不缺乏的情况下,也是极容易患病并出现“恶病质”(一般由消耗性疾病带来的快速消瘦)而死去的。因此,笔者认为,年老导致的无法捕猎和进食,加之患病,可能是导致这头北极熊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此指出,我并不反对做新闻要坚持自己的导向性。的确,全球气候正在快速地发生变化,理应获得关注,从近年来的几次极地考察中,我有深切的感受。但在描述自然科学的问题上,媒体最好还是丁是丁卯是卯,先调查清楚再评论的好,不要过于武断地指出或评论就是这个,就是那个。不然,打错了比方会错了意,还不如不说的好。

北极熊到底过得怎么样?

前两天,关于一头北极熊的死,让大家在我这里好聊了一阵。这让一些热衷于宣传“全球气候变暖”的环保爱好者多少感到有些惋惜,毕竟,我的话给好好一个很有宣传意义的证据泼了盆凉水;同时,又让一些担心熊族命运的动物爱好者稍稍舒缓了一下神经。但,北极的熊们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呢?

我去年(2012年)7月至8月间在北极的考察中,分别近距离观察到4次北极熊,共5只,其中3只在北纬81°至82°间的海冰上,2只是在北纬80°附近的斯瓦尔巴群岛北部;今年又是这个季节前往北极(与去年到达北极的时间仅相隔不到5天),分别3次见到北极熊,都是在岛上看到的,也是5只,其中3只是在望远镜里观察到的,2只是乘坐冲锋舟跟上去近距离观察的。

通过这些年一些纪录片和新闻媒体的报道,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夏季北极熊体质的好坏主要取决于是否追赶上了退缩至近极点地区的浮冰群,如果追上了,就能吃到海豹,体质就会好;如果追不上,就只能待在陆地上挨饿,体质就会下降,甚至挨不到海冰再次来临就死了。

难道在夏季赶上浮冰的北极熊营养状况就都很好吗?去年7月底的一天,我在一艘曾长期服役于俄罗斯科学院的抗冰船上见到了冰海里一头很大的雄性北极熊,很胖,脖子很粗,身体像一堵墙,屁股又大又圆。而第二天下午,同样是那片冰海,我观察到一只不足前者一半的北极熊,很瘦,瘦得连脖子下面都已经出现了下垂的皮褶,看来营养状况不佳。

难道在夏季赶不上浮冰群的北极熊营养状况就都不佳?今年7月底,我在斯瓦尔巴群岛最北的七岛群岛的一片海滩上,用望远镜观察到3只北极熊(1只母熊带着1只幼熊和另1只成年熊)在海滩上踱步,那只母熊和它的孩子显然体力不支,几乎是拖着两条后腿在走,而另一只成年熊倒好像体力尚可,还到没有一点冰碴儿的海水里游了好一阵子。而到了8月初,我在斯匹次卑尔根岛西北角有幸近距离观察到一只年轻的雄性北极熊,真是个棒小伙子!它待在陆地上已经很长时间了,目光炯炯有神,行动敏捷,好奇心强,看起来精神状况良好,圆头圆脑,屁股大大,走起路来很有节律地踱着方步,霸气十足,看来营养状况良好!

在我2012—2013年两年间遇到的10只熊中,营养状况良好的有陆地上1只、海冰上1只;瘦弱的有海冰上1只,陆地上3只;剩下的,都是营养状况中等的。通过观察,我发现,我所遇到的这些情形,和很多俄、挪、美等国极地科学家长期观察的结论是一致的,那就是——北极熊的身体状况,个体之间的差异很大,这主要取决于它们的年龄和捕食的技能。青壮年而技能强的,体形大,体质好;年龄过小、过老或技能差的个体,体形小或瘦弱。

另外,在赶上浮冰的北极熊群体中,即使大多数个体都有海豹吃,可以长得很胖,但也不能排除捕食技能不如其他熊的笨蛋在浮冰上挨饿;同样道理,在那些没赶上浮冰的北极熊群体中,既有饿死的,也会有一些个体另辟蹊径,依靠海藻、腐肉、鱼、鸟甚至驯鹿而活下来的(因为很多进化证据都把北极熊的祖先直接指向杂食性的棕熊祖先),这同时也印证了一个基本规律——“适者生存”。

至于全球气候变化对浮冰和北极熊之间的影响,那是一个要相对长期的、记录过相当大比例的个体后才能得出的结论。仅仅因为在陆地上看到一具死熊尸体,就断定它们过得很糟;或仅看到一头熊在陆地上很强壮就断定它们过得很好,这样做出的结论都是片面的。其实我也十分希望那头死熊尸体可以成为警示全球气候变化的好教材,但很可惜,通过观察,发现这样下的结论比较牵强。没关系,饿死的熊年年有,这次不是等下次,但如果非要揪住我就这一个个体对整个气候变化说出个所以然,那我真的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因为,我的众多位先生都曾教给我同样一个道理:自然科学的探索其实是众多规律的探索,既然是规律,就应该是大多数情况下所遵从的,最怕以偏概全,管中窥豹。

夏季在浮冰区觅食的北极熊

一只夏季在陆地上觅食的北极熊

全球气候发生了变化,这是有目共睹的大环境,北极熊的生存状况值得担忧,海冰对它的影响也是事实,每年极地工作者都有大量的影像资料和记录来说明这一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绝大多数的影像记录和媒体报道都是真实的,毋庸置疑,至于细节,用不着我来重复赘述。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大自然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就是这个造成的,或者绝对就是那个造成的这种事发生。动物、植物、人类和环境是一个整体,左右其变化的,是线头繁多、互相关联、奇大无比、看不见但又可知的一张大网,我们在研究与自然相关的某个问题时一定要有一只眼睛处于宏观的位置上,这也是我经常说的——“以博物的视角看待大自然,以博物的胸怀来容纳大自然”。关于气候变化,其实还有许许多多比那只死熊更好的案例可以说呀,每一次的极地考察,我都会有无数次的感叹,哦,今年怎么这样了,今年怎么那样了,今年这个又多了,今年那个又少了,今年又退缩了多少……尽管,这些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景象,但,它们又都在眼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