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齐物论
[原文演绎]
有个家住城南叫子綦的学者,人们都称呼他为南郭子綦。这一天子綦先生练完气功,无精打采、四肢瘫软地靠在案几边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叹气,好像没了魂一样。他的学生颜偃子游一见老师这个模样,大惑不解,轻轻走上前来说:“先生您这是怎么了?练功只是让身体这个外在的形如同槁木啊,可今天您怎么连内在的精神也如同槁木了呢?别是走火入魔了吧……看看您今天靠在案几上的样子,就知道这和往常太不相同了。”
子綦回过头来看着子游说:“颜偃啊,你的问题问得好啊,我这神如槁木的样子,正是练功又进了一个层次的表现。这种忘我的境界,是咱们气功的气定、形定、神定三个层次中的最高层次了,是出神入化的极致啊。今天我示范给你看,是希望你懂得万物如同气功,都有三个层次这个道理。比如说声音吧,大自然就有三个层次的声音:人籁、地籁、天籁。你听惯了人籁的声音,但未必听得懂地籁;听懂了地籁的声音,也未必意识到里面含有天籁之音啊。”
子游一听老师说万物都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很谦虚地求教道:“老师,我想听听这个一分为三的道理。”
子綦打起了精神说:“万物皆有灵性,是因为它们内部有气在运行,同时这个气还能生发出来。大地的气生发出来,就叫风。风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会吹得所有带孔和窍的地方发出声音。你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吧?山岳之声,源自各个山峰的参差不齐、高低不同。而树木之声,是因为树干和树枝上长着各式各样的孔与洞。这些孔洞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钟,有的像盂,有的像臼;有的深,有的浅。每当大地之气生发出风时,它们就激动、兴奋、愤怒,或吸气,或怒斥,或哭,或笑,或哀,于是发出种种声音。这些声音前后相随,左右响应。轻风时就是柔和的四重奏;强风时就是凝重的交响乐。而风渐渐停下时,大地的孔窍也全没有了情绪,安安静静。这时,你总不能说这个大地根本没出过声音吧,刚才树枝摇晃你看见了吗?”
子游说:“老师,我既看见树在摇动,也听见了大地的声音。这个地籁,原来是地气运行招致大地的孔窍发出的声音;人籁,是人运气吹动竹笛或竹箫的孔窍发出的声音,那天的气与孔在哪里?我从没见过天有什么气和孔窍啊?那天籁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呢?”
子綦看了看这个缺少悟性的学生,说:“天若有气,那就体现在万物有气之上;天若有窍,那就体现在万物有窍之上;天籁之音,就体现在普天之下所有的地籁、人籁的声音之中啊。是谁让人或大地的气在运行?在生成风?在生成情?在发出声?此不是天,又是谁呢?”
看着子游像是明白了的样子,子綦很高兴。加上他也从入静的状态中彻底地恢复了过来,于是他鼓起精神、拉开话匣子,给子游和我们讲出了如下的篇章——齐物论。
子綦说:“我不管你今天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这问题以后再说吧,我们换个话题。告诉你,天下的人分这么两类:大智慧者与小智慧者。大智慧者,总让人觉得宽容大度;小智慧者,总让人觉得精确与小气。大智慧的人说话,总让人看到一个理论的左与右的两个极端,很全面;小智慧的人说话,总让人看到一个理论的一个方面,偏执地看不到另一个方面,同时执着地认为他总是对的。就拿这些小智慧的人来说吧,他们连睡觉时做梦都在算计着什么,醒来伸了伸懒腰,马上接着去算计、去计较,一刻不停地去拼搏。见到利益就冲上去争;见到危险就缩回头躲;遇到局势不明朗时,就掏出小本本潜心设计:这回该给谁打个小报告了?又该给什么官送礼了?怎么送?何时送?送多少?送到官太太手里还是衙内手里?抑或格格手里……一旦局势稍有点儿不利,他们就惶恐不安、烦乱浮躁;一旦遇到挫折,他们又万念俱灰、寻死觅活。在他们的一生中,因为算计得太精密、太周到,所以时时刻刻都要准备着向大大小小的利益发起冲锋,就像箭紧紧地扣在弦上,一辈子都不得片刻放松。因为利益能否取得,这在他们心里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也正是因为算计得太精密、太周到,他们还必须时时刻刻地看守住自己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就像喝了鸡血盟了誓的邪教一样固执,一辈子都要双手抓住、双眼圆睁。因为利益能否守住,这在他们看来是抛头颅洒热血的生死大事情。如此的活法,使他们的精力迅速耗尽、生命迅速衰竭,就像深秋的万木在寒风里突然肃杀一样。他们永远沉溺于他们认为对和正确的理念里,他们永远生活在对物欲的追求上而不可自拔、无法教化啊。
为什么说他们没救了呢?那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一生都在上进、在奋斗,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情。
那他们的可悲之处在哪里呢?就在于他们永远不懂得精神的追求、精神的自由是多么可贵,永远不懂得一个人能独立地思考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哎!要想让他们回头,是不可能的了,这实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卿卿性命。
其实这种小智慧者也不值得让我们去批评、去指责。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故作姿态、戴着面具做人……这些人生百态,原本和声音出自风吹孔窍、菌菇出自潮湿的朽木一样的自然而然、真实不虚。既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何必分出个谁好谁坏呢?比如日夜相继,谁能说是先有的日,还是先有的夜呢?是谁生的谁?是谁好谁坏?谁对谁错?算啦!算啦!别在这里瞎费功夫了,日夜既然存在,那它们就是这么相生相克地一起生出来了。同理,大智慧者与小智慧者,也是这么一起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了啊。”
阴阳相生相克、共同存在,这是自然的法则。没有阴就没有阳,没有阳那阴就无从说起。阴阳就是这么互为对象、互为矛盾,真不知这是谁造出来的。若是真有个造物主,那只能说他是上帝了,但这个上帝是找不着、看不见的。这个只见造福万物却不见踪影的上帝,正是佛说的大有情啊。可见真佛都在大有情地造福人类,他们是无影、无像、无照片、不搞个人崇拜、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觉到的大自然之神。
人有上百块骨头、有九窍、有五脏、六腑……是这些器官共同组成了人。你说它们谁对人是最重要的?谁是次要的?你一定说它们都一样重要、缺一不可。这好比一个国家,如果大家都一样重要,没有一个比所有人都更显赫的领导,那大家都是佣人,是平等的。既然大家都是佣人,是平等的,那就各有各的分工,共同在治理着国家。一般人认为不论是宇宙、国家、还是人,总有一个上帝或皇帝在管理着,这种思维定式太陈旧了啊。当他找不出一个管理国家的人时,就认为这可能是每个人在轮流当皇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其实大自然就是这么存在着,何需人为地加个什么皇、什么帝来管理呢?天道如此,地道如此,人道亦如此。
这个世上有这么一类道理,不管人们懂不懂它,都不产生什么或好或坏的后果。就像这万物,一旦它孕育成熟就生成自己的形状,到了它该消亡时那形状也就消逝了。而万物之间的争斗与亲和是谁都无法控制的,万物快速地生成和发展直到死亡也是谁都无法控制的。这当然太宿命论了些,太悲观了些,可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啊。你承认这个规律也好,不承认这个规律也好,你都要活一辈子。不管你学问多大、活了多少岁、怎么死的,都是一辈子,没有半辈子,依此法则,概莫能外。
虽然这个法则人人都知道,但大智慧者是身体力行悟出来的,所以活得不挑不拣,有滋有味;小智慧者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所以时时刻刻有挑有拣,活得很累、很悲哀。他们费心劳神地争着利益、躲着灾祸,就像一个物欲的奴隶而不见有什么建树。当他们老了、退休了,连当奴隶的力气也耗尽了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人觉得可怜呢?比如吧,有的官员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文明是他们的面具,精神是因为他们总在为私欲而奋争,如此而已。一旦他们老得没了精神,那个文明的面具随着退休也唬不住人了,这时,你说他们可怜不可怜?
凡是总认为自己能永垂千古的人,那本身就是个大讽刺啊。因为人死了,随着身体的消亡,他的思想也消亡了。一种不能活在他人和后人心中的思想和精神,怎么能千古呢?一个不把精力放在白天多为他人做点事上的人,他的所谓精神不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吗?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从古至今没人能说得清。难道这个问题就这么茫然难懂么?是不是只有我在这里茫茫然,而有很多人早已清清爽爽了呢?不管怎么说,我们人类都是依靠前人和自己的经验来解决问题的,是从我们对客观存在的认识入手的。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实践、经验和体会。我们不可能完全抛弃自己的实践、经验和体会去判断和接受一个理论。咳,这事也难说,世上还真有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经验和实际情况就敢接受一个理论的笨蛋啊。这种不从实践和经验出发就敢妄下结论的人,如同说今天我要去越国,于是昨天就到了一样的荒诞不经。不以实事求是,而以虚无求是的方法,就算是水神大禹再世也会变成一个笨蛋,何况我这个既无名气,又无神气的人呢。看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身体力行地去参悟啊。别人怎么讲,与我们的经验毫不相干;盲目地听从,只能是当一回笨蛋。
语言这种东西并不等同于空穴来风,语言是要表达一定意思的。但这个意思对不对,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有的人夸夸其谈,似乎讲得有点儿道理,又似乎没什么道理,他本人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像是在发布天大的真理。如果他讲得没道理,那就和一阵风吹响了一个树洞一样,只是出声了而已,他的嘴和那树洞、他的理论和那风声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问题在于他讲得有没有道理呢?有?没有?是真知灼见的理论,还是风吹树洞?
在这个世上,最可恶的是真知灼见总是和风吹树洞在一起;坦诚的思想总是和虚假的造作在一起。这种风气自古至今,使风吹树洞代替了真知灼见,虚假的造作代替了坦诚的思想。风一样的大话空话可以明哲保身;虚假的阳奉阴违可以得到荣华富贵。换言之,是空话遮蔽了真话,是虚假遮蔽了坦诚。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件真事儿:古时候我们国家曾有过儒与墨这么两大家。他们天性怪癖,不论什么事、什么理论,一个说是,另一个就说非,总是对着干。也不管真的谁是谁非,那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党同伐异,一切宗旨就在于否定对方的是,肯定对方的非;一切的目的就是打倒对方。这就成了:凡是对方反对的,我方就要拥护;凡是对方拥护的,我方就要反对。结果理论界一片天昏地暗,不知谁是谁非,谁都是、谁都非,非是、是非、非非是、是是非……
别说真知灼见没有了,直落得个:既无树洞也无风,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任何事物、任何理论都含有阴阳两个相反的性质。如果有纯阴的东西,那纯阳的东西在哪里?如果有纯阳的东西,那纯阴的东西在哪里?难道我们真笨得要去找一个只有正面或只有反面的钱币,然后再把它们黏合起来成为能用的钱币吗?所以,真正的答案就在于:阴生出阳、阳生出阴,这才能成为一个事物或理论啊。
这种观念我们叫它方生之说。方生方死,就是说只要有生,那就证明这个人是要死的;一个人死了,那就证明这个人生过。方死方生也是同样的道理。推而广之: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个道理虽然对,但这样推广下去,我们好像也成了儒家与墨家一样在那里打嘴仗,一下子也乱了套。说是的有道理,说非的也有道理,这种无休止的争论,全然失去了生活的真实味道。所以,懂得生活、珍惜人生的圣人们是不参与这种一个正方一个反方的辩论的。不是圣人们没时间,而是这种把正反两方剥离开的做法本身就幼稚可笑,也可以说这就是先把钱币一分为二,于是弄来两派专家讨论是这面重要还是那面重要。这种学问不作也罢。
在圣人们看,阴就是阳,阳就是阴;正就是反,反就是正。阴阳正反本是一物,它们随着空间位置的变化、随着时间长度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性质,怎么可以机械地、简单地分出阴阳而盖棺论定呢?如果一个事物和一个理论真的可以分出阴阳正反,那只能说明在空间维度上或时间维度上这个理论和事物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呈现出了阴、阳、正、反的性质而已。看来,明白事物或理论有着阴阳正反的变化,不简单地论定某个事物某个理论一定就是什么性质,站在不左不右、不上不下、挺中庸的这么个地方是最正确的了。这么说也对,但不全面。因为不明白这里面道理的才叫中庸;明白这里面道理的管这叫“道枢”。
道枢,就是老子所讲的大道的“眼”啊,是大道的最关键处。如果说中庸是一个尺子的中央,那道枢就是一个圆盘的圆心了。世道无常,儒家用中庸之道来明哲保身;道家用道枢之理来冷眼看世界。儒家认为这个世上有个左右之分;道家认为这个世界本是左右混元一气而成,世界本是合二而一的,如此而已。
当然,如果把圆心也算做个一的话,那事物就是合三而一的,我们看事物也应该是一分为三的了。因此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混元一气的道家来看,这个世界处处有是有非,也可以说无是无非。凡持这种说法的人,正因为他站在道枢上。所以禅师们说即心即佛,也说非心非佛。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本无是非,本来清静。他们也是站在道枢上,但他们不是道家,所以管这个地方不叫道枢而叫:圆通、圆融、圆觉。
咳,大道全是一样的啊,只要站在那儿,就叫“一”。
我们知道道枢是什么了,知道它在哪里了,可是我们整天待在圆心那儿不动?这种道于我们的生活有何用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先讲一个故事吧:有人用手指了指月亮说,天上有个手指,我双手长了十个月亮。有个赌徒认为筹码叫钱,钱叫筹码。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名称是随人的约定俗成而来的。如果我们的祖先一开始就这么称呼,那事到如今肯定人人都会说我们长了十个月亮,天上挂着个手指;我们天天炒股赚筹码好养家糊口……只要精神病医院不来抓我,我还敢说天地万物都叫手指,都叫筹码。
问题出在哪里了呢?手指与月亮、筹码与钱、肯定与否定……怎么全通用了呢?这难道就是老子讲的真理?这就是道家信奉的东西?那不是全乱了套了吗?问题的关键在于“行”啊。老子为什么写的是“道”德经,不是“品”德经?就是怕后人光开研讨会、光在那儿品头论足而不抬起腿实践啊。“道”,含有“路”的意思,更含有“行”的意思,不但理论是这样,事物也是这个道理。大道不去行,只是在那里研究与讨论,那就只能在好坏、左右、是非中纠缠。
论道而不行道,是静止不变地在看问题,虽然讲的也是大道,但草茎与栋梁、恶鬼与西施、宏大与藐小、精灵古怪与圣贤至人……全用道统一了去,这在实际生活中是行不通的。在实际生活中去行道,那就必然有了动的空间因素与时间因素。这时大道中的分合、成毁才是活生生的通达为一了。冲锋在前、逃跑在后;左手拿弓、右手持箭;求仙上山、找媳妇下山……这哪里有一切必须前、必须左、必须上、必须下的道理呢?所以,站在圆心、不偏爱任何一个方向、随着客观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该左时左、该右时右,这不叫中庸,而叫用道去行。只有这样,大道才有用处,才能对人有所得。当你行道到了很自觉而成了下意识的行为时,你就是得道的圣人了。
成不了圣人的人,实在是认为天下只有一个真理而不承认与其相对的东西也是真理,这叫“朝三”。什么叫朝三呢?这是说有一个养猴的老人,一天他对猴子们说:“我每天早上给你们每猴三个栗子,晚上四个,怎么样?”猴子们一听,龇牙咧嘴大怒。老人马上说:“那每天早上四个,晚上三个怎么样?”猴子们一听全乐了,“吱吱”地叫着表示同意。
猴子们不懂道,他们认准了先吃四个再吃三个是绝对真理,于是固执地拒绝任何变通。而这个老头儿是大智慧者,他懂道,他懂得顺其自然。该用四时用四,该用三时用三,既让猴子们乐意了,又稳稳地当好了它们的主人。圣人就是这样的啊,他们没有一个必须是三或必须是四的成见,顺应众生的喜好而教化众生。看来,有左有右是为正道,有善有恶是为人性,有佛有魔是为社会。在人的一生中,能掌握运用左与右这两种办法的人是圣人,这办法叫“两行”。
所以,论道者,只论及道枢,好像一个缩头藏尾、是非不分的躲在圆心处的人,什么也干不成;而行道者以道枢为车轮的轴毂,以上下、左右、好坏、善恶、三四、四三、不三不四、不四不三为辐条做成车轮,让这个车轮转动起来,载着他们行于人间大道。
古人运用天地人为一的原则,通过冥想自己的身体而去认识宇宙,有的人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的人参悟到了宇宙未生成时根本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这就是最高境界了啊。其次,有的人参悟到了宇宙生成后的情况,那时万物生长,但还没有人类,没有人的认识活动,这也是很高的境界了。再其次的人参悟到了人类出现时,那时宇宙中已经有了人类的认识活动,但这个认识活动很原始,还没有产生是非观念。这也算是高级的境界吧。
是否是高级境界,标准在于你是否领悟到事物的原本状态是没有是非观念的。凡认为无是无非的,那就是高级的状态,为大道;凡认为有是有非的,那就不是高级的状态了,大道已被破坏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大道是不偏不倚的,而是非观念是有所爱有所憎的,是对事物有拣择的。也可以说大道的亏损产生了是非,产生了爱憎。
可是问题又来了,人是应该生活在无亏损又无爱的大道中,还是应该生活在有亏损有爱的非道中呢?我们举个例子吧,这就好像是过去的昭氏琴师,如果他奏琴,那就有音的高低和强弱,有曲调的铿锵与委婉。显然,这里就有了人为的好恶与拣择,虽然这叫艺术,但对大道来说是有损的。如果他不奏琴,那就没有高低、强弱,没有人为的好恶与拣择,也没有艺术了,大道也就无损了。
昭氏的演奏艺术、师旷的作曲技巧、惠子的辩论能力可以说是他们各自行业中的高手了,他们的才气与名气一直流传至今。他们试图用所长把自己和他人区别开来,这一点他们做到了;他们试图用自己的所长使大家明白——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地生活是在大道的亏损时才完成的——但这一点他们没做到。
不是他们不想布道,而是这种布道的办法太冷峻、太偏颇、太阳春白雪,大众不能理解。于是他们的愿望连同他们的艺术也消逝了。他们的子孙没明白这里面的关键,一味地学他们的父辈,一路阳春白雪地偏颇下去,所以也一世无成。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用艺术诠释大道是成功的,那我在这里大讲一分为三也是成功的;如果有人认为他们这种做法是失败的,那什么才是成功的呢?我们不能责备人民大众的不理解,我们只能责备自己的方法太脱离实际。所以,圣人是把大道寓于最平常的生活之中的,以平常心见道。而这个平常心就是:不要拘泥于大道的成与损,不要信儒家的什么礼与仁,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该爱就爱、该憎就憎,该说是时说是、该说不时说不,这样反而是行道。
天啊,理论上认定大道是无损的,而生活中要行于有损的大道,这正是大自然的法则啊,明白这个叫“明道”。
我这里啰啰唆唆讲了这么多,是不是也在脱离实际地瞎玩理论呢?如果和昭氏他们相似,那就是一类人了,和他们一样的白费工夫了。咳,虽然这样,还是请诸位接着听我瞎侃吧,因为我只会天马行空地瞎侃啊。
好吧,我们接着说。理论上的道是静止的,是空无的;生活中的大道是运动着的,是有与无交替出现的。一个事物,比如宇宙吧,它是真实存在的,但它源自于大爆炸前的无,也叫“奇点”。这个奇点是质量的无穷大、空间的无穷小……所以大得过分了,物极必反,干脆叫无。正是从奇点的“无”发生了大爆炸而产生宇宙。
让我们沿时间的单向坐标上溯,定然有大爆炸前的“有”,我们叫它“前宇宙”;再上溯,定然有产生“前宇宙”的“前奇点”的“前无”;再上溯,定然有产生“前无”的“前前有”,也就是“前前宇宙”……我讲的这些大家可能认为真的是瞎侃,定会说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前前前啊?这纯粹是无中生有嘛。我告诉大家,正是无生有、有生无,再无生有、有生无,再……它们沿着时间的流程和空间的膨胀展开,永无止境……
算了,这反正是我的看法,你们是不是不相信这种有与无的说法呢?听其自然吧。
说点儿具体和实际些的例子。
我说天下最大的东西是鸟兽身上毛发的尖端,而天下最小的东西是泰山,这是从空间上看;我说刚生下来就夭折了的孩子是长寿的,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是短寿的,这是从时间上看。如何?你能说我说得不对吗?不能!因为我这不是疯话,而是我所做的参照物不同,得出的结论就不同。以基本粒子比毛发,后者大;以宇宙比泰山,后者小。以闪电的存在比孩子,后者长寿;以月球的年龄比彭祖,后者短命。换言之,一切空间时间的大小长短,都只能是在相对比较下存在的,不是绝对的。没有绝对大、绝对长的东西。
我们的思维也是相对的,一旦我们的思维超出了相对,进入到绝对中,是什么样子呢?那你就会感觉到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既然为一,也就没有有与无的分别。
反之,当我们从绝对回到相对的现实中来时,你会体悟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直至事物生发到无穷大、无穷繁杂。所以,我们可以总结说:事物全是从无生出来的;这个出生的过程是一分为三的;再从三生出……好了,就讨论到这里吧。
当事物发展到无穷大时,我们根本无法进行讨论,只能一切顺其自然了。真的要想弄明白无穷大是多少?有这种笨蛋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许有吧。
既然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无穷变化、无限复杂的宇宙中,而且这个宇宙仍然随着时间、空间的流逝与膨胀在发展着,那么,寰宇内就不可能有到了顶峰的定理,也不可能有再也不用变化而永远正确的理论。没有理论的引导,没有定理的依靠,这显然让人觉得活着太被动、太没谱了。谁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儿的活法,又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为了尽可能多地掌握人类的命运,争取人类生存的主动性,我们可以做的是把我们的研究方法进行分类,使之能尽量准确地预测未来。
这八种方法分为四对,为:偏左的,偏右的;偏理论探讨的,偏实践经验的;有从时间上纵向研究的,有从空间上横向联系的;有独立思考的,有百家争鸣的。此为“八德”。
在上下前后左右这六合之内的地球外,有什么学问要研究是天文学家的事,圣人只管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不管自然科学的那一段,顶多是听听而已。可是六合之内的有关人类的事,就是圣人们管的这段了,不能只是听听那么简单了。圣人听到问题后,要向人们讲解一些道理,但不能引起人们的争论。对于历史上的前辈先贤们,圣人可以采取批评态度,但不能进行比较。为什么有讲解与不争论、批评与不比较这些不同的做法呢?这取决于圣人对人们的爱护啊。讲解与批评可以让人学到好的东西,摒弃坏的东西;争论与比较容易引起自我炫耀,偏执地听不进对方的意见。
据此引申,可以说越是接近真理的大道,越不必宣扬;越是大声争辩的东西,越不见得有什么道理;真正的仁慈,未必是人们认为的满脸的笑;真正的谦虚,并不是从不说“不”;真正的勇敢,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呢?这是因为真理越是被说得堂而皇之,就越被束之高阁而脱离了实际,成了假大空的玩意儿;仁慈的泛滥,养就一帮匪类;事事处处谦虚的人,多是真的腐败分子;号称勇敢的人,差不多只长拳头不长脑子。
我这么说有什么道理呢?因为所有的事物与理论都是在两个不同的极端内才成立的,是在两股不同的力的作用下才是正确的。而以上五种人,他们为人处世只知向一个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发展,完全不明白、不认可、不顾及另一个极端在平衡着他们的理论。这好比把车轮做成方的,怎么可以行于人生的大道呢?
所以,为人处世要在两个极端内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停止,该在什么时候换一下方向。比如:准备高考,要在用脑子这方面多一些;放暑假,要在放松大脑多做体育锻炼上下些功夫。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生活和事业上发挥出自己最大的潜能。
谁能理解这不争辩的理论、不张扬的大道呢?若有人能理解,那他简直就是到了天堂了。他的智慧和能力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智慧和才能如同神助,自己都不知从哪儿来的。他具有了一个人最宝贵的、含而不露的、从身体和灵魂深处洋溢出来的光彩啊。
古时候的一天,尧帝对舜说:“一想起要讨伐宗国、脍国和胥敖国,我面南坐在大殿上心中就不安,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舜回答说:“这三个小国都处在穷乡僻壤,而他们的国君就像躲在草丛中度日一样的艰难。如果这时天上一下子出了十个太阳,把草木全晒枯萎了,那他们连保命的地方都没有了,死定了。而您作为一个大国的国君,没用仁德去加佑他们,反而打算用武力来解决他们,您的这个做法比那十个太阳还要过分。”
舜作为臣子,没好意思直接说出尧不施德,所以才心里不安这个道理。我看这个舜更没胆子说尧无道。尧只知暴力而不知施德,是为不懂大道是这两者的组合啊。
那什么都忽左忽右,不是让人琢磨不透了吗?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大一统的标准?说到这个问题,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
尧帝时期,有个叫啮缺的人向他的老师王倪请教说:“老师,我听人家说万物都有一个统一的是非标准,这是真的吗?”
王倪回答:“我讨厌这种学问。”
啮缺道:“这么说,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了?”
王倪又重复了一遍:“我讨厌这种学问。”
啮缺说:“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看了看这既固执又无悟性的学生说:“虽然我讨厌这种学问,但我可以这么试着回答你,回答一个问题可以动一动嘴说知道或不知道,这似乎挺有老师味儿的,但凭什么能证明老师说知道时是不知道,而说不知道时是知道呢?
记得我曾问过你,人总睡在潮湿的地方会得风湿病,那泥鳅为什么不得风湿?人爬上树就会感到不安和害怕,那猴子为什么不害怕呢?你认为在人、泥鳅、猴子,这三者里,是谁选择的居住处最好,能拿来做一个大家必须遵守的安居标准呢?
人类以豢养的家畜为食,麋鹿以草为食,蜈蚣以小蛇为食,猫头鹰和乌鸦以鼠为食,你认为在这几种生物的食谱中,是谁选择的最有营养,能拿来做一个大家必须遵守的饮食标准呢?
猴与猿相亲,麋与鹿交友,泥鳅与鱼在水中寻欢。毛嫱与西施是公认的大美人,人见人爱。可鱼见了她们就沉入了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飞入林中,麋鹿见了她们撒腿就跑。不是让她们的美给比得不好意思了,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纯粹是瞎说呢。这些鸟啊鹿啊,是怕这二位把它们抓住做成佳肴啊。你再说说这母猴、雌鱼、母鹿、毛嫱与西施,谁才是真正最美的,能拿来为所有人和动物做一个大家都必须遵守的搞对象的标准呢?
依我看,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有的生物找一个仁义的标准、是非的标准,实在是太繁杂了,可以说繁杂到根本不可能。因此,有些所谓的君子和一些什么动物爱好者,刚从餐馆里吃完大餐,抹了抹嘴走到电视台镜头前一脸的酸文假醋、满嘴的种种标准,真是让我讨厌极了。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什么普天下通用的仁义标准。”
啮缺听了一愣,马上说:“老师,看来您是不知道兴仁义有利,灭仁义有害这个道理了,可是得道的至人也不懂这利害么?”
王倪道:“至人,因为得道了,所以神得很。天气热得连湖水都烧着了,他们也不热;所有的江河湖海结了冰,他们也不冷;雷电把大山劈开、狂风把海水卷上天,他们也不惧。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早已是行于日月云气之上的神人,早已属于畅游四海之外的神人了。他们不存在凡人的生死问题,哪里还关心凡人的什么仁义、利害和标准呢?”
又是左右不定,还没有标准,这道家可太深奥了,怕是十个人有五双学不会。而毕业了的博士和当老师的圣人该是什么样呢?为了解答你这个问题,我再讲一个故事吧:
孔子的学生问隐士长梧子说:“我请教了不少有学问的人,他们都说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不从事俗务,不为自己谋利,不避讳灾害,不给权势送礼求个什么,不朋比结党弄关系网。圣人有时没说什么,但他们的风采和行为让人感觉到比千言万语都顶用;而有时他们讲了不少东西,我们听不懂,就好像什么都没说一样。看来,他们的精神境界和思维方式跟我们大不一样,那真是凡尘之外才有的啊。我的老师孔夫子认为这种圣人根本不存在,走关系、送礼、弄关系网的事儿,凡是中国人都必须干。所以,说有这种圣人全是在胡说八道扰乱视听。可是我前思后想,总觉得中国这么大,应该有也必须有圣人,他们的行为也确实是那样的。但是老师一口咬定没有……谁对谁错我吃不准,所以请您说说是我老师孔子说得对呢,还是我猜测的对呢?”
长梧子想了想,说:“你刚才讲的关于圣人的事儿,就算黄帝听了也是半信半疑啊,孔子何德何能,他那点本事哪儿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我看你对答案要求得也太急了,就像看见鸡蛋就要求它马上变成鸡能啼叫,看见弹弓就要求打下个猫头鹰马上吃它的肉一样,这可不成,凡事要慢慢来。
今天就算我瞎说,你瞎听吧,别太认真。
怎样才能把太阳和月亮放到一起?怎样才能左右宇宙?看来谁也做不到,圣人也不成。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因为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在于一切按自然规律办。他们不太重视人为的杂乱的事物,平等地看待自然与人,从不妄想谁管着谁、谁战胜谁。而众人正相反,总要领导谁一下、整治谁一下、争夺个什么东西,所以显得忙忙碌碌。相比之下,圣人就显得迟钝和反应慢得多了。
那圣人们慢腾腾地在干什么?
他们在宇宙这个大尺度上看问题、在人生这个宏观角度上看问题,于是把万事万物的一阴一阳的变化看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一阴一阳、一正一负为宇宙;
明白了一生一死、时好时坏、有喜有悲为人生啊。
悟到这种大智慧的人,处事就圆融、圆通,就是圣人了。他们不再急着去挑什么、捡什么,风来好凉、雨来好爽,如此而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怕也没用。所以显得慢腾腾、傻乎乎的,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
以上就是圣人大略的样子了。”
懂得齐物论道理的人,真的可以左右于一个观念的两端吗?这不是以自己的后者在否定自己的前者吗?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啊。
是的,但圣人总是在否定自己啊。
我问你,你怎么能知道贪生的人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你怎么能知道怕死的人就如同从小跑到国外而总不想着回家的人一样呢?
在丽国有一块叫作艾的封地,这个封地的长官姓姬。他的女儿太漂亮了,所以被晋国国君抢了去。在被抢去的路上,她连哭带闹,弄得衣服都湿了。但当了娘娘,同国君共眠一床、共餐鱼肉,那个美就别提了。于是她又后悔了,后悔当初傻乎乎地哭个什么劲?连衣服都弄湿了,真够丢人现眼的。我怎么能知道死去的人是不是也后悔当初那么贪生呢?后悔整天打美容针、吃法国药、烧香礼佛、求神弄鬼那么丢人现眼呢?
梦里高高兴兴饮酒的人,醒来后悲悲切切地哭了;梦里悲悲切切流泪的人,醒来后兴高采烈地打猎去了。在梦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有的人在梦里还在占卜过去梦到的东西是凶是吉,醒来发现自己是荒唐上加荒唐,可笑中加可笑了。
是不是把我们过去犯错误时的生活也可以说成是梦呢?看来是可以的。
生理的梦与人生的梦它们的区别在于:梦时不知是梦,醒来后知道是梦;而生活是活生生的真实,不是梦。
生理的梦与人生的梦它们的共同之处是:梦中认为真实的,醒来发现是假的;生活中认为是正确的,但被以后的实践证实过去的活法是错误的。
所以,从否定过去的经验这个角度上说:一个人有做梦的梦,有生活的梦。我们不是常常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大喊如梦方醒么?有的人不是在临死时说人生如梦么?
否定梦而肯定现实的人,是常人;
否定自己过去的人,是圣人。
好了,我们看看周围的人们,有时时在警惕自己是否生活在虚假中的智慧者;有只把梦当成虚假而认为生活是真实的笨蛋。大智慧者用脑子思考人生与社会;笨蛋们用嘴大侃自己的梦多么有趣,梦中找了多少老婆。更可笑的是这些笨蛋还总爱侃人生、信仰、理想。拿这话骗骗小姑娘还可以,一旦把自己也骗了进去,那只有等死前大骂人生如梦了。
你以为这些笨蛋都只能是草民吗?错了,官越大越笨,直笨到皇帝那一级。你的老师孔子和你都在做人生大梦,连我也是这样的啊。孔子和我的见解根本不同,为什么却都是梦话呢?这就是吊诡。
吊诡,也就是悖论啊。你说梦是假的,这不是吊诡;可是说生活是假的,这就是吊诡了。因为真实的生活就在我们面前,所以它是真的;但我们真的是活在真实里吗?当我们老了的时候真的认为今天我们的生活是真实的吗?否定的可能会更大一些吧……
算了,既然是悖论,我们今天何必在这里再议论下去呢?也许一万年后遇到一个大圣人能说清这个悖论。也说不定一会就能遇上一个这样的大圣人。谁又知道呢?这就是生活啊。
如果你不想等什么圣人,非要和我辩论,那不管出现什么结果,又有何意义呢?好吧,就算你说人生无梦的观点胜了,我所持的人生如梦的观点败了。可你真的胜了吗?真的人生无梦吗?不否定过去的观点的人,他的一生还叫人生吗?他不是永远活在十几岁里长不大吗?
反过来的道理是一样的,我真的胜了吗?人的一生真的是这么虚无缥缈的吗?我们的爱真的是虚假的吗?我们对国家的忠诚真的是在骗人吗?
如果说我们两人之间有一个人肯定是对的,另一个人是错的,那谁对?谁错?
也许我们俩都是对的?或都是错的?是不是我们都太偏颇了,应该找个人来当裁判?但找谁呢?是找向着你的人呢,还是找向着我的人?不成,这样就太不公平了。
那找一个对人生没观点、没看法的人来,可是这种人有这个能力当裁判吗?
要不就找一个既同意你的观点,又不反对我的观点的人来吧,但这种和事佬敢得罪咱俩而判定谁对谁错吗?我看算了吧,你、我、他谁都不能在悖论里辩出个什么对错来。我看别靠他人,只有靠自己。这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叫言语道断啊。
人世间越是大而深远的人生哲理,就越不能讨论它,更不能让辩论双方拉开阵式,找专家当裁判来炒作它。这样干只能是越弄越空洞、越来越华而不实,误国误民是早晚的事儿。
对于人生的道理,人们只能独自感受它:感受风风雨雨,感受大自然变化的魅力,感受一切真实与虚假的变幻,感受人生的美好……顺其自然,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有这种体悟的人,才能过好他的一生啊。他这叫活明白了,叫享受人生。
怎么才叫顺其自然了呢?
你认为一个事物是好的,那你必须明白有人认为他是不好的。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更不要和那个认为不好的人争个你死我活。为什么呢?因为你和他都在随着自己的本性说话,各自按自己的味道在生活,一切挺自然的。这里没有是非的争辩,只有各自的生活啊,请不要破坏这种自然,请不要破坏各自的生活。同理,如果在你生活里遇到顺利的时候,你必须明白它预示着不顺的因素。所以当逆境来临时,别和自己过不去,整天愁眉苦脸的。小心老婆跑了、儿子走了,自己还得上了癌。
站得高点儿、看得远点儿,不要留恋于过去,不要纠缠于是非中。当你的思想意境达到一个天高地迥、无限广阔的境界时,你发现你已经真真实实地生活在那个时空里了。
你已经顺其自然了。
顺着个什么,不是很被动么?人的主观能动性哪儿去了?
我最后再给你讲个故事吧:白天,人在太阳下就会出现影子。而影子的边缘是很虚的,模模糊糊的,它叫罔两。人一动,影子必然跟着动;影子一动,那罔两肯定也跟着动。本来这是挺自然的事儿,可是一天罔两生气地质问影子:“我说影子大哥,主人走,你就走;主人坐,你也坐。这么跟来跟去的,你不累吗?你是不是太没独立性啦?是不是太奴性而没有气节啦?”
影子说:“罔两老弟,别一张嘴就用奴性啊、气节啊来违反自然规律吧。我之所以能存在,正是因为我牢牢地跟着主人才成为我的。其实谁不在跟着别人呢?我的主人他也必须跟着别的什么东西,才成为人的啊。比如跟着节气种田啊,按年龄娶媳妇啊,难道让咱的主人喝西北风?让他老人家打光棍没后代?就说我吧,难道让我依附在蛇蜕的皮或蝉的翅膀那样透明的东西下面?它们根本挡不住阳光,形成不了影子啊,那我不是没了吗?你这不是害我吗?而且连你自己也受害了啊。
因此,我之所以是影子,你之所以是罔两,正是我跟着主人,你跟着我的缘故啊。可大自然为什么这么安排?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换个方式来安排?我也不知道啊。”
好了,咱们就说到这里吧。
总之,人生的大道理是不可言说的,但变化是肯定的、绝对的。没办法,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很早以前,庄子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着。他那得意劲儿别提了,根本不知道庄子是谁。一会儿,他醒了,浑身上下看了看,哪儿来的蝴蝶啊?还是自己庄子啊。过了很长时间,庄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是庄子做梦变成蝴蝶真实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子真实?反正一个庄子、一个蝴蝶必有一个是真实的,不可能两个都是真实的。
其实庄子那时还没得道,所以整天在死钻牛角尖儿。后来庄子老了,得道了,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了:人生时而是,时而非;时而逆,时而顺;时而佛,时而魔;时而庄子,时而蝴蝶……
所以,变化是事物发展的真实;非认定一端食古不化,那是个什么东西?
[延展思考]
《齐物论》是庄子三十三篇的第二篇。如果说第一篇的《逍遥游》是庄子的理想与志向,那这第二篇就是支持其理想与志向的理论了。
我想,大凡有信仰、有理想的人,恐怕都是先于感性上有个理想的目标,然后再于理性上确立其理论的吧。也就是说先有信仰或理想,再找理论来说明它的唯一性、正确性与伟大性。当然,我说的是某个理想派别或学术门派的创始人,不是门徒。因为门徒得先从诸子百家的文集中学习理论,认为哪家的理论比较好,才投身于哪家门下的,这是先有理论,再有门徒。这和先有开山祖师再有理论是不一样的。
既然庄子的理想是于审美境界里的优游,那他的理论就要为这个目标服务。于是为了这个理想,也须从两个方面进行论述:第一,绝对自由是否可能以及它的作用;第二,这个绝对自由如何在人世间施行。
下面我们就从本篇分章来看一下庄子是如何论证的。
第一部分,庄子通过子綦与子游的对话,把万物分成了三个层次:地籁、人籁、天籁。地籁暗喻着客观的历史,人籁暗喻着社会风气,而天籁就是造成地籁与人籁能够运行的“精”“气”“神”。
每当社会变革时,各色人等望风而动、招降纳叛、设立门派、各自成为一家之言,闹得沸沸扬扬、不亦乐乎。但庄子认为所有观点与学派的产生,全是来自人的精气神。所以,一切争论的动力与来源,都是——精神的绝对自由。当没有人为或社会的束缚时,便产生了精神上的自由;有了精神上的自由,才可能出现这么多学术门派与思想界的大论战。而精神的自由度越高,越是接近绝对的自由,学术思想越丰富,越多彩。庄子就是这么轻松地指出了精神自由产生的时机与其功能。
同时庄子还提出一个连当代人也应该注意的论点:任何一个理论,都处于左右两个极端的谬论之中,它本身也具有正确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而正确与错误是随时间与环境变化而不断转换着(庄子把这比喻成:理论的极端是车轮的轮边;理论的主体是车轮的辐条;所有理论归结、消逝于轮轴处)。如果不看到这一点,肯定会从正确走向荒谬。看来儒家的孔子与道家的庄子也是两个偏向极端的东西了。所以,坚持自己的原则,但又不可固执;时刻警惕自己的论点现在处在何处、将走向何方。是将走向极“左”的错误?还是走向极右的错误?它在何种范围内才对于当前的社会有积极的作用?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呢?因为万物都是阴阳相生相克而组成的。阴阳是一切的根本,在它之前只有混沌,没有上帝。混沌之外仍是混沌……在这里,庄子引进了“无限”这个概念,这不能不说是巨大的进步。庄子把“无限”看成是“绝对”的,所以“绝对自由”也等于是“无限自由”(庄子认为这里就是轮轴了)。同时,无限也是大道的特点之一,虚无、无极、无穷都是无限的别称。因此,大道就两个东西:无限的阴与无限的阳。
于是又引申出一个理论:阴阳平等、万物平等。
第二部分,讲阴阳平等。
阴阳平等,是说我们对阴、对阳都应该一视同仁地看。虽然随着时间、地点不同,会有阴阳的不平衡——只有不平衡才会有社会的变化与前进;但总体上阴阳是平衡的——也只有阴阳平衡,才会造成社会于某阶段或局部产生不平衡。
万物平等的观念,可是说是庄子对大道的尊重。他并没意识到自然界万物都是自然界的主人,他仍认为人才是天地间最有灵气的东西。但出于万物都是从大道生出的,所以一个娘的孩子,理应平等看待。他的平等观是和咱们现在的平等观不相同的。庄子的平等观,不但含有人与人、人与物的平等,更含有美与丑、善与恶、好与坏、阴与阳的平等。这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庄子认为要懂得大道,这种平等观是必须确认的(也就是所有的车辐条都要一样的长,这样才能组成圆的车轮)。
庄子的齐物论,有两个含义:一个是万物平等的含义,一个是万物源于“道一”的含义。而万物平等、阴阳平等这个含义只是一个台阶,庄子是要从这个台阶走上“道一”之路的。而“道一”的概念又是为“道枢”服务的。庄子把大道比喻成一个车轮,而道枢就是车轮的轴——即圆心(所有的车辐条都要汇集到这里,所有的理论都要归结到这里,万物也生于此,消失于此)。
庄子认为孔子的中庸之道,是一个直尺,中庸的点只是直尺的中间,这显然是呆板得很,并且它是静止的、不可能做到的,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总是站在不左不右的中间,实在是累人且不可能。而道家的“圆心”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流动的时间长河中不停地转动着的。车轮不是总在时间的大路上滚动着吗?不是总以这一点、那一点……无限多的点来接触地面的吗?而车轮的车轴不是永远在中间吗?这样一来,道枢就不再是一条直线上的不左不右,而是一个平面上的中心了。
可以说庄子比孔子进步之处在于强调了流动性。
这是老子“道在通流”的发展。
在讲平常心即道的一节中,有一句很关键的话:“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这句话的意思是:“明了道枢这个原理后,并不是把它当作理论供起来,而是要把它应用到世俗的生活之中,这叫明道。”庄子是说:儒家的中庸只是理论上的事情,万事你都不可能站在不左不右、不前不后的一个位置上,这在实际生活中实在难办。而道枢则却可以运用于生活中。
怎么把道枢的理论运用于生活之中呢?这个问题庄子没明讲。
其实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计较现在是善这一点接地,还是恶这一点接地。善恶是非,总要轮番出来,前后左右,总有大头朝上和大头朝下的时候,这才叫社会进步;性善性恶,人皆有之,喜怒哀乐,谁也躲不过,这才叫人性。事物左时,你不要怕,马上它就要右了;事物右时,你不要急,马上它就要左了。时运顺了,你就春风得意;时运不济,你则蓬累而行。这是老子在《道德经》中讲过的圣人处事之法,庄子在此运用得得心应手。
从大的尺度上看,事物是一直向前发展的;从具体事件上看,有的事情办得靠左,有的事情办得靠右……左左右右,就是直走。我们人不也是分左右脚一左一右地在走吗?两脚一齐向前蹦,那不是僵尸吗?
至此,庄子走出了这样一条论证的路:宇宙是无限大的——这个无限大含有无限大的阴与无限大的阳——阴阳的无限说明两者的平等(等量与作用相等、性质相等)——阴阳源于“道一”,道一就是一个车轮子——阴阳善恶是车辐条,而道枢是车轮的轴——当车轮行于生活之路时,我们不要只看到阴阳分别在上或在下、在前或在后。因为车轮是转动着的,这个前后上下的位置是不停地转换的,而不动的只是圆心。圆心总是与地面保持着半径的距离,与地面平行前进的——于是,大道的真谛在于:一是阴阳不停地前后上下换位;二是圆心的直线前进。
至此,庄子完成了他“道枢(圆心)通天”的理论。通天之处的道枢,也就是可以优游的精神的绝对自由了。在那里各种理论、各种事物全复杂到无穷多、无限大,反而变为了零。所以,生活中具体的善恶、美丑都是暂时的,人们不必人为地加以干涉。因为它们总在转换,形同车辐条与轮边。
随后,庄子又为我们引出了“相对主义”。这“相对主义”是评论家们给起的名字。我不喜欢这名字,但“相对论”这个词又让爱因斯坦占了,所以只好将就着用它吧。
相对主义,说的是万物由阴阳组成,有阴才有阳,有阳才有阴;无阴即无阳,无阳即无阴。推而广之:有大才对比出小;有长才对比出短;有美才对比出丑;有善才对比出恶……一切都是在相对比较下才成立的。相对主义从现在的眼光看实在是不怎么先进,但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却是极先进的一个哲学概念,它已经含有了朴素的辩证关系。
庄子的相对主义大意是:一切没有绝对的东西。一切都是平等而有用的(车辐条都是两两相对的,都一般长,都不可少)。
引进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这个概念,庄子的用意是:不要为阴阳大小着急,一切都由老天爷安排好了。地球诞生50亿年了,最起码有49亿年没让圣人、领袖、伟人操心,没有一个上帝在安排是让仁义长久些或是丑陋短暂些。一切该来的就来了,该走的就走了……一切不都挺好的吗?
庄子的相对主义在哲学上是个很大的进步。
——相对论阐释时间——这是哲学有了相对真理,否认绝对真理。
——层次论阐释空间——这使哲学有了不同层次的真理,否认一元论,欢迎多元论。
因为常人的真理观总是绝对的,尤其是僻居一隅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普适的、绝对的。只有人们的视野接触到相当大的范围后,才能逐渐接受相对的看法。
——庄子以相对主义反对维护封建宗法的儒、墨独断论。
——庄子否定了认识本身可以检验认识的可靠性、正确性。
……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一切都是相对的,那绝对的东西是什么呢?
庄子认为绝对就是虚无。大道虚无、精神虚无,所以大道是绝对的、精神自由是绝对的。没有相对正确的大道,只有绝对正确的大道;没有相对自由的精神,只有绝对自由的精神,或是受压抑而绝对不自由的精神。
至此,终于到了正题——优游是绝对的,是高于一切相对事物的。
说点儿题外话:
庄子思想的精华产生了禅,庄、禅的思想基本上不是社会政治哲学,它们属于尊重人格的心灵哲学,它给人们消极虚无、被动忧郁以安慰的作用。
——庄、禅不是社会科学,更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人文科学。
——人文科学,必含有进与退的鼓励与安慰。
“既来之,则安之”,识事、识势,知度、休闲,本无可非议。
庄、禅最终合流于儒,奠定了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基础。庄子思想精华的内涵不是悲观主义,而是乐观旷达;禅宗的本质则是反宗教仪轨的豁达。
庄子认识到每一种行动、每一个愿望都可能走向反面,于是产生了强烈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书归正传。
第三部分,讲了一个道理:不要用统一标准扼杀万物的灵性。这是对精神的绝对自由的保障。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不要用统一认识来扼杀个性和独立思考。思想统治有很多方法,比如:文字狱、焚书坑儒、引蛇出洞、阳谋……但庄子认为最为可怕和最为隐蔽的,是统一标准。当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全面地用一个统一而理性的标准来界定时,精神自由已经被扼杀,思想繁荣已经不存在,万木开始肃杀。
人的思想是独立的,人的情感是独立的,所以艺术与优游肯定也是独立的。
全文的最后部分,讲的是——万法归一、一归大道,大道即顺其自然。也就是不要人为地定下好坏善恶,一切要顺其自然,这样就可以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而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就是让思维畅游于无何有之乡。精神与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相结合,是合大道的,是合宇宙真理的。
总览《齐物论》全篇,我们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了:庄子以顺其自然为做人的标准,极力宣扬精神的绝对自由。他认为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世间的一切原本就不必用心,把心省下来吧。省下来干什么呢?去由鲲变为鹏,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做一个精神自由的人吧。
掌握一种方法,要比学会一种知识更为重要;懂得解放思想,要比学会一个现成的理论更为重要。庄子一生追求的就是这个——掌握解放思想的方法。
庄子以万物由一所生,论证了万物自然平等、阴阳自然平衡;所以人的观念就应该站在道枢的立场上,超越出分别、超越出相对,从而让精神走入无牵挂的绝对自由。这种论证方法有点儿天真,也极不严谨。但这不是自然科学的论证,不是如今水平的论证。
我只想说:历史与社会,可以轻易地磨灭一个人的身体、毁灭一个人的前程……但,怎么可以灭掉他心中的一泓清水呢?
随便啰唆几句:一分为二是自然科学的法宝,而一分为三是人文科学的定律。不信你可以试试:人有左中右、性有善恶中、情有浓淡无、味有甘淡苦、色有黑白灰……
一分为三是让我们不要走极端。在对待人的问题上,不能非好即坏,非坏即好;不是阶级兄弟,就是阶级敌人……
一切要留有余地。
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也是人类文明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