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德充符
[原文演绎]
鲁国有一个叫王骀的学者,他只有一只脚,另一只脚是受刖刑给砍去了。但他的学生却多得和孔子一样。受过刖刑的犯人却同时是个老师,这让常季不太理解,于是问孔子说:“老师,王骀这个人是有前科的,却还敢为人师表当老师,跟随他的学生竟然多得和您平分了鲁国的天下。
这也就罢了,可是他是怎么教学生的呢?他独脚站在学生面前从不讲什么,一条腿和学生坐在一起也从不讨论什么,他只会和学生们神侃。怪就怪在这里了,那些只听他神侃的学生们认为自己来时什么都不懂,回去时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真让我闹不明白。虽然我听说有一种不说话的身教,可是这个王骀连个身教都没有,居然把学生们蒙骗得心悦诚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说:“你千万不要乱讲,王先生可是大圣人啊。我一直想去拜访他,只是没抽出时间罢了。你想想,连我都要拜他为师,更何况不如我的人呢?从我的心愿上说,岂止鲁国,我真愿意率天下的读书人全都拜他为师呢。”
常季说:“这么一个独脚的犯人,您却称他为先生,可见他的学识绝非等闲。我想他的学识比那些平庸的人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如果是这样,学生我倒愿意听听他的学识有什么独到之处。”
孔子说:“对于人来说,生死是大事情了吧,可王先生面对生死,他的人生情趣并不为之改变;对于自然界来说,天翻地覆是大灾难了吧,可王先生身处灾难,他的意志并不随之增减;审视他的人品,是那么率真纯正而不为外物所左右;细察他的行为,总是能顺应事物的规律而恪守齐物的观点。”
常季是越听越糊涂了,问道:“齐物?齐什么物?”
孔子说:“齐物,是看事物的一种观点。你要是站在万物具万象、各不相融的观点上看,所有的事物就像肝与胆、楚与越一样,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具阴阳两大性质。但要是站在万法归一、万象如一的观点上看,所有的事物又都具有同一性,合二为一,阴阳和合,齐万物为道,这就是齐物之论啊。
有了这种境界的人,并不在意所见、所闻是不是合什么道、合什么德,他只是品味着齐物之道、齐物之德。为什么他不在意某个具体事物的生生灭灭呢?因为从齐物的角度看,所谓生灭只是这一物转化成了那一物,哪里有什么生生灭灭呢?这样你就理解王骀为什么不在意自己失去了一只脚了,正像我们不在意失去了一些土地一样啊。那些土地原本还在那里,何尝少了一分一厘?何尝没有了呢?只不过成了他人的财产而已。”
常季有些不以为然,说:“他的这些所谓智慧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自己心态平静、心理平衡而在塑造自己的心。如果人人都用他的这种心态来入俗入世,来处理平常事务,那哪里还有什么好坏善恶的区别呢?一切物全被不好不坏齐了去,那哪里还能剩下什么物呢?”
孔子说:“不然。人们要照镜子时,全都去静水处,没人去急流那儿,这是因为只有静水才能反照出自己的尊容。同理啊,只有心态平和的人,才能让人们看到自己的肤浅与急躁,才能让人们领略到真正的平静。这就是人们都到他那里去的原因啊。
从大地上生长出的万物,唯松与柏最有正气,所以它们冬夏常青;由上天培育出来的人类,唯舜帝最有正气,所以他成为万物之首。有幸能具有这种正气的人,就能以这正气教诲众生。他们并不用讲什么、议什么、论什么,王骀就是这样的老师啊。能保持这种正气的人,就能不惧生死。如果这个人参军,他将以自己的英雄气概震慑敌胆、名扬全军,他可以不犯任何错误而成为一代将星。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相助这种事情?不是,不是的,而是得正气的原因啊。得正气者,仰,取法天地;俯,含摄万物。藏精气于脏腑,运神气于耳目,对事物只需见到一、听到一,便知事物的二、三及全部。之所以有此神助,是因为正气乃天之所授,以天为母者,精气神对于他将永远不会枯竭啊。
好了,先说到这儿吧。我听说最近王先生要出远门了,很多人都要跟随他而去。就凭这一点,你能说他是那种靠行为怪异当个老师,弄一帮子人在那里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的人吗?他是那种为物所转的人吗?”
郑国有个叫申徒嘉的贤人,也受过刖刑,他和郑国的相爷子产都是伯昏无人的学生。一个有前科的人和宰相同坐在一张席上学习,这有点让子产内心不太平衡,但又没法说什么。好孬在学校里也就罢了,可是出学校时让人看见,这多没面子啊?一天放学,子产对申徒嘉说:“以后我先出学校,你就稍等一下;如果你先出学校,我就稍等一下,你看如何?”
第二天,两人又在同一个教室、同一张席上学习。下课时,两人神使鬼差地一起走到了校门口。子产一见很不高兴,对申徒嘉说:“昨天我们说好了,我先出学校时,你就等一下;你先出学校时,我就等一下。今天我有事,要先出学校,你看你是稍等会儿呢,还是非要和我一起出去?退一万步说,你见了执政官不应该回避一下吗?难道你要和我一同当宰相吗?”
申徒嘉讥笑道:“没想到在大名鼎鼎的伯昏无人老师门下,居然有当官当成这种德行的学生啊。你说你当了执政官,想炫耀一下也未尝不可,也算是人之常情。但谁给你的权力可以看不起有前科的人呢?我听说:‘要想铜镜明亮,就不能让它沾上灰尘,尘土久留铜镜之上,定然不明亮。长期和贤人相处就可以无过错。’今天你来学校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学习人生大道理的。谁知你学了半天道理,竟然说出这种没道理的话来,是不是太不够人味了呢?”
子产一听,脸上顿时变颜变色,厉声道:“你已经是犯了法被砍下去一只脚的人了,居然还敢在这里和尧帝争德行。把你一生一世的德行加起来弥补你的罪孽,可能还不够呢,你怎么还有资格、有脸面奢谈德行?你为什么不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申徒嘉说:“反省?反省有两种:一种是用文字写出自己的过错,然后自己怎么看也够不上刖刑的罪过,这种反省的人太多了;另一种是不用文字掩饰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够得上刖刑的惩罚,这种反省的人太少了。知道自己要受刖刑,又没处申冤、没处说理,于是泰然受之,这种心态是只有贤德的人才具有的啊。
把人们放在神箭手羿的射程之内,让羿来射杀。站在中央的人,肯定是危险性最大而最该先送命的人。然而一阵箭雨后,站在边上的人全死了,而站在中央的这个人竟没被射中。显然,这完全是命啊,与那个人的德行怕是没什么关系。
看看自己长着两只脚,而申某人却只有一只脚,于是自傲地嘲笑他,这样的人简直是太多了。每当我听到这种恶意的嘲笑,总是怫然大怒:这只是我的命不好,凭什么糟蹋我的人格和德行?直到我做了伯昏先生的弟子,我才幡然醒悟:人脚多少,不碍人生路;耽于喜怒,断了天之道。看来是老师的善良感动了我,是老师的行为感染了我,使我懂得了大道,懂得了人生。
我跟随老师十九年了,在这十九年里,不但老师和同学们没人理会我有几只脚,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独脚人。谁知今天是你提醒了我啊,是你提醒了我曾是个犯人,是你提醒我少了一只脚就不该来学什么道德。真不知是该我脸红呢?还是该你脸红?
你和我在老师这里,本应是神游形而上之中,而你却偏要把我从空中拉下来,让我注意形而下的脚,这是不是太离谱了?”
子产听罢,羞愧地说:“你别再讲了,千万别再讲了。”
鲁国也有个受刖刑少了一只脚的人,叫叔山无趾。因为没有脚掌和脚趾了,他只能用脚后跟挪动着来见孔子。孔子一听是他来了,很不高兴。当时的风俗是管无耻的人叫无趾,可见这个来人是个刁民、泼皮加混混儿,因此他才受了刖刑。于是孔子对他说:“你为人处事孟浪而不谨慎,看看你被刖去的脚,就知道你以前的行为和人品了。虽然你今天找我来学习仁义与德行,那又怎么能挽回你的腿和你的名声呢?”
无趾说:“我年轻时的确不识时务、任性轻狂,从而招致了刑罚,我失去的这只脚就是证明。可是今天我来你这里,并不是让你品评我少了什么。我之所以很虔诚地一点点儿蹭过来,是我认为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尚在,我想让你看看我怎么做才能保全它。
我听说天笼罩着万物、地承载着众生,它们从不会嫌弃某一物或某一人。我把老师您当天与地来看待,我认为您一定不会嫌弃一个年轻时犯过错受过刑的人,谁知你竟然这么刻薄地对待我……”
孔子一听,大惊失色,说:“止!止!看来是孔丘我德性浅薄行为卑陋了。您为什么还在门口站着?快请进来吧,您给我们讲一讲您所听到的道理好吗?”
当无趾走后,孔子对学生们说:“弟子们,你们要努力学习啊。你们看见刚走的这个叫无趾的人了吧,他是一个有前科而只剩下一只脚的人,可他还在努力学习以求弥补过去所造的孽。你们没有任何前科而不需还债,你们没被砍去什么而四肢俱全,你们没犯过轻狂的过错而起点比他高……所以,在学习仁义的道路上,一定会有更好的成绩啊。”
无趾从孔子那里回来后,一气抛弃了儒家而改学了道家。他找到老子,说:“李老师,孔丘这个人和至人相比,是不是还有距离呢?依我看不但有,还蛮大呢。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会儿傲慢地看不起我,一会儿又卑下地以学生的口气和我说话。看来他对人的名誉和声望太重视,所以就喜欢一些刁钻古怪的枝节理论来炒作扬名。他哪里知道,名誉与声望对于至人来说,是束缚人的枷锁啊。”
老子反问道:“你在这里说他的坏话,对他是没用处的。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跟他讲生死一如、是非同源的道理呢?以他这么聪明的人,一听就可以了悟生死大道,彻底解脱束缚啊,这岂不更好?”
无趾叹口气说:“李老师,我不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啊。我就是因为执迷而走上犯罪道路的,我太明白执迷不悟是怎么回事了。我的执迷还算是年轻不懂事,而执迷名誉的老人、名人,那个固执就万分可怕了。要和孔子这种徒有虚名的倔老头子讲生死大道?罢了!罢了!别说是我了,就是您去跟他讲,他也不会悟的,这和聪明不聪明不相干。
能悟道者,全看他是不是有胆量否定自己;天要罚人不悟,就会让这个人总觉得自己一贯正确,一辈子正确,正确得出了鼻涕泡都还是正确……连神仙也不能解脱他呀。”
鲁国的国君鲁哀公烦得不成,于是派人找来了孔子,请教说:“卫国有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叫哀骀它。这个人啊,魅力实在是太大了。凡是男人和他相处,都高兴得不愿离去;凡女人看见了他,都马上跑回家跟父母摊牌:‘如果要让我嫁给一个男人做妻子,我宁可嫁给哀相公做妾。’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可光我知道这样的女子,就有十多位了。
我曾仔细地想过,你说论才华吧,从未见他发表过什么,只见他赞同人家的论点而已;你说论权势吧,他绝没有能把死刑犯捞出来的官职,也没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地位。他的丑陋可以吓杀天下人,他的本事只是随声附和,他的知名度也仅局限于只有四个城池的卫国。但就是这么个人,简直是人见人爱,就像磁铁的异性相吸一样,分也分不开。
虽然我不知道这原因在哪里,但我想这一定是一个与一般人很不同的人了。于是我就派人把他从卫国找来。刚一见面,我马上明白了什么叫吓杀天下人。那个丑劲啊,别提了。为了找到他身上的与人不同之处,我强忍下对他的丑的厌恶,让他留在了我的身边。你说也怪了,还没到一个月,我也决心向他学习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我已经很信任他了。当时国家正好没有宰相,于是我想让他来担任这个职位。他一声不吭地憋了半天,总算答应了下来,我看得出他不愿干,答应我是很勉强的。同时这也让我自己很不安:仗着自己的权势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总觉得自己很委琐。没过多久,我的担心果然应验了,这个哀骀它悄悄地离开了宰相的位置,离开了我,独自回卫国去了。他的离去,使我一直像丢了魂魄一样,悻悻郁闷,怅然若失。鲁国有这么多人啊,却没人能让我愉快起来。你说这个哀骀它是个什么人呢?”
孔子说:“我也曾经出使楚国。在楚国的路边我看见一群小猪正围在已经死了的母猪身旁吃奶。一会儿,它们都惊恐地四下逃走了。这是因为它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母亲再也不像往常那样看着自己,再也不像往常那样有甜美的奶水了。可见小猪们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这个形而下的身体,而是使这个身体能成为一个母亲的形而上的爱心与亲情啊。
战死沙场的士兵,本是为了国家牺牲了性命,但埋葬时竟然不准用羽毛装饰棺木,好像一个流氓混混儿与人打架斗殴致死一般的不受重视;给受了刖刑的人送去一双鞋,人家本来就只有一只脚,你却送去鞋两只,谁能认为你这是对他们的体贴与关心?以上这两件事之所以办得这么离谱,实在是因为这一切流于爱的形式,而失去了情的本质;只注重形而下的样子,失去了形而上的精神啊。看来形而下为表,形而上为本。
对形而下不要追求什么,因为上天给予我们的就是最完美的了。为天子挑选嫔妃时,不让这些美女剪指甲、戴耳环。因为人为地加上点儿什么或减少点儿什么,都会使形体失去天然的本色啊。而不假修饰、不加雕琢就更贴近自性与天然之美。成年累月在外劳作的男人,在他要娶老婆时,政府规定有婚假而免服徭役。这就是让他能于结婚前恢复一下被劳作扭曲的形体,使之还原于自然天成之美啊。
对形而下的美尚且尊重天然,何况是形而上的道德之美呢?
哀骀它,他既没发表什么政见就得到了你的信任,又没建立什么功勋就成为你的亲信。这也罢了,他还能忍受。但当你把国家政权硬塞给他,不要还不成时,这种无功受禄的做法就严重地破坏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规律,所以他再也不能忍受,悄悄地走了。看来他是个追求人格与阅历的完整,追求内心平静而充实的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德行完美的人啊。”
鲁哀公忙问:“什么叫人格与阅历的完整呢?”
孔子说:“人格与阅历的完整,也叫‘才全’,就是具有应对各种境遇的阅历与能力。有这种美德的人,对于生与死、存与亡、困境与逆境、贫穷与富贵、圣人与流氓、诽谤与赞扬、饥寒交迫、寒暑相连……种种境遇和人间的悲喜,统统见怪不怪,看成是命运的正常运行,是事物的必然转换。这就好比是日与夜相互交替,说明了时间在流动;夜与日相继不断,说明了历史在前进。没人对这种现象表示出诧异,谁都知道大自然的变迁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既然人力不可以左右它,那就没必要让它干扰我们的情绪,不可以让它深入我们的灵魂中左右我们的行为。
于是人格与阅历完整的‘才全’之人,他们内心总是保持着平和、宁静、通达的心态。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不能破坏他们这种心态;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们也不会离开这种心态。他们对万物似春天一般,你一接触到他就会感受到这种温暖。这就是人格与阅历完整的‘才全’之人。”
鲁哀公问:“什么叫内心平静而充实呢?”
孔子说:“内心平静而充实,也叫‘德不形’,意思是说心不起波澜,德不向外溢。举个例子:世上什么东西最公平?那就是静止的水了。静止的池水可以作为镜子客观地评价我们的尊容;静止的盆水可以鉴别建筑物的地基是不是水平。显然它是公正公平的一个标准。而达到这个标准的要件就是:第一,水在容器内不激荡、不起波澜,以保持稳定。第二,水不能向盆外溢漏,以保持足够的水量。水起波澜不能照人,不能测量水平;水量不够也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人的身体好比是盆,而德就是里面的水啊。德性是一点一滴修来的,当它积累到一定的量时,当他做到了‘才全’与‘德不形’后,就发生了质变。这个人就超越了常人了,他可以发挥出无比的魅力,使万物都不愿意离开它啊。”
鲁哀公听后,感触颇深,数日后仍是念念不忘。
这一天,正好孔子的徒弟闵子来了,鲁哀公对他说:“原来我以为做一个面南背北、掌管天下的人,只要严格法律又记挂着百姓的生死,那就是挺通达、挺不错的一个君主了。自从听了孔圣人的话,我觉得我没有治理一个国家的德行。如果仍一味地按自己的愿望办事,很可能会让鲁国灭亡啊。今后我一定要多和孔先生来往,多向他学习,我和他已经不是君臣关系了,而是共同修炼道德的道友啊。”
有个驼背、瘸腿、兔唇的残疾人去游说卫国国君,结果卫灵公挺喜欢他。从此,这个卫灵公看到不残疾的人,反而觉得这些人脖子又细又长,身体也显得单薄瘦小,极不中看。
有个脖子后面长了个如瓮那么大的肿瘤的人去游说齐国国君,结果齐桓公挺喜欢他。从此,这个齐桓公看到不残疾的人,反而觉得这些人脖子又细又长,后面光秃秃的,极不中看。
所以,当一个人的德行超过了常人后,人们就不再注意他的外表了。看来我们真是应该记住一个人的德行而不要总记着他的外表啊。如果有人总是不忘掉该忘的外表,总是忘掉不该忘的德行,那这个人可算是真正的健忘者了。
古代的圣人们并不去各个国家游说,并不去讨国君喜欢。他们认为我们常人的知识只是用来为自己谋私,法规只是为了弥补人与人、国与国的关系,德行只是结党营私、招降纳叛的招牌,技术只是为了行商而牟取暴利。这些事,圣人们是不做的。他们不想为自己谋私,学那些知识干什么?他们不在意朋友的多少,学那些法规干什么?他们不需要有人来吹捧,要学那些德行干什么?他们不想去当什么大款,行商干什么?
知识、法规、德行与行商四条,常人是离不开的,是上天赋予人类社会的必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技巧与文明。可是圣人们的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了,他们也要依赖这些技巧与文明来生存,但他们又讨厌自己作为人的肉身。于是圣人们有人的形状,而无人的情感。有人之形,才能生活在人类的社会中;无人的情感,才能在人群中不招来是非。说起来,圣人们其实很渺小,他们只是如蚂蚁一样多的人群中的一个;反之他们又很伟大,他们是另类境界的,其精神与天地合一的圣人。
当梁国相爷惠施听到老友庄子的这段议论后,十分气愤,找到庄子质问道:“难道人就应该像你说的那么无情感吗?”
庄子挺严肃地说:“是的。”
惠子问:“人如果没有情感,那怎么算得上是人呢?”
庄子说:“天道给了人成为人的可能,自然把人养育成人的形状,你说这人算不算是人呢?”
惠子说:“既然称之为人,怎么能没有感情?”
庄子说:“你认为的感情,并不是我所说的感情啊。我之所以否定你所说的感情,是指一个人不应该用喜好和憎恶这些情绪来伤害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人是自然的产物,好恶、悲喜也是自然的产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会来的。所以作为人就应该顺应自然,该来的就来了,该走的必然会走,何必在意它们呢?以这种态度生活,不要给生命增加负担吧。”
惠子说:“人生没有喜怒哀乐这些负担,怎么能有人的身体?如何算是人生?”
庄子说:“天道给了人成为人的可能,自然把人养育成人的形状,那这个人有什么权利不孝敬和不顺应天道与自然呢?凭什么他要人为地用喜怒哀乐这些你认为的情感来摧残自己的身体呢?就像今天吧,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我辩论,劳筋骨、伤精气、费神思。我想你从我这里回去后,一定不会服输,一定会靠着棵树急得嘴里自言自语,脑子里冥思苦想能战胜我的办法。你说,你这样是与天道相合吗?与自然相合吗?天授予和养育了你,你却整天想着与他人辩论什么‘白石头等于:白色加上硬、加上石头,就是白石头’这样无聊的论题,这就是你所说的人应该具有的情感吗?”
[延展思考]
《德充符》的“德”,不是儒家仁义之德。老子著《道德经》,其意为:合道,即有德;道为天然之道,德为顺天之德。所以这个“德”,就是顺其自然的一种品质了。
“充”,充足、充满之意。就是说:当这种顺其自然的品质在人身上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形成下意识后,不由自主地就贯彻于人的一举一动之中,这时的德性就叫“充”了。
“符”,可以理解成人的身体。当圣贤们于日常生活中一不留神使那充足的德性流露了出来,并使我们真实地感觉到了,这就叫“德充符”了。
《德充符》这篇文章,讲述了六位至人其思想、行为、情感与常人相异的故事。
这是庄子内篇的第五篇,继理想、理论、实施的办法、具体的策略之后,庄子还怕大家不懂优游、不信优游、不会优游,于是索性给我们举了六位圣贤当例子。“不要教导别人应该怎么活着,尽量告诉人们前人怎么活过”,这也是庄子文章的一个特点。所以,这一篇也可以算是优游的“榜样”篇。它的论证性并不强,也没暗含着多高多深的理论,但文中的人物形象古怪、行为奇特,读起来兴趣盎然、暗香盈口,真可以令诸公轻松一下,优游一回。
让我们先来看看这六位圣贤。
第一位,鲁国的王骀,男,中年,大学教授,有前科,被砍掉一条腿。犯的何罪不详,是否也是话太多太直而中了阳谋呢?这位教授不怕天灾、不惧生死,得道也久矣,就是不知为什么没躲过人祸,所以不得不金鸡独立地来教课。他不用说什么,也没任何著述,却比纪晓岚本事还大,一站在那儿,学生们全都有收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格的魅力吧。
庄子强调的审美境界,正是精气神所在的领域。而神气逼人、魂魄摄人,就是精气神使人格产生了个性化的、耀眼的光芒。听说曾国藩只要用眼睛盯着你,就能把你吓得两腿发软;西施只要瞟你一眼,登时你就酥到骨头里,还要入骨三分;你只要接近周总理,立刻就会感到从心里往外暖洋洋的……王骀也是这类人。
人格的魅力是不是属于唯心主义的东西,我不知道;人格的魅力不是理性可以说清的,但却是真真切切的,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个性的风采。
不管怎么说,这位王骀教授能不说话就感染人,算是个至人了。
第二位,郑国的申徒嘉。这又是个有前科的人,但他是运气不好,被错判了刑,可同样没人给他平反。他也是知识分子,但不是教授,只是个大学生,还和当朝宰相同班同席。于是招来这当大官的同学不满。他的感人之处在于:他敢和宰相理论理论,敢冲着高官说:“我学道学得忘了自己有前科,谁知您这个当宰相的又提醒了我……”于是宰相子产汗颜。
就凭他这胆子,算个至人也不为过。
第三位更惨,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知他是鲁国人,叫叔山无趾。这位先生年轻时不学好,让政府砍掉一只脚,这一回是真的有罪,所以更没人给平反。但他还是心存上进,出狱后四处求学,想当个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孔子看不起他,于是他一气之下弃儒从道。他的精彩之处在于:深切地懂得了什么叫执迷不悟。
难道懂得这点儿东西也叫圣人?
对!当一个人能时时反省自己、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懂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能如陶渊明一样“觉今是而昨非”……那他就是响当当的圣人。
世上最顽固不化的人,就是总以为自己一贯正确的人。
尊重过去、尊重历史、尊重自己用血换来的教训、尊重一个使我们曾经受益的理论,没什么错误。错误在于不知道这些东西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宇宙在变化、万物在变化、四季在变化、社会在变化……你辛辛苦苦得来的正确的理论,它可是不会主动地变化。不懂得这一点,不懂得否定自己,把自己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把曾经正确的理论纹丝不动地保持一辈子,还当成圣经来念,能不犯错误么?
自从1840年以来,我们中华民族遭受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欺辱。我们一是吃不饱,二是腰不壮。而今,再也没有哪个帝国主义敢来打我们了;改革的大潮使我们再也不挨饿了。回望这一百五十年,毛泽东用革命的阶级斗争的理论使我们甩掉了屈辱,邓小平用改革开放的理论使我们走向了富强……哪个东西不在变呢?当“文革”结束后,我们不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都是“四人帮”捣的鬼,就完事大吉了。我们必须认识到,之所以犯错误的真正原因是我们对曾经正确的理论抱以简单、机械、僵化的态度,一点儿都不能改、不敢改。只要不改掉过时的阶级斗争的理论,那不出“四人帮”,也会出“五人帮”“六人帮”。
在这一点上,全世界的华人都从心里感谢邓小平,正是这个原因。
真盼望着中国多出邓小平这样的至人、真人、伟人。
跑题了,书归正传。
第四位越发地惨,是个奇丑无比的草民,鲁国人,叫哀骀它。这个人倒没有前科,但总像是要犯法的样子。因为男人见了他离不开他,女人见了他要嫁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家伙有此伎俩,是不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功夫呢?
鲁哀公不知道这里的秘密,还是孔子告诉他的:这个秘而不宣的功夫就是“才全”与“德不形”。“才全”,就是直面人生,一切人间的冷暖是非都泰然处之;“德不形”,就是德性再多也不外溢,其实就是不宣扬罢了。德充符讲的就是不由自主地外溢,否则谁能看出你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谁能看出你是圣人呢?
仔细地品一下,一个见煮饽饽都不乐的人,实在也够讨厌的了。一切见怪不怪的样子,谁能喜欢他呢?但他一听说要当宰相,赶紧跑了,就凭这一点,将就着算个至人吧。因为时至今日还有跑官买官的呢,所以宣扬一下见官不当的榜样人物,也算是让老百姓心里有个出气的地方,嘴里有个可嚼的故事。
这个庄子越来越让人心寒,第五位至人(算起来是两个人)简直就没法说了:残疾、瘸腿、兔唇……脖子后有一个瓮那么大的肿瘤……居然让战国时期最有名的暴君卫灵公、齐桓公爱个不够?!没知识、不懂法、没德行、没有钱,这两位爷全占满了,可庄子还说他们伟大,是另类境界的人,是天地人三合一的圣人。
只这个“另类”,大概就和周星驰差不多了吧?那也能算是至人了。这年头大家全浮躁得不成,“扎钱”全进步到“圈钱”了,人人见钱眼珠子都是红的,哪里找得到不爱钱的“另类”呢?如今有了这么个活宝,虽然老了点儿,总算是“我们中国曾经有过,不稀罕!”
最后一位就是庄子自己了。他当然更算得上是至人了,要不咱们挺费劲地看他的书干什么呢?再说了,他宣扬的顺其自然,也算是一家之言,他本人也是老庄思想的开山祖师爷。
总之,庄子在这一篇里给我们举出了六个活生生的例子。该怎么看、怎么学,全在诸位自己的好恶取舍。反正这一篇不算是论文,只算是庄子和咱们闲聊而已。
庄子举出的这六位榜样,没钱没权只有德性,于是全是至人。这种连个小小的业绩都没有的人物能成为至人?显然不合常理,太情绪化了。德行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德行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如今的年轻人看见这些至人就不顺眼。不过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行为乖僻、不可理喻的人古今中外都有。他们大约不是圣人,就是艺术家,或是酷爱生活的人。他们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绝对是个思想者。
不说咱们中国吧,省得年轻人不爱听。人家意大利弄出个文艺复兴运动,就全是一帮怪人干的。这帮人遭的罪可不只是被砍了一只脚这么幸运,他们有被吊死的,有被砍头的,有被活活烧死的……他们的德性是什么?是对纯理性的反动!他们这些怪人异口同声地要求用非理性的爱唤起人们对人性的尊重。从本质上讲,这是一场由封建社会转向资本主义社会的大革命,是一场人本主义的革命。这场大革命进行了三百至五百年,才最终在人们的头脑里树起了民主、自由、平等的资产阶级的观念。我们一直高喊着反对资本主义,其实先清理一下我们头脑中的封建主义倒是当务之急。
所谓的“中国特色”,就是浓厚的封建主义思想;所谓“中国国情”,就是我们至今还没认识到封建思想的危害……西方人用了三百至五百年才根除封建思想,我们要用多长时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人本而轻理论呢?
人总是要活着的,讲演是次要的。可我们中国人一说起世界观,就觉得伟大得不成,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热,话也越说越多,理也越弄越玄。
“为什么活着”这个题目虽然动人,但那是理论,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感受和体验。从重人本、轻理论这一点上看,庄子列举的这些又丑、又穷、又有前科的人,不但可爱,还可敬,当个至人是足够的了。
我看是这样,您说呢?
想起一个话题:
有人“说活到老,学到老”;
有人说“越老越坚定,至死心不移”“老而弥坚,僵而不死”;
有人说“活到老,适应到老”“跟着感觉走,拉着大款的手”;
有人说“挣钱不挣钱,不在前六十年;老了老了,拉他妈倒了……”
全对,没错。就看你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