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新疆屯垦的主要特征
新疆屯垦设置较早,自西汉时便已设立,它与其他地方有相同之处,但更多的是不同点。
一 中原力量与游牧势力对抗的主要手段
在中国历史上,北方游牧势力始终是中原王朝的主要威胁,它们一般是从三个方向进入中原腹地:西北的河西走廊、正北面的河套地区以及东北方向的幽燕地区。由于汉朝到唐朝首都及中心地区都在长安到洛阳一线,西北和正北方向的威胁就尤其突出。实际上,我们不难发现,西域纳入中国版图就是从抗击北方游牧势力开始的。
西汉初期,经济凋敝,国力衰弱,北方成为匈奴掠夺的对象。汉武帝即位不久就提出不击匈奴,“天下不安”。汉朝派张骞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并采取和亲政策,“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 “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由此拉开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屯垦经营历史。公元前127年到前119年,汉武帝发动的对匈奴的三次战争暂时解除了北方的威胁,但匈奴控制着西域,始终存在卷土重来的可能性。西域又距离中原王朝过远,长途征战面临粮草问题。西域地区国小民微,不可能供应和满足战争后勤所需,而且,若向当地诸城邦征发粮草,造成的额外负担也同样不利于从根本上击退匈奴势力。汉武帝征和四年诏中一段话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西域屯田的必要性:“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甚众。”汉武帝于前101年,在西域设立使者校尉,在轮台、渠犁一带屯田。元封三年(前78),汉昭帝“以杅弥太子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轮台与渠犁地皆相连也”,地节二年(前68),汉宣帝“遣侍郎郑吉、校尉司马熹将免刑罪人田渠犁、积谷,欲以攻车师”。这样,经过几十年经营,公元前36年,西域副校尉陈汤追击北匈奴郅支单于到康国,仅调用了车师戊己校尉屯田的粮草和将士以及各城郭军士,“从南道愈葱岭径大宛……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一举攻克郅支城,消灭北匈奴郅支单于。屯垦的巨大作用至此表现出来。
东汉时期,匈奴继续构成威胁。永平十五年(73),汉明帝以窦固为奉车都尉,出屯凉州。次年,分五路出击匈奴,窦固、耿忠率骑兵万余人出酒泉抵天山东部,大败北匈奴呼衍王,追至今新疆巴里坤湖,“取伊吾庐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 “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东汉在西域屯田三绝三通,但北匈奴的威胁使得东汉政权还是坚持经营西域。实际上正是屯田使得东汉在西域保持了威慑力量,保证西域诸国对东汉的向心力,有效遏止了匈奴的进犯。
唐朝前期,突厥构成严重威胁,为此,唐太宗决定在西域屯田,“开军府以捍要冲,因隙地置营田……以善农者为屯官、屯副”,终于,“贞观、开元后,边土西举高昌、龟兹、焉耆、小勃律,北抵薛延陀故地,缘边数十州戍重兵”。为了防范突厥的威胁,唐朝必须安定西域,而为了安定西域,从唐太宗到唐玄宗时期,西域平时驻军达4万多人,战时更超过10万人,加上军马所需粮草,仅军粮所需即在16.7万石以上。显然,如此大量的军需在那个时代的运输条件下通过内地转运,其耗费不知要多大,更何况战争的战机瞬息万变。
吐蕃政权直接威胁唐朝的河西和陇右地区,因此唐朝面临来自突厥和吐蕃两个游牧政权的威胁。唐朝的首要任务就是防止这两个游牧政权结为同盟,为此,河西走廊的位置变得非常重要。但是,河西走廊易攻难守,唯有西域在唐朝治下,河西走廊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这样,西域的屯田就变得更加重要。垂拱二年(686),武则天放弃了设在西域的安西四镇,吐蕃军队立即占领整个西域,崔融指出:“吐蕃果骄,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遂长驱东向,逾高昌壁,历车师庭,侵常乐县界,断莫贺延碛,以临我敦煌……西域既动,自然威临南羌;南羌乐祸,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连则河西危,河西危则不得救。”武则天终于在689年、692年先后两次出兵,恢复四镇,并派遣3万汉兵戍守,从此,唐朝对西域的统治才比较稳定。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批驻守西域的唐军调回内地,吐蕃乘机进攻河西,763年,吐蕃军队尽陷兰、廓、河、鄯、秦、成、渭等州,占领河西、陇右大部分地区,西域守军与内地联系断绝,但仍然坚守西域,甚至还可以派兵帮助河西地区。765年,河西唐军不敌吐蕃军队,遣使前往安西四镇“索救援河西兵马一万人”。768年,西域守军终于与朝廷取得联系。西域的屯田不仅对唐朝边境的安定,甚至对唐朝内乱的平息都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元朝为了巩固对西域的统治,在西域也施行了屯田。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 “赐(李进)虎符,复进怀远大将军,命屯田西域别石八里”,至元二十三年(1286), “遣侍卫新附兵千人屯田别石八里,置元帅府,即其地以总之”。
清初西部边境面临准噶尔部的威胁。康熙皇帝三次亲征准噶尔,代价巨大,在昭莫多会战中,清中、西路“兵士各赉八十日粮,给四马乘骑裹带。中路运输,先备车四千辆,后以车负过重,又增制一千五百辆车分载……络绎前进,长约百余里……马既疲惫,粮多遗弃,兵士道中偃仆相继”。康熙通过对历史和现实的经验总结,决定在西域屯田,康熙五十四年(1715),他下令:“今岁停止进兵,俟种地及一应事务预备完毕……再行定夺……若种地得收,则诸事甚易。”乾隆皇帝在平定准部后,决定变间接统辖为直接统辖,对新疆实行军府制,“无分进剿,屯田兵丁,随到即令开垦田亩,以省兵粮运费”。
道光年间,西域形势渐趋险恶。屯田在保证西域大部仍为中国版图一部分中起到了巨大作用。嘉庆二十五年(1820)到道光八年(1828),在平定张格尔之乱中,清政府调集内地3万多士兵,军粮全部由乌鲁木齐所积屯粮和在伊犁所购之粮供应。在此后浩罕军事头目阿古柏入侵新疆的动乱中,哈密、巴里坤和塔尔巴哈台的清军与民团一道,生产自给,坚持抗战达十年之久。1867年,哈密办事大臣文麟“招哈密团首孔才至,以其练勇二百,编入伍籍,遣往古城(奇台)兴屯修堡,后收徐学功散勇二千余,任耕战,于是古田、吉木萨尔屯政大举”。塔城屯兵更是在与内地信息隔绝、粮饷断绝的情况下,孤守边城,与沙俄侵略者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1876年,当左宗棠率领西征大军开始收复新疆时,奇台屯田收粮除可供本地军民自用外,尚有余粮年5000多石,玛纳斯、昌吉的振武中营1875年“所屯水田,产稻四五十万斤”,这些粮食全部作为西征湘军的军粮,为收复新疆立下了汗马功劳。哈密等处没有沦陷也为西征迅速取得胜利打下了基础,而哈密办事大臣在向朝廷报告这些地方之所以能够守住时称“全赖屯田”。左宗棠在西征中,也认为“屯垦诚第一要务”, “自古边塞战争,屯田最要”。
清朝后期,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原本由内地协饷的新疆基本上断绝了内地的薪饷来源,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屯田,左宗棠收复新疆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对比一下清朝西域疆土的废存,屯田的国防作用就显得更加突出。
清朝统一新疆以后,西北疆域界限是在巴尔喀什湖地区。在天山北路,凡驻军之处皆辟为屯田,供养驻军,但在伊犁、塔城以西,清廷仅是设置卡伦,定期巡边。嘉庆以后,随着清朝国力的衰退,边防逐渐松弛,俄军乘机越过边界在伊犁、塔城以西地区筑城种地,并向这一地区移民。因此,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侵入北京时,沙俄乘机迫使清政府签订《中俄北京条约》,轻而易举地割去了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4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而在伊犁、塔城及其以东地区,尽管沙俄始终想将之占为己有,但由于清朝通过屯垦实现了经济、军事建设,没有能够得逞。虽然伊犁曾被沙俄占领,但最终不得不退给中国,用当时在圣彼得堡的英国驻俄国大使的话来说:“中国迫使俄国做了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吐出了她已经吞下去的领土。”屯田的功效由此可见一斑。
光绪十年(1884),新疆建省,刘锦棠任巡抚,他在《统筹新疆全局折》中即提出四条策略,其中一项就是屯田。
二 主要经营于中原比较兴盛的朝代
历史上在西域屯垦较有成效的是两汉、唐、清等国力较为强大的朝代。
西汉自公元前105年开始在西域屯田,直到王莽建立新朝,屯田还持续了几年。东汉的屯田始于公元73年,一直持续到东汉灭亡。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中原政权在西域的势力仅限制在高昌、鄯善一带,屯田规模不大。隋炀帝开始全面经营西域的活动,于大业五年(609)击败吐谷浑,设置鄯善、且末郡;大业六年,设伊吾郡,并留下甲卒千余人戍守。从曹魏到隋朝的历史看,割据政权没有力量在西域经营,因此也就难以实行屯田,而大一统王朝也必须经过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才有可能经营西域,而这个经营又是不得不进行的——不经营西域就不能摆脱北方游牧政权的骚扰。隋朝由于存在时间不够长,没有来得及在西域展开经营,也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屯田。
北、南宋长期受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压制,明朝则是一个退缩保守的王朝,从宋、明始终不安定的边境可以看出,蒙、新、藏作为中国的边缘区域,丧失了这三个地区或其中一个,内地就可能直接受到外来威胁。这种情况绝非虚谈,例如,青藏高原、四川盆地成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大后方。由此可以想见,这三个区域对于中国内地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
蒙、新、藏三个区域恰如一道自然的防线牢牢护卫着中国内地,而新疆更处于这个防线的中间地段。从清朝灭亡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时段,中国大部分地区都陷入战乱,作为中国最主要边疆的蒙、新、藏,乌里雅苏台从中国分离,西藏在1951年才实现和平解放。但是,距离最远、人文自然环境最复杂的新疆却保持了一段相对平静的局面,安稳地渡过了这个生死存亡之秋,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造就这个奇迹的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清政府在新疆的大规模屯田。
三 均经历反复
历史上新疆屯垦历经反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农耕社会固有的非侵略性,在守卫边境的思想策略上防御重于进攻;屯垦在初期较大的耗费;屯垦的效益往往需要经过较长一段时间才能显现,特别是在边疆稳定时期屯垦似乎不能发挥作用;游牧政权对屯田造成的压力太大;等等。
西汉于公元前101年在西域设立使者校尉,在轮台、渠犁一带屯田,但屯田规模较小,只有几百人。公元前89年,桑弘羊提出在这一地区屯田5000顷的计划,汉武帝由于受李广利与匈奴作战失败的影响,没有同意。汉昭帝于元凤三年(前78)令赖丹在此屯田,但旋遭杀害,西汉于西域屯田就此暂停。但是,西汉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始终没有停止,因此,地节二年(前68),汉宣帝恢复渠犁屯田,并将规模扩大至1500人。郑吉以此为基地,在充足的粮草供应下,攻下车师,并发300士兵在车师屯田,由此引起匈奴的恐惧:“单于大臣皆曰:车师地肥美,近匈奴,使汉得之,多田积谷,必害人国,不可不争也。”郑吉上书朝廷要求增加车师屯田力量,但朝议结果,公卿们认为道远烦费,没有同意,结果,元康二年(前64),车师屯兵不敌匈奴大规模骑兵,不得不退回渠犁,车师屯田告停。直到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匈奴内乱,郑吉率领屯田士兵参与,匈奴不得不退出西域,朝廷任命郑吉为西域都护,于前48年在车师设置专门管理屯田的戊己校尉,车师屯田得以大规模进行,由此,自张骞出西域,切断匈奴右臂,统一西域的任务终于完成,“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西汉在西域屯田至此才稳定地发展下去。
东汉屯田西域经历了“三绝三通”。公元73年,汉明帝重新统治西域,派出戊己校尉在楼兰等处进行屯田,公元75年,匈奴乘汉兵立足未稳之机发兵攻击,戊己校尉耿恭率400人固守三个月,与援军会合时仅剩26人,退回玉门关时剩13人,这就是“一绝”。次年,西域都护陈睦等战死,汉章帝于是不再派遣都护,罢屯田,这是“二绝”。公元88年到91年,东汉与匈奴进行了几次战争,终于再次统一西域,恢复屯田。107年,戊己校尉任尚由于行事峻刻,引起西域诸国不满,汉安帝再罢西域屯田,是为“三绝”。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西域屯田存废的争论。敦煌太守张铛上书言“失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尚书陈忠认为,“议者但念西域绝远,恤之烦费,不见先世苦心勤劳之意”,力荐班超之子班勇出征西域。123年,朝廷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经营西域,127年,西域重获统一,从而“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地,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客贩,日款于塞下”,西域呈现相对稳定的局面。
唐朝在西域的屯垦也历经反复。贞观十一年(647),唐太宗设安西四镇,驻兵屯垦,唐高宗永徽二年(651),阿史那贺鲁反叛,唐朝军队被迫撤回西州。658年,唐朝经过三次用兵,生擒阿史那贺鲁,在塔里木盆地和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以西地区设立羁縻府州,派兵屯垦。咸亨元年(670),在吐蕃的进攻下唐朝军队再次放弃四镇,679年恢复四镇。但到了垂拱二年(686),武则天又放弃四镇。但是,四镇弃置后,吐蕃军队立即抵达敦煌,威胁河西走廊,于是,武则天终下决心收复四镇,于692年收复,并派3万兵士屯垦戍守,此后西域的经营进入相对稳定时期。
清朝在西域的屯田也非一帆风顺。为消除准噶尔的威胁,康熙晚年在新疆巴里坤和吐鲁番屯田,但当策妄阿拉布坦求和时,清军即于雍正四年(1726)回师,撤销屯田。1727年,噶尔丹策零继位,与清朝发生纠纷,清朝再次派军驻屯巴里坤,1732年,基于准噶尔不断骚扰,雍正将吐鲁番的维吾尔族人内迁至瓜州。但准噶尔部叛乱无常,乾隆皇帝终于在1755年到1757年两次用兵,平定准噶尔,开始在新疆大规模屯垦。
实际上,关于是否在西域屯田,汉、唐、清时均有不同意见。东汉光武帝时,西域诸国遣子入侍,请求光武帝重置都护,但光武帝以“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许之”。武则天时期,狄仁杰主张放弃安西四镇,利用西突厥降服的酋领阿史那氏治理西域,认为阿史那氏“阴山贵种,代雄沙漠,若委之四镇,使统诸蕃,封为可汗,遣御寇患,则国家有继绝之美,荒外无转输之役”。李鸿章也建议放弃新疆,认为乾隆皇帝统一新疆是“徒收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已为不值。且其北邻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南近英属之印度,即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这些观点的存在,也是历史上新疆屯垦不断反复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