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规模缩放与复杂性:涌现、自组织和系统韧性
在以上简短的几页内容中,我已经数次使用“复杂性”一词,而且还满不在乎地把系统形容为“复杂的”,似乎这一名称既为人所熟知又定义明确。但事实上,二者皆非如此,我想在此稍微兜个圈子,讨论一下这个“使用过度”的概念,因为我即将谈到的几乎所有系统都被认为是“复杂的”。
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随意使用这个词语或未经定义便使用其衍生词的人。在过去的25年中,复杂适应系统、复杂性科学、涌现行为、自组织、系统韧性、适应性非线性动力学等术语不仅开始遍布科学文献,而且也出现在商业和企业世界及大众媒体中。
为做好铺垫,我想引用两位杰出思想家的话,其中一位是科学家,另一位则是律师。第一位便是著名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他在千禧年之交接受采访时曾被问到以下问题:
有人说20世纪是物理学的世纪,而我们现在正在进入生物学的世纪。您对此有何看法?
他的回应是:
我认为,下一个世纪将是“复杂性”的世纪。
我发自内心地同意他的观点。正如我希望我已经阐释清楚的那样,我们亟须一门复杂适应系统的科学,来解决我们所面临的一系列极具挑战性的社会问题。
第二位是美国最高法院著名大法官波特·斯图尔特(Potter Stewart)。在1964年一次标志性判决的过程中,他在讨论淫秽作品与言论自由的关系时发表了如下著名论断:
我不打算进一步定义什么是“硬核色情”,而且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就能认出它来。
只需把“硬核色情”替换成“复杂性”,就变成了我们许多人将要说的话:我们或许无法定义它,但当我们看到它的时候,我们就能认出它来!
然而,不幸的是,虽然“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就能认出它来”对美国最高法院来说或许已经足够,但对科学而言还不够好。科学的进步来自对研究对象及所援引概念的简洁和准确把握。我们通常要求它们准确、明晰,并且在操作上可测量。尽管动量、能量、温度都是典型的物理学已经精确定义的量,但在日常用语中它们还经常被通俗或比喻性地引用。然而,我们仍然有大量真正宏大概念的精确定义会引发激烈的讨论,包括生命、创新、意识、爱、可持续发展、城市及复杂性。因此,与其给出一个关于复杂性的科学定义,还不如保持中立态度,我更愿意描述在我看来属于典型复杂系统的一些基本特征。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在看到它的时候认出它来,并将它与那些被我们描述为“简单的”或“只是”非常混乱但不一定复杂的系统区分开来。这个讨论不可能是全面的,它的目的在于帮助我们澄清一些更加重要的特征,即当我们把一个系统称作复杂系统时,我们指的是什么。
一个典型的复杂系统是由无数个个体成分或因子组成的,它们聚集在一起会呈现出集体特性,这种集体特性通常不会体现在个体的特性中,也无法轻易地从个体的特性中预测。例如,你远远不是组成你肌体的细胞的集合体那么简单;同样,你的细胞也远远不是组成它们的分子的集合体那么简单。你所认为的你自己(你的意识、你的个性、你的性格)是你大脑中的神经元和突触多次发生相互作用的集合表现。它们会和你肌体内的其他细胞持续不断地相互作用,而这些细胞则是心脏或肝脏等半自主性器官的组成部分。此外,所有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持续不断地与外界环境相互作用着。有些自我矛盾的是,这些组成你肌体的约100万亿个细胞都不具备你所认为的自己身上的特性,它们也没有意识,不知道自己是属于你的一部分。可以说,每个细胞都有其自身特性,遵循其自身的行为和相互作用的规则,如此一来,它们近乎奇迹般地与其他细胞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你”。尽管涵盖了巨大的范围,但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它们都在你的体内运行着,从微观分子层面到宏观规模层面,与你至多100年的日常生活相辅相成。你便是一个卓越的复杂系统。
同样,一座城市不仅仅是所有建筑、道路和人的集合体,一家公司远远不是其雇员和产品的集合体,一个生态系统也远大于居住在其中的植物和动物的总和。一座城市或一家公司的经济产出、繁荣、创意和文化都根植于其居民、基础设施、环境的多重反馈机制的非线性特质。
我们都熟悉的一个绝佳例子便是蚁群。在数日内,它们一次搬运一个颗粒,从无到有地建起了自己的城市。这些令人惊叹的大厦是由隧道和房间的多层网络、通风系统、食物储存及孵化单元构成的,并且由复杂的交通路线提供供给。这些建筑的效率、灵活性、功能性堪与人类最好的工程师、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的设计与建造相比,这将会让它们赢得大奖。然而,蚁群中并不存在任何聪明绝顶的(甚至平庸的)小蚂蚁工程师、建筑师或城市规划师,从来就没有过。没有人指挥这一切。
蚁群的建筑事先没有筹划,没有得到任何个体观念、集体讨论或磋商的帮助,也没有蓝图或总体规划,只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黑暗中无意识地工作,将数以百万计的沙土颗粒搬来,创造了令人惊叹的建筑结构。这一功绩的取得是每只个体蚂蚁都遵守受化学诱因和其他信号调节的几项简单规则而产生的结果,带来了非常连贯的集体结晶。看上去,它们好像是被编程并按照庞大的计算机算法来执行微观行动的。
谈到算法,人类对蚁群的这一过程进行了计算机模拟,并成功地得出了结论,不同个体对异常简单规则的不断重复便可产生复杂的行为。这一模拟使人们确信,令人困惑不解的动力和高度复杂系统的组织均源自非常简单的规则,而这些规则支配不同个体组成部分的相互作用。这一发现大约是在30年前做出的,因为那时计算机已经强大到足以执行如此大规模的运算。现在,这些运算在你的笔记本电脑上便可以轻松完成。这些计算机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为如下观点提供了强大的支撑:我们在许多系统中看到的“复杂”的背后或许真的蕴藏着“简单”,它们因此或许可以被科学地分析。如此一来,这便存在发展出严肃的定量复杂性科学概念的可能性,我们稍后会谈到这一点。
总的来说,复杂系统的普遍特点是整体大于其组成部分的简单线性总和,而且整体通常也与其组成部分存在极大的不同。在许多情况下,整体似乎会自行发展,几乎与其组成个体的特性相分离。此外,即便知道组成个体(无论是细胞、蚂蚁还是人)之间如何相互作用,我们也不太可能预测出它们所组成的整体的系统行为。这一整体的系统行为被称作“涌现行为”,即一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特性与它的组成个体简单相加所表现出来的特性存在很大不同。这是经济、金融市场、城市社区、公司和生物体很容易被识别出来的性质。
我们从这些研究中获得的重要结论是,许多系统并没有中央控制。例如,在蚁群中,任何一只蚂蚁对它正在参与建设的宏大事业都毫无概念。一些蚁种甚至将自己的身躯当作建筑砖块,用以建设复杂的建筑结构。行军蚁和火蚁会自己集结成桥梁和筏子,以在觅食远征的过程中跨越水路,克服障碍。这些都是自组织的例子。这便是一种涌现行为,构成要素聚集起来组成全新的整体,就像读书俱乐部、政治集会等人类社会组织的构成一样;或者你的器官,它们可以被看作各自组成细胞的自组织;或者一座城市,它是居住在该城市中的居民自组织的表现形式。
与涌现、自组织概念密切相关的是诸多复杂系统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具有根据不断变化的外部条件不断适应和进化的能力。这一复杂适应系统的典型例子便是呈现出从细胞到城市等所有不同表现形式的生命。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科学地阐释并帮助人们了解了生物体和生态系统如何根据不断变化的环境进化和适应的过程。
对复杂系统的研究教导我们,要警惕幼稚地将系统拆分为相互独立的组成部分。此外,系统一个组成部分的小小不安或许会给其他组成部分带来重大的影响。系统容易突然且难以预料地发生改变,市场崩溃就是一个经典例子。一个或多个趋势能够强化正反馈回路中的其他趋势,直至局面迅速失控,并跨过临界点,使得行为发生极端变化。这一点在2008年给社会和商业带来毁灭性潜在后果的全球金融市场崩溃中得到了体现,小范围内的美国本土抵押贷款行业出现的错误动态行为导致了市场的崩溃。
科学家直到30年前左右才开始认真研究如何理解复杂适应系统这一挑战,并寻找新途径来克服这一挑战。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便是出现了综合性、系统性、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涵盖了来自生物学、经济学、物理学、计算机科学、工程学、社会经济学等广泛科学领域的技巧和概念。这些科学研究得出的一条重要经验是,尽管通常不太可能针对此类系统做出详细预测,但有时可能会得出对该系统重要特点的粗粒度描述。例如,尽管我们永远无法精确地预测一个人的死亡时间,但我们应该能够预测出人类的寿命大约为100岁。利用这样一个量化视角来应对地球的可持续发展和长期生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本身便承认了当前的研究方法中经常被忽视的事物之间的相关性和相互依赖性。
按规模缩放从小到大的增长通常伴随着从简单向复杂的进化过程,同时也能保持系统的基本要素或基石不发生变化或被保存下来。这在工程、经济、公司、城市、生物体及或许最为引人注目的进化过程中十分常见。例如,与小城镇中的普通家庭住宅相比,大城市中的摩天大楼是更加复杂的物体,但不管建筑的规模大小,包括力学问题、能量和信息分配、电源插座的大小、水龙头、电话、笔记本电脑、门等在内的建设和设计的基本原则都几乎相同。建筑的基本组成部分并不会因从普通住宅到帝国大厦的规模变化而发生大的变化,所有建筑都有这些组成部分。相似的是,生物体在进化过程中有了各种不同的体形和形态,这反映了不断增长的复杂性,但细胞、线粒体、毛细血管,甚至树叶都并不会随着体形及其内在的系统复杂性的变化而发生明显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