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间世
[原文演绎]
颜回来见老师孔子,说是请假要出远门。
孔子知道颜回学习一直很用功,为人也厚道,现在又没放假,为什么要旷课呢?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可看他的神态又不太像,所以挺疑惑地问:“你要去哪儿啊?”
颜回说:“去卫国。”
孔子问:“去卫国?去那里干什么?”
颜回很严肃地说:“我听人讲,卫国的君主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年轻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听不进任何不同的意见,一味地独断专行。他一边奴役自己的人民,一边把国家推向战争之中。被奴役而死和战死的士兵满山遍野,他却从不妥善埋葬,如同对待草木一样随便一扔,卫国的人民真是没有活路了呀。颜回我常听老师您讲:‘遇到治理得很好的国家,咱们就离开它;遇到治理得很糟的国家,咱们就留下。如今卫国正用得着咱们,就如同医生遇到病人一样。’所以我愿意以您的教导为准则,去治理一下卫国。希望我有这个能力办好这件事。”
孔子一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的这个学生太认死理儿了,所以不能直接地去批评他。于是孔子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去了,必遭祸害啊。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治病和治国这里面都有一个道理,就是专而不杂。治病有内科、外科、妇科、骨科、耳鼻喉科,治国也要根据不同国情、不同国君分各种专科啊。你以为只凭一个好的愿望就什么病、什么国都能治吗?这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治法就是杂,杂就导致乱,乱的后果将更让人担忧啊。古时的至人,都是先学会了自己的专业。你现在还没学到专门修理暴君的学问,你凭什么去纠正卫王残暴的本性呢?
先不说你是不是有这个专业的本事吧,你想过没有别人会怎么看你吗?
你知道一个人的德行是如何泯灭的?一个人的智慧是如何丧失的?我告诉你吧:德行泯灭于争名,智慧丧失于争利。争名,就必须相互攻击、相互倾轧,名无第二,只有第一;争利,就要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利无知足,多多益善。争名与争利,都是招来祸害的事情,你千万不可让人觉得你是为了争一个好名声,是为了沽名钓誉才去卫国的。那样不但赔上了你的性命,还是不能解决卫国的问题啊。
我是说别人可能会那么议论你的动机。当然,我知道你颜回诚实、厚道、德行端正,但具这种品质的人,很难和他人交流,因为你们不在同一个层次里;你遇到名利不去争取,而具这种品格的人,很难让他人理解,因为你们不在一个境界里。
现在说一说你到卫国最可能出现的第一个情况:你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常人,而是更加难以教化的暴君。显然,你和他根本不可能交流与相互理解。在没有任何情感基础和理解的可能性时,你开口闭口用仁义、道德的标准来约束他,他一定认为你是在用他的丑陋来反衬你的美德,他会大骂你是个伪君子,是欺世盗名的贼,是在陷害他的小人。陷害他人的人,必遭他人陷害,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于是,自认为受了陷害的卫王会组织全国的御用文人、南书房行走、东厂、西厂……对你罗织罪名,严厉声讨、蹲大牢、下大狱……恐怕你这次贸然去卫国,就是这样的下场吧。
当然也可能出现第二种情况:你没被陷害,而且卫王还特别喜欢同你一样的贤人而讨厌小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卫国肯定已经有不少的君子大德了。既然本国就有栋梁之材,谁还会请一个外国人来管理自己的国家呢?
第三种情况是:卫王根本不会理你,但听说你是我的高徒,出于礼貌,只好派他得力而善辩的大臣来试试你的水平,然后再决定见不见你。你想他的那些手下会喜欢一个外国人得到大王的恩宠而失去自己的地位吗?再说了,这德行与治国,哪个是可以辩论得清的呢?于是,前来与你见面的大臣一定会和你死缠烂打,于文字和悖论中与你作无谓的诡辩。这样,你对暴行的愤怒、你对正义的冲动将被消磨;你将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你的语气将会平和,言语不再激烈;你表达思想的逻辑将开始混乱,可以让对方抓住把柄的地方越来越多……最后你实在顶不住了,不耐烦了,心想:算了,不和这种没水平的人瞎费力气了。于是你不得不同意对方的一些不重要的观点,以便草草地结束谈话。好了,这大臣终于得胜了,他回去准和大王说你根本没什么水平,只是想混碗饭吃,是个想出风头的街头混混儿。这种说服一个暴君的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不但没说服人家,反而让人家更加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以致以后说服的人越多,灾害越无穷啊。
而第四种情况是:卫王根本不信任你,但出于种种原因,还是让你留在他身边。看来,这是你认为的最好的情况了。你是为了说服他而去的,所以你一定会找机会劝阻他。你一次两次地劝谏,他不理你。一旦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把他弄烦了,你必死于他面前。
古时夏桀王杀忠臣关龙逢,商纣王杀叔叔比干,这二位是什么原因被杀的呢?真正的原因就是他们太注重自己的修行,以至于德高望重;以德高望重的人来治理国家,人民肯定拥护;于是德高震主了,大王觉得不安全了。
从来的忠臣只是为国为民,单纯得成了为国而死很值得,没想别的;从来的大王只是为了自己王位的巩固,单纯得成了武大郎开店——高我者不用,也没想别的。可这是两种不同的‘爱国’的观念啊,这里细微的差别是能要人命的。只是这些忠臣竟然弄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于是历朝历代总是有大王杀忠臣、排挤有德者的事情发生啊。换言之,也可以说这些人是因自己的好德行而被害啊。
再给你举个例子:过去尧攻打丛枝和胥敖,夏攻打有扈,虽然领土扩大了,但国库空虚、兵源枯竭、民不聊生。而先帝们这么圣贤,依然用兵不止,只因为掠夺能带来利益,武力能带来声望啊。说白了,一切是为了名利,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获得实际利益之心,圣人都难以克服,何况你呢?
我认为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虽然这样,你仍是挺有信心请假而去说服卫王,是不是有什么比我更好的办法呢?不妨说出来我听听。”
颜回说:“我用自己的行为感化他,我作风端正而虚心、办事兢业而忠诚,这样长期熏染他,总可以让他回心转意了吧。”
孔子摇头道:“不可,不可以啊。你想啊,卫王这个人阳刚气盛,以个人的独断意志决定着他的全部情感和行为。他处处以自己的领导欲为出发点,所以显得喜怒无常,无人敢违背他的意愿;处处以压制打击他人意愿为能事,以显出自己当大王的威风。教育和感化不是万能的啊,如果是万能的,这个世上还要法律干什么呢?还会出现战争吗?卫王这种人连听人劝说而做一点点好事都不可能,怎么能接受你的大道和教化呢?再温柔的示范和说服,都是和他的权力欲相违背的啊,他肯定会置之不理。就算表面上虚以接纳,最多也是为了说明他礼贤下士而已,哪里能真正改正呢?不可能。”
颜回想了想说:“如果我采用内直外曲的办法,并用前圣们的遗训来教诲他,而不用我的言语和行为来刺激他,这总可以了吧?
所谓内直,就是我以天为师,说话办事全遵照客观现实,并使卫王明白他和我都是按天意在办事,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大家都是为天服务的,是平等的。这样就不必在意我讲的话是不是非要博得他人的赞许,也不必在意他人是不是反对。我想如此长期坚持下去,慢慢地在人们眼里就形成一种观念,说我这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的纯真、不避利害,是大自然的儿子,此为内直。
所谓外曲,就是我以所有的人为师。对卫王,我也鞠躬抱拳,行君臣之礼。大家都这样,我怎敢不这样呢?我何必特殊呢?我想如此长期坚持下去,我和所有的大臣都相同,别人也就找不出我的毛病了。这种以人为师的做法,就是外曲。
所谓以先贤古德的遗训来教诲他,就是让卫王以前人为师,不是以我为师。话虽然出自我口,但却是实在话,同时这些实在话是前人早已讲过的,不是我颜回发明的。话虽直率,难以入耳,但前人的德行,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吧?这样就不会刺激他了,不会让他觉得挺没面子的了。没了权力的危机感,也就不会专挑我的毛病了。这就叫以古人为师。
有了这三条,总该可以了吧?”
孔子叹了口气说:“不成,还是不成,你真是不明白一个暴君是怎么回事啊。你想用这么肤浅而烦琐的方法去触及一个人深处的灵魂,这怎么可能呢?大道理你讲了,还没流于谄媚,也没招来祸害,看起来挺不错,但仅此而已。这些小聪明什么也改变不了。不但不可能教化卫王,反而显得你的心机太重啦。”
颜回说:“这回我可是没办法了,但为民请命刻不容缓,请先生教我一个方法吧。”
孔子说:“先别急着走,你去静坐斋戒吧,该告诉你时我自会告诉你。斋戒时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再耍小聪明了。你以为这世上仅凭着雕虫小技就能建功立业吗?不成,老天都看不下去啊。”
颜回仍想急着去卫国,于是说:“老师,我颜回家很穷,不喝酒不吃肉已经好几个月了,这算是已经斋戒了吧?”
孔子说:“你那是祭祀时的斋戒,不是静心的斋戒。”
颜回说:“什么是静心的斋戒?”
孔子说:“前提是专一用心。你要听,要专心地听,不要用耳朵,而是用心去听。进而不用心去听,而是用气息去听。用耳听,只能听到声音;用心听,能明白语言声音后面的意思;用气去听,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产生万物的空虚。大道出自空虚,与虚无合一,就是心斋。”
颜回说:“老师,在我没听到您今天的教诲前,我自思自己只是颜回而已;今天听了您的教诲,反观自性,乃虚无也,哪里有什么颜回啊?这算不算是心斋的境界呢?”
孔子说:“言语道断啊,从语言上讲,心斋的最高境界算让你说到家了,是这个样子的。但这不是自己体悟到的,是依逻辑推理达到的,不是真的见道。真的见道,岂是一时三刻一听就能开悟的呢……
算了,看你去卫国的决心很大,要真不让你去,也得把你急出病来,我就告诉你到卫国应该怎么办吧。你到了那里,千万不要从心里有什么名分的分别,不管谁是大王、谁是大臣、谁是仆人……他们把你当外国人,你也把他们当外国人,把他们所有的人看成是一样的人。在这些人里,只要听得进你所讲的,你就说给他听,不管他是仆人还是马夫;只要听不进你所讲的,就不要开口,不管这人是朝中重臣还是卫王本人。你不要四下找门路,也不要高筑门槛不让人家来访。你要目的专一,不要参加游猎、庆功、道德论坛等无意义的活动。你的言行举止要让人觉得你是在完成别人交给你的任务,你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你就能平安地回来了。
灭掉自己行走的踪迹容易,想不留踪迹离地而走难。
一心想完成上级交给你的任务就容易做假,干自己天性爱干的事就‘去伪存真’。
我只听说有翅膀的动物才能飞,没听说过无翅膀的东西在天上行。
我只知道有知识的人才成为知识分子,没听说过没知识的人成了知识分子。
修心斋反观自性一片虚空的人,心灵里只存一片洁白,所有善行与美德将在他的心中永驻。如果不能达到这种境界,只是头脑中闪过许多美好的景象,这叫‘坐驰’,也就是表面上在入静,实际是心猿意马地在胡思乱想。
如果真能外闭五官、内通心识,不受外界干扰、不生狂乱杂念……久而久之,连神仙鬼魅都会来帮你啊,更别说人了。这时,你就有了大智慧去教化万物,禹和舜就是用这种智慧去治理国家的,伏羲、几蘧就是用这种智慧安身立命的。可见连圣人们都全修心斋,何况我们这些草民,不是更应该修行了么?”
一个姓高,名诸梁的人,在楚国的叶县当官,人称叶公子。一天,叶公子在出使齐国前,跑来向孔子求教,说:“楚王这次让我出使齐国,任务很重。我想齐国出于礼节,接待我的规格也会很高。可是齐王一边是这种高规格的接待,一边迟迟不作答复;一边以贵宾相敬,一边推三阻四。这种让人急不得恼不得的局面,我将怎么办呢?我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我连说服一个平头百姓都很困难,如何去说服一个诸侯呢?因此我很担心啊。老师您常对我说:‘凡事不论大小,只要是人之所为,很少能皆大欢喜地既合自然之道,又获成功的。您说得可太对了,我是深有体会的。凡没办成的事,上级就要责备你办事不力,不是处分就是降级,这叫人道之患;凡办成的事,虽然不挨批评了,但总是累得上吐下泻、阴阳失调,这叫疲劳综合征。看来只要办事就有麻烦,没有后患而能办事的人,怕是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可以吧。’我平时饮食就很简单,厨房里三天两头不生火,所以从没因太热而使人生病的事儿。可今天早朝时我刚接到出国任务,晚上就浑身发热,烧得直想着喝冰水,看来这是急火攻心所致。我这个官当得啊,还没出国办事,就先犯了阴阳之患。这要是出国的任务没完成,不但政绩完了,肯定人道之患接踵而来,两患齐下,再也不能为楚国尽什么忠心了。老师您可千万要指点我一下,要不我的官运和命运全都走到头了呀。”
孔子说:“天下有两条根本大戒是不能违反的:一是命中注定的,一是义不容辞的。
儿女孝敬父母,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你不能用任何理由来违反它。推而广之,一切亲情、爱情,激情之情,都难以用理性去解释它、消除它。
臣子对君主的忠心,是义不容辞的,无论在哪儿都有君臣关系,你不可能摆脱它。推而广之,一切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忠于人民之忠,都不能用一个理由去否定它。
以上两条就是根本大戒。
所以孝敬长辈不以人的职业、职位而有区别,当君王的和作草民的一样要孝敬父母;忠于君王,不以君王所交给的任务轻重、缓急而有区别,多难办的事和多容易办的事同样要全力去办。注重内心修养的大德们,他们从不让哀乐驻于心间,内心永远保持一片宁静。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事因为孝和义,成了‘不可为而为之’的两难的事情,失败与痛苦早已注定了。既然不能用道理来躲避孝与义,那这些失败与痛苦也是不可躲避的;既然是不可躲避的,那还不如泰然处之,不以悲苦论之。这就是德行的最高境界了。
为人臣子的人,总会遇到迫不得已的事情。怎么办呢?只有忘掉自己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儿有时间讨论个人生死的问题呢?我看你就抱着这种心态出使齐国吧。”
看着叶公子不安的样子,孔子又说:“我把过去曾和你讲过的道理再讲讲吧。
首先,要根据两国远近不同而策略不同。大凡和相邻的国家交往,必须抱着诚信的态度以求和好;大凡和相隔较远的国家交往,必须抱着中肯的态度以求公正。这不同的态度都是要靠使臣或信使来完成的。你这次使齐,也是传达一种态度去的。而世上最难办的事,是传达使双方都高兴或双方都憎恨的信息。双方都高兴的信息,会生发出过溢的赞美的言辞;双方都憎恨的信息,会激发出过溢的攻击的话语。不论赞美和攻击,凡过溢的话语,就接近妄语,说妄语就将失去信任。一旦两国关系出现危机,当年去传话的使臣就要遭殃了。所以《法言》这部书中说:‘使臣要传达的是正确的姿态与态度,而不可传达过分的倾向与情绪。这样,使臣就可以保全自己了。’这对于你也很重要啊。
其次,要有始有终,不可虎头蛇尾。你看技巧型的角斗士,开始时他们总是中规中矩,合于竞技的规则;结束前他们总是越出规则,各种阴损狠毒的招法都暗地里用上了。技巧之争发展到极致就是阳谋加阴谋、诡计而多端了。你再看宴席上喝酒的人,开始时他们总是相互礼让,合于宾主的身份;结束前他们总是吆五喝六,东倒西歪分不清上下左右。酒席之宴发展到极致就是长幼无序、尊卑不清了。看来事物发展都有这样一个规律啊:开始时双方冷静而谦让,结束时相互欺诈而怨恨;开始时简单而明了,结束时繁杂而冗长。所以,办事要有始有终,不可留下个烂摊子,令今后不可收拾。
最后,要言语有度,不可过分。言语如风,行动有果。所以言语可以挑起风波,行动可以引出危机。而冲动至愤怒的人,说话就偏颇失当。濒临死亡的野兽,呼吸急促,吼叫也尖厉失声,绝望得想咬人一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过于严厉苛刻的逼迫,使人失去理性顿生歹意,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既然不知道自己失态,那他就更不会意识到后果,什么也都不顾及了。所以《法言》一书中说:‘传达命令不要人为地加以改动,达不到的指标不要劝说下级非要办成,不准确的传达和不切实际的指标就叫过分。’凡过分地去办事,必生危机。而知度地去办,不但有好的结果,还能产生持久的效益;可是无度所造成外交事务上的坏的结果,却连改正也来不及了啊。外交无小事,这怎么能不让人小心谨慎呢?所以,办事要依事物的规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水到渠成、不要多事。事来则应、事去不留就算是中道了,挺不错的了。”
“如此看来,那么我该如何使齐呢?如何向齐国传达楚王的信息?齐王做出了反应我如何应对?怎样才能报答楚王对我的信任。”“这都是人为的问题啊,我看你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瞎猜测啦,不要自寻烦恼,一切听其自然吧。这有什么可难的呢?”
孔子见叶公子仍是有些犹豫,又讲了下面一个故事:
颜阖接到聘请,将成为卫灵公太子的老师。颜阖心里没底,就去请教卫国的大德蘧伯玉先生,说:“先生啊,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天性就喜欢杀人这种残暴的事儿。如果让我当他的老师,你不拿做人的规矩要求他,那将祸及我的国家;如果拿做人的规矩要求他,那将祸及我的性命。他的智商和智慧,刚好到了能看明白别人的过错,而看不到自己的过错的程度。咳,对这样的学生,我该怎么教育他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可是太妙了。其实只要小心、谨慎,让你的行为端正也就够了,这是总的原则。再说细一点儿:从表面上看,你和他的关系挺不错、挺亲近;从内心上说,你和他也谈得来,挺投脾气。可是要做到这两条,是有很大风险的。表面上的亲近不要真的成了他的亲信;内心上的随和,不要真的成了气味相投的一小撮而不可自拔。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亲近得成了亲信,你将成为众矢之的而迟早败灭;随和得到了气味相投,你的名誉与声望将随着你的助纣为虐而遗臭万年。
那亲近与随和以什么为标准呢?怎么样才能既亲近随和又不同流合污呢?这个标准和区别就是:他耍小孩子脾气时,你也拿出小孩子的样子;他办事太离谱时,你也看上去挺离谱;他放纵得没个边儿时,你也跟着不着边际。总之,顺着他的脾气和习惯,让他觉得你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师爷。于无形中慢慢进行教化、熏陶他,这样才不会有大的乱子啊。
你看见过螳螂吗?当它被激怒时,就举起双臂站在车辙中,试图挡住车轮前进,它根本不知道以它的能力是不适合这项工作的啊。它的勇气和精神可嘉,如此而已。就算它有多大的理由要挡车,可它挡车的方式是不对的,哪儿能站在车辙里白白送死呢?你的目的是要教育人,而不是像螳臂当车那样展示你的勇气和精神吧?所以你就要小心、谨慎,不要以自认为对的方式使他成全了你的美德而杀了你,要以暴君所能接受的方式来教育他,这样就差不多了。
你知道养虎的人吗?他们都不敢用活着的动物喂老虎。这是为什么呢?就是怕老虎在扑杀活物的动作中,恢复了野性。他们也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尸体来喂老虎,怕老虎在把整体撕扯成碎块这个过程里,恢复了野性。养虎人知晓老虎何时饿了、何时饱了,明了它什么情况下才会发怒。有以上的规矩和经验,驯服老虎就不是难事了,也不必让老虎成全自己成为英雄人物了。老虎与人不是同类,但它为什么听养虎人的话呢?这是因为养虎人顺其脾气秉性,控制着它的情绪,并给予它食物使之生存,有了这三条才能成功啊。违反这三条里的任何一条,非要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驯虎,这位老兄不被老虎吃了那是天理不公。
我听说有一个特别爱马的人,他的爱实在是诚心诚意地让人感动。他用一个筐挂在马屁股上接马粪,用一个大蚌壳挂在马身下接马尿。这时,有一个大牛虻叮在马身上,这个爱马的人太心痛马了,不顾一切地拍打牛虻,非要打死它。一下子马惊了,挣脱了辔头,踢掉了筐子,撞碎了蚌壳。于是筐子的竹条刺伤了马头,蚌壳的碎片割破了马肚子,美好的愿望反而被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毁掉了,这怎么能不让我们时刻小心、谨慎啊。”
有个姓石的木匠带着他的徒弟来到齐国,在曲辕这个地方,他们俩看见了一棵被人们当作神供奉的栎树。这棵树大得出奇,树冠如云,其树荫可以遮蔽几千头牛;其树干周长有近百尺;其树高与它背后的高山相齐,就算它分枝的地方,也离地有七八十尺;其树伐成材,可以做十条大船。可是这儿成了神圣的地方,前来观赏和上香的人多如集市。石师傅好像没看见这棵树,径直向前走去。
他的徒弟看够了这树,赶紧追上石师傅,说:“师傅啊,自从我拿起斧子跟您学艺起,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成材之树啊。可先生您连看也不肯看它一眼,停也不肯停一步,这是为什么呢?”
石师傅说:“算啦,别提那树了,那是棵派不上用场的树啊。如果你用它取材做船,船下水就沉;取材做棺,棺烂得非常快;取材做家具,很快会裂开;取材做门窗,很快会流出讨厌的树汁;取材做梁柱,很快会长满虫子。这是棵不成材的树,也正因为它派不上用场,所以才能长寿,一直活到现在。”
晚上,石木匠回到住处休息,梦见那棵作为神的栎树前来质问他,说:“你拿什么样的成材标准来衡量我呢?你们木匠认为是材料的树,刚长成就被伐了;你们人类认为有用的山楂、梨、柑橘、柚子倒是能活得稍长一些,但只要果子一熟,人们就不顾及树的感受,迫不及待地来采摘,大的树枝被拉断,小的树枝被拉伤……使它们蒙受了巨大的屈辱。正是因为它们能结果子招人喜欢,反而害了它们的一生啊。它们没有一个可以享尽天年的,全是中年就夭折而亡。凡是人类认为成材和有用的标准对我们树而言,都是有害的,这就是媚于世俗反被世俗所害的例子啊。
其实所有事物都是这个道理。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就追求对人类来说最无用这个目标。在我生命的漫长的岁月里,有多少次被看差了眼的木匠认为有用而险遭砍伐。还好,总有你这样比较有眼力的木匠最后救了我,使我活到今天,成了神树。成了神树而被供奉也算是一种‘大用’吧。但这个‘大用’是让你们这些木匠认为无用造成啊,如果让你们认为有用,我岂能活到今天成为神呢?你和我都是大自然中的一种生物,凭什么你认为的有用无用才是正确的标准呢?依我看,你才是早该死几回的无用之人,你根本没资格品评我们树木。”
石木匠醒来,觉得怪怪的,心里总不踏实,于是就把这梦告诉了徒弟。徒弟想了想说:“它讲得太没道理了,既然不想对人类有用,那为什么当上树神了?让人天天用香火供养着,不是最大的有用么?”
石木匠赶紧说:“轻点儿声,别说了,这是它安身立命、躲避灾害的处世哲学啊。不了解它的人骂它无用,正是这套哲学的心机所在。这心机的表层为无用,而深层却是‘被骂而长寿,长寿而当树神’。你想啊,不当树神,只是无用,也早让人砍了当柴烧了。如今它不但没让人砍掉,不但不是柴、不长果、不成材,反而却成了人人不敢侵犯、人人要对它下跪的神,你能说它的心机不深邃、不高远吗?可见这棵树被奉为神是有道理的,它的心机太独特了。你用常人的心机度量神的心机,那不是差得太远了吗?”
有一天南郭子綦在宋国的商丘游玩,看见有一棵树大得出奇,它的树冠能遮蔽住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子綦惊讶地自言自语道:“天啊,这是棵什么树啊?它长得这么大,那木质一定是很棒的了。”于是子綦走到树下,抬头细细地观察它的细枝,却发现所有的细枝全是卷曲着,根本不是栋梁之材;再低头看它的树干和树根,谁知那纹理从地下就旋转盘绕着长上来,不要说成材,连副棺材也做不了;摘下一片树叶尝了一下,嘴巴里竟然给烧得烂了一大块儿;在树下闻久了这棵树的味儿,使人就像喝醉了一样,三天都醒不过来。
子綦醒过来后,感叹道:“看来只有不成材的树,才能长这么大啊。由此可以推论:大凡有光环、带神气的人,都是不成材的人而已。”
宋国有个地方叫荆氏,那里特别适合种楸树、柏树、桑树。可是这些树木刚长到一把长、一虎口粗,就被人们砍下来做抓猴子的桩子;好容易长到有一抱粗时,就被有钱人砍下来去做房屋的柱与梁;再长到两三个人才能抱过来时,就被贵人或富商买走,把树心挖空做独木棺材去了。所以这些树都不能享尽天年,而只到中年就被刀斧夺去了生命,这就是有材带来的灾难。由此看来,那些不能用来祭奠河神的白额头的牛、翘鼻子的猪、有痔疮的人,这些被巫师们称为不吉祥的东西,实在是河神把他们造成了牛神、猪神和人之神的。巫师们认为不吉祥的东西,实在是吉祥得很。
一个姓支离的人是个驼背,因为残疾得厉害,不能干什么事儿,所以人们都叫他为疏。这个支离疏伛偻畸形的身躯使他的下颌痛苦地贴着肚脐,双肩高过头顶,后脑勺的头发指向天上,五脏六腑的位置高高在上,两肋紧紧地靠在大腿上。他靠给人家缝补和浆洗衣服而养活自己。如果赶上节假日,上街给人算个命卜个卦,所得卦金居然可以养活十个人。每当官府招兵募卒,都是男丁躲之不及的时候,但支离疏非但不躲,还总是挥动着双臂在招兵处看热闹。赶上国家有什么大的建设项目需要大批劳力时,壮年汉子们都怕给抓了劳工,但支离疏却因残疾而免除了徭役。而当国家大赦、赈灾、发粮时,他总是能领到上百斤粮食和十捆柴。
咳,支离这个人啊,只凭着自己的身体就足以养活自己,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你能说他不是沾上了神气,吉祥得很吗?
一次,孔子饿得到楚国去找饭碗,有个叫接舆的,是楚国有名的狂士。这个接舆跑到孔子下榻的鸡毛小店,站在门口唱道:“凤凰啊,凤凰,听说你的德性十分完美,可如今怎会沦落到如同逃荒?凤凰啊,凤凰,你不要期盼有什么将来的灿烂,更不可追忆以往的辉煌。天下有道而安定时,圣人才是凤凰啊;天下无道一片混乱时,圣人只能苟延残喘,怎可痴心生妄想?活在今世,你要拿出本事来免除刑戮,就已经算是大大的圣人了,千万别想着再去追求什么幸福,谁知这轻如鸿毛的幸福会把一个人带到什么地方?灾难将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啊,更没人知道我们该如何躲藏。
算了吧,歇会儿吧,不要再把你宣讲的德行加在人们心中。人们早已处于水深火热的灾难里,你怎么忍心再禁锢人们的心灵?这好比画地为牢,不让乞丐出门讨饭,还说讨饭有伤国风。天啊,你是暴君的帮凶!你是道貌岸然地要人们的性命!
迷阳草啊,迷阳草,你千万别用你那有毒的刺划伤我的脚。
我从这里经过实属无奈,看见了你,我总是尽量躲开。
迷阳草,让我过去吧,我还要继续赶路,
请你千万别划伤我的脚。”
[延展思考]
《人间世》,就是人入世。“间”者,进入也。
庄子在前三篇讲了理想、实现理想的理论及实现理想的方法,但面对如此多彩纷乱的世界,只有一个目标再加上一个总纲怕是远远不够,所以庄子在这一篇里又对一些重大的问题进行了讨论。
在第一部分里,颜回要去说服暴君卫王,孔子劝他不要去,师徒二人展开了精彩的对话。第一,孔子认为人生在世,所学的东西只要精通了,就必定是一门专科而不是杂家。所以,办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看看自己是不是懂这一行再下决心。第二,为人处世,尤其是做那些人人都知道是好事善事的事情时,不要让人觉得自己是为沽名钓誉才去做的。而品德越是高尚的人,让人误会的概率就越大。第三,多英明的人,也怕死缠烂打的人。所以,老实人碰见不老实的人,总是吃亏;守规矩的人碰到不守规矩的人,总是倒霉;有德行的人遇到小流氓,总是失败者;杨志撞上泼皮牛二,也只有杀了他,没第二条路好走。第四,不要拿出师爷的样子,把人家说得烦了,更不要为个名声而献身。
总之,感化教育不是万能的,有的事情必须有些准备才能办好。
你说,什么准备呢?
庄子说,就是“心斋”。
你说,什么是心斋?
庄子说,就是用“心”去听,进而用“气”去听。
你说,如何用“气”才能听到空虚感呢?这要用多少时间呢?这个功夫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用不用静坐……
庄子说,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么?还没练,先来那么多话,不让人烦吗?你能不能先练起来,然后有什么问题再有的放矢地问你的老师去呢?总之,要达到“返观自性,一片虚空”,再也不“坐驰”,脑子里也没什么想法了,这才算是毕业了。
你说,如此就可以上路了?不是说到了这个程度连神仙鬼魅都来帮着我了么?怎么哪位神仙也没来啊?
庄子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你一定要仔细认真地思考。鬼神帮你,是说帮你想办法。也就是正当你冥思苦想时,感动了神仙,于是他把堵住你心窍的塞子拔了下来,你也灵机一动来了灵感,想出办法来了,这就叫鬼魅来帮忙了。但颜回没这悟性,没这灵感,所以孔子只好当一回鬼魅,亲自告诉颜回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太……你不要告诉别人就成了,这就是:拿出一种姿态,这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我也没办法,不完成不行。如此无咎矣。
你说,这个办法挺灵的,多少汉奸都用过,说:“这是皇军交给的任务,完不成要杀头,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是中国人,不想这么干啊……”
庄子说,止!止!此法妙难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其实我在现实社会中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也需要使用一些伎俩。当要使用这种不光彩的阴谋或阳谋时,不能算在我庄子的头上,我一定要把这种丑事算到儒家头上,说成是孔子在教育其弟子颜回。其实这正是我思想体系里的东西。
第二部分是叶公于外交事务上的事求教孔子,这种不光彩的事儿,仍是庄子的思想,还是让孔子来顶缸。
首先,叶公说出了庄子的想法:当官没好处,不是“人道之患”的撤职丢命,就是“阴阳之患”的得病长癌。但“天下有两条根本大戒不能违反”,所以只有忍了吧,谁让你当官呢?看来庄子当了个漆园小吏,没多久就辞职不干了,这正好验证了庄子的当官没好处的思想。而孔子是为当官累死也在所不惜的。
其次,是在这种无小事的外交事务中,也有三条值得注意的地方:不可有过分的倾向与情绪,不可虎头蛇尾,言语不可过分。
所以,只要你当了官,那就跳河一闭眼,不能在乎得病啊、撤职啊、丢命啊什么的了。如果你这个官想当得长一些、稳一些,那就注意以上所讲的三条。剩下的事就听其自然了,不由你管了,一切听老天爷的安排了。
第三部分,是颜回请教蘧伯玉。因为这一招更加的龌龊,所以庄子也没好意思放到孔子头上,而是又找了个所谓卫国的大德蘧伯玉来顶缸。
这位大德的主意也够损的:“与暴君亲近但不同流,随和但不气味相投。”这也太像“白皮红心的汉奸学说”了。这个标准用计算机来划分都困难重重,那个分寸谁拿捏得准呢?既不能学螳臂当车,又不能为名而死,还要像驯虎员一样慢慢驯教、熏陶暴君,这实在是不得不用非线性函数,才能算出个大概模样来啊。
最后一部分,讲的是两棵大树与支离疏的故事。通过大而无用和残疾来躲避人世间的灾难,这是庄子万不得已的办法了。我倒觉得庄子并不是一味地假清高,他也有很入世的地方,有无可奈何的地方。反过来说,孔子也有很出世的地方。
总之,庄子实在是不善于人事,所以他只能祈祷:“迷阳草,让我过去吧,我总是在躲着你,你不要挡我的路……”
庄子《人间世》一篇,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怎么为人处世?当草民总被抓壮丁,总被抓官差,不好;当官活得不自在、不自由,也不好;做个大而无用的闲人?那也有不安全的时候,遇上战争也要被拉去当兵……
那……做个残疾人?
庄子哲学与尼采哲学。
首先,尼采的“利己”与庄子的“贵身”都是对于个体生命的珍惜与热爱。
尼采认为,人的本能基本上是“利己”的,所以我们总是要求“自我肯定”“自我保全”。尼采反对基督教的禁欲主义,要求生命的自我肯定、自我颂扬,要求对自己的胜利认可,只有这样才能让世界充实、丰满。这些主张显然与庄子是一致的。
“利己”和“贵身”,二者思想深处都是不满现实、愤世嫉俗,都是反对旧的道德传统的,因而都具有各自的时代进步性。
其次,尼采的“醉境”与庄子的“道”是相通的。
现实世界给人以不安和恐惧。只有艺术才能把人的目光从现实的苦难中引开,化苦难为快慰,使人获得一种回归家园的安全感。
庄子的“齐生死,同人我”,同尼采的“醉境”,都是为了进入人生的最高的肯定状态而做的准备。要肯定人生,赞美人生,必有“道” “禅”的宗教气息才成,哪怕它是一个理想。
反之,终日庸庸碌碌、追逐名利,是不可能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的。
这个世界太复杂,我们有太多的理由可以大声地抱怨,却很少有满足的瞬间……
不尽人意的事情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它缠绕着我们,月月年年……
不尽人意的事情啊,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们,吞噬着我们的心灵与尊严……
别再讲大道理了吧,停一停……让我们用宗教似的虔诚和对自由的渴望来换掉抱怨!
所以——让我们张开双臂,迎接更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