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职后依然不开心
有七年的时间,我每天都要步行经过哈佛大桥。早晨经过时,太阳在我左肩的位置;傍晚时,能看到夕阳映红整片天空。
我太喜欢这座桥了,喜欢它向前延伸的样子,它是查尔斯河上跨度最长的一座桥。
1958年,麻省理工学院一个兄弟会的准会员奥利弗·斯穆特测量了这座桥。他是男生里身材最矮小的,其他会员们让他翻着跟头滚过整座大桥,用他头顶到脚尖的距离丈量了大桥的长度,结果是364.4“斯穆特”,即659.82米。之后,每隔一年兄弟会的会员们就会重新粉刷一遍人行道上的标记,每10“斯穆特”一个标记。20世纪80年代,这座桥进行了翻修,人行道的石板沿用了“斯穆特”这一长度单位。离开兄弟会后,奥利弗·斯穆特继续为测量事业做着贡献。为了纪念斯穆特作为计量单位诞生50周年,桥下竖了一块牌匾,上面注明:奥利弗此后执掌了美国国家标准协会和国际标准化组织。
从我在剑桥的公寓到波士顿的报社办公室总共3英里,这座桥是必经之路。在天气和时令合适的时候,尤其是交完稿的日子,在回家的路上能看到粉色的晚霞,一条一条铺满天空,其他那些城市里冷清昏暗的时间,灯光就变得尤其重要,街灯、车前灯、琥珀一样的车尾灯,闪闪烁烁,照亮前方的路。河水波光粼粼,流经上游的剑桥,在波士顿这座城市下流淌。有时能看到月亮。有时有几颗星星。桥上的风吹得更为猛烈。游客会递给我相机,让我帮他们以河水和天际线为背景拍照。我要躲避人行道上慢跑的人和自行车道上骑行的人。
过桥的时候我基本都是只身一人,有时候是醉了,有几次还哭着,有一次被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亲了一下。过桥的这段路是大脑用来摆渡的时刻——早晨通往办公桌、噪音和钥匙碰撞的哗哗声,通往点击、采访、故事思路的忙碌,晚上则是远离办公桌,通往家和宁静,通往小酒吧,通往不必交谈、不必思考、不必精明、不必点击鼠标的休闲。
我踱过大桥,冬日里的寒风吹红我的脸颊,夏日里,汗水浸湿我的衣背。我走到报社的办公桌前,这里是我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工作的地方。一开始我负责做目录,就是把全城每一场音乐会、行列舞、艺术展览、喜剧表演、诗歌朗诵比赛、电影放映的时间都录入庞大的数据库当中,每周如此。我报道过廉价的萨尔瓦多餐厅,采访过大卫·科波菲尔,为艺术色情集体写过侧写,为纪录片电影写过影评,报道过关于贞操的会议,也写过有关波士顿的书籍、作者和文学场景的文章。最后我终于升了职,成为网站的总编辑,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就是保证每个故事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位置。这意味着很多次的点击。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十分热爱这份工作。我喜欢它的节奏、它的忙碌和间歇,喜欢办公室的大部分人,喜欢大家在截稿日之前所有疯狂的码字、所有的观点和扯淡。听着有故事的作者打来的电话,我们收集稿件、交付印刷、出版发行——新闻编辑部是让人充满快感的地方。我很骄傲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啊。每天都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聪明的疯子围着你讲故事,所有人都创造着一种有历史的东西,都致力于大篇幅、探究性、有针对性的新闻,他们是波士顿最有能量的一群艺术评论家。
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群怪人,他们中有的机智犀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从不把衬衣塞到裤子里;有的宛如流浪汉,在成为记者之前居无定所;也有的在做那些“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曝光不公平现象的新闻;他们就坐在办公桌前,像着了魔一样又专注、又暴躁地工作,直到被你拖进酒吧里,才会和你聊起他们是怎么追“感恩而死”这个乐队的。
执行编辑是一个脾气暴躁却慷慨善良的愤青,他帮助创立了这份报纸,坚定地相信着报纸的力量和必要性。
美术编辑的记性好得像百科全书,他会咒骂着挥舞着拳头,在工位隔间的地板上摔着书,他的标准总是高得别人难以企及。
专栏作家来自遭受过沉重打击的布洛克顿镇,她每周都在专栏里写一写这个城市最奇怪的人,我觉得这可能是全世界最酷的工作了。在我印象中她要比我高出一头,但是不久前见她的时候,我觉得我俩几乎差不多高了。我着实吃了一惊,有一瞬间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得了某种缩骨病。
这些人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是多么幸运。每次被问到“你是做什么的”的时候,我都会很骄傲地回答。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改变。
和读者交流变成了和网站用户在线对话,只是噼里啪啦地打字,网站运营的责任就是在运营中注入“年轻”和“相关性”,抓住广告商的钱袋子,维持报纸的发行。
所有形式的工作都有无聊之处,就像斯塔德·特科尔在《工作》中所写,工作就是“一种暴力——无论对灵魂还是对身体”,即便是我们热爱、为之感到骄傲的工作。重复性的任务、毫无意义的时间堆叠累积侵蚀了你的灵魂,爬进你大脑的缝隙之中。
很多年来,我大部分清醒的时刻都是在电脑屏幕前点击着按钮度过的。如今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笨蛋,我存在的唯一物理事实就是我的肉体坐在办公桌前,而我的灵魂就像威化饼干一样在腐烂。情况在一天天变糟,好像曾经舒适的一件衬衣,穿起来既好看又熟悉,但它开始变紧了,扼住颈部,裹在肩膀上。
我脑袋里的沟槽好像变得平滑了,慢慢变得毫无生趣,逐渐变得懒散不堪。在努力的氛围里,越来越难以发现乐趣。我最喜欢的同事们开始去别的地方做其他的工作。
屏幕有一种压迫人的力量,而我和其他人一样,被文章和图片还有互联网的新闻和噪音吸引着。比起通过电话交谈,我更愿意发电子邮件。我有一些只在网上认识的朋友,除了互联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让人们消耗如此之多,但吸收如此之少。
我的脑袋变得不好使了。每周的五个工作日里,有三天我都被宿醉困扰。我无力、潮湿的手中握着鼠标,我的脑袋刺痛着,损耗着。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考虑:我要离开这里。但是我无法放下这套熟悉的例行公事,还有我的健康保险。除了这些,我对这家报社有一种忠诚感。所以,我留了下来,继续滚动页面,继续点击鼠标。
再说了,辞职之后我要做什么呢?我能够做什么呢?惰性、恐惧和懒散让我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