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庭(10)
就这样,程怀谷很顺利地拿到了签证,飞赴美国。数月之后,陆玺文在上海生下一个体重七斤二两,身长五十三公分的男婴。她按照旧俗,坐了三十天的月子,摆过满月酒,就开始申请去美国陪读,那个襁褓中的小孩又成了她面签时最好的道具。签证官是个中年妇女,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百分之一百地相信面前这个年方二十一岁的女人只是想去看看在大洋彼岸的苦读的丈夫,小孩周岁之前肯定是会回上海的。
于是,陆玺文又走出了与众不同的另一步,她去了美国,并且在仅仅七个月之后,就与程怀谷协议离婚了。
多年之后,各种各样的人试图从她成为Lady W之前的那十几年里挖出些什么,他们问得越多看得越多,就越觉得这个女人本来就不是池中之物,她的每一次选择、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铺展一个巍巍泱泱的棋局,她注定会成就一番事业,而她身边的人只能在她身后看着她一骑绝尘。
没人能否认她的卓然孑立,她之所以受人诟病,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她经历的每一次转机都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程怀谷给了她出国的机会,俄亥俄州立大学经济管理学院的某位教授又给了她一个永久居民身份。她花了四年时间,结了、又离了第二次婚,其间拿到了经济学学士学位。
同年,她离开哥伦布市,在纽约找了份工作,彻底改头换面,开始像一个独立的美国女人那样生活。
那一年,程怀谷也已结束了自己的留学生涯,在哥伦布市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做应付会计,拿极其普通的薪水,过极其普通的日子,最大的愿景不过是考注册会计师,再换一份薪水稍好些的工作。
那一年,他们留在上海的那个婴儿已年满五岁,程教授也已经退休。祖孙二人来到美国投奔程怀谷,在哥伦布市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男孩转眼长到十岁,他开始慢慢懂得,他的父亲就是当地华人圈子里说的那种“搬运工”,把一个女人从国内带出来,到头来又被甩了。至于母亲,他只知道她叫陆玺文,每半年寄一次钱来给他用。
他习惯直接叫名字,因为父亲提起她的时候,总是说“那个姓陆的女人”,而祖父一直提醒他:“致研,再怎么样,她也是你的母亲。”他觉得像父亲那样叫似乎有点过分,母亲、妈妈又太过亲密,叫不出口,所以,索性就叫陆玺文。
又过了五年,除了名字和钱,程致研对陆玺文还是所知不多,只是偶尔听见父亲用嘲谑的口气说:汇款金额见涨嘛,看起来混得不错。
十五岁那年夏末,祖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三个月之后死在急诊室里。
葬礼上,程致研看到一个高瘦的女人,戴着太阳眼镜,蜜色长风衣的下摆随风扬起。在他居住的那个社区,很少能看到这样的人,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她几乎没有化妆,穿得也很朴素,但看起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葬礼之后,她走过来跟他讲话,没有介绍自己,但在她摘下墨镜的一瞬,他就知道她是陆玺文。血缘是很奇怪的东西,就好像他还记得她的脸,刻在婴儿期的记忆里。
她问他是否愿意跟她一起生活。
他避开她目光,回答说:随便,去哪儿都无所谓。
其实他很想离开哥伦布市,觉得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平庸之地。但在他父亲的眼中,哥伦布是世界上最适合居住的城市,物价平,税率低,即使薪水不高,也能存下钱来,而且还有个女朋友就住在附近,每个礼拜约会一次,方便而平易。
在程致研看来,这种生活足以闷死人,他想要环游世界,从冰封的北极到炎热拥挤的热带城市,每一天都是新的,像秒速三十七点二米的自由下落那样刺激。
陆玺文点点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然后解释:“不过不是现在,等我安排好一切就来接你。”
她跟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是跟她差不多年纪的成年人,没有掩饰,没有诱哄,这让他感觉很好。
他并不懂她说的“安排好一切”究竟指的是什么,以为只是和他的抚养权有关的一些手续。数月之后,她也真的带他去当地民事法庭办抚养权变更。父亲的态度依旧不善,但从头至尾都没提出任何异议,看得出所有条件都已经谈妥,就只等签字画押了。
然后他被带去纽约,在那里又进了一次法庭。从那个法庭出来,他有了另一个法律意义上父亲,他的继父,James Walden。
程致研第一次见到詹姆斯还是在哥伦布市,他和陆玺文一同来接他去纽约。詹姆斯比陆玺文大三十岁,已是年近古稀,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清瘦,极其整洁,穿着简单却也考究,笑起来很温和,讲话风趣,带新英格兰口音,有种缓缓的不急不躁的调子,非常好听。
程致研是个极善模仿的人,不自觉地去学,很快就成了一种习惯,再也改不回来了。他知道詹姆斯很有钱,但却不知道他那么有钱,他们是坐他的私人飞机去纽约的。
办完正式的收养手续,他们走出法庭,詹姆斯对程致研笑,说:“现在你也是我的孩子了。”
他已有两儿一女,外加好几个孙子孙女,程致研的年纪其实跟他的孙辈差不多。
那天之后,他们极少有机会见面,难得老头儿没有忘记这个便宜儿子,派人替他办妥了手续,转学去私立寄宿学校读书。知道他考到驾驶执照,就送了他一辆车。每月二十号有零用钱进账,像发薪日一样准时。
这一切都进行得极其低调,正如陆玺文和他的婚礼。他们是在纽约市政厅登记结婚的,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只有一个朋友在场见证,包括捧花和午饭花了不到一百美金。
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真的可以避人耳目。冰球场上的事情一出,陆玺文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意外。
医生的检查结果证实了她的想法,在那场群殴当中受伤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肉搏留下的轻伤,只有程致研伤得最重,脸上头上共有七处伤口,既有球杆造成的机械性损伤,也有冰刀造成的锐器伤,有两处几乎致命。更重要的是,手术之前的血检中,还发现他体内有未代谢完的致幻药物成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被人推倒之后完全无力招架。如果不是吴世杰反应及时,把他从人堆里拉出来,很可能入院之前就已不治身亡。
虽说执行不力,但计划本身十分高明。冰球赛场上的暴力冲撞司空见惯,在职业比赛中,打架甚至是合法的,而且在场的都是未成年人,没有人会第一时间想到要追究谁的刑事责任,等到再想追根溯源,物证都已经不在了,至于人证,那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陆玺文在得知这一切之后,报了警,但是没用,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能证明这是蓄意伤害,甚至谋杀未遂。当时在场上的球员不是说没看见,就是保持沉默。比赛中止之后,球杆和冰刀都被队员各自带走了,再找回来做分析,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最后,警察甚至提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假设——程致研在赛前自行服用了迷幻药,比赛进行到第三局时,药劲上来了,出现了幻觉,所以才造成了当天的意外。
陆玺文勃然大怒,请了律师和私家侦探,连吴世杰女朋友的摄像机也被拿来充作线索,发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牵连在内的人。
那个时候,程致研已经清醒,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吴世杰过来看他,摊手摊脚地坐在双人沙发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那天真吓死我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那个真是你妈?看着真年轻……”
陆玺文看上去的确很年轻,似乎时间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不明底细的人根本想不到她有个念十一年级、身高六英尺、打冰球的儿子。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分辨出那层脂粉下面的疲色。
程致研并未理会吴世杰的聒噪,静静地听着陆玺文在洗手间里打电话,她努力压低声音,但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
“你要保护你的孩子,我也要保护我的孩子,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只有十七岁!”
“我怎么知道不会有下一次?!”
“你说我不是在保护他,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这不可能,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有什么能力接手?!”
他猜到电话那头是詹姆斯。在他的印象中,陆玺文一向是极其冷静的,这是唯一的一次,他听到她这样歇斯底里。
詹姆斯最终还是说服了陆玺文,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件事。数日之后,詹姆斯让出了集团CEO职位,对外只宣称是因为健康原因。也是在那一天,陆玺文通知律师和私人侦探,放弃一切调查和诉讼。Kenneth和Draco终于得偿所愿,大权在握,暂时放过了这桩家族争斗中的其他利益人。
出院之前,程致研收到詹姆斯送来的花篮,里面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Be a man, protect your mom.
如果是在过去,他会怀疑陆玺文是否需要他来保护,他又有没有能力担起这份责任,但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们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只能沿着既定的航向驶下去。
第9节
第二天,程致研醒得很迟。因为脚伤,他没有参加上午的活动,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等着下午返城。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微凉,弥漫着湿漉漉的竹叶的味道,闻起来像极了一味平喘的中药。老板的小女儿在屋檐下挂了一串风铃,山风拂过,便发出清越的声音,反衬得四下寂静。临近中午,一队人骑着脚踏车从山路上下来,离得很远,他就看到那顶玫红色的头盔,心突然松下来,就好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又出其不意地失而复得了一样。
吃过午饭,骑行队坐上巴士,离开莫干山回上海。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与她在一起,没有其他原因,仅仅是在一起。
回到上海,程致研瘸了两天,等扭伤好了,第一批去云域岛培训的名单也出来了,其中有司南,也有沈拓。
签证很快就办好了,出发的日子也已经确定。按照惯例,酒店为他们买了国际旅行保险。那段日子,因为菲律宾新出台的军购和天然气能源开发计划,南海水域并不太平,保险公司为此发了个特别提醒,但没几个人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只觉得是走走程序的。初冬时节,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去那里度假,能去享受阳光沙滩,MT们都很开心。
当月的例会之后,程致研叫住司南,她手上还拿着刚刚发下去的紧急联络卡。
“你记不记得上次照片上看到的那个菲律宾人?”他问她。
“嗯。”她点点头。
两人好几天没讲过话了,但至少此时,她看起来还是挺乖的。
他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紧急联络卡,又从效率手册里撕了一张便笺,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洛伦佐·桑托斯,和一串电话号码,然后把纸对折了,塞进那个装卡片的塑料封套里,交还到她手上。
“这个人原来是度假村的救生员,后来在主岛上开了一个卖潜水用具的商店,你要是想考潜水执照就去找他。”他解释。
她接过来,似是无所谓地随手放进口袋里,却站在原地不走。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低着头反反复复理着桌上那两三张纸,许久又补充道:“要是遇到什么事,也可以找他帮忙。”
“才三个礼拜,能有什么事?”她不以为意,“他结婚你是伴郎,你们是好朋友吧?”
“不是,我欠他钱,你去了刚好拿你抵债。”他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这丫头还是那么好骗,愣了一下才笑出来,嘴里不屑地切了一声。
说完那几句话,他站起来拉开门,让她先走,两人一前一后从会议室里出来。
走到消防通道门口,她突然回头对他说:“对了,有件事要跟你说。”不等他回答,便推开门,把他拽进楼梯间。
他看她神色郑重,以为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低头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却没想到她抬头便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你干什么?!”他推开她。
“对不起。”她迎着他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
他疑惑地看着她。
“你会说对不起,我也会啊。”她带着些挑衅回答。
“那好,这下扯平了。”他耸耸肩,推开她就要去拉门。
她有点急了,拦在他面前:“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你要么索性离我远点,要么……”
“要么怎么样?”
她不说话,默默看着他。他第一次发现她有一个坏习惯,看人时喜欢斜睨着眼睛,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僵持一秒之后,她放开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慢脱掉外套,背靠着墙。制服西装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衬衫,半透明的丝织面料像雨后凝结的雾气,也像蛋糕上的一层糖霜,身体的轮廓在其中若隐若现。
他意识空白,走近她,低下头。她的手在他身上,没有什么分量,却控制了他的动作,令他莫名觉得一阵冷,微不可察的战栗之后,又有一股燥热自胸腹深处向周身弥散。他把她按在墙上,低头吻她,一只手托起她的脸颊,抚过她的脖子和锁骨,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滑下去。她皮肤的温度与微湿的汗意透过涩涩的丝绸,在他指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怕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楼梯间里回音总是很大,一丁点儿喘息声都被无限放大,他赶紧捂住她的嘴,粗重凌乱的呼吸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喷在他手上,他松开手,又吻下去。
门禁的嘀声,随后便是开门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从下一层传来的。他们几乎立刻分开,他往上,她往下,捡起地上的外套掸了掸,一边走一边穿,理了理头发。他往上走了半层,听到下面传来她跟人打招呼的声音:“……午饭吃多了,来走走,消化消化……”
他往下看了一眼,她也正探出头来看他,做了个骑行手势,提醒他前方有障碍,浅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去。他站在原地,想起方才两人之间难以置信的默契,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凉,那种空落落的凉意在他心里无限放大,几乎叫他无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