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没有光的所在
我家楼下有一个水果店。店主是一个约40岁的女人,看起来瘦弱却又精干。白天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店里发呆,十分哀怨的样子。晚上经过水果店时,有时候会看到她老公也在店里,还有她的三个孩子。
刚搬到这里时,因为觉得近,我经常会去她的店里买点水果。有时就会看到她家的三个女儿不是为了吃饭打架,就是为抢手机哭闹。店主妈妈解决这些纷争的方法不是朝着她们大吼,就是直接冲过去一人打一下,在一旁默默抽烟的老公,有时会用吼叫来阻拦老板娘。于是,一家人争吵哭闹的混乱场面让人不知所措。
有几次回家经过小店,想着也算是邻居,本是想打个招呼说说话的。但无论我说什么,老板娘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个“嗯”字作为回应。经历了几次后,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话的心情了。
我并不知道这家店开了多久,但是在搬到这里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发现这家店的生意一点都不好。光是我们这栋楼就有近百户人家了,但是这家店常常没有人来光顾。起初我还有些疑惑,后来经历过老板娘的“冷漠”和各种吼叫打孩子的场景后,也就知道了原因。
听其他邻居讲,老板娘其实生活得很不容易。年轻时就嫁人了,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在广东地区这是极不讨婆家喜欢的事,于是和老公一起来城市打工。无奈老公从小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大事干不好,小事不想干,无法做一个固定的工作,只好开个小店,时间也能自由支配。但这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得相当紧张,家里大吵小吵不计其数。
这几天早上经过店里的时候,老板娘早早地开了门。但是她整个人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穿着褶皱的睡衣,眼睛红肿,一看便知曾哭过。可能因为有些冷,她最小的女儿早上抓着门,挣扎哭闹着不想去上学,她大声对小女儿说:“你再不去上学就打死你,你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就会像你爸一样赚不到钱,连饭都没得吃。”
我不知道小小的孩子是否会因为这个威胁而妥协,或者她能否听懂这句话更刺痛人的那一部分。但当我一点点走远时,心中突然想起另一个女人,她是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
曹七巧,是一个生活在旧时代的女人,求爱不得而走向自我毁灭,甚至毁灭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当然,曹七巧的悲惨命运有一部分是在封建制度下形成的,这也是当时许多女人人生的缩影。
有一次,曹七巧的女儿长安和表哥一起玩,七巧对长安说道:“你今年过了年也有13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但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除此之外,在儿子和女儿长大后,曹七巧也想尽办法破坏他们的生活,把儿子的媳妇逼死了,把女儿未来的结婚对象吓跑了。
整个故事中,曹七巧的命运当然也是值得同情的。她嫁给生活不能自理的姜家二少爷,在一个有权势的大家庭中受尽各种委屈。她凭借自己的强悍争得一些家产,却在这个过程中变得绝望、凶恶、冷漠、残酷。而这一切,她似乎并不自知,直到悲惨地死去。
少年时,读这个小说,只觉得这个女人可怜又可恨。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感悟。慢慢长大后,再次读来,也时常有一种倒吸凉气的荒唐感和无力感,似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如花的女人,在时代和命运的折磨之下,生出毒素,自我灭亡,同时也不让他人安生。
尽管我无法像看小说一样,可以从头到尾地知道水果店老板娘的人生经历。但是,每每看到她深陷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凛冽的光,听到她麻木的吼叫声,还有听说她无法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的种种时,我就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于她身上的绝望和曹七巧的绝望相当。
老板娘以自我封闭以及暴力的方式,来对抗她在当下生活中的压力痛苦,试图以恐吓来鞭策孩子。我看到她的挣扎还有抗争,却也仿佛看到她一次次地深陷泥潭。
上周日,去剧院听黄佟佟老师讲解《金锁记》。尽管小说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多年前,但是作为女性来说,那种心有戚戚焉的感受却是一样的。在互动环节中,现场有很多女性读者都踊跃发言,有讲自己上一辈的悲惨人生经历的,也有讲女人悲剧的成因的。其中有一位读者问黄老师:“这样一个悲惨的女人命运的故事,除了有书之外,还做成剧在舞台上重演。对于我们现代女性来说,这能有什么作用呢?”
“警钟长鸣。”黄老师坚定地回答,“我们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个女性地位卑微的时代,就算是在当下,我们也要时刻警惕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们要怎么做呢?”读者接着问。
“要有向上的决心,脱离没有光的所在。”
“脱离没有光的所在。”我把这句话记在了笔记本上。
我早出晚归,每天依然经过水果店。店里的冷清和这个女人的绝望,总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封锁着她的有光空间,也阻挡着外面光源的进入。尽管如此,我还是隔三岔五地去买点东西,并不是施舍与可怜,只是希望在某一天,她能找到更好的方式推倒命运压向她的那面墙,在那个出口,看到光的所在。
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条通向光亮的道路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