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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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至少我没有连衬衣一块儿到处乱扔,就像在某个停车场执行任务时那样。”没错,这话肯定是有所指的,因为他们曾一起去过停车场(次数不多,但一两次还是有的),而且一起在那儿遇过险。在索伊德看来,自他们上回见面后的某个时候起,海克特开始把所有事情都带进屋里解决了,好像是在防备他人生地平线上将降临的一场风暴似的。因为态度问题,他干了好多年十三级没挪窝。在索伊德想来,他肯定发过誓,要早日走出这座大门,而不想熬到做cagatintas,也就是浪费墨水的官僚。不过他肯定也有所牺牲——放弃那个最后时刻。或许这对他太残忍了,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可以告别所有那些被监视的停车场,告别风险和不测,向十四级请安;那时,他就可以把办公室外的世界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弟兄们,因为他们会更喜欢那个世界。太惨了。索伊德同为性情中人,在他看来,这种长期对抗的态度算是海克特最可靠的优点了。

联邦政府的电脑早上没提醒海克特注意,球馆今天安排了少年区域赛半决赛。来自北部各县的孩子们聚在城里,在这些铆接复杂、精工妙制的球场上角逐较量。这些球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本地区伐木业的兴盛时期,那时建起了全红杉木结构的大型房屋,能工巧匠们也从有防雨篷的公共马车上走下来,出现在这里。那些玩木头的天才,从保龄球道到哥特式户外木工厕所,没一样不会造。此时此刻,球撞瓶,瓶碰球,撞击声回响如雷,随一群群穿着各色保龄球装的孩子从隔壁拥过来。每个孩子的球袋里至少装了一个球,还抱了一大堆汽水和吃的,多得要掉下来。于是,每个孩子咯吱吱打开球馆和饭馆间的门,又咯吱吱任其关上,被关在门外的下一个孩子又会咯吱吱打开。这样重复不多久,索伊德的餐伴海克特就受不住了。他眼睛瞟来瞟去,哼起一首歌来,一直哼到第十六小节索伊德才听出是《迎接燧石》,有名的电视卡通片插曲。海克特哼完了,阴郁地看着他:“这事你有份吗?”

进入正题了。好的:“你说什么呀,海克特?”

“你知道我说什么,蠢驴。”

索伊德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什么:“你到底指什么?”

“你老婆。”

索伊德用叉子把饼戳来戳去,海克特则等着他停下来。“哦,嗯,那她怎么样?”

海克特的眼睛湿润了,瞪大了些:“不太好,老弟。”

“你想说什么,她有麻烦?”

“你这老毒鬼反应倒蛮快。还有呢:削减经费听说过吗?也许听过新闻、看过电视?全都是关于里根经济学的报道,还、还有减少联邦预算,等等。”

“她不是在搞啥项目吗?现在又不搞了?”他们说的是索伊德原来的妻子弗瑞尼茜,那已是天长地远的过去了。他索伊德坐在这儿,除了吃不花钱的午饭,就是为了听这个?海克特身子前倾着,两眼放光,开始有了自得其乐的样子。“她在哪儿?”索伊德问道。

“哦,我们本来把她安排在证人保护项目里。”

听到他对“本来”两个字的强调,索伊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嗨,胡说,海克特,那是保护想保住脑袋又想勾销过去的暴乱分子的。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黑手党的停尸间来对付政治犯的?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抓了人关进疯人院里,就像苏联那样。”

“唔,严格讲,这是另一条预算线,不过还归美国司法部管,和那种做证人的暴乱分子一样。”

只要在电脑键盘上啪啪敲两下就能把这种人消灭掉——今天海克特为啥脾气好得如此反常?唯一可能让这个粗暴无礼、肆无忌惮的家伙有所收敛的东西就是善良,不幸的是他生来就缺这个,无论活人死人都从没见过这两个字跟他沾过边。

“就是说——她和所有暴乱分子当中的叛徒成了一类。现在没钱了,但你们还有她的档案,一旦需要,还可以调出来——”

“错了,她的档案已经销毁了。”声音在木屋里飘荡,夹杂着隔壁保龄球的撞击声。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从来不销毁档案呢,只是玩玩这些削来减去的经费游戏罢了——”

“我们也搞不清。不过华盛顿可没闹着玩——也就是说,这可不是走走过场搞搞运动的事,这是真格的革命,而不是你边幻想边用手指头搞的那种小把戏。这是越来越高的呼声,索伊德,这是历史的浪潮,你可以紧随,要不就呛水。”他注视着索伊德,一副得意的样子,但从他对他那块玉米饼的所作所为来看(现在已弄得大半张桌子都是了),这得意并非发自内心。“沉(曾)经在赫莫萨码头的暴雨中冲浪的人啊,”海克特摇摇头,“你听着,K氏商场本周有大穿衣镜卖,我不是什么礼仪教授,不过还是要催你买一面。老弟,也许你想改善一下形象呢?”

“等等,你不清楚为什么销毁她的档案吗?”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呀。报酬从优。”

“嗨,我操。啊哈哈哈,其实是你们把她给弄丢了,哪个傻瓜抹掉了电脑档案,对吧?你们现在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还以为我知道呢。”

“不完全对。我们认为她会回到这儿来。”

“她不会的,海克特,协议里面永远不允许这样。我本来在想,还会这样过多少年——十二年,十三年,不错,关于这事儿我打吉尼斯热线你不介意吧?法西斯政府也说话算数,这非载入世界纪录不可。”

“看得出来,你还像过去一样满腹牢骚——原以为你到现在该成熟些了,也许已经有些顺应现实了。我说不清。”

“除非政府消亡,海克特。”

“该死,你们这些60年代的人,怪透了。我爱你呀!随便去哪儿,随便——对,就蒙古吧!出去到蒙古的一个小镇上,就这样,就会有个你这年龄的当地人跑过来,两个指头摆成V字,喊着:‘喂,你用什么标记?’要么就逐个唱《在伊颠圆》[31]的谱子。”

“有卫星嘛,大家啥都听得到,太空真是厉害。还有别的吗?”

缉毒警海克特的嘴部肌肉来了个伊斯特伍德[32]式的微妙一动:“别装蒜了。我知道你还一心信奉那些垃圾。你们内心还是孩子,其实都还生活在过去,等待着那个魔法般的结局。不过没事,我可以容忍……好像你也不是懒虫,怕干活……跟你说不清的,索伊德。根本没法弄清你过去自认为有多清白:你有时候连着几个月纯粹一副嬉皮虫音乐家的样儿,好像没通过别的路子挣过一块钱似的。真是怪事。”

“海克特!闭上你的嘴!你是说,我——我本来不清白,从头到尾装出圣徒的样子?”

“抱歉,兄弟,你跟别的人表现擦(差)不多。”

“那么糟?”

“我不想求请(请求)[33]你长大,可是有时候你该问请问请(问问)自己:‘谁得到拯救了?’就这样,很简单:‘谁得到拯救了?’”

“你说啥来着?”

“一个吸毒过度,在托米排队等汉堡包的时候一命呜呼,一个在停车场吵嘴找错了人,还有一个在遥远的异乡栽了跟头,诸如此类。目前他们有半数以上的人在逃,你呢,也大祸临头,还毫无知觉。你的幸福家庭就是这个下场。你还不如跟特警合作呢。索伊德,你萌(扪)心自问一下——就算锻炼一下,来点禅语:‘谁得到拯救了?’”

“你,海克特。”

“没关系,往下说,把老朋友的心揉碎得了。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清楚,其实你狗屁不知。”他龇牙笑着,脸拉长了,阴森森的。这是海克特表现出的最接近自怜的感情了。他经常隐隐流露出这种意思:在落魄者当中,他比大多数人更落魄,不只是落得更远,而且落得更次。多年前他是专心一意开始降落的,姿态优雅得像特技跳伞员,可是——刚才那块玉米饼的遭遇就是小小一例——落得越久,就越不专业,专业技术也越贬值。这些年他一路掉下来,已是别无所长,进入事发地点后,只会采用老一套,轻的吓唬吓唬,狠的连锅端掉,但求平息事情。如果他们打他个埋伏,得了先手,行了,那就完蛋了。海克特悲哀地明白,这与日本武士随时准备杀身成仁的境界相去甚远。那种感觉他这辈子只体验过几回,还是在很久以前。如今,由于他的搏击力已今非昔比,即便是一时冲动或固执,都会轻易招致无穷悔恨。索伊德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总愿相信海克特记得自己开枪打过的每个人:打中的、没打中的、指控过的、审讯过的、床上拖起来的、欺骗出卖过的——每张脸都储存在他的良心里。有这种历史的人还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也倒霉并一一试过,使他在事业向中后期转折的过程中筹码加大。这种理论至少起到了阻止索伊德四处撒谎并谋划刺杀海克特的作用——据他所知就有人浪费本可大有作为的生命时光去干这个。海克特那种亡命之徒,最好让他自戕——他杀任何人都能找出最佳的方法、最佳的时间和地点,而且总有最佳的动机。

“那我来猜猜——让我做预警器,做看不见的光柱,她可以穿过我、弄碎我,就是说你得到了几分钟先机,而我就会被扰乱,或者被弄碎——想想吧。大概就是这样吧?”

“根本不是。你可以继续现在的生活。没人管你,你不用打电话来,我们也是需要的时候才打电话。你只需要待在那儿,待在原位,做你自己——你的音乐老师可能以前就对你这样说过。”

迟来的好运,索伊德想。这可不像他,这小家伙今天怎么啦,处处先我一招?“嗯,听上去轻巧,而且你是说我还能拿到钱?”

“特聘人员待遇,还可能有奖金。”

“我记得过去是一张二十美元的票子,软塌塌、热乎乎的,从外勤员的孩子圣诞节送他的钱包里取出来的……”

“没问题——现在可能随便有一两百美元,索伊德。你会亲眼见到的。”

“等等——奖金?干了什么才奖呢?”

“什么都可能。”

“能不能给我一套制服、一枚徽章、一支枪?”

“你愿意了?”

“操,海克特,你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吗?”

政府兵海克特耸耸肩:“这是个自由国度。主——他们在我办公室那儿所说的那个主——以自由意志创造了我们全部,甚至你。你连她的情况都不想了解,我觉得很怪。”

“你呀,真是个多情汉,你这个好管闲事的老丘比特!嗯,或许你可以讲讲这事儿——她这档子事儿,我折腾了很久也才能做到现在这样,可你又想把我引回里头去。你猜怎么着?我不想再滚进去吞泥水了。”

“那你的孩子呢?”

“是啊,海克特,她呢?目前我真的需要多听些政府的劝诫,学学该如何养大自己的孩子。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这些里根派的人都很关心家庭这个单位,只要看看你们总是搅在里面胡闹就知道了。”

“也许这到头来没什么用。”

索伊德小心地说:“你们好像真的——在花大钱办很久以前的一桩联邦案件,而大家都记不得这案子了。”

“花多少你该看得出来,老弟。可能你的前夫人想象不到。”

“很难、很难想象吗?”

“索伊德,我本来还操心你呢,现在我明白可以大大放宽心了。岁月流逝,那温和的洗涤液洗净了你生活的镜头上青春的凡士林……”海克特松松垮垮地坐在那儿“说汤禅”,或者说品着汤出神地说着。“我本该收你咨询费,不过我已经检查过你的鞋子了,所以以下的信息免费。”他在汤里读出了奇特的信息吗?“在他们终止你前太太的预算线之前,她一直森(生)活在美国地下的某个地方,跟过去那些‘气象员’[34]之类的不同,懂吗?那个四(世)界,在上面的阳光下幸福思想着的老百姓们四(是)做闷(梦)也想不到的……”一般情况下,海克特很冷静,不大可能激动得去抓别人的领子。可是这会儿,听他的声音,如果索伊德穿的是夹克,他就可能有这个念头。“那种屁事电视上没演过,根本没有……很冷,冷得你根本不想去了解……”

“这么说,我没卷进去是对的了,特别是没和任何跟她有瓜葛的人有干系。你也好运气,哥们儿。”

“我不需要你说那个,索伊德。你跟以前一样浑,还染上了刻薄习气。”

“再刻薄也不过是个变酸的老嬉皮士,海克特。这种人到处都是。”

海克特一语道破:“你们这些鸟人自作自受。别牢骚太甚嘛。我们俩得说明白了,这只是交易而已:我干事,你只要一动不动坐着就成。”

“希望你不是马上就要我敲定。”

“时间至关重要。我在这儿要协调的不止你一个。”他凄然地摇摇头,“多年来我们什么样的街道没一块儿跑过,你送过我一张卡片吗?问过黛碧和孩子们的情况吗?问过我的思想变化吗?也许我现在已经是摩门教徒了,你怎么会知道呢?也许黛碧在哪个周末说服了我去静养,并就此改变了我的生活。索伊德,也许你也该想想你的灵魂问题了。”

“我的——”

“稍微把自己管住点就行,不会要你的命。”

“对不起,海克特。黛碧和孩子们怎么样?”

“索伊德呀,你真不该一辈子这样浑,在野花丛里跳来耍去什么的,自认为与众不同,不必随大流……”

“也许现在不了。你认为我还那样?”

“嗨,行了,傻瓜,想想吧——你将来也会死!啊哈哈,没忘了吧?死亡!仄(这)些年反什么狗屁传统,到头来还不是免不了和别人一样,一了百了。Ja,ja[35]!一切又有什么用?沉(成)天混在嬉皮士堆里,开着连二手车蓝皮书也丧(上)不了的垃圾打转转,而且误了赚些正经票子给自己和孩子花的事,还可以给你亲爱的嬉皮傻哥傻姐们一些钱,让他们跟你一样花在正道上,不是吗?”

服务小姐拿着账单走过来。两个人都跳起来——海克特是由于条件反射,索伊德则是惊而相随。他们冲向服务小姐,撞在一起。姑娘大惊之下,后退不迭,单子从手里掉落,被当事三方击来打去,最后荡悠悠飘入一只旋转调料盘,半截淹没在一大团松软的蛋黄酱里,边上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