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棒
玛丽录用我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建筑师家的地下室开始工作。玛丽对我说:“欢迎来到奇妙小破屋。”
一扇小窗户下面是成堆的装有颜料和染色剂的罐子,还有许多生锈的焊接条。颜料罐提手上结满了蜘蛛网,窗户透进来的光照亮了蜘蛛网上的灰尘。电线在头顶的管道和房梁上绕成圆圈。一个兼作工作台的乒乓球桌:球桌表面坑坑洼洼,有颜料飞溅的痕迹,还有木胶粘在桌子上留下的小点。工作台上有一个马克杯,里面忘记倒掉的咖啡上已经生出白色的霉菌,还有几袋砂纸圈,几盒旧石膏板螺丝钉,电锯盒子里装着钢锯、长螺丝刀和一卷蓝色油漆工胶带。旁边的小钉板上挂着一些工具,把手和貌似是刀片的部位落满灰尘,可见这些工具很少被用到。小钉板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挂着几个奇怪的夹钳,夹钳上的金属杆将木制压片分开。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毫无装饰的灯泡,灯泡里面安装了运动监测系统,检测不到运动就自动关闭。我们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不时挥舞着手臂让灯重新亮起来。
“你以前灌过浆吗?”玛丽一边在箱子里翻找东西一边问我。
“没有。”
“准备好要灌浆了。”
建筑师的家中继续响起嗡嗡、砰砰的声音。玛丽从大牛奶箱盒子里把深棕色的泥浆粉倒进一个干净的水桶里。她这次没告诉我要屏住呼吸,但我还是屏住了呼吸。她又加了一些水混合在一起。
“泥浆要比泥更薄一些,”她说完就从黏糊糊的东西里舀起一些混合物,“看着它们滴落,就和你用打蛋器挑起来一些蛋白,看看它是否到了最佳状态是一样的道理。”她递给我一个工具,把手是塑料材质的,底座平整,像是用光滑的白色橡胶代替了猪鬃毛的硬板刷。
玛丽叫它镘刀(英文float,还有漂浮物的意思——译者注)。我觉得对于一个工具来说这个名字还挺可爱。这个名字让我想到波涛和小船,还有将自己交付给海水的画面。它勾起了我久远的记忆,让我回忆起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冲浪钓鱼的场景,父亲甩动鱼竿,吊钩在海浪上飞了出去,他飞快地旋转转盘,明亮的鱼漂像鱼儿一样在海浪中快速地跳跃,吸引着蓝鱼的注意。“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大海。”我记得有一天傍晚,在沙滩上收拾渔具的时候父亲对我们这样说。说完他把锋利的鱼钩放回干净的钓具盒里,盒子里面还有颜色明亮的诱饵。
“你知道基本的原理吧?”玛丽问我。
“知道一点。”
“把泥浆灌到瓷砖中间。”
我们把泥浆倒在地上,用镘刀把泥浆铺开后推到瓷砖缝隙里。玛丽做得很熟练。她用镘刀挤压着瓷砖间的沟缝,将镘刀倾斜着操作,先沿着一个方向,之后再沿着另一个方向。我有样学样,但总是笨手笨脚的。
“来来回回地镘会弄得更平整,”她开始传授我一些技巧,“不要留下气泡。还有,如果你留在瓷砖上的泥浆越多,后期我们需要打扫的就越多。”填满所有的缝隙之后,瓷砖看起来是多么精致啊,线条甚至有点像城市交通网的地图。
“我以前做这个活儿的时候都不需要护膝的,”玛丽说,“你有这个困扰吗?”
并没有。
“我老了。”她说起“主妇的膝盖”——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词。人们也管这叫作女佣的膝盖、髌前滑囊炎,需要久跪的人经常被膝盖积液囊发炎折磨,比如灰姑娘们、擦地板的人,还有泥瓦匠。
我们灌完浆,用T恤做的抹布把地板擦干净,玛丽递给我一个撬棒:“把地下室的楼梯踏板都撬下来。”
我手里拿着撬棒,站在地下室台阶的最上面。下面飘上来洞穴中那种凉爽的空气,夹杂着地窖潮湿的味道。我希望自己做的就是玛丽脑子里想的事情,拿着比之前玛丽用来撬门槛的小撬棒更粗、更长的大撬棒,用力塞进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下。我压下撬棒,再往上一抬,立刻感觉到木板在我的力量下被剥落下来,甚至听到钉子失去对木板的控制时哭泣的声音。
不敢相信,撬棒是如此有力量!我撬掉了一级台阶上的木板,然后又撬另一级,破烂不堪的深色木质楼梯上,人们上下反复踩踏的地方已褪成了灰色,还有开裂的痕迹。我皱了皱眉,汗水流了下来。撬完全部地板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对自己的速度感到很骄傲。地下室里,最远处的墙边摆放着一个长条工作台,一头放着一个红色旧老虎钳。
我又回到正在拆除的楼梯上,抬头一看,这栋房子的主人,建筑师康妮正站在那里,她四十来岁,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头发剪得有棱有角,站在楼梯上面朝下看着我。她的手里拿着笔记本,耳朵后面别着铅笔。
“嗨!”她用一种“我应该认识你吗?”的语气打了个招呼。
我抬起头看着楼梯,从她站的地方到地下室的楼梯踏板已经被拆掉了,只剩下框架和漆黑的空心,人们很难从这里走下来。突然之间,恐怖的预感一闪而过。我怀疑自己干了蠢事,抬头给了她一个痛苦的微笑:“我就是——”
“没关系。”她看着右手边的厨房,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等一下!”她对里面的人说道。
“等下,小心橱柜。”她离开了。
我喘了几口气,等了一会儿,但她并没有回来。于是,我就继续一级又一级地“破坏”她的楼梯。玛丽过来的时候我快要撬到最下面了,她把碎木板堆到地下室的门口,朝下面看了看,点了点头。
“这个撬棒太神奇了,”我喜滋滋地对她说道,“我觉得自己像个超级英雄。”
“干得不错,”玛丽说道,“下次从下面的台阶往上面撬。”
我往上一看,这才意识到问题:现在要想上楼,我必须得费点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