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册
我生平一共记过两次日记:这以前是日记的开始,这以后是日记的复活。
我尝想,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的痕迹的记录。以后看起来,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发现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我的原因——就因为这点简单的理由,我把以前偶尔冲动而记的日记保存起来,同时后悔为什么不继续下来;我又把日记复活了,希望一直到我非停止记不行的时候。
是的,这些日记实在不成东西,这我比谁都知道得清楚。但是这些日记所占的分量却在我生活史上是再重要没有的了。这以前我不曾记过什么日记,这以后也不曾,却单在这时候来冲动地记了一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在这期间,五三惨案[1]刚过,我精神是受刺戟[激]萎靡到极致了。又失学一年(生平未曾失过学),在家里蜷伏着。同时,使我最不能忘的(永远不能忘的)是我的H.[2]竟然(经过种种甜蜜的阶段)使我得到der schmerz[3]的真味。我现在想起来仍然心里突突地跳——虽然不成的东西,也终于成了东西了。
一九三二,九,十三,晚九时自记
清华园
以上的这些日记,我始终认为是我生命史中顶有意义的一页。到了无聊到极点的时候,我便取出来看看,使回忆的丝缕牵住了过去的时光,对我,至少对我,是再痛快没有的事了。
一九三三,五,二八
在清华园
时日兵迫城,校内逃避几空。大考延期,百无聊赖。
室外天色阴沉,雷声殷殷。[4]
Resurrection of My Diary
Beginning from August,1932
in Tsing Hua Yuan,Peiping[5]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二日 日记刚复活了,第一天就忘记了去记,真该打!总说一句,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很恬静,而且也很机械(不如说单调)——早晨读点法文、德文。读外国文本来是件苦事情,但在这个时候却不苦。一方面读着,一方面听窗外风在树里面走路的声音,小鸟的叫声……声音无论如何嘈杂,但总是含有诗意的。过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觉,在曳长的蝉声里蒙眬地爬起来,开始翻译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读点德国诗,我真想不到再有比这好的生活了。
二十三日
真混蛋,今天又忘记了。
同昨天差不多,仍是做那些事情。
把用不着的棉衣寄到家里去。
晚上长之[6]来访,说刚从城里回来,并且买了许多画片。他接到大千[7]的来信,信上说柏寒[8]有失学的可能。我们同样是经济压迫下的呻吟者,能不悚然吗?长之说,最好多做点东西卖钱,把经济权抓到自己手里。家庭之所以供给我们上学,也〈不〉过像做买卖似的。我们经济能独立,才可以脱离家庭的压迫。我想也是这样。
接到梅城姐的信,说彭家爷爷于八月十五日(我起身来平的第二日)死去了。人生如梦,可叹!
二十四日 星期三 寄璧恒公司十元,订购《歌德全集》。
今天究竟又忘了,这种浑浑的脑筋又有什么办法呢?许久没运动了,今天同岷源[9]去体育馆跑了十五圈。从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样吃力,现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难,兴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后还得运动呵!
晚饭后同岷源到校外绕了个圈子。回屋后译完Robert Lynd的Silence[10],译这篇短文已经费了我三四天的工夫了。
今天忽然想到买William Blake[11]的诗集,共约一镑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12]上。
晚九点钟后到长之屋闲谈。我总觉得长之prejudice[13]极大,从对杨丙辰[14]先生的态度看来就很明显了。杨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说他有思想我则不敢相信。
二十五日 以前我老觉得学生生活的高贵,尤其是入了清华,简直有腚上长尾巴的神气,绝不想到毕业后找职业的困难。今年暑假回家,仿佛触到一点现实似的。一方面又受了大千老兄(美国留学生)找职业碰壁的刺戟[激]——忽然醒过来了,这一醒不打紧,却出了一身冷汗。我对学生生活起了反感,因为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求不到学问,出了校门碰壁。我看了这些摇头摆尾的先生,我真觉得可怜呵!
我对学问也起了怀疑,也或者我这种观念是错误的。
现在常浮现到我眼前的幻景是——我在社会上能抢到一只饭碗(不择手段)。我的书斋总得弄得像个样——Easy chairs[15],玻璃书橱子,成行的洋书,白天办公,晚上看书或翻译。我的书斋或者就在东屋,一面是叔父的。婚姻问题,我以前觉得不可以马虎,现在又觉得可以马虎下去了。
我时常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补)早晨的生活同昨天差不多。午饭后访杨丙辰先生,杨先生早已进城了(刚才长之去访他来)。回来后,又忽然想到发奋读德文,并翻译点东西给杨先生去改。第一个想到的是J.Wassermann[16],但是他的短篇小说太长。于是又读Hölderlin的Ein Wort tiber die lliade[17],里面有句话:Jeder hat seine eigene Vortrefflichkeit und dabeiseinen eigenen Mangel[18]。午饭前,刚同长之谈杨丙辰、徐志摩,长之说:“杨先生攻击徐志摩是真性的表现,他捧孙毓棠[19]是假的,因为人在高傲的时候,才是真性的表现,并且人都有他的好处和怀[坏]处……”他刚走了,我就读到这一句。我简直有点儿ecstatic[20]了!
杨丙辰攻击志摩,我总觉得有点偏。
杨丙辰——忠诚,热心,说话夸大,肯帮人,没有大小长短等的观念。
阅报见姚锦新(我们系同班女士,钢琴家)出洋,忽然发生了点异样的感觉。
晚访王炳文,请他说替找的宿舍能否一定。
忽然想到翻译Die Entstehung von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Nietzsche的妹妹Elizabeth Förster Nietzsche作的[21],据说最能了解他的。岷[22]借去十元。
二十六日 昨天同岷源约今日同往图书馆,找沈先生托往英国购William Blake:Songs of Lnnocence&of Experience[23](一镑十先令)。今晨往访岷,竟不遇,心中忐忑不安,盖余若决意办某事不达目的,心中总是不安的。刚才岷来找我,我们去找了沈先生,大约二月后书就可以到了。到时,经济或发生困难也未可知,反正不要紧,不必管它。(上午九时)
午饭时遇长之于食堂,他说他借我的《新月》“志摩纪念号”看完了,他做一篇文,分析里面所载的十几篇纪念志摩的文章,大意是骂他们。不过,我对他这举〈动〉,颇不以为然。杨丙辰先生骂徐纯是杨个人的偏见——也可以说是谬见,他并不了解徐。我承认,最少徐在中国新诗的过程上的功绩是不可泯的。长之也承认,他近来对杨先生戴的有色眼镜太厉害了。杨不是坏人,但不能因为这一点,就一切都好。长之不该为他张目,难道为的在《鞭策》上登一篇稿子就这样做吗?
刚吃完饭,长之又来找我谈,谈的仍是徐志摩。他说自徐死后,这些纪念文字都没谈徐在文坛的价值。我想这也难怪,因为纪念徐志摩的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蓦地一个亲爱的朋友死了,他们在感情上是怎样大的创伤呵!他们的感悼还写不完呢,谈他的价值,是以后的事了。比如,我们一个朋友死了,我们做文章纪念他,这文章登出去,别人一样拿来当艺术品(自然够不上)读,我们这死朋友不必在文坛上或什么坛上有多大价值。长之说,这样还不如印荣哀录或挽联录。这话仍是他的偏见。
后来,他又说,要组织一个德国文学研究会,请杨丙辰做指导。
晚饭后,姜春华君来访,他才从山东回来。谈许久,他说要以后常谈谈。
过午睡了一过午,晚间还是困,真不〈得〉了。
写致遇牧[24]、剑芬信。
理想不管怎样简单,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胜过一切困难,一切偏见——这是我读《新月》“志摩纪念号”和任鸿隽译的《爱迪生》起的感想,长之释之曰:干者,生命力强之谓也。
二十七日 今天是孔子的诞日,偶然从长之的谈话里我才知道的。
近几日来,大概因为吃东西太多太杂,总觉得胸口里仿佛有东西梗着似的。今天尤其厉害,弄得一天不舒〈服〉,以后吃东西非要小心不可。这几天来天总是阴沉沉的,今天过午又忽淋淋地下起雨来。我觉得非常寂寞,因为岷源进了城了。我跑阅报室跑了好几趟。内田发表狂谬的演说,汪精卫、张学良演的戏……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对所谓报屁股或社会新闻(尤其是《上海报》,最近我才开始看《上海报》)倒很感兴趣。
早晨仍是读法、德文。过午用了一过午的工夫把Don Marquis[25]的《一个守财奴的自传》的序译完。我译东西,无论多短,很少一气译完的,这还是第一次。
晚间,躺在床上看《新月》,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风在树里走路声。
最近我老感到过得太慢,我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好早叫我看到William Blake的诗。
二十八日 昨天受了一天寂寞的压迫,今天忽然想到进城。一起来,天色仍阴沉沉的,昨天晚上也似乎没断地下着雨。
先到了静轩[26]兄(坐bus[27])处。吃过了饭(西来顺),就同静轩同访印其[28]。因为我昨天看到今天梅兰芳在开明演《黛玉葬花》,想揩他的油,叫他请我的客。他允了。因为必事先购票,所以我俩两点就开拔往前门外买好了票,时间尚早,乃同往琉璃厂徘徊,以消磨时间。然而时间却越发显得长。
吃晚饭在五点。我不高兴女招待,所以便找没女招待的铺子,然而结果却仍是有。只一个,十五六岁,在生命的重担下做出种种不愿做的举动,真可怜呵!
晚饭完时间仍早,乃同往天桥。到天桥来我还是第一次。各种玩意儿全有,热闹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压下,戴了面具,做出种种的怪形。真配称一个大的下等社会的exhibition[29]。
戏是晚七点开演,演者有萧长华、尚和玉、王凤卿、程继仙等。因没有买到头排,在后排有时就仿佛看电影似的。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旧剧,而北京旧剧又为全国之冠,所以觉得特别好。最末一出是梅的黛玉,配角有姜妙香等。在开台之前,先休息几分钟,黄锦幕落下,开幕时全台焕然一新,平常拉胡琴等皆在台上,台下人皆看得到,我以为不很好,应改良。在梅剧里果然改良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压着似的,在期待梅的出现。我双目注视着右边的门(出门),全球闻名伶界大王就会在那里出现,我真觉得有点奇迹似的。终于,出现了,我的眼一晃,又狠命一睁,到现在我脑里还清清楚楚画着当时的他的像。果然名不虚传,唱音高而清,做功稳而柔,切合身份,亦天才也。我对旧剧是门外汉,我觉着今晚唱得最好的是梅和姜妙香(名小生),我仿佛重[中]了魔似的,我还要再看他的戏呢。
剧后,坐洋车返西城。车经八大胡同,对我又一奇迹也。宿于静轩处。
今天总之是很充实的,很富于变化和刺戟[激]的:天桥第一次去,梅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对我无一不是奇迹。是今总之是很充实的。(二十九日晚补记)
二十九日 昨晚一时才睡,今天老早就给同寓念英文的吵起来。
因为北平大今天出榜,静轩只是沉不住气。八点钟我同刘君到中南海北平大校长办公处去看了〈一〉次,还没出,而等候的已大有人在。因为觉得等着太无聊,便到中南海公园去绕了一周,这还是第一次呢。里面果然好,荷花早已过时了,但残留的一朵一朵,红似血,却更有韵致。东边是故宫,耀眼的黄瓦在绿树堆顶上露出来,北边白塔高高地静默地伫立着。
绕了出来,仍没出,只好回去。顺路到美大书屋买了两张画片——Tolstoi[30]大的一张,Beethoven,Rodin[31]小的各一张,里面有石膏的statue[32],非常好。十二点,我个人又去中南海,榜张出来了,却没有静轩的名。静轩最后的希望完了,他要怎样难过呢?我简直想不出怎样对他说。果然他听了以后,又拍床,又要回家……我只好劝他冷静,拖他到东安市场吃了一顿饭,解解忧。
出市场到印其处等车,四点半回校。
晚访姜春华闲谈。在长之处看到柏寒的信,说大概要休学一年,噫!
晚早睡。(三十日晨补记)
三十日 起得很晚,只读了法文。因为听岷源说,吴雨僧[33]先生有找我们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的意思,我冲动地很想试一试。据岷源说,从前浦江清、毕树棠、张荫麟[34]等帮他办,每周一个meeting[35],讨论下周应登的东西,每人指定看几种外国文学杂〈志〉,把书评和消息译了出来,因为他这个副刊主要的就是要这种材料。想帮他办,第一是没有稿子,因为这刊物偏重theory[36]和叙述方面,不大喜欢创造。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从前译过一篇Runo Francke的《从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传说之演变》[37],今天正是Goethe百年祭,所以便想拿它当敲门砖,请吴先生看一看。于是立刻找出来,立刻跑到图书馆,从破烂的架子里(正在粉刷西文部)钻过去,把German Classics[38]第二本找出来,同译稿仔细对了一早晨。吃了饭就抄,一抄抄了一过午,六点半才抄完。给长之看了看,他说我的译文里面没虚字,我实在地怕虚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哟”。
长之说他已经找好了房子了(张文华替他找的),我心里总觉得不痛快,我同他约好,已将一年,而现在撇开我。访王炳文不遇,为房子问题。
晚上仍抄,抄Don Marquis的《一个守财奴的自传》的序,预备投“华北副叶”。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听能不能用津贴,然而我的津贴来了(二十五元),领出来,快哉。
第一次吃广东的什锦月饼,还不坏。
自来对德文就有兴趣,然而干了两年,仍是一塌糊涂,可恨至极,是后每天以两小时作为德文之用。
三十一日 早晨起来仍继续抄Don Marquis,到图书馆查了《大英百科全书》Marquis的传,译了附在文后。Marquis是诗人、剧作家,而所写的东西总有幽默的色彩。即如这一篇,骂犹太人贪财,但是许多人何尝不这样。而且在这里面还能看出来,人们(是)对特有的一件事的沾执(长之说)。
读法文。饭后读德文。
晚上到长之屋里看了看。大千替找的350号房子听说开着门,我去看了看。原来(听娄说)江世煦还在杭州。同工友说好了,又跑了一趟拿一床毯子铺在床上,以防人占。房子问题算放了心了。
我对长之总不满意,某人要对他好,他总捧他,我还是说他prejudice太大。
岷源借五元。寄行健信。
九月一日 寄友忱信,寄《华北日报》副叶稿。
(以下二日补记)早晨仍读德、法文。
午饭后,当我正在屋里坐着默思的时候,忽然宿舍办公室来找我。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我在大楼定的房间又叫人(熊大缜、崔兴亚[39])占了,我同他交涉了半天,他才又同意允许把东西移出去,还是我住。我回来后,赶快把东〈西〉用洋车搬了一部分去。
略为整理,晚上就睡在那里。
一换地方,心里只是不安全,几乎半夜没睡着,又听到北边的枪声。
晚饭后,访吴宓未遇。
现在同学占房子简直像军阀占地盘一般地热烈。
九月三[二]日 昨晚通宵失眠,起得又特别早,当我推开朝北的窗子的时候,一片蒙〈蒙〉的朝雾,似无却有,似淡却浓,散布开去,一直到极远的地方。而近处的蓊郁绿树却显得〈更〉蓊郁了。在这层雾的上边,露着一片连山的山头,顶是蒙着白雪(塞外)——绿树衬着白雪,你想是什么景色呢?起来后,我仍到二院来,因为我的东西只搬了一部分,想念的书都还在二院。心悬两地,只是坐立不安。在大楼和二院之间来往了三四次,每次去都带一点东西,把Tolstoi像也带去挂上了。
过午接到璧恒公司的信,说钱已收接,已向德国代订Goethe,六星期可到,我非常欢喜。
写致梅城姐信,托Herr王[40]索要目录信。昨晚读了一本《幻灭》,今日又借了达夫《薇葳集》和《莫斯科印象记》来读。
晚访吴宓(同Herr王),室内先有客在。在外等候多时,坐荷花池畔,听鱼跃声,绿叶亭亭,依稀可辨,星光共灯光,飘然似有诗意。
冒险叩门,约以明晚来访。
归眠于大楼。(三日补记)
三日
发梅姐信,要目录信:
Tsing Hua Yuan,Peiping
Sept. 2,1932
Maggs Bros
34&35 Conduit Street
London W.[41]
一起就跑到二院。其实也无所事事,不过总有点舍不了似的。洗脸回来,看到岷源留的字,约我去散步,访之同出。到注册部看了看用的书,只近代小说一样就占了四本,小说又有五本,真要命呵。归后又携一部分书返新大楼,顺路在北京图书公司买了本MadameBovary[42]。
过午我忽然觉得这样两下里跑毫不能念书,于是决心都迁了过来,并且换了张桌子。晚饭后访吴宓,已进城,共访彼三次矣。
晚整理东西,大汗。
听长之说,《大公报·现代思潮》归张崧年[43]接办,改称《世界思潮》,精彩已极,对张的发刊辞,大加捧。彼自今日起定《大公报》。
晚读《莫斯科印象记》。觉得苏俄真是天堂,但吾在中国洋八股先生手里,天堂是早不敢希望的,恐怕比地狱还……罢。(补记四日)
四日 早晨读法文。仍然觉得不安定。
过午,大千来校,同长之往彼屋闲谈,在座者并有熊迪之[44]大少爷等。回屋以后,刘玉衡君来访,言已把东西搬了来。李秀洁、张延举同来。于是跑出大门把他们接进来,先住在二院104号,谈了半天。
晚上一同吃饭。
本来约定同访吴雨生先生,因大千约我替他搬东西,故又急急赶回新楼。在长之屋遇见他,他不搬了,谈了半天。
又到我屋里谈了半天。
九点,约岷源访吴先生,在。从系里的功课谈《文学副刊》,我允许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45],并把稿子交给他。吴先生说话非常frank[46],实在令人钦佩。据说,他也非常whimsical&nervous[47]。他屋挂着黄节[48]写的“藤影荷声之馆”,实在确切。阅报见张宗昌在济南被郑金声侄及一陈某刺死,有说不出的感觉。
长之总是有prejudice——王肇裕为例。(补记)
五日 早晨,什么也没读。
帮着大千搬家,累了个不亦乐乎。大千现移至310号与长之斜对门,我们都在三层楼上。午饭与大千同吃。
过午本约与岷源同进城,嗣觉天气太热,延〈迟〉不欲,乃止。同李秀洁等沐浴。
晚饭后,领他们逛了逛。
回屋后长之来访。他拿了他的近作《一只小鸡儿》给我看,到[倒]确能表现出他的意思来。我以前初次看他的诗的时候,我觉得真好,例如《思峻岑》《懈弛》《我思想这个》《深秋的雨》,都是我所极喜欢的。说也怪,当时我觉得,即便与所谓成名的诗人的诗放在一块儿,也不但不会有愧色,而且还要强些。
他现在的诗,我觉得涩化了,同时也深刻化了。《第四十一》(拉甫列涅夫作,曹靖华译)读完了。很好,表现法是新的,里面有种别的书里没有的生命力。
岷借五元。(六日补记)
六日 晨起坐洋车进城,主要就是想买双鞋。先至静轩处,他已搬了家,搬至白庙胡同21号,并得见沛三、连璧、菊岩等。出至琉璃厂,想把Contemporary Novel[49]全买了,却一本也没有,只买了本H.Belloc的First&Last[50]。
至市场吃饭、买鞋,至新月买(替长之)《现代伦理学》,至马神庙景山书社预约郑振铎《中国文学史》。
乘洋车归,遇梁兴义、严懋垣于校门口。回屋后,吕宝东自城内来,亦移来新楼,闲扯至晚饭。
饭后同李秀洁等至大千室闲谈。
读《西游补》(董若雨作,施蛰存校点)。
七日 今天是新同学入校办理手续的第一天,挺胸歪帽不顺眼者颇不乏人。体育馆内大行其Toss[51],共有十三项之多。
早晨导李秀洁等赴注册部,由八点至十一点始得完毕,可见拥挤之甚。又至医院。午饭归来,一觉黄粱,二时半始醒,盖早晨往来于体育馆注册部者不下三次矣。
午饭前,在大千室与长之谈话,彼以反对Toss未成,颇有意气用事之状!
李等对Toss颇形踌躇,最后乃决心pass[52]毕。缴费注册赴宿舍办公室,一人一抽签,真正其[岂]有此理,争之不可,吵之不可,乃抽。李秀洁住三72(与人对移至55),刘玉衡住三62,张彦超住二67,张延举住63。
晚一梦至十点半。
《西游补》读完,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好的一部书,完全以幻想为骨干,利用旧的材料,写来如行云流水,捉摸不定,写幻想至此,叹观止矣。其中卖弄才情,乃文人结习,不足深怪。
八日 早晨读了点法文。
在长之屋遇梁兴义、严懋垣、郭骞云三人,说刚访我未遇。领他们检查身体,一同午餐。
饭后大睡。
Herr施[53]自天津来,伴之赴洗衣房。
晚饭后,领李秀洁等赴大同成衣铺。
在我认识的西洋文学系同班中,我没有一个看得上的。Herr王脾气太神经质,注意的范围极小。Herr施简直是劣根性,这种劣根性今天又大发作。
晚姜春华、大千、长之同来我一屋讨论请求增加津贴名额。
张露薇[54]又同长之来,大骂赵景深[55]。
九日 早晨除了读了点法文以外,可以说什么也没干。我老早就想到阅报室里去,因为我老希望早些看到我的文章登出来。每天带着一颗渴望的心,到阅报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来没有,在一方面说,虽然也是乐趣,但是也真是一种负担呵。
午饭后Herr武[56]来室内送书,他躺在床上看《西游补》,我不好意思去睡,于是伏在桌上哈息连天,真难过啊。好歹他走了,于是一梦黄粱。
晚饭后访李等。在合作社遇梁、严、郭,说刚找我没找到。跟着他们巡视一周,回室又无所事事了。
这几天因学校正是混乱时期,我的心也终日萍似的漂流着。
十日 昨夜,在朦胧的梦里,听唰唰的声音,风呢?雨呢?不管它,又睡去了。
今天起来,果然下了雨了,而且还很大。雨水顺着墙流到窗子上,一滴滴往下滴,溅得满桌子是水。最近多时不下雨,心里也有点望雨,不意移居后的第一次雨,就闹水灾。
水灾没完,接着是饥荒。早晨心里仿佛塞满了云似的,飘飘的,不能读书,看着窗外云气苍茫一片浓翠色的乡园,如有诗意。午饭时候,仍不停。叫工友买面包,又没有,饿了个不亦乐乎!
过午到Herr王处闲扯。
回来坐在窗前,看烟笼着的远树,白云一片片在山腰里飞。雨过了,山色本来是苍翠有点近于黑的,衬上白云,云越显得白,山也越显得黑了。
晚上找Herr施闲扯,遇小左,大扯一气。Herr施劣性大发,没出息。
十一日(星期)今天晨间天空又下起雨来。
我冒雨到图书馆去看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
又到邮政局去寄袜子(上元街),星期不寄。发致梅姐信。
翻江君书,翻到两本凫公的《人海微澜》,有吴宓序,作得还不坏。今天全部时间都消磨在读这本小说上了。
过午,施、王、武三君来室闲扯,竹杠满天飞,终于谁也没敲着。一同访Winter[57],碰橡皮钉一枚。
今天早晨功课表出来了,我一共四十二学分。
今天买了本Faust[58]英译本,一元五。
十二日 长之成见之深,无与伦比,每发怪论以自得。今日硬说选英文以陈福田[59]组为最好,张文华及[极]力诋其非,彼无言,言语仍坚持,真没道理。
又言北大选修之自由,予颇不以为然。选修自由有过于清华者乎?北大的确有北大的好处,但也不能盲目地瞎捧。理想是理想,外表上看得尤不可靠,一与现实,就另是一回事了。长之也未必深切了解北大。(晚八时)
早晨就跑到二院,先缴费($16.2),后注册,再选课。我选的是三年德文、两年法文、文艺复兴、中世纪、莎士比亚、现代文学、近代戏曲、西洋小说、四十学分。我还想旁听Ecke[60]的Greek[61]和杨丙辰的Faust。今年一定要大忙一气的。
干了一早晨,头也昏了。吃饭多吃了几个馒头。饭后,梁、严二君来找,严君要转北大,没意见!替梁筹划好了课程。
回来刚要睡觉,江世煦同大千来,江君刚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要睡觉,Herr崔[62]来,蘑菇了半天。
Herr陈[63]今天来校,我看见他这副神气,我就讨厌。Herr吕[64]也够讨厌的。
今天一过午,心里不安定,不敢〈一〉直待在屋里,恐怕碍(耽搁)江君的事,不能〈不〉出去走走,又没处去。
今晨把袜子寄把[给]秋妹。过午接到叔父的来信,叫送李宅奠仪五元。
十三日 昨晚在床上读茅盾的《宿莽》。
今早起来,只温习了几个法文不规则动字的变化,就到二院去找了梁兴义、严懋垣,又遇到孔庆铃,帮助他们选好了课到主任处缴了,直累得口干舌燥。购Sons&Lovers和Swann's Way[65]。
饭后同施、王二君出校闲逛,买水果数斤来我屋共啖。
浴时逢田德望[66]邀来室一谈。
晚饭后访王、施两次,皆未遇。北京图书公司言五时可有新书到,来往该处数次,皆无人。又往工字厅访杨丙辰先生,尚未来,累了个不〈得〉了。
十四日 今天早上行开学典礼,老早跑到二院,却不到时候。我又折回来取了注册证领借书证。图书馆实行绝对封锁主义,或者对我们也不很便利。
十时举行典礼,首由梅校长[67]致辞,继有Winter、朱自清、郭彬和、萧公权、金岳霖、顾毓琇、燕树棠、〈□□□〉等之演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事情。Winter说的完全希望(?)敷衍的话,谈到欧洲的经济恐〈慌〉,谈到罗马,谈到Moscow[68]。朱自清也说到经济恐慌,欧洲人简直不知有中国,总以为你是日本人,说了是中国人以后,脸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气,真难过。又说到欧洲艺术,说现在欧洲艺术倾向形式方面,比如图画,不管所表示的意思是什么,只看颜色配合得调和与否。郭彬和想给清华灵魂。萧公权面子话,很简单。金岳霖最好。他说他在巴黎看了一剧,描写一病人(象征各国国民),有许多医生围着他看,有的说是心病,有的说是肺病,有的主张“左倾”,有的主张右倾,纷纭莫衷一是。这表示各种学说都是看到现在世界危机而想起的一种救济办法,但也终没办法。他又说在动物园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而猴子偏最小气,最不安静。人偏与猴子有关系,语意含蓄。结论是人类不亡,是无天理。他一看就是个怪物。经济系新请的□某最混(自燕大来的),主张团结以谋出路,简直就是主张结党营私。燕树棠自认是老大哥,连呼小弟弟不止。
饭后便忙着上课,一上法文弄了个乱七八糟,结果是没有教授。再上体育,只有人五枚。三上德文而艾克不至。于是乃走访杨丙辰先生,送我一本《鞭策周刊》,有他从德文译出的Romeo&Juliet[69]。坐了一会儿,长之、露薇继至,杨先生约我们到合作社南号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饼。吃完,他又提议到燕京去玩,于是载谈载行到了燕大。一进门第一印象就是秃,但是到了女生宿舍部分却幽雅极了,庭院幽夐,绿叶蔓墙,真是洞天福地。由燕大至蔚秀园,林木深邃,颇有野趣。杨先生赞叹不止,说现在人都提倡接近自然,中国古人早知接近自然了。游至七时,才在黄昏的微光里走回来,东边已经升上月亮,血黄红,如大气球,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晚上在大千〈处〉遇许振英、老钱[70]。回屋后,鼻涕大流。我一年总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却特别厉害,乃蒙头大睡。(以上两节十五日补记)
十五日 今天是旧历的八月十五。早晨跑到一院去旁听Greek,只有一个女生在教室里,我没好意思进去,Ecke也终于没来。上Drama[71],王文显[72]只说了两句话,说他太忙就走了。过午,杨丙辰的Faust昨天就说不上,我回到屋里一睡,醒了后Pollard[73]的Medieval[74]已上过了。回来读了点法文,吃了晚饭就到武那里一直谈到九点半。
Herr王真没出息,眼光如豆,具女人风。
昨天同杨先生上燕大,走了成府,在一个小庙前面看见一条狗,撒完了尿以后,正〈□〉着腚抓土。我想它的意思(或者是遗传下来的习惯)是想把尿埋了,然而它所抓的土量极少,而方向也不对——这也是形式主义了。
今天一天弄得难过,一方面因功课关系,一方面因心情不好。三年德文只有两人选,明年只有我一个人,倘若不能开班,毕不了业,岂不殆哉。
十六日 今天下了一天雨,弄得满地泥泞。到三院等着去上课,却终无教授。今年现代文学一科弄得简直乱七八糟。好歹Novel[75],Pollard上课了,Renaissance[76],Winter也上课了,讲的话很多。过午我去旁听了一班俄文,字母三十二,陈作福[77](俄人)教授只把字母念了两遍,就写出字来叫别人念,字写得又不大清楚,弄得我头昏眼花。
晚上买了本Shakespeare's Complete Works[78],四元半。
施、武、王三君来游,十点钟即寝。(前十七日记,后十八日记)
十七日 早起来,上了班法文,Holland[79]泼剌[辣]如故,我还没决定是否选她的,她已经承认我是她的学生了,我只好决意选她的。
课后,到图书馆,今天是第一天借书的日子,挤得很厉害。遇王、施、武三君,我本想检阅杂志,忽然想到可以去趟西山,征求施、武同意后,乃拖王出。赁自行车三辆,王乘洋车往焉。初次颇舒适,过玉泉山后,泥泞载途,车行极其困难。但是,远望云笼山头,树影迷离,真仙境也。到后先休息后进餐,吃时,遇见一个洋人(德国人),他向我说德文,我给他说了两句,手忙足乱。后来知道他能说英文,乃同他说英文。
饭后先到碧云寺,到石塔上一望,平原无际,目尽处唯烟云缭绕而已。塔后长松遮天。在树中我最爱松树,因无论大小,它总不俗,在许多乱杂的树中,只要有一松,即能立刻看见。下塔至水泉院,清泉自石隙出,缓流而下,声潺潺。院内清幽可爱。来碧云寺已两次,皆未来此院,惜哉。
出碧云寺至香山,循山路上,道路苍松成列,泉声时断时闻。上次来香山,竟未闻水声,颇是失望,今次乃闻,或因近来雨多之故欤。至双清别墅,熊希龄住处也。院内布置幽雅,水池一泓,白鹅游其中。又一小水池,满蓄红鱼,林林总总来往不辍,但皆无所谓,与人世何殊,颇有所感。循水池而上,至水源,状如一井而浅,底铺各色石卵,泉由石口出,波光荡漾,衬以石子之五色,迷离恍惚,不知究为何色,颇是佳妙。但究有artificial[80]气,为美中不足。至双清至香山饭店,门前有听法松。下山乘自行车至卧佛寺。这里我还是初次来,金碧辉煌,仿佛刚刷过似的。此寺以卧佛出名,但殿门加锁,出钱始开。佛较想象者为小,但有庄严气,院内有娑罗树一棵,灵种也,折一叶归以作纪念。
出卧佛寺乃归校。
饭后至Herr施屋闲扯,又来我屋闲扯。吕、长之继之,走后已十时半,铃摇后始眠。
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的周年纪念日。回想这一年来所经的变化,真有不胜今昔之感。我这一年来感情的起伏也真不轻。但是到了现在,国际情形日趋险恶,人类睁着眼往末路上走,我对国家的观念也淡到零点。
早晨在礼堂举行纪念典礼,这种行[形]式主义的纪念,我也真不高兴去参加。一早晨只坐在图书馆里检阅杂志,作了一篇介绍德国近代小说(Kaiser[81]等)的文坛消息(从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82])。过午也在图书馆。
今天一天阴沉沉的,晚上竟下起雨来。半夜叫雨声惊醒了。
十九日 阴,一天只是蒙蒙地似断似续地落着雨。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俄文上。俄文的确真难,兼之没有课本,陈作福字又写得倍儿不清楚,弄得头晕脑浑,仍弄不清楚。过午上俄文,大瞪其眼。
过午大部分时间仍在读俄文。
到图书馆新阅览室看了看,西洋文学系的assignment[83]倍儿虎。我译的《Faust传说》,听说是今天给登出来,但是没有,真不痛快。抄文坛消息。
二十日 仍然是一天阴沉沉的。第一班法文,下了班就读俄文。接着又上班。过午第一堂是俄文,瞪的眼比昨天少。俄文有许多字母同英文一样,但是读法却大不相同。所以我虽然拼上命读,仍然是弄混了,结果一个字也记不住。几天来,头都读晕了,真难。
德文艾克来了,决定用Keller的Romeo und Julia auf dem Dorfe[84]。
抄文坛消息,预备明天寄给吴宓。
又下起雨来了。
二十一日 早晨仍然下雨,透过窗子,仍然可以看见蒙蒙的灰云笼住远山近树,但为功课所迫,没那么些闲情逸致。
我以为老叶[85]不上班,他却上了,我没去,不知放了些什么屁。
小说,吴可读说得倍儿快,心稍纵即听不清楚。
俄文没去,因为太费时间。今年课特别重,再加上俄文实在干不了,马马虎虎地干也没意思。
买了一本Chief Modern Poets[86],老叶的课本,九元七角,据说是学校order[87]的,这价钱是打过七折的,印得非常好。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个书迷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想倘若这里有一架书,该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这样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书相随,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过午读Keller,生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日记是在摇曳的烛光里记的。
二十二日 今天一天没工夫,日记是二十三〈日〉补记的。
没有什么可记的事情,虽然是补记。早晨上班,过午仍然上班。因为到注册部去交退课单,看见布告,说请朱子桥〈即朱庆澜〉演讲,我便去听了听。说话声音洪亮,时常杂了许多新名词,但都用得不当。Broken expression[88],他自以为人家明白了,但人家却须去费力猜——总之,是粗人的演说,是军人的演说。
他讲完了,又是查勉仲演〈讲〉,是学界出身,但说话也断续,无头绪。晚上睡得很早。
二十三日 早晨只是上班,坐得腚都痛了。
过午,第二次Ecke开始进行功课。Keller文章写得不坏。
在下了课回屋的时候,我接到秋妹的一封信。报告了三个消息,一个是小宝死了,据说是中毒死的。这么乖巧的一个小孩儿竟死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一个是王妈死了,我真难过,她这坎坷的一生,也尽够她受的了。早年丧夫(秀才),晚年丧子,一生在人家佣工,为何上帝造人竟这样不平等呢?竟这样不客气。自去年我听到她病了回家以后,我只是难过,但仍然希望她不至于死,或者可以再见一面,然而现在绝望了,我真欲哭无泪啊!回想我小的时候,她替我扇蚊子,我有什么好处对她呢?
——王妈死了,一个好人——
自去年因家中多故,又兼“六亲同运”,我仿佛眼前忽然开朗了,仿佛去了一层网似的,我对人生似乎更认识了。
三是报告德华有喜。我简直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方面我希望这不会是真的,一方面我又希望。I don't know myself whether I am happy or sorry[89]。我的思想时常转到性欲上去,我这时的心情,我个人也不能描写了,我相信,也没有人能够描写的。
晚上杨丙辰先生请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会同他见一面。自我读他的《灭亡》后,就对他很留心。后来听到王岷源谈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无论怎样,他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
吃了个大饱,日记是在摇曳的烛光下记的。
二十四日 星期六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到书库里去检阅了一次。四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排列的次序也变,手续复杂了,总觉得不方便,大概无论什么事情才开始都有的现象吧。
过午读Keller。
晚上开同乡会,新同乡与旧同乡数目相等,不算很少了。食品丰富。这种会本来没有什么意〈义〉,太形式化了。
明天本打算进城,散会后同遂千到车铺去租车,却已经没了,sorry[90]。
今天听梁兴义〈说〉,颐和园淹死了一个燕大学生,他俩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给水草绊住了脚,于是着了慌,满嘴里大喊“help[91]”。中国普通人哪懂英文,以为他们说着鬼子话玩,岂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说英文。
二十五日 星期 阴沉。本想进城,未赁到自行车,作罢。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德文上。德文只是生字太多,倘若都查出来,句子也就懂了。
晚上,到大千屋闲谈,大千令兄在,于是胡扯一气,直到十点又回来读法文,因为明天第一课就是法文,弄得日记也没能记,是星期一补记的。
二十六日 晚上蒙眬地醒来,外面是潇潇的雨声。对床大千正在拼命咬牙,声音吃吃然,初听还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呢。
本来我星期一只一课,现在七改八改弄得第三年德文也成了今天上,杨丙辰先生Faust也今天上,忙起来了。
早起法文完了,就读德文。到书库去了一趟,看见架上的法文书,如La Fontaine,Flaubert[92]……真是倍儿棒,不禁羡慕之至,弄得一天只是想买善本书。
午饭后仍读德文。
晚上杨先生Faust改至下星期上课。到田德望屋。去看Homeric Grammar[93],我想买一本。我对希腊文本就有很大的趣味,我老以为希腊文学是人的文学,非学希腊文不行。
二十七日 最近我愈加对长之感到讨厌。昨天他忽然对我说,他要联络同乡,以据得某种权利,而与“南方小子”斗争,真没出息。说实话,以前我一向以他为畏友,不意他的劣根性也极深,主观太深,思想不清楚,对不懂的事情妄加解释,又复任性使气(Toss为例),真是出乎意料呵!
除了上课以外,只是忙着看德文。生字太多了,看来非常费事。
过午看足、篮球挑选手。
晚上仍是读德文。头晕脑涨,开始看Swann's Way。
二十八日 晴 今天上叶公超现代诗,人很多,我觉得他讲得还不坏。他在黑板上写了E.E.Cummings[94]的一首诗,非常好,字极少,而给人一个很深的回忆。不过,interpretations[95]可以多到无数,然而这也没关系。我总主张,诗是不可解释,即便叫诗人自己解释也解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似有似无,这么一种幻觉写到纸上而已。据他说,Cummings是Harvard[96]毕业生,有人称他为“最大诗人”,有人骂他。
过午仍读德文。现在德文上课时间一改,(星〈期〉一、星〈期〉三),觉得非常忙迫,不过一礼拜以后便可以松一点。
晚上译法文。
真出乎我意料,我的《守财奴自传序》竟给登出来了,我以为他不给登了哩。
二十九日 今天一天实在没有可记的事情。
早上班,晚上班。
Drama同Shakespeare[97]实在有点儿受不住,坐在那儿简直等于抄写机器。
过午中世纪(Medieval)也够要命的。
Herr王的书来了,其中以Faust为最好,可惜是日本纸,未免太vulgar[98]。R.Browning[99]诗集有美国气。
晚上读Emma[100]三十页,抄Rare Books,预备买两本,我也知道,Rare Books太贵,但是总想买,真奇怪。
三十日 现在上起班来,生活实在觉得太单调。
早晨一早晨班,屁股都坐痛了。
过午检查身体,累了个不亦乐乎,回屋来就大睡其觉,一直到Herr田[101]同Herr陈进来才醒。
晚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懒病大发,瞪着眼看桌子,却只是不愿意看书。
十月一日 今天只有一班法文,下课后,乘汽车进城,同行者有Herr Chen。先到东安市场看旧书,结果一本也没买,有一本Story of Philosophy[102],给他四元还不卖。出市场至荫祺[103]处,乃同赴东城找鸿高[104]等,途中午餐炮羊肉。至蚂螂胡同,鸿高东西已移至东颂年胡同六号,房主云尚未回平。乃往六号访贯一[105],至则贯一未在而梁叔训、森堂[106]在,大谈一阵。据森堂云,鸿高定今日返平,已而鸿高果至,真可谓巧矣。
后又至北大二院景山书社取书(郑著文学史,共六本)。
由北大至白庙胡同访静轩,开门则见一Miss[107]卧榻上,颇不恶,余大惊,连呼sorry不止。盖静轩已移至李阁老胡同,而余不知也,真是一件荒唐事。
乘汽车返校,晚间施、王、武三君来屋闲聊,施发现余之文学史内有错页,乃托彼往换。
二日 星期 连日大风,颇觉不适。
早晨随长之到门外买烤白薯。又至民众学校图书馆,已移至楼上学生会办公室。
归读德文Keller。
午饭后仍读Keller,单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晚预备法文。
焚烛读鲁迅《三闲集》,此老倔强如故,不妥协如故,所谓“左倾”者,实皆他人造谣。
三日 风,阴沉。
国联调查团报告出来了——哼,一纸空文,承认东三省变像[相]独立,中国政府倚靠国联!当头一棒,痛快!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即读Shakespeare的Love's Labour's Lost[108],非常难懂。
过午读Keller一直到上班。因Barge[109]头痛,我乃大吃其亏。一译译了两页,confused[110]至极。德文非加油不行。最近我因为有种种的感触,先想到加油德文,又法文,又英文——都得加油了,有时又先想到加油法文,次德文,次英——仍然都得加油。总而言之,三者都加油,同时也还想学Greek。
晚上杨丙辰先生Faust第一次上课,挤了一堂,纵的方面,一、二、三、四年级研究院,横的方面,工程系、心理系,而特别与生物系有缘,该系往听者,以我所知而论共三人。杨先生大发议论,宇宙问题,人天问题,谈锋极健,说来亦生气勃勃——这是以前不知道的,亦能自圆其说,不过我总觉得,rather by intuition[111],他的思想不健康。
写信家去要四十元。
四日 晴 忽然决意想买Robert Browning,共约二百元。今学期储最少二十元,下学期一百元,明年暑假后即可买到。
早晨一早晨班,我最怕Quincy和Urquert[112],他俩是真要命,今天一班Drama、一班Shakespeare就足够我受的了。
晚上预备德文,头痛脑晕。
五日 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Contemporary Poetry这个Course[113],但今天老叶讲得确不高明。
紧接着Novel又是要命的课。
下午旁听第三年英文,盖受人诱惑也。Winter教,教的是R.Browning的诗,还不坏。
德文又弄了个一塌糊涂。
今晚饭Herr施请客,共吃肘子一个,颇香,肚皮几乎撑破了。
今天功课多而重,头觉得有点痛,早睡。
六日 早晨上法文,预备错了,急了个不亦乐乎,幸亏只问了一句,也还翻得不坏。Holland,peevish而obstinate[114],不过还卖力气。
过午上了班Medieval,说下星期四要考。
又觉得没有事做了。长之来谈一过午,说星期六要回济一行。因其父有病(脑膜炎),非常凶,济南医生几乎请遍了,现在虽然危险期已过,但家中来信闪砾[烁]其辞,终不放心,须回家去看看。家中一生病,连带着发生的便是经济问题,与去年我的情形差不多。
晚上看Swann's Way。
今日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总觉得周作人的意见,不以奇特虎[唬]人,中庸而健康。
七日 大风。早晨一早晨班,屁股坐痛了。
午饭后,长之来屋,说他就要回济南。我送他上汽车,黄风大作,沙土扬起来往嘴里钻。
过午头上堂我旁听英文,Winter讲得的确不坏。在图书馆里检阅,想做篇文章寄给吴宓,终于没能找得到。
晚上开级会,到会人数极少,一进门就嚷着吃茶点。所谓讨论会务简直是胡诌八扯。终于茶点吃到了,于是一哄而散,不混蛋者何其少也。
八日 星期六 即旧历重九 因为明天是星期,后天又放假,所以心情格外觉得轻松。早晨在图书馆检阅杂志,看Masaryk和Lunachasky论Goethe[115]。
饭后同王、武两君到校东永安观去玩,到了才知道王有几个同乡住在那里。殿宇倾圮,庭生蔓草,与王君同乡屋内相比,实相天渊,盖屋内整理异常清洁。据王君说住在那里念书。为什么来这样一个偏僻小村去住,真怪。
过午读叶公超先生指定杂志,不觉对Modern Poetry[116]感到很大的趣味。我想把他指定的都读读,然后作一篇关于Modern Poetry的论文。
晚上仍然读。
九日 早晨本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但因昨晚喝豆浆太多,半夜就想撒尿,现在实在不能再忍了,于是乃起来。
到图书馆看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117],昨晚未看完,今完之,并做笔记。
过午看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118],不得要领。在American Mercury[119]上发现Faust又有Prof.Priest[120]的新译本,乃作一篇小文,拟投文副。
晚上看Emma,写致印其信。看Keller。在图书馆又发现也是American Mercury,U.Sinclair的新作American Outpost[121],作一文。
十日 今天是国庆日,然而像这样的国庆日也尽够人受的了,政府现通令禁止庆祝,各报也无颜再说什么吉庆话。
早晨作文坛消息两篇,一关于Faust英译本,一关于U.Sinclair近著American Outpost。读Keller。过午读Medieval,文副稿子还没登出来,真急煞人也。访吴宓,只谈几句话。
晚上读法文,拟作一文批评周作人《中国新文学源流》。
十一日 早晨上班,王文显仍然要命。
过午,旁听英文,Winter讲得不坏。
在图书馆看Medieval。
找吴宓关于请Winter演讲事。
晚上读Confessions[122]。
今天长之回来了,晚饭一块吃的。谈到我要作一篇文评周作人《文学源流》时,我们讨论了多时,结果发见周作人承认文学是不进化的,我作文的大前提却是承认文学是进化的,但是大前提事前并没觉到,只感觉到好像应该是这样。经长之一说,我倒不敢觉到应该是这样了,这个问题我还得想一想。
最近我想到——实在是直觉地觉到——诗是不可了解的。我以为诗人所表现的是himself[123],而长之则承认诗是可以了解的,他说诗人所表现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十二日 倘若诗表现共同的感情,诗人是不是还有个性?
我对于近代诗忽然发生兴趣,今天老叶讲得似乎特别好。
过午看德文,觉得比以前容易了。
旁听英文,Winter讲得真好,吴老宓再读十年书也讲不到这样。今天讲的是Victor Ignatus[124]。
晚上预备中世文学,因明天有考也。
十三日 阴冷。几天以来,枫叶已经红了。今天接到荫祺的信说星期六来找我到西山去玩。
早晨接到家里的信,并大洋四十元。说二姐已经搬到高都司巷去了。襄城哥十月十三日结婚,倘若是国历的话,岂不就是今天吗?我想恐怕是阴历的。
过午考中世纪,一塌糊涂。
听胡适之先生演讲。这还是第一次见胡先生。讲题是文化冲突的问题。说中国文明是唯物的,不能胜过物质环境,西洋是精神的,能胜过物质环境。普通所谓西洋物质东洋精神是错的。西洋文明侵入中国,有的部分接受了,有的不接受,是部分的冲突。我们虽享受西洋文明,但总觉得我们背后有所谓精神文明可以自傲,譬如最近班禅主持□轮金刚法会,就是这种意思的表现。Better is the enemy of good[125]。我们觉着我们good enough[126],岂是[其实]并不。说话态度、声音都好。不过,也许为时间所限。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东西,而无系统。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还是听他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吧。
过午又接家中寄来棉袍。
昨天郭佩苍来请我做民众学校教员。固辞不获,只担任一点钟。不过为好奇心而已。
十四日 早晨上课。
过午仍旁听英文,Winter讲得的确好。
今天该到民众学校去上课,心颇忐忑,真没出息。因为这是生平第一次上讲台去教人,或者也是不能免的现象吧。
先到民众学校办事处,会见唐品三、佩苍,课本是《农民千字课》。
学生一共十个,三个不到。活泼天真,叫人觉得亲近。叫他们念,他们都争着念,喧哗跳跃,这正是他们富于生命力的表现。先前自己还觉得在讲台上应当formal,serious[127],然而一见他们,什么都没了。
晚上看法文。
十五日 早晨上法文,练习做得太坏,非加油不行。
Holland又叫我们作文,她用法文说了两遍。我没听懂,下班再问,她就不说了。真老混蛋。
梁作友(所谓义士者)终究是个纸老虎。我早就看透了。
午饭同王、武、施三君骑车在大礼堂前徘徊多时。读Keller,较前为易。
荫祺说今天来,然而七点汽车进校,却没有他。我回到屋里以后,梁兴义来,长之、荫祺亦来。
十六日 早晨去赁自行车,已经没有了,只好坐洋车到西山。
刚过了玉泉山,就隐约地看到山上红红的一片,从山顶延长下来,似朝霞,然而又不像。朝霞是炫眼了,这只是殷殷的一点红。
由香山一直上去,连双清别墅都没去。顺小径爬上去,忽然发现了一丛红叶,仿佛哥伦布发现美洲似的快乐。再往上看,一片血斑似的布满了半山。乃努力往上跑去,一直到红叶深处——近处的显得特别鲜艳,尤其当逼视的时候,简直分不出哪片红哪片不红。远处却只有霞光似的闪烁着,一片,一片,一丛,一丛。
我们在树下大吃一顿。一边是鬼见愁,高高地立着,下面蒙蒙的烟霭里,近的一点是玉泉山,远的一点是万寿山,再远,苍茫一片,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下山后,又到碧云寺去玩了一趟。
早晨天本来很好,刚要上时,仿佛要下雨,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然而当我们在往碧云寺的路上走的时候,风又吹起来了。
我们喝了一路风才回到学校。
荫祺五点半走。
十七日 早晨法文考了一下,一塌糊涂。
过午因Ecke没来,据说有病。往杨丙辰先生处,谈许久。
晚上旁听杨先生讲Faust。这次讲的是民间传说的Faust的历史的演进。关于这个题目,我曾译过一篇Francke的东西,然而同杨先生讲的一比,差远了。从前我对杨先生得了一个极不好的印象,以后只要他说的,我总以为带点夸大,不客气地说,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讲的材料极多而极好。
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
好,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轻易地得印象。
十八日 星〈期〉二 早晨法文发考卷,成绩不很好,非加油法文、德文不成。
读Euripidēs'Medea[128]完。
过午在图书馆读French Reader [129]。
晚上看Emma。
最近天气忽然冷起来了。昨晚尤其冷得厉害,不得已把棉袍穿上。同时又觉得过早,然而实在也撑不住了。
十九日 早晨上班。
过午体育,跑百米,standard[130]是十四秒五分之二,而我跑了十五秒。我真够了,我很〈想〉改选国术。德文Ecke来了,只上了一点assignment就完了。
晚上,做法文。做法文,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实在说不上是做,实在是抄。
二十日 早晨上课。
过午到图书馆看Modern Poetry,A.Huxley的Vulgarity in Literature[131],主要意思是写Allan Poe[132],没有什么意思。
我已决意买Dante[133]全集(Temple Classics[134]十二元),Chaucer和Rubaiyat[135],我本想不买此书,因为已经决定买R.Browning了。但是一时冲动,没办法,非买不行。我自己做了个预算,这学年买书费不得超过五十元了。
晚上看Swann's Way,真够complex[136]的。
二十一日 星期五 昨天一天大风,今天天气冷极了。
早晨三班,近代小说、西洋小说、文艺复兴,简直等于受禁。
过午,体育,跳高standard是四尺,我只跳三尺七(大约三尺九能过去,因为太累了)。
今天民众学校送来三个借书证。又去上了一班。学生只来了五个,程度不齐。
晚访遂千闲谈。看法文。看《小说月报·最近二十年德国文学》。
二十二日 星期六 天气冷,整天风。
昨晚躺在床上吃栗子,颇妙。
早晨在图书馆看Aristophanes的Frogs[137],只看了一半,我觉得这剧颇有点像中国剧。
过午读Keller,抄近代德国文人的名字。
借《出了象牙之塔》看。
问长之,他说,他因为生物实验做不好,对生物有点灰心。他说,人家看见的,他看不见,人家做得快,他做得慢。他又说,《世界日报》副刊艾君骂他,说他只学了点生物学的皮毛来唬人,自己未必真懂。他笑着说,他或者真成了这样。其实我就以为他是这样了。他对每件事都有意见,这当然很好,不过他的“扯力”也真大,他能在一种事情里发现别的原理,然而大多不通,他自己说得却天花乱坠。譬如他作《歌德童话》那篇文,凡是他那一个期间读的书全扯进去了——歌德与王阳明发生了关系,歌德与生物学某一部分发生了关系,都是他自己在头脑里制成的。他的主观太深,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又说某英人研究藻类,出书汗牛充栋,然而又有什么用处,普通人不看,科学家不见——他自己说这是对科学起了反叛。不过,我想,科学的目的是得一种彻底的了解。对生命的了解,对宇宙的了解。因为能力的关系,各人不能全部研究,范围愈小,愈易精到。等到把宇宙各部分全研究过了,这种了解就或者可以得到了。这位英人至少把宇宙的一部分研究了。比如堆山,他至少已经堆了一块石头了,哪能说没用处呢?
二十三日 星期 大风。
昨晚在床上预备了许多书,预备今天晚起看的。然而因为昨晚喝水太多,又吃梨,刚一醒就想撒尿,虽然竭力忍耐着,在床上躺下去,终于不行。
读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我在他骂日本人的毛病里,发现了中国人的白村的思想,我总觉得很moderate[138]的,与中国的周作人先生相似。
读Medea和Keller。
过午大睡一通,醒后颇难过。
晚饭后与长之长谈,我看他有转入哲学的倾向。
预备法文。
我的同屋陈兆祊君,这朋友我真不能交——没热情,没思想,死木头一块,没有生命力,丝毫也没有。
吕宝东更是混蛋一个,没人味。
二十四日 早晨读Swann's Way。
《华北日报》才登启事叫去取稿费。
过午因Ecke请假,只旁听一堂Winter。Ecke真是岂有此理,据说害痢疾,大概又是懒病发作了吧。
同施、王、武三君访Winter(过午四点),商议演讲问题,他的意思不愿意公开演讲,又因一时想不出题目,所以定以后再谈。在他那里喝了杯茶,吃了几块cakes[139],大聊一阵。Winter谈锋颇健,只一引头便大谈不休,从文学谈到人生政治……他又拿出他的Stendhal全集来,他说他喜欢A.Gide,Thomas Mann[140]。我坐得靠近火(他屋里已经有了火),头痛,因为烤得太厉害,老想走,但是他却老说不完,从四点到六点才得脱身,他指给我们他画的一张铁拐李,真能!
晚上读Emma,法文,《出了象牙之塔》。
二十五日 过午在图书馆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又有几个文坛消息可作。
今天主要工作就在读Swann's Way。晚上睡了一觉,只看了二十页。
读傅东华译《奥德赛》,我想骂他一顿。一方面,他的译文既像歌谣,又像鼓儿词,然而什么又都不像;一方面,这样大的工作,应该由会希腊文的来译。翻译已经是极勉强的事,转了再转,结果恐怕与原文相去太远。
二十六日 今天早晨老叶叫作paper[141]。
过午上体育,跳远勉强及格;棒球掷远,差得多。读Swann's Way。
作文坛消息两则,一〈是〉T.S.Eliot[142]赴美就哈佛诗学教授,一〈是〉G.K.Chesterton[143]又出版新书:Sidelegtes or Newer London&New York&Other Essays[144]。
晚上誊出,看法文。
《华北日报》稿费到,共二元八角。
老想写点文章,只是思想不具体、不集中。奈何!
二十七日 早晨仍是无聊地上班。
过午,听平教会教育部主任汤茂如先生演讲,题为视察广西感想,大捧李宗仁、白崇禧。他说广西当局现已觉悟,实行平民教育,广西政界非常朴素,薪俸很少,只够过简单生活。教育界颇受优待,全省交通利用汽车路,治安很好,非他省所可及。教育形式方面都有,唯内容不行。平民生活亦颇安定,女人劳动,而男人闲逸,与他省正相反。不过因没有优美的家庭生活,所以犯罪的加多,赌盛行,现省当局预定两年计划,训练民团二百万,并组织政治实验区,在这方面因需平教会,所以特别约汤先生视察,总之他的视察印象很好。
我再说我对汤的印象:第一印象,我觉得他是个官僚。第二个印象,我觉得他很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晚间读Swann's Way,Herr王来闲谈,铃摇始走。长之生日。
二十八日 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145]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澡没洗好,就赶快回到屋里来,大睡。
又到民众学校上课。又难办,学生程度不齐,而设备又不够。
今天我用所得的稿费请客——肥鸭一只。
晚上东北同乡开募捐游艺会,我的票送柏寒,没去。同长之闲扯,我觉得他是从感情到理智进行着的,他不能写小说,然而他不服气。
同访杨丙辰,谈少顷即回屋。
预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