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挖四英尺?
我们接了一个新项目,在萨默维尔市一个死胡同里建一个后院木板露台。大约用了一周的时间。
现有的台子破碎、腐烂不堪,拆除掉它之后,我们用匙形取土器挖了四个木桩坑。匙形取土器下方有两个相对的铲子,上方是两个长长的把手,两只手一起用力把它往地上一戳就可以插到土里。当取土器进到土里之后,把两个把手拉开,合起两片铲子,就抓起了泥土,把土从坑里提出来堆在附近。这个工作需要做好几个小时,累得我胳膊酸疼。
每个坑都要挖到四英尺深,这算很深,让我想到了棺材。在美国东北部,对于支持木板露台等结构的木桩,规定深度就是四英尺。玛丽解释说,这是能够到达冰冻线以下的深度。冬天,地表以下的土壤都会结冰。低温钻进土壤下面,就好像二月份的时候,寒意渗进你的皮肤,进入你的血液和骨头里。土壤中的水分结成冰之后,体积在地下膨胀,巨大的力量挤压着所有阻挡它的东西,每英寸几万镑的力量,足以移动栅栏木桩、梁柱和楼房。春天到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栅栏木桩从土地里面升了起来,和其他的木桩不在一个水平面上,这就是发生了隆起。冰冻让地下的东西发生位移、隆起,就像肺吸气时胸腔会鼓起来,因此栅栏木桩的洞要挖到冰冻线以下这一点非常重要。
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从未考虑过泥土、水、低温以及它们与露台木桩之间的关系,从未考虑过所有这些地下的活动,从未考虑过我看不到的东西。做了木匠这一行,我开始注意所有路过的门前屋后的露台。我寻找着经加压处理的木材上呈现出的绿色痕迹。这些痕迹就是曾经被砷和其他化学物质浸泡的地方,以此来防水、防腐。自从玛丽告诉了我这种木料含砷这件事情,我再给露台砍木头的时候,就开始屏住呼吸。经加压处理的木材要比普通木材更重,而且摸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冰冷、潮湿的感觉。当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行走的时候,我看到到处都是露台,露台上放着盆栽的天竺葵和吊挂的蕨类植物。栏杆上缠绕着闪烁的圣诞节灯饰。立柱上锁着的自行车装有带防水垫的软座椅。到处都是木板露台,每一根木头都被人测量过、切割过。
这就好像站在一连串我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前面。比如说,楼梯。对于在不同楼层之间移动、走到家门口、走到地下搭乘火车前往城市的其他地方来说,它都是能发挥作用的。相关的规定决定着台阶高度和深度。我们都知道如果一级台阶比前一级高出一点是种什么感觉,我们的脚趾可能会踢到台阶的边缘;或者更刺激一点,下楼梯的时候,在脚掌落地之前你所有的骨头都以为是一个结实的东西在等待着你,来承受你的重量——但是它没在那里。或者它来得太早了,把你从脚踝到膝盖都震了一下,撞击带来的震动让人不舒服。我们在即将睡着之时都会有那种坠落的感觉,向前迈步但没碰到地面,双腿在床单上突然蹬了一下,那是一种突降的感觉。肌肉的记忆很快就形成了——我们的骨头知道下一级台阶应该在哪里——重要的是台阶能够不负所望。关于台阶的规则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在成书于公元前一世纪的建筑学——同时也是天文学、解剖学、数学和色彩学——巨著《建筑十书》中,维特鲁威写道:“我认为台阶的高度,应该限定在不高于十英寸、不低于九英寸这个范围,这样上台阶就不会很困难。台阶的踏板宽度不应该短于一点五英尺,不应该长于两英尺。”
十八世纪,法国建筑师雅克·弗朗索瓦·巴帝伦在《建筑学课程》中建议,人的步长应该决定上升高度与前进长度的比率,也就是台阶高度和台阶深度的比率。近代美国建筑师赞成一种实用性强的近似值:上升和前进长度的总和应该约为十七点五英寸。现在,你一只脚所在的台阶踏板应该至少有九英寸长。而每级台阶不应该高于八又四分之一英寸。每两级台阶之间的空间不应有超过八分之三英寸的高差。
看着木板露台和楼梯的骨架,我很感激计算上升高度与前进长度比率的人是玛丽。光是这个词就让我想到了学校几何课上的幽灵,愁眉不展的我一直在脑海里念叨着“我再也用不到这些东西”,我给自己的不够努力和能力不足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玛丽算出每级台阶的高度和踏板的宽度,还有从和后门高度持平的露台到地面需要搭建多少级台阶。我切了一些厚木板,做踏板和梯级竖版,我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三天之前,如果房子的主人从后门走出来,他还会掉下来,脑袋可能会撞到木桩。现在,这有一个露台,向下走七级台阶就可以抵达地面。我们没有建造金字塔或是巴特农神庙,但这也很不简单了。当我们把最后一根木桩的柱帽固定在露台上之后,我爬上楼梯,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从地面走上门前的梯台,走上这七级台阶。我踱着沉沉的步子在上面走着,测试楼梯的强度。
“我可以在上面跳吗?”我问玛丽。
“随便跳。”然后,我就在露台上使劲跳了起来。很坚实,纹丝不动,露台禁得住我的重量。玛丽站在地面向上伸出双手,她抓着露台的边缘向上一跳,做了一个引体向上。
“挺结实。”
我们搭建了一条从大门到地面的路,一条通道,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一个可以堆杂物、可以在进屋之前抖落掉鞋子上的雪的地方。真是个好东西呀!
在那以后,我们又从一份工作跳到另一份工作。这几个月里的每一份工作,都帮助我掀开了曾经阻挡着我、让我无法看到近在咫尺的物质世界的幕布。
现在,这个世界里有走廊,有架子,有墙壁,有木头,有玻璃,有灰浆,有颜料。这种意识、这种新的发现对我造成强烈的影响,我知道那些窗户和门廊是由多少块木头构成,它们是怎样安装在一起的。这些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也没有任何机会去考虑这些问题,而现在,随着每天的工作,随着每一项新工作的开展,随着操作逐渐熟练起来,这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旅行会让我们离开熟知的世界,然后看到更多的东西。离开家之后,我们便很容易注意到影子,鸟,汽笛,天空变幻的颜色,某个房顶上的尖顶,通往河岸的下行台阶的模样;还有蹿到树上的松鼠的颜色,在马路上咕咕乱叫的鸡群的声音,焚烧垃圾、低潮、烤面包的味道。我们被熟悉的事物遮住了眼睛。汽笛声,各种味道,房顶和天空,这些东西也同样存在于你所熟知的地方。在家里,我们需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意识到这些,才能好好观察这个世界。
在开始的阶段,木匠的工作就好像让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些新鲜感就是将最熟悉的事物进行了陌生化处理:我的厨房橱柜,通往卧室的走廊,还有浴室的瓷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