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铁道之夜
一
午后的课
“各位同学,有人说这片模糊的白色地带,像是一条河流;也有人说它像牛奶淌过后的痕迹。那么,你们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吗?”一张黑色的大星空图挂在黑板上,老师指着图中那道由上至下一片朦胧的东西,向同学们提问。
康帕瑞拉[3]第一个举手,接着,另外四五个同学也纷纷举手。乔凡尼[4]也怯怯地将手举了起来,但立刻又放下了。是的,他记得曾在某本杂志上读过那些关于星星的文章,可最近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上课时打盹儿,迷迷糊糊的既没有时间好好温书,也没有什么书可看。所以越来越多的知识他感到不懂。
但老师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
“乔凡尼同学,你知道那是什么,是吧?”
乔凡尼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但起立后才发觉,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坐在前排的查内力扭过头,盯着乔凡尼“扑哧”一笑。乔凡尼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老师又问道:“如果我们用高倍天文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可以看到银河是由什么组成的呢?”
乔凡尼虽然在心中反复想着,应该是星星吧!但却没有足够的自信开口说出答案。
老师见他不回答,有点尴尬,便将目光转向康帕瑞拉,说:“康帕瑞拉同学,你来回答。”
原本第一个举手的康帕瑞拉,现在却变得扭扭捏捏,慢吞吞站起来,同样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沉默着。
老师颇感意外,盯着康帕瑞拉好一阵,说了声:“好吧。”迅速转向黑板,指着星空图说,“用高倍天文望远镜观察这道白色朦胧的银河,可以看到无数发光的颗粒,也就是星星。对不对,乔凡尼同学?”
羞红脸的乔凡尼点了点头,眼眶中不知何时已噙满泪水。是的,我心里早知道答案,康帕瑞拉当然也知道。康帕瑞拉的父亲是位博士,在他家里,我和康帕瑞拉一起看过那本杂志,上面就是这么写的。看完杂志后,康帕瑞拉又特意从父亲的书房里,找出一本相当厚的书,翻到关于银河的那部分。我们还出神地望着黑黝黝的页面上那满是星光的美丽图片,欣赏了好久好久呢!康帕瑞拉没有理由会忘记这些事的!那么他并非真的不会回答,而是因为他知道我早晨和下午都要干活,又苦又累,在学校时也没精神和大家一起玩,甚至都很少跟他讲话。所以他在同情我,故意装作回答不出来。
想到这里,乔凡尼心中既感动又酸楚,觉得自己和康帕瑞拉都可怜得很。
老师接着讲道:
“所以,如果我们假设银河是一条真正的河流,那么这一颗颗的小星星,就可以想象成是河底的砂砾或石子。如果再假想它是一条巨大的牛奶河,那就更接近银河了。换而言之,这些星星便好比是漂浮在牛奶中的细小脂肪球。那么,这条大河的河水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是类似‘水’的物质吗?不,处于银河群星之间的,是真空。真空以一定的速度来传送光线,太阳、地球都飘浮其间。也就是说,我们都栖居于银河的河水中。要是从银河的河水中向四面望去,会发现在银河底部越是深远的地方,聚集的群星越多,就像水越深看起来越蓝一样。因此银河看起来才会白茫茫一片。同学们,请看这个模型。”
老师用教鞭指向一个装有很多发光细沙的大型双面凸透镜,继续说道:
“银河的形状和这个模型差不多,这里面每一粒发光的细沙,都可以想象成和太阳一样可以自身发光的星体。我们的太阳大致在中央这儿,地球就在太阳旁边。如果大家在晚上时,站在中央这个位置,观察凸透镜中的世界,会发现这面的镜片比较薄,只能看见稀疏的点点星光;而这边和这边的镜片因为比较厚,所以能看到许多发光的沙粒,也就是星球。离地球远的地方,望过去就模糊成一片晕白。这就是我们今天教的关于银河的知识。而关于这个凸透镜究竟多大,以及其中无数星星的故事,就留到下节科学课再讲解。另外,今晚是银河节,同学们记得到野外仔细观察一下天空。好了,下课。请大家收好书和笔记本。”
教室里此起彼落地响起了开合书桌盖以及收拾书本的声音。随后,同学们全体起立,向老师行完礼,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
二
印刷厂
乔凡尼刚步出校门,就见七八位同班同学聚在操场一角的樱花树下,围着康帕瑞拉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看上去是在商量去哪里弄王瓜,做成青色灯笼在银河节的河里漂放。
乔凡尼朝他们用力挥了挥手,疾步离开了学校。大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为迎接今晚的银河节而忙碌着。他们或是在门前悬挂紫杉叶球,或是将盏盏彩灯装点在柏树上,热闹极了。
乔凡尼并未直接回家,他转了三个路口,走进一家大印刷厂。他朝坐在入口处桌台后面,穿着宽松白衬衫的一个胖男子行了一礼,脱鞋踏进屋中,向上走去,来到最里头的房间前,拉开了房门。此时虽是白昼,房间里却开着电灯。一台台转轮印刷机正吧嗒吧嗒地飞转着。一批缠着头巾、戴着伞状遮光镜的工人,口中时而念念有声,时而数着铅字,各自努力工作着。
乔凡尼走到由门口数起的第三张高台前,向高台后的人行了一礼。那人便转身在工作架上翻找了一阵,翻出一张纸来,递给乔凡尼,说:“这些是你今天的工作量,没问题吧?”
乔凡尼点点头,从那人的高台脚下,拖出一个扁小的盒子,走到对面铅字墙的墙角,蹲下身子。这里灯光较亮,他用镊子夹起一个个粟米粒大小的铅字,放入小盒中。
一个系着蓝色工装裙的工人经过乔凡尼身后,开玩笑说:“哟,小放大镜君,你早!”一旁的四五个工友听了,不出声也不望这边一眼,只是淡淡一笑。
乔凡尼时不时地揉揉眼,继续麻利地挑拣铅字。
时钟响过六点,乔凡尼把挑拣出来的满满一盒铅字,认真地与手中那张纸又核对了一遍,这才捧着盒子来到先前那张高台前。台后的人默默地接过盒子,轻轻地点点头。
乔凡尼又朝他行了一礼,打开房门,走到印刷厂入口的桌台前。桌台后面那个穿着宽松白衬衫的胖男子,同样默默地把一枚小银币递给乔凡尼。乔凡尼开心地笑了,深鞠一躬,利落地从桌台下拿起寄存的书包,快步跑到大街上。他一面愉快地吹着口哨,一面进入面包店,买了一条面包和一袋方糖,然后飞奔向家。
三
家
乔凡尼一口气跑进位于后街小巷的一间简陋小屋,这就是他的家。三个并排的入口处,最左边的门前放着一只种满紫色卷心菜和芦笋的破木箱。两扇小窗终日都垂挂着遮阳的窗帘。
“妈妈,我回来了。您身子好些了吗?”乔凡尼边脱鞋边问母亲。
“哦,乔凡尼回来了啊!干活很辛苦吧?今天天气凉爽,我感觉还不错。”
乔凡尼由玄关跨进屋里,见母亲躺在里屋床上,身上盖着白被单,正在休息。
他上前将窗户打开。
“妈妈,我今天买了方糖,给您加到牛奶里喝。”
“啊,你先吃吧,我暂时不饿。”
“妈妈,姐姐是几点回去的?”
“三点左右。她帮我把家务都做完了。”
“您的牛奶送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
“我立刻帮您去取。”
“不急,不急,你先吃饭吧。你姐姐用西红柿煮了道菜,就摆在那边。”
“那我就先吃啦。”
乔凡尼从窗户旁边端过装有西红柿菜肴的盘子,配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妈妈,我猜爸爸不久就会回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可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因为今早的报纸报道,今年北方捕鱼收获特别多。”
“可是,也许你爸爸并没有出海捕鱼。”
“一定是捕鱼去了。爸爸绝不可能做那种会被关进监狱的坏事。他上回捐给学校的大蟹壳、驯鹿角,直到现在还陈列在标本室里。老师给六年级上课时,还轮番拿去教学用。去年的修学旅行……[5]”
“你爸爸还答应下回送一件海獭皮的外套给你呢。”
“唉,同学们一见到我,老是故意提起这件事,都在笑话我。”
“他们讲难听的话了?”
“嗯。只有康帕瑞拉从来不讲我的坏话。而且每次大家嘲笑我时,他都十分难过。”
“他爸爸和你爸爸的关系,就和你们现在一样,是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
“哦!难怪爸爸以前常带我去康帕瑞拉家做客。想起那时候就开心。每当放学后,我就跑到康帕瑞拉家玩。他家里有一列玩具火车,用酒精做动力,将七节铁轨连接起来,就能围成一个环形铁道。此外电线杆、信号灯等一应俱全。信号灯只有在火车通过时,才会亮绿灯。有一回我们把酒精用光了,就改用煤油代替,结果把油罐都熏黑了。”
“是吗?”
“现在每天早上送报时,我也会路过康帕瑞拉家,但整栋屋都悄无人声。”
“那是因为时间太早,他们一家都尚未起床。”
“不过他们家有条看门犬叫‘查伟尔’,尾巴的样子和扫把差不多,每次我去那儿,都低呜着跟在我身后,一路跟到街角转弯处,有时甚至跟得更远。今晚大家都去河边漂放王瓜做的灯笼,那狗肯定也会跟去。”
“是啊,银河节就在今晚!”
“嗯,我取牛奶时,顺道过去瞧瞧热闹。”
“去玩可以,但绝不准下河!”
“我知道。我就站在岸边看看,大概一个钟头就回家。”
“也不用这么赶,可以多玩一段时间。只要康帕瑞拉和你一块儿,我就不必担心啦。”
“我保证同他在一起。妈妈,帮您关上窗户,可以吗?”
“也好,就关上吧。起风了,天气变凉了。”
乔凡尼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又收拾好菜盘和面包袋,然后麻利地穿好鞋子,说:“过一个半钟头我就回来。”然后从昏暗的门口离开了家。
四
半人马座节之夜
乔凡尼噘着嘴唇,仿佛在落寞地吹着口哨,孤单地走下两旁栽满柏树、黑影幢幢的坡道。
坡道下矗立着一盏高大的路灯,幽幽地发出银辉色的光亮。乔凡尼迈着大步走向路灯,模糊的影子像妖怪一样在乔凡尼身后拉成一条长线,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晰,时而举手,时而抬脚,像和乔凡尼捉迷藏似的,绕到了他的旁边。
“我是轰隆隆的火车头,前面就要下坡了,要快速前进喽。我现在要超过前方的路灯了。快看,我的影子像圆规,将会绕一圈,然后跑到前面去。”
乔凡尼一边幻想着,一边大踏步走过路灯。白天课堂上的那个查内力,身穿崭新的竖领上衣,忽然从路灯照不到的另一头的小巷里窜出来,唰的与乔凡尼擦肩而过。
“查内力,你是不是赶着去河边漂放王瓜灯笼?”
乔凡尼话音未落,查内力就冷冰冰地从他身后说了句:
“乔凡尼,你爸爸要送你的海獭皮外套呢?”
乔凡尼的心猛地揪紧了,只觉得耳畔都是嗡嗡的轰鸣声。
“你什么意思?查内力!”乔凡尼大声怒吼。但查内力已经跑入对面一栋柏树环绕的大屋中。
“我从来没做什么坏事,可查内力为什么总对我那么不客气呢?看他那模样,跑起来简直就像只老鼠,竟然还整天嘲笑我!他真是个大笨蛋!”
乔凡尼不停地在脑中想着各种事,同时脚步匆匆,穿过被美丽的彩灯和树枝装点得璀璨动人的大街。钟表店的橱窗里,霓虹灯明亮耀眼,每隔一秒,猫头鹰座钟那用红宝石做的眼珠便骨碌碌转动一下;一座海蓝色的厚玻璃圆盘上,镶嵌着各种颜色的美丽宝石,宝石盘如行星般缓缓转动。对面那侧,有一只铜制的半人马,正慢慢地转到这一边来。宝石转盘的正中,有一张圆形黑底的星座一览图,在碧绿的芦笋叶衬托下,显得异常吸引人。
乔凡尼登时忘记了心事,呆呆地凝视着星座一览图。
比起白天在课堂上见到的星图,眼前这张星座一览图小很多,但如果按当天的日期和时刻旋转好转盘,椭圆形的玻璃盘中便会出现当晚的星空。在正中间,白茫茫的银河由上至下呈现朦胧的带状。带子的下方看上去像是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腾腾地冒着蒸气。
玻璃转盘的后面,立着一部用三脚架支起的小型望远镜,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最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极大的星座图,图中将天空的各个星座,绘成了奇形异状的怪兽,以及蛇、鱼、水瓶等模样。乔凡尼久久地站着、望着,心想天上真的有可怕的天蝎、英勇的射手吗?啊,我真想去天上四处逛逛!
陡然间,乔凡尼想起妈妈的牛奶还没取,于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钟表店。
虽然肩头因上衣窄小而被束缚得不舒服,但乔凡尼仍然精神十足地甩动手臂,昂然穿过街道。
清冷的空气如水般漫溢在街面和店铺,街灯掩映于翠绿的冷杉和橡树树枝中。六株法国梧桐树矗立在电力公司楼前,枝丫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小彩灯,那景象令人一见之下,恍然以为是到了人鱼之都。孩子们穿着刚从衣柜里取出,还带着折痕的新衣裳,吹着《星星圆舞曲》的口哨,边奔跑边高喊:“半人马座啊,快降雾水吧!”另有一些孩子燃放着蓝色的烟花,快活地嬉耍着。只有乔凡尼耷拉着脑袋,对种种喧闹视若无睹,在脑中思考着与欢乐氛围全不相干的事,并加快脚步,赶往牛奶站。
过不多久,乔凡尼终于来到郊区。成片的高大白杨树在辽阔的星空下挺立着。他跨进牧场牛奶站漆黑的大门,走到充满乳牛气味的昏暗厨房,摘下帽子,喊道:“晚安。”
屋中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人在。
“晚安,有人吗?”乔凡尼笔直站立,再次喊道。过了一会儿,有个看上去身子骨不是很好的老奶奶,颤颤悠悠地走出来,问乔凡尼来这里干啥。
“哦,因为今天的牛奶一直不见送来,所以我特地跑来取牛奶。”乔凡尼担心老奶奶耳背,大声地说。
“现在能拿主意的人一个都不在,我不清楚送奶的事,不然你明天再来吧。”老奶奶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皮,一面低头瞧着乔凡尼。
“我妈妈生病了,今晚不能没有牛奶。”
“这样啊!那请你过会儿再来吧。”老奶奶摆出一副就要扭头进屋的样子。
“只好如此了,谢谢。”乔凡尼行了一礼,离开厨房。
他走到街道的十字路口,正打算转弯时,看到对面桥头的杂货店门前,隐隐约约出现了六七个穿着白色校服的学生的身影。这些小学生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大声笑着,每人手里都有一盏王瓜做成的灯笼,结伴向这边走来。乔凡尼对他们的谈笑声和口哨声全不陌生,因为他和他们是同班同学。
乔凡尼原本打算转身回避他们,但一转念,反而昂首挺胸,大步向同学们迎去。
“你们是去河边放灯吗?”乔凡尼的嘴唇动了动,打算这样问。但喉咙仿佛被哽住了,硬是开不了口。
“乔凡尼,你爸爸送你的海獭皮外套呢?”之前碰到过的查内力,又令人厌烦地怪叫起来。
“乔凡尼,海獭皮外套呢?”其他人也异口同声地起哄。
乔凡尼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只想尽快从同学们身旁逃开。他发现康帕瑞拉也在这群人当中。康帕瑞拉微微一笑,显得有些过意不去,略带歉意地望着乔凡尼,仿佛是在请他原谅。
乔凡尼却尽量避开他的目光。等到康帕瑞拉修长的身影远离自己,同时大家又各自吹起口哨时,乔凡尼才在街角的转弯处,回头张望。恰巧查内力也转过头向这边望来。而康帕瑞拉也跟着同学们吹着嘹亮的口哨,阔步向前方朦胧可见的大桥走去。霎时,乔凡尼感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凄寂,不由自主飞奔起来。一群年龄更小的孩子正在路旁“哇啦哇啦”地蹦蹦跳跳,见乔凡尼奔跑的样子挺可笑的,便望着他大笑。
片刻后,乔凡尼飞奔上了黑色的小山丘。
五
气象轮柱
牧场的后方是一片坡势平缓的山丘。丘顶漆黑且平坦,在北方大熊星的映照下,显得比平时低矮,似乎与天空近在咫尺。
乔凡尼在露珠打湿的森林小道上,疾步向山丘爬去。小道掩映在漆黑一片的野草和形状各异的灌木丛中,就像一条被点点星辉所照亮的白线。萤火虫在草丛里发出微光,部分草叶被映成了透明的葱绿色。乔凡尼心想,这些草叶和同学们手中提的王瓜灯笼,还真有点相似呢。
穿过长满松树和橡树的翳黑森林,眼前登时豁然开朗,天空无垠广阔。乔凡尼仰望苍穹,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山顶上的气象轮柱也清晰可见。四周钟花和野菊花繁茂盛放,散发出如梦幻般的芬芳。一只小鸟啾啾鸣叫着,掠过山丘。
乔凡尼来到山顶的气象轮柱下,浑身大汗淋漓地躺倒在湿冷的草地上。
小镇的灯火点缀在暗夜中,仿佛海底的龙宫般,璀璨动人。孩子们的唱歌声、吹口哨声、隐隐约约的喊叫声,夹在风中传来。风在远方低鸣,山丘上的野草随风摇曳。乔凡尼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变得既冷又硬。
乔凡尼向山下望去,黑色的原野由小镇尽头向远处延伸,仿佛绵延无尽。
“轰隆轰隆。”火车声自原野传来,远方的火车看上去小得很,乔凡尼想象着一排排红色的车窗里,有许许多多旅客,有的在削苹果皮,有的正谈笑风生,各自做着不同的事……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感再度涌上心头,便急忙抬头,将目光转向了天空。
啊,据说天上那条白色的光带,是由无数星星组成的。
可是,不管怎样仔细凝望,总感觉那条星带,不像上课时老师说的那么空荡荡、冷冰冰。相反,乔凡尼甚至觉得,越认真看,天上越像有一片小森林,或是有一片牧场的旷野。随后,乔凡尼又看见蓝色的织女星,眨着三四个星眼,不停地闪烁着,并且时不时地伸缩着双脚,越伸越长,渐渐变成了草菇的形状。看着看着,就连山脚下的小镇,也让他产生了疑惑:那到底是朦胧的星云呢,还是一团缥缈的烟雾?
六
银河车站
这时,乔凡尼觉得身后的气象轮柱渐渐地幻化成一座三角路标,似萤火虫般闪烁着,时明时暗。三角路标的轮廓逐渐清晰,像新冶炼出的钢板,岿然矗立在铁青色夜空下的原野中。
弄不清从何处发出的神秘之声,远远传来:“银河车站,银河车站!”乔凡尼的眼前突然变得极为明亮,好似数以亿计的萤鱿[6]发出的光亮,瞬间变作化石,镶嵌在天空;又像被钻石商人藏起来待价而沽的宝石,突然遭人一把撒在空中一样。明晃晃的亮光闪得乔凡尼直揉双眼。
待他醒过神来,发现竟已身在先前望见的那列“轰隆轰隆”的小火车上,正目视着窗外。这是一列亮着橘色灯光的夜行轻便列车,“咣当咣当”地向前疾驶着。车厢里用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上,全都空无一人。只有对面漆着灰色涂料的墙上,有两个闪亮的黄铜挂衣钩。
乔凡尼注意到自己的前座上,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穿着被淋湿的黑色上衣,正探头瞧向窗外。乔凡尼盯着男孩的肩膀,觉得他的背影挺眼熟的,便想弄清男孩究竟是谁。当他想从座位上探出头时,男孩却忽然把脑袋缩回了车里,扭头望向乔凡尼。
那男孩竟是康帕瑞拉。
乔凡尼正想开口问:“你上车很久了吗?”康帕瑞拉却抢先说道:“可惜,大家虽然拼命追,但还是没赶上这趟列车。查内力跑在最前头,仍然追不上。”
乔凡尼心想,我和你可是约好要一起出来玩的,于是问道:“那不然等一等他们?”
康帕瑞拉答道:“那倒不必了。查内力的爸爸已经接他回家了。”
康帕瑞拉说完,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哪里不舒服。乔凡尼也仿佛丢了东西似的,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一言不发。
少顷,康帕瑞拉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致,又来了精神,愉快地说:
“啊,糟糕,我忘记带水壶了,写生本也忘带了。不过没关系,天鹅站就在前方。我对天鹅十分着迷,即使它们飞到远处的河边,我也一定要努力欣赏到。”
他边说边旋转一块圆盘地图,在上面查看着。地图中有一条铁道线,沿着白茫茫的银河左岸,向正南方绵延伸展。地图望上去奇妙无比,盘面墨黑如暗夜,蓝色、橙色、绿色的点点亮光分布其上,标示出车站、三角路标、泉水、森林的位置,就像宝石镶嵌在夜空,缤纷美丽。
乔凡尼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地图,但忘了具体在哪里见过。
“你在哪儿买到的这张地图?是黑曜石做的吗?”乔凡尼问道。
“是在银河车站的站台上索取的。你没向工作人员要吗?”
“哦?先前的那个车站,就是银河车站呀?那我们现在位于这里,是吗?”乔凡尼指着地图上写有“天鹅”二字的一处车站的北面,问道。
“对。快瞧,那河岸上的光亮,是月光吗?”
乔凡尼扭头向河岸上望去,只见闪耀着雪亮白光的银河岸边,成片成片都是银色的天之芒草,微风吹过,沙沙地轻轻摇摆,荡漾出层层波浪。
“不是月光,闪光的是银河!”乔凡尼欣喜若狂,兴奋雀跃。他用脚跟轻敲地板,将头伸出窗外,吹起动听的《星星圆舞曲》的口哨。同时努力把身子尽量探出去,想要更加清楚地观赏银河水。一开始,岸边一片朦胧,银河水根本看不清。但认真凝视一阵后,会发现那澄澈的河水比玻璃、氢气都更加明净、晶莹。某些时候,可能是因为肉眼的错觉,甚至会看到银河水幻化出浅紫色的涟漪,像彩虹般发出迷人光晕,静静地流淌在银河中。
闪烁着磷光的三角路标遍布于原野上,远处的望过去小,而近处的看起来大。远处的三角路标呈现出鲜明的橙色或黄色,近处的则发出模糊的青白色亮光。路标形状各异,除了三角形,还有四方形,甚至有闪电形和锁链形,各不相同,矗立在原野上,令原野熠熠生辉。乔凡尼看得心花怒放,使劲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从这美景中挣脱出来。原野上青色、橙色及其他各种颜色、五彩缤纷的路标,仿佛在同时呼吸、叹气似的,纷纷颤动起来。
“我一定是来到天空的原野啦。”乔凡尼十分激动。
“这列火车应该不是用煤做动力吧?”乔凡尼将左手伸出窗外,望向前方的景色,说道。
“大概是用酒精或者电力吧。”康帕瑞拉答道。
“咣当咣当”,这列优美的小火车穿越天之芒草的波浪、银河的流水、三角路标的银白微光,一刻不停地向前飞驰。
置身于梦幻般的美景中,乔凡尼渐渐没有了平日里的拘谨。
“瞧,龙胆花开了,秋天到了。”康帕瑞拉手指着窗外,轻声说。
铁轨两旁的低矮草丛中,开满了美丽的紫色龙胆花,仿佛用月长石[7]雕刻而成。
“好美啊!我可以跳下去采一朵,再上来吗?”乔凡尼激动地喊着,跃跃欲试。
“不行,火车开得太快,来不及的!”
康帕瑞拉话音未落,窗外又有一簇闪耀紫光的龙胆花飞逝而过。
紧接着,另一丛黄蕊的龙胆花,像泉涌、骤雨般不断冒出,又忽闪忽闪地从他们眼前疾疾掠过。
一排排闪闪发光的三角路标,看上去如同笼罩着一团雾气,炽烈而迷离地挺立着。
七
北十字星与葡力奥辛海岸[8]
“希望妈妈能原谅我。”
康帕瑞拉突然间神情沮丧,略微口吃地小声说。
乔凡尼心中默想道:“是啊,我的妈妈也一定在遥远的、像灰尘那么小的橙色三角路标那里,牵挂着我呢!”
但他只在心里这么想着,并未说出口。
“只要能让妈妈获得真正的幸福,我愿意做任何事。可是,对妈妈来说,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康帕瑞拉竭力抑制住想哭的冲动。
“你母亲并没有发生不幸的事啊!”乔凡尼十分惊讶。
“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是谁,只要真的去做好事,就一定会感到无比幸福。所以,妈妈肯定会原谅我的。”康帕瑞拉看上去似乎已下了决心。
这时,车厢里突然变得亮堂起来。乔凡尼将目光移向光的来处,原来在缀满钻石、露珠等一切美丽装饰的银河河道的正中央,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座笼罩在银光中的小岛,小岛平坦的最高处,屹立着一个光芒炫目、庄严的白色十字架。十字架就像是用结了冰的北极冻云铸成,放射出圣洁的金色光辉,仿佛已静穆地屹立了千万年,并将永远地屹立下去。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乔凡尼的身前身后传来阵阵赞美歌的音浪。扭头一瞧,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全都整理好衣褶,端正仪容,有的将黑色封面的《圣经》抱在胸前,有的数着水晶念珠,合掌面朝窗外,虔诚祈祷。康帕瑞拉和乔凡尼也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康帕瑞拉面颊上涌上一层红晕,就像熟透的苹果般,亮光耀人。
前进的列车渐渐将小岛和十字架抛向后方。
银河的对岸弥漫着闪光的雾霭,不时出现成簇的芒草在微风中摇曳着。银辉忽闪忽暗,仿佛有人在故意对着它吹气一样。无数龙胆花隐现在草丛中,望过去像是黑夜中的磷火。
这些景象一闪而过,银河与车窗之间的地面,瞬即被一大片天之芒草所遮掩。在芒草后方,虽然天鹅岛仍闪露过两次,但迅速地被抛在了远方,变得渺不可见,如同一幅极小的画。最后,在芒草沙沙作响声中,天鹅岛完全看不见了。
乔凡尼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注意到后座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位身材高挑、披着黑头巾的修女。碧色的瞳眸向下望着,虔诚地祷告着,那样子似乎极盼望能再度聆听到远方的细语声。
慢慢地,祈祷完毕的乘客们,都安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乔凡尼和康帕瑞拉怀着类似的神圣感,以不同往常的语气,悄声交谈起来。
“快到天鹅站了吗?”
“嗯,十一点整准时抵达。”
绿色的信号灯和略显模糊的灯柱由车窗外闪过,像硫黄火焰一样的扳道器的黄灯也从窗下掠过。列车放缓了速度,驶入天鹅站的月台。月台上一排排整齐明亮的灯光映入眼帘,光晕扩散着,越来越大。终于,列车停了下来,乔凡尼和康帕瑞拉座位旁的车窗,刚好正对着天鹅站的大时钟。
秋夜凉爽宜人,大时钟上铁青色的两根指针,分秒不差地指向十一点整。乘客们纷纷下车离去,车厢中登时变得空阔起来。
大时钟的下方出现一行字:在此站停车二十分钟。
“要不,咱们也下车瞧瞧?”乔凡尼建议道。
“好吧。”
于是两人一起飞步走下车门,跑到检票口处。
可是检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紫色的灯亮着。他们看了看周围,也不见站长和行李搬运工。
他们又来到车站前的小广场,广场四周都是一棵棵像水晶工艺品般的银杏树。一条宽阔的马路,从小广场笔直地通向银河的白光中。
之前下车的那些乘客,此刻不见一人。乔凡尼和康帕瑞拉并肩沿着白色的马路走着,两人的影子就像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屋子中的两根柱影,又似车轮的辐条,朝各个方向伸展开。片刻后,他们来到了在列车上望见的那片景致动人的河滩。
康帕瑞拉将晶莹洁净的沙子抓在掌心,摊开手掌,用手指搓揉着。
“看,这些沙子多么像水晶啊!每一粒中都有一小团火焰在燃烧。”他如在梦境中,喃喃自语。
“是挺像的。”乔凡尼随口应道,心想着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岸边的小石子璀璨、晶莹,的确像水晶、黄玉或是雕着细微褶皱的宝石,有时候更像是自棱角处发出云雾般光华的蓝宝石。乔凡尼快步走到岸边,将手泡入河水中。令人惊奇的是,银河水虽然透明清澈过氢气,但仍然可以流动。两人浸在水里的手腕,呈现出淡淡的水银色。被手腕荡漾所激起的浪波,泛起磷光,一闪一灭,像火花一样,漂亮极了。
抬眼仰望河岸的上游,可见悬崖下密布着芒草,有一块白色岩石像操场那样平坦、开阔,延伸出河流边。岩石上隐隐有五六个人的身影,好像在挖掘或是填埋着什么。他们时而起身,时而弯腰,手里的工具反射出白光。
“咱们过去瞧瞧!”乔凡尼和康帕瑞拉不约而同地说道。然后向白色岩石跑去。来到入口处,只见一块用光滑陶瓷做成的路标立在那儿,上面写着:“葡力奥辛海岸”。对岸的沙洲上,到处插着铁制的细栏杆,还摆放着不少精致的长木椅。
“咦,有个怪东西!”康帕瑞拉见到岩缝中有个又细又长的尖顶果实,讶异地站住脚。
“是核桃。快看,四处都是,真多啊。看来不是河水把它们冲到这儿的,而是岩石中本来就有的。”
“好大啊!这核桃比平常见到的至少大两倍,而且完全没有腐烂,仍然完好。”
“嗯,去那边瞧瞧吧,他们说不定在挖啥宝贝哩!”
他们拿着表面凹凸不平的黑核桃,继续向上游走去。在他们左边的沙洲上,波涛如闪电,炽烈击打着河岸;右边的悬崖顶上,长满了像是用银粉和贝壳制成的芒草穗,随风轻摆。
到得近前,只见一个学者模样的高个男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脚穿长筒雨靴,正挥笔在本子上快速地写着,不时还挥动鹤嘴镐、铁铲,细致地挖掘着。同时还十分内行地指挥三名似乎是助手的人。
“那个向上凸起的地方,要小心,不能弄坏了。用铁铲,铁铲!离远点再挖。错了错了,别笨手笨脚的!”
再向前靠近几步,这回看清了,在雪白松软的岩石里面,有一具被压扁的巨兽的森森白骨,横躺着,此时已有大半被挖了出来。定睛细看,便可见四周有十几块被切割成正方形的岩石,上面都留有两个蹄印,并且还标有编号。
“是来这里参观的?”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扶了扶眼镜,盯着两人问。镜片闪了闪光。
“看到那些数量众多的核桃了吧?粗略估计,这些核桃都有一百二十万年的历史了,可还算是挺新的。这个地方在一百二十万年前,处于地质时代新生代第三纪,过去是一片汪洋,下面还藏有数不清的贝壳化石有待挖掘。如今河水流淌的这一块,曾经是海水潮涨潮落之地。至于这具野兽的骨架,是一种叫‘伯斯牛’的动物留下的。喂,喂!那边不可以用镐,只能用凿子慢慢地凿。‘伯斯牛’大致是现代牛的先祖,远古的时候,此地有无数这种野兽。”
“您挖掘它,是打算拿来做标本吗?”
“不,是拿来做考据用。据我们的研究发现,这一带的地层既深且厚,虽然已有不少证据能够证明它是在大约一百二十万年前形成的,但部分人还是不能理解它的价值,认为它不过是风、是水,或者仅仅是广阔的天空。所以我们还需要从别的方面来证明,研究它曾经是怎样的地层。你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吗?不过……喂,都告诉过你了,那里不能用铁锹,因为肋骨埋在下面啊,你怎么还不明白?”
学者慌忙跑了过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康帕瑞拉望着地图,又看了看手表,催道。
“那我们告辞了,再见。”乔凡尼很有礼貌地朝学者鞠了一躬。
“哦,要走了?那再见!”学者说完,继续忙着四处监督挖掘工作。
因为害怕赶不上火车,康帕瑞拉和乔凡尼拼命跑起来。他们跑得像风一样快,却并不感到呼吸急促,膝盖也不觉得发热。
乔凡尼心想:“要是永远都跑得这么快,环游世界都不在话下了。”
他们跑过河滩,检票口的亮光映入眼帘。很快地,两人已登上了列车,坐到原先的位置上,遥望着窗外适才去过的方向。
八
捕鸟人
“这个位置没人坐吧?”
康帕瑞拉和乔凡尼的身后,一个声线略微沙哑但十分亲切的成年男子问道。
这个男子身穿咖啡色旧外衣,行李用两个白色布兜裹着,扛在肩头。他蓄着络腮红胡子,有点驼背。
“没有人,您请坐吧。”乔凡尼耸了耸肩,回应道。男子从满脸的胡须中露出一丝笑容,将肩头的布兜搁到行李架上。
一阵难以形容的忧伤和寂寞袭上乔凡尼心头,他无言地凝望着车窗正对面站台上的大时钟。汽笛声自前方响起,列车缓缓开动。康帕瑞拉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厢顶,一只黑色的独角仙在灯泡上爬着,阴影反射到厢顶,变得既大且长。红胡子男人像看着老朋友一般,面带微笑,注视着乔凡尼和康帕瑞拉。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闪光的芒草与河流,轮换着从车窗前飞逝。
红胡子有点怯怯地向两人问道:
“你们这是去哪儿呢?”
“无处不去。”乔凡尼也同样怯怯地答道。
“那可真棒!事实上,这趟列车正是无处不去。”
“你呢?你要去哪里?”康帕瑞拉突然以质问的口吻问道。乔凡尼呆了一下,笑了。坐在对面座位的一个头戴高帽、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的男人,向这边望了一眼,也笑了。康帕瑞拉红着脸一齐大笑。红胡子男人却并不生气,他只是脸部抽动了几下,答道:
“我在前面的车站下车,我是做捕鸟生意的。”
“捕什么鸟呢?”
“比如鹤、大雁,有时也捕白鹭、天鹅。”
“鹤?多不多?”
“很多啊。一直都有鹤鸣声,没听见吗?”
“没有。”
“鹤鸣现在还能听到,你们认真听。”
康帕瑞拉和乔凡尼侧耳细听。果然,一阵如泉水汩汩喷涌的声响,夹杂在列车“咣当咣当”声和清风拂过芒草的沙沙声中,幽幽传来。
“你用什么方法捕鸟呢?”
“你是问鹤还是白鹭?具体点。”
“先答白鹭吧。”乔凡尼心想都无所谓,就随口应道。
“那挺容易的。白鹭其实是银河里的白沙凝聚成的,因此它们时时会飞回银河。只需在河滩旁埋伏着,等白鹭飞回,双腿即将落地的一刹那,猛扑上去将它紧紧按在地上,就成功捕到了。白鹭会立刻缩成一团,浑身僵硬,毫无挣扎地断气。然后嘛,把它风干即可。”
“把白鹭风干?是拿来做标本吗?”
“标本?不都是吃掉吗?”
“奇怪。”康帕瑞拉歪着脑袋说。
“并不奇怪啊,你们瞧。”红胡子男人起身将包裹由行李架上拿下,动作敏捷地解开封口的绳子。
“你们瞧,这些都是不久前捕到的。”
“啊,确实是白鹭!”康帕瑞拉和乔凡尼异口同声地叫道。
十几头浑身雪白、光洁的白鹭,在被风干后,像之前望见的那座十字架一样,扁平地展开身体,蜷缩着既黑且长的细腿,如浮雕般并排躺在包裹中。
“它们的眼睛都闭上了?”康帕瑞拉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白鹭紧闭着的新月形眼睛。白鹭头上长矛般的白色冠毛,丝毫未损。
“对吧?”捕鸟人又将包裹层层包好,系好封口绳。
“究竟什么人在吃白鹭肉呢?”乔凡尼想不明白,于是问道,“白鹭肉的味道如何?”
“非常美味,天天都有顾客买。但大雁比白鹭更好卖。因为大雁的肉口感好,吃起来也不费事。瞧。”捕鸟人解开另一个包裹,有着黄灰色青白斑的大雁,泛着光亮,像先前的白鹭那样,被风干后,鸟喙紧闭,扁平地并排躺在一起。
“大雁立时便可食用,二位品尝一下如何?”捕鸟人掰了掰微黄的雁脚,登时如掰开巧克力般,将雁脚整个掰了下来。
“尝一尝吧?试试看。”捕鸟人将雁脚撕成两块,分给康帕瑞拉和乔凡尼。乔凡尼稍稍咬了一口,心想:“奇了,这竟然是甜品啊,而且滋味比巧克力还香甜。可是甜品大雁怎么会飞呢?这人说不定是在附近开糖果铺的。我刚才竟然还小瞧他,现在却又品尝他的甜点,真有些过意不去。”心里虽觉歉疚,嘴里仍津津有味地吃着雁脚。
“要再来些吗?”捕鸟人又要解开包裹。
乔凡尼虽然觉得没吃够,但还是客气地推辞道:“不必了,十分感谢。”
捕鸟人又请对面座位上那个腰挂一串钥匙的男人品尝大雁。那男人礼貌地脱下帽子,说:“这是您做生意用的,我怎好意思吃呢?”
“没关系的。您瞧今年候鸟会有怎样的来势?”
“呀,那可多到数不清啊。前天晚上,轮到我值岗时,电话不知打了多少通进来,投诉说怎么可以不按规定,将灯塔的灯关掉。唉,那真是误会了,灯根本就没关,而是候鸟铺天盖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将灯塔的灯光都遮住了。所以错不在我,指责我有什么用!可他们就是要向我抱怨,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因此我就告诉他们,去找那些身披宽斗篷、双脚和嘴都尖长的家伙理论去吧。哈哈……”
芒草丛消失了,由于少了遮挡,一道强光从对面的原野上直射过来。
“为什么白鹭不能立刻食用呢?”这个问题康帕瑞拉刚才就想问了。
“因为如果要吃鹭肉,”捕鸟人转过头,面向康帕瑞拉,“就必须先把白鹭挂在银河水光处,需要十来天,或者埋在沙中三四天。等白鹭身上的水银蒸发干净了,人吃起来才安全。”
“啊,这应该不是真的鸟类,只是普通的甜品吧?”康帕瑞拉的想法与乔凡尼一致,因为深感诧异,不由脱口问道。
捕鸟人顿时神色慌张,急忙说道:“抱歉,我要在此处下车了。”说着起身取下包裹,一眨眼便走得影踪全无。
“咦,他怎么说走就走?”康帕瑞拉和乔凡尼面面相觑,大为不解。那个灯塔看守却面带微笑,伸了个懒腰,目光望向二人座位旁的车窗外。两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刚才还在位置上的红胡子捕鸟人,此刻正站在河岸边发出黄色与蓝白色磷光的羊耳朵草草地上,高抬双臂,表情紧张地仰望着天空。
“看,他竟然在那里!太不可思议了。瞧那模样,应该又在捕鸟吧?列车开动前,希望会有鸟儿飞来。”话音刚落,蓝色天幕中,一大群和先前见过的白鹭一模一样的鸟儿,鸣叫着如落雪般纷纷飞落。
捕鸟人像预先已经知道似的,乐不可支地将双脚呈六十度叉开,双手连续不断地快速抓住降落的白鹭逐渐收缩的黑脚,装进布兜中。布兜里的白鹭像萤火虫那样,闪烁着点点蓝光,接着慢慢黯淡,最后变成了死灰色,闭上了双眼。未被捕到的白鹭更多,都陆陆续续平安降落到银河河滩上。细细观察,可以看到鸟爪刚一落地,整个鸟躯便如融雪一样,收缩得扁平,顷刻间像熔炉中流出的铜浆,扩散到沙滩、石子上,映出一个鸟的身形。鸟形明灭两三次后便消失了,与沙滩融为了一体。
捕鸟人的布兜中已捕了二十几只白鹭,他猛地举起双手,做出士兵被子弹射中临死时的姿势,随即不见踪影。
这时,乔凡尼的身旁忽然响起耳熟的话语:“啊,实在是够带劲!能捕到加起来有我身子那么大的白鹭,顺便还能赚点钱,再没有比这更带劲的事儿了。”
乔凡尼扭头一看,捕鸟人竟已回到车厢,正在将适才捉到的白鹭,一只只平整叠好。
“奇怪,你怎么忽来忽去,速度那么快呢?”疑惑的乔凡尼认为这个问题既问得理所当然,又有点不合常理。
“没什么好奇怪的,来去随心而已。倒是你们究竟从何处来?”
乔凡尼登时语塞。是啊,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康帕瑞拉也涨红了脸,努力思索着。
“嗯,我知道了,你们应该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来的。”捕鸟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颔首会意道。
九
乔凡尼的车票
“到天鹅区的终点了。瞧,那个就是著名的阿鲁比雷欧观测所。”
窗外,四栋黑色的高大楼宇,矗立在如烟花般璀璨的银河中央。其中一栋楼宇的天台平顶上,立着用蓝宝石和黄玉制成的晶莹透明的两个大圆球,闪亮耀眼,缓缓地转动着。黄玉圆球逐渐绕向另一面,而略小些的蓝宝石圆球慢慢地转到这一面,当两端的边缘重合在一起时,便形成了一面精致的翠绿色双面凸透镜。片刻后,凸透镜的中间开始鼓胀,蓝宝石圆球最终转到了黄玉圆球的正面,形成一个核心是绿色、边缘是黄色的明亮光环。随后两个圆球又慢慢向两边错开,重新变成了之前那个凸透镜。紧接着又逆向分离,蓝宝石圆球转向另一面,黄玉圆球则慢慢地转到这一面,恢复成最初的形态。黑暗中的观测所,周围流淌着无声无息的银河水,像一位进入梦乡的老人,默默地横卧在那里。
“那个仪器是用来测量水流速度的,也可以测河水的……”捕鸟人话才说到一半,身边就响起声音:“检票,请大家出示车票。”
一位头戴红帽、个头颇高的列车乘务员,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人的座位旁。捕鸟人一言不发,从衣兜中掏出一张小纸片,乘务员略微扫了一眼,便转移目光,把手伸到乔凡尼和康帕瑞拉面前,好像在说:“你们的票呢?”
“不好!”乔凡尼有点不知所措,正想着如何应付时,康帕瑞拉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灰白的小车票,递了过去。乔凡尼更慌了,急忙伸手掏摸上衣口袋,心中自我安慰道:“车票指不定就在兜里呢!”忽然间,伸进衣袋里的手,触摸到一张折叠好的硬纸片。“这是什么?怎么会在口袋里?”他虽然心中疑惑,但见乘务员似乎已经等急了,便急忙拿出来,仔细一看,是一张折成四分之一,有明信片大小的绿纸片。
乔凡尼犹豫地将绿纸片递给了乘务员。哪知乘务员一见,顿时恭敬肃立,迅速整理好衣襟、纽扣,认真地翻看绿纸片。那个灯塔看守也凑过头来,好奇地注视着。乔凡尼猜测绿纸片可能是某种证明书,不禁有些兴奋。
“这是您从三次元空间带来的吗?”乘务员问。
“我也不清楚。”乔凡尼情知已通过检票关,仰脸笑道。
“那好吧。下一个三次元空间,是南十字星车站,就快到了。”乘务员把绿纸片还给乔凡尼,又去别的地方检票了。
康帕瑞拉立刻拿过绿纸片,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乔凡尼自己也很好奇,想看个明白。可是纸面上密密麻麻地印着黑色藤蔓的花纹图案,还有十个奇异的怪字,完全令人摸不着头绪。而且注视的时间稍长点,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人要被吸入、被吞噬一般。
一旁的捕鸟人忽然惊叹道:“啊,不得了,这张通行证可以带持有者上真正的天堂呢!还不仅仅是天堂,到全宇宙的任何地方都能畅通无阻。难怪你们在这不完全幻想的四次元银河铁道上,能够来去自如呢!了不起,看来你们并非普通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迷糊得很哪!简直搞不清状况了。”乔凡尼满脸通红,将绿纸片叠好收回上衣口袋。由于感觉气氛尴尬,他和康帕瑞拉都假装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不过隐约仍能感到捕鸟人不时瞄来的艳羡目光。
“前面不远就是天鹰车站了。”康帕瑞拉将地图和对岸三个并排的银色小三角标对照着,说道。
不知何故,乔凡尼忽然间同情起坐在自己旁边的萍水相逢的捕鸟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捕鸟人捉到白鹭后乐不可支的模样,还有将白鹭裹在布兜中,以及见到绿色通行证后的艳羡之情……乔凡尼回想着这一幕幕,感到虽然是素昧平生,但自己愿意将身上所有吃用的东西全部送给他,帮他分担痛苦和忧伤。只要捕鸟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自己甚至可以站在闪光的银河河滩上,代替他捕捉白鹭,哪怕要站上一百年。
可是,人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乔凡尼并不清楚。此刻对他而言,妈妈的病体能恢复健康,爸爸能平安回家就是幸福。或者,同学们都不再讥讽他,就是一种幸福。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同学们为什么嫌弃自己,是因为穷,还是其他原因?唉,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或许这个问题该问问捕鸟人。他转过头,但又怕这样做有点唐突。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却发现捕鸟人已从座位上消失了,他搁在行李架上的布兜也不见了。会不会又是跑到窗外,叉开双腿,抬头望天,准备捕捉白鹭呢?乔凡尼急忙向车窗外望去,但外面只有遍地闪着银光的砂砾以及随风摇曳的芒草波浪,捕鸟人宽阔的背影与尖顶帽都不见了。
“那个捕鸟人怎么又不见了?”康帕瑞拉显得有些茫然。
“是啊,到底跑哪里去了呢?我们还会和他重逢吗?我和他还没聊够呢!”
“我也是。”
“起初我还觉得那人挺烦的,现在分别了,心里却不是滋味。”乔凡尼平生头一回有这么奇特的感情,在以前他可不这样。
“你闻到了吗?似乎有一阵苹果的清香。是因为我脑中想到苹果吗?”康帕瑞拉惊讶地望着周围。
“嗯,的确有苹果的清香,还带着野玫瑰的芬芳。”
乔凡尼环顾四周,感觉应该是从车窗外飘进来的香味。他感到奇怪:已经是秋季了,怎么还会有野玫瑰的香味呢?
就在这时,一个年龄在六岁左右的黑发男孩忽然出现在车厢中。他身上穿的红外套连纽扣也没系,带着惊讶的神色,颤抖着赤脚站立。男孩的旁边是一位高个青年,一身黑色西装笔挺整洁,紧紧牵住男孩的手,那姿势就像是寒风吹打下毅然屹立的山毛榉树,刚毅坚强。
“这是啥地方呀?真美啊!”高个青年的身后,还有一个年约十二岁、褐色眼眸的漂亮小女孩,穿着黑上衣,挽在青年的胳膊上,好奇地眺望着窗外。
“这里是兰开夏[9]。哦,不是,是康涅狄格州[10]。呃,也不是,咱们现在是在天上,正前往天堂。瞧,那个标志就代表天堂。我们再也不用担忧、恐惧了,神在召唤我们。”穿黑西装的青年高兴地对小女孩说。但他随即又拧紧了眉头,一副极为疲倦的模样。他强打起精神,尽力露出笑容,让黑发男孩在乔凡尼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而后又和蔼地示意小女孩在康帕瑞拉旁边坐下。小女孩十分听话,乖顺地坐到位置上,优雅地合起双手。
“我想去菊代姐姐那儿。”小男孩刚一落座,就向正打算坐到灯塔看守身旁的青年喊道。青年神色大变,脸上现出无比哀伤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小男孩湿漉卷曲的黑发。小女孩突然以手掩面,低声抽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有不少事要处理,但他们很快就会跟我们会合的。况且妈妈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她一定在寻思:‘我的小宝贝正志现在唱着哪首儿歌呢?下雪的早上,他是不是和朋友们手拉手绕着院中的大树玩耍呢?’妈妈真的十分想念你,一直在等待着,所以我们赶快去见她吧!”
“嗯。不过我如果没上那条船,该有多好啊。”
“是的。可是,看看这美丽的天空、壮丽的银河吧!那年的夏天,当我们在睡前唱起《闪闪的星星》时,从窗口望向星空所看见的白茫茫的银河,就在那儿。瞧,光芒璀璨,真是美极了。”
正在哭泣的姐姐掏出手绢,擦去泪水,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银河。
青年又轻声劝说这对姐弟:“一切伤心事都远离我们了。等到这段美妙的旅程结束,神便会接我们去他那里了。那儿阳光明媚,遍地花香,人们善良和蔼。我们把救生艇让给了其他人,他们都会得到拯救的,一定会各自回到焦虑万分等待他们归来的父母身边,或是回到温暖的家中。瞧,就快到了,让我们振作起来,唱着歌愉快地前往吧!”青年边安慰边轻抚男孩湿漉漉的黑发,他自己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开朗。
“你们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事?”灯塔看守似乎听出些头绪,向青年问道。
青年微笑着答道:
“我们在乘船时,撞到了冰山,整艘船都沉没了。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因身有要事,在两个月前已先行归国,而我们是晚些时候才出发的。我在大学读书,也是他们的家庭教师。上船后的第十二天,大概就是今天或者昨天,轮船突然撞上了冰山,然后船身迅速倾斜,开始慢慢下沉。这时海面上虽然有点朦胧的月光,但大雾弥漫,目难见物。轮船左舷的救生艇有一半被水淹没,如果所有人都跳到剩下的救生艇上,肯定谁也无法得救。于是我拼命地喊道:‘先救这两个孩子。’附近的人群纷纷响应,让开一条上救生艇的路,并且都为他俩祷告着。可是从轮船到救生艇的路上,有更多年龄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没有勇气把他们推开。但我想到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将他们托付给我,我必须责无旁贷地拯救他们时,还是咬咬牙,将那些挡在前面的更小的孩子推开了。可是我又转念一想,与其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拯救他们,还不如让神救赎他们,这才是他们真正幸福的归宿!但一瞬间我又犹豫了,这样做对吗?算了,违背神的罪名,我自己一人承担就好,还是先救这两个孩子要紧。”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我知道再怎样努力也救不了姐弟俩了。救生艇上全都是孩子,父母们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们。母亲们悲伤地拼命亲吻孩子,父亲们则强忍哀痛,呆立在一旁。那场面令人见了摧肝断肠。轮船不停地下沉,我和姐弟俩紧紧拥抱着,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决定抱住他们不放,在海上能坚持多久是多久,直到轮船完全沉没。后来不知是谁抛了个救生圈过来,可手一滑又漂到远处。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甲板上的一段木板拆了下来,和两个孩子死命搂紧它。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三〇六号赞美歌的歌声,大家一起用不同的语言高声合唱。紧跟着就是一声巨响,我们掉进了海中。我感觉可能被卷进漩涡里了,更加死命地抱住姐弟俩。就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时,来到了这趟列车上。两个孩子的母亲前年就去世了。不过救生艇上的人,一定会得救的,因为操桨的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水手,轮船沉没的那一刻,他们划着救生艇迅速脱离了轮船。”
四周顿时传来轻微的叹息声和祈祷声。乔凡尼和康帕瑞拉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一些被遗忘的事,也不由得热泪盈眶。
“啊,那个海域是太平洋吧?那海面的极北处漂流着大量的冰山,人们乘坐着小船,顶着寒风,与冰冻的海水、刺骨的严寒搏斗,拼尽全力。这样的人实在值得同情,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他们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乔凡尼低头沉思着。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但只要朝着正确的道路坚持走下去,不管途中遇到怎样艰难痛苦的事,攀登高山也好,爬下陡坡也罢,都能一步步地靠近幸福。”灯塔看守宽慰说。
“嗯,为了抵达真正幸福的终点,途中所遭遇的种种苦难悲伤,都是神刻意安排的。”青年虔诚地回答道。
疲劳的姐弟俩靠在各自的椅背上,歪着头睡着了。小男孩原本没穿鞋的赤脚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双柔软的白色小皮鞋。
列车轰隆轰隆地沿着磷光耀眼的河岸疾驶,车窗外的原野,像极了正在放映的幻灯片。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三角路标成片成片地伫立在原野上,较大的三角路标还带有测量旗,闪着红点。原野无垠,白雾弥漫。从那边,又或者是从更遥远的地方,像烽火般的轻烟,不时升向桔梗色的天空。微风徐徐,带着玫瑰的芳香,幽幽飘来。
“瞧,初次见到这种苹果吧?”对面座位上的灯塔看守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发出金色与红色光泽的美丽大苹果,放到并拢的两腿上,生怕苹果掉到地上。
“啊,从哪里得来的?真是太美了!这里的土特产是这种苹果吗?”青年惊喜地问。他的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侧头专注地欣赏着灯塔看守手中的苹果。
“给你,别客气,挑一个吧!”
青年便伸手拿了一个苹果,又扭头瞧了瞧乔凡尼和康帕瑞拉。
“那边的两个小鬼,也来拿一个吧。”
乔凡尼听他称呼自己为“小鬼”,登时有点恼怒,便沉默不语。康帕瑞拉回应道:“谢谢!”
于是青年拿着两个苹果过来,给他们每人分了一个。乔凡尼不想失礼,便站起身致谢。
灯塔看守两手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捧着苹果,便将剩下的两个苹果,都放到了熟睡的姐弟俩膝盖上。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两个孩子。
“非常感谢。如此美丽的苹果,是哪里出产的?”青年凝视着苹果问。
“这里也是有农业的,干农活的人不少。不过这里的农产品,大多数属于自然自生状态,自己就会结果。所以农民们并不需要下大气力,只要播下自己想要的水果、蔬菜的种子,到时候就能丰收了。此地的稻米和太平洋地区的完全不同,一是没有稻壳,二是米粒比一般的米大了足足十倍,三是米香浓郁。只是你们要去的地界,已不需要农业种植。不管是苹果还是点心,任何食物吃完后都化作香气,由毛孔飘散出去,丁点儿不剩。而且每个人的香气都不同。”
那个小男孩突然在此时睁开眼睛,说道:“我刚才在梦里见到妈妈了。她站在一个有精美的书架和大量书籍的地方,微笑着伸手要拥抱我。我高兴地对她说:‘妈妈,我帮您摘苹果。’接着就醒了。我还在先前登上的那列火车里吗?”
“是这位伯伯送你苹果的。”青年说道。
“啊,伯伯,谢谢你。阿薰姐姐仍然在睡吗?我把她叫醒吧。姐姐,醒醒,醒醒,瞧,有人送咱们苹果呢!”
阿薰带着甜美的笑容,睁眼醒来。直射的阳光令她感觉刺眼,便一边抬手遮挡光线,一边望着苹果。
此时小男孩像吃苹果蛋糕那样,开始大口啃起苹果。被咬下来的美丽苹果皮,卷曲成软木塞酒钻那样的螺旋形,一直垂落到地上。苹果皮的光泽,在触地的一刹那,变成灰白的光,消散不见。
乔凡尼和康帕瑞拉则把苹果郑重地藏入衣袋。
在银河下游的对岸,有一片茂密葱郁的森林,树上结满圆形的泛着红光的果实。森林的中间,一个高大的三角路标伫立着。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从森林深处随风飘来。乐曲由管弦乐和木琴乐交织而成,令人心醉。
可是,青年听到乐声,却不由得打起哆嗦。
他仔细倾听,乐声如翠绿的田野,又似碧色的地毯,不断向前铺展着。音调一变,又像洁白晶莹的露珠,轻轻滑过太阳表面。
“快看,那里有乌鸦!”康帕瑞拉身旁的女孩阿薰大喊。
“那是喜鹊,不是乌鸦。”康帕瑞拉严肃地纠正道。乔凡尼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阿薰羞得低下了头。在闪着银光的河滩上,无数只黑色的鸟儿直立在河水的波光中。
“是的,是喜鹊!它们的头部后方,有翘起的羽毛。”青年明确地说道。
这时森林中的三角路标,已接近车窗。列车后方遥遥响起熟悉的旋律,三〇六号赞美歌再度传入耳中。
是合唱!霎时青年的脸色变得煞白。他不安地站起身,打算到后方去。但考虑了一下,又坐回位置上。
阿薰将手绢捂在脸上。
乔凡尼也感到鼻头发酸,有些伤感。不知何时,车厢中有人率先唱起赞美歌,歌声渐渐清晰、响亮,乔凡尼和康帕瑞拉也跟着大家高声颂唱。
再过一阵,银河对岸青葱的橄榄森林,随着列车的疾驰越离越远,终于望不见了。从林中传来的美妙乐声,也淹没在列车的“咣当咣当”声和“呼呼”的风声中,只能隐约听到一点细弱的声音。
“快看,有孔雀!”
“啊,是的,好多啊!那里应该是天琴座吧?听说里面有许多老乐手,都是大型交响乐团出来的。”阿薰惊喜地回应道。
乔凡尼远远望去,只见那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只有绿贝壳纽扣那么大的森林上空,时不时发出青白色的亮光。孔雀开屏时反射的光就是这样。
“刚才似乎有孔雀的叫声,你有听见吗?”康帕瑞拉问阿薰。
“嗯,听上去应该有三十多只。像竖琴乐的声音,就是孔雀们发出的!”阿薰答道。
乔凡尼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忧伤,脱口而出说:“康帕瑞拉,咱们在这儿下车去耍耍吧。”他的面色中充满了忧郁。
就在这时,乔凡尼望见远处的河岸边有黑色的细长生物出没,时而从水底跃到银河水面,像一张弓般;时而又迅捷地潜入水中。乔凡尼大为惊奇,细看近处,也有这种生物。慢慢地,水中这奇怪的生物越来越多,不停地从水底跃出,再潜入,此起彼落,汇集在一起向银河上游游去。
“呀,那是什么?弟弟,你快看,水面上成群结队的是什么?”
小男孩正犯困,揉了揉眼睛,望了眼河面,惊得慌忙站起身。
“呃,那到底是什么呢?”青年也起身说道。
“看上去像是鱼,不过样子很怪异。”
“是海豚!”康帕瑞拉肯定地说。
“是海豚啊!我第一次见到呢!不过海豚不是应该在大海中吗?”
“海豚未必都住在大海中。”一个不知何处传来的、像大提琴那样低沉的声音回道。
银河里的海豚,还是不同于海洋中的海豚的。它们的两片鳍像低垂不动的双手,紧贴在两旁,以这样的姿势跃出河面。然后又深深地低下头,浑身不动,笔直潜入水中。清澈的银河水溅起朵朵浪花,如蓝色火焰荡漾开的涟漪。
“海豚属于鱼类吗?”阿薰问康帕瑞拉。而她的弟弟则实在太困了,坐回座位上,又睡着了。
“海豚不属于鱼类。它和鲸鱼一样,属于海中哺乳动物。”康帕瑞拉答道。
“哇,你有见过鲸鱼?”
“见过。不过只瞧见鲸的头部和黑色的尾部,它喷出的水柱比树还高。”
“这么说鲸鱼非常大?”
“非常非常大,连幼鲸都有海豚那么大。”
“啊,恐怕只有《一千零一夜》中才有这种神奇的生物。”阿薰转动着手指上精美的银戒指,兴奋地说。
乔凡尼感到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紧咬嘴唇忍耐着,转过脸望向车窗外。海豚已经不见了,银河在此处分岔,黑黝黝的岛屿正中间,建有一座高耸的瞭望塔。塔上站着一个穿着宽松上衣、头戴红帽子的男子,两手分别拿着一面红旗、一面绿旗,抬眼望着天空,交替挥动红绿旗发出信号。
乔凡尼眺望着岛上的男子,只见他先是用力地挥动红旗,然后迅速地将红旗放低,置于身后,又高举绿旗,就像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使劲挥动起来。在他的信号指引下,空中“唰唰唰”地响起像下雨一样的声音。一大片黑压压的物体,如子弹一般,向河对岸飞去。乔凡尼不禁从车窗中探出上半身,极目遥望。桔梗色的天幕中,数万只鸟儿成群结队地鸣叫着,陆续飞过。
“有鸟儿在飞!”乔凡尼高声喊道。
“让我看看。”康帕瑞拉也抬头望向天空。
那个瞭望塔上穿宽松上衣的男子,忽然高举红旗,死命地挥舞。鸟群见到信号,便收翼停飞,后面也不再有鸟群飞来。与此同时,河的下游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被撞塌了。随后四周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戴红帽的信号指挥者举起了绿旗,用清脆的嗓音喊道:
“候鸟们,飞吧!现在可以安全通过了!”
在他的信号指挥下,数万只候鸟相继飞过天空。
小女孩阿薰也从乔凡尼和康帕瑞拉之间的车窗,探出了头,仰面眺望天空,漂亮的小脸上光彩照人。
“哇,天上有数不清的小鸟,真棒!天空也好美!”阿薰向乔凡尼说。
可是乔凡尼觉得她有点烦,于是便不搭理她,闭着嘴,继续仰头望天。阿薰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坐回位置。康帕瑞拉对她有几分同情,便缩回脑袋,也坐下来看着地图。
“那人发信号是为小鸟们指路,对吗?”阿薰小声问康帕瑞拉。
“是的,他发的信号可能是提醒候鸟前方有烽火。”康帕瑞拉对自己的回答也不是很有把握。
车厢中再度安静下来。乔凡尼在犹豫着要不要将头从窗外缩回,但想到车厢中的亮光会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便继续默默地保持原先的姿势。同时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尴尬,吹起了口哨。
“为什么我会如此忧伤呢?应该拥有更宽广、更坦荡的胸怀啊!遥远的河对岸,隐隐可见点点青色的火光和烟雾。我必须对那幽静而冰冷的火光保持注视,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乔凡尼这样想着,双手抱住发热发涨的脑袋,注视着远方。
为什么没有人和我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呢?那个女孩子此刻和康帕瑞拉聊得火热,他们是那么开心,这真令我难过。
乔凡尼感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银河越来越远,终于望不见了。远处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列车驶离了银河,开上山崖。对岸黑岩峙立的大山向河岸下游退去,变得越来越高。突然,一株巨大的玉米秆从乔凡尼眼前闪过,玉米叶层层卷曲,叶片下是碧绿的大玉米棒,玉米棒此时已吐出红穗,一颗颗玉米粒如珍珠一般。列车不断前进,高大的玉米秆成排成列,越往前越多,在山崖和铁道间密密麻麻连成一片。乔凡尼从窗外缩回头,扭头朝对面的车窗望去。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笔直地延伸向美丽天空下原野的尽头,玉米秆在轻风吹拂下摇摆着身姿,卷曲的叶面上,充分吸收了阳光的露珠,像金刚石般耀眼,发出红绿光芒,晶莹闪亮。
“那成片成片的,应该是玉米田吧?”康帕瑞拉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玉米,有点吃不准。
乔凡尼的情绪仍未好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原野,随口应道:“或许吧。”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信号灯和扳道器指示灯从窗外快速闪过,随后列车驶进一个小车站。
车站正面,银色的时针正指向两点。
风止车停。
原野寂静无声,只有时钟在嘀嗒走着,将每分每秒精确记录。
在时钟的指针摆动的间隙,隐隐有悠悠的乐声自远方的原野尽头飘来。
“呀,是《新世界交响曲》[11]。”对面座位上的阿薰转过头,倾听着乐声,对自己低声轻语道。
车厢中的所有乘客,包括黑西装青年在内,都陶醉在乐声中,如置身梦境。
“如此安宁、如此恬静,这地方多么美好啊!为什么我不能开心些呢?为什么孤独地面对寂寞呢?可是康帕瑞拉也太不够朋友了,和我一起登上这趟列车,却只顾着跟那个女孩聊天,实在是令人伤心啊。”
乔凡尼用手托住下巴,半边脸庞掩在手掌后,直视着对面的车窗。
玻璃汽笛呜呜长鸣,列车再次缓缓开动。康帕瑞拉轻松地吹起《星星圆舞曲》的口哨。
“嗯,列车已经开到险峻的高原了。”车厢后有位刚睡醒的老人精神矍铄地说。
“在这种地方,如果不事先用木棍狠挖两尺深的坑,然后再播种,玉米是无法生长的。”
“哦。此处离河流的距离挺远吧?”
“是的,距离至少有两千尺到六千尺,这长度和险峻峡谷的深度差不多。”
“这里……应该就是科罗拉多高原啊!”乔凡尼突然想到。
阿薰揽过熟睡的弟弟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褐色的双眸怔怔地眺望着远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康帕瑞拉再度轻松地吹起口哨。小男孩的红润圆脸像丝绢包裹的苹果,朝着乔凡尼。
玉米丛倏忽不见,黑色原野绵延无尽,向远方伸展。地平线的尽头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新世界交响曲》乐声,一个印第安人奔跑在原野上。他将一根白羽毛插在头上,手腕、前胸戴着一大串石制饰品,背着小弓,携带长箭,使出全力追赶着列车。
“啊,是印第安人!姐姐快看,是印第安人!”
穿黑西装的青年闻言睁开眼睛,乔凡尼和康帕瑞拉也从位置上站起身。
“他跑得真快啊,追上来了。那个印第安人是在追赶火车吗?”
“不,他应该是在打猎,或者是在跳舞。”青年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将手插在衣袋中,站起身说道。
印第安人看上去确实是在跳舞,因为追赶火车可用不着这种奇怪的姿势,注意力也要集中到火车上。突然,他头上的白羽毛一抖,奔跑的身子登时停住,立在当场,向空中迅捷地搭弓放箭。只见空中晃晃悠悠地掉下一只鹤来,正好落到飞奔过来迎候的印第安人张开的大手中。印第安人的表情显得十分高兴,脸上带着笑容。
列车继续疾驶向前,印第安人捉着鹤望向列车的身影逐渐变小,慢慢远去。窗外开始闪过电线杆的绝缘瓷瓶,前面又是成片的玉米田。从身旁的车窗向外望,可见到列车正飞驶在陡峭险绝的高崖上。还能看到谷底流动的河水,闪着银光。
“马上就要下坡了。从此处会一口气降到水面上,很是惊险。以如此大坡度的倾斜,列车绝难从对面开来。感觉到了吗?列车正在加速中!”之前那位老人说道。
列车沿着坡道迅速下落,当靠近悬崖边时,底下明净的河流清晰可见。乔凡尼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列车驶过一所小茅屋前,乔凡尼见到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孩,正孤身站着,向列车张望。乔凡尼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列车继续下行,车厢中的乘客人人向后倾倒,都紧紧地抓住椅背。乔凡尼禁不住与康帕瑞拉相视一笑。银河仿佛就在列车的近旁,荡漾着层层银光,水流湍急奔腾。淡红的瞿麦花在河岸上成片怒放。终于,列车停止下行,驶入平坦地带,车速也慢了下来。
河岸边,绘有星星和鹤嘴镐的大旗映入眼帘。
“那旗是干什么用的?”一直沉默的乔凡尼终于开口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地图上也没标明它的用途。那边还有艘小铁船呢。”
“哦!”
“会不会在修桥呢?”阿薰忽然说。
“啊,我明白了,那旗帜表示工兵在作业,他们在架桥。不过,怎么不见工兵的人影呢?”
这时,河岸边靠近下游的地方,清澈的银河水猛地亮光一闪,溅起极高的水柱,“轰!”一声巨响传入耳中。
“啊,在爆破,正在爆破!”康帕瑞拉一跃而起。等到向上腾起的水柱落下来后,体形巨大的鲑鱼和鳟鱼翻着闪亮的白肚皮,被抛到半空,而后画了个弧线落回水中。乔凡尼亲眼见到这番情景,也颇为激动,几乎蹦了起来。
“一定是天上的工兵大队!哇,没想到鳟鱼竟能被抛到这么高。这样的旅程真是热闹,太令人开心了。”
“如果凑近了看,那些鳟鱼的个头一定相当大!水里的鱼竟然这么多,真是没料到。”
“有没有小鱼?”阿薰插话说。
“当然有。有大鱼自然会有小鱼。只是距离咱们太远,所以看不清楚。”乔凡尼的心情已彻底转好,面带微笑,愉快地回答阿薰的问题。
“看,那里肯定是双子星神的宫殿。”男孩指着窗外某处,高声嚷道。
右前方有一个低矮的小山丘,上面并排立着两座似乎是用水晶筑造的宫殿。
“双子星神的宫殿?”
“妈妈讲故事时说过很多遍,说双子星神住在两座并排的小水晶宫中。前面那儿肯定就是了。”
“双子星神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妈妈也有告诉我。双子星神是双胞胎,他们一起去原野上玩,后来跟乌鸦吵了起来。姐姐,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呀。那个,妈妈说是在银河岸边……”
“后来哈雷彗星咿咿呀呀怪叫着飞来。是不是?”
“错了,你弄混淆了。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么他们是在那边吹笛子?”
“现在已经入海了。”
“不对,是从海里飞上岸了。”
“是的,我记起来了,换我来讲吧。”
银河对岸忽然变得红彤彤的。
杨柳树及其四周一片黑暗。原本无声流淌的银河水,此际不时地发出一线细针般的红光,极微极渺。河对岸的原野上燃起了通红的烈焰,滚滚浓烟仿佛要将高高在上的桔梗色冰冷天空吞噬。那烈焰比红宝石还要红艳通透,比合金玻璃还要绮丽明亮。
“那是什么火光啊?要燃烧什么东西,才会发出如此通红、迷人的火光呢?”乔凡尼问。
“那是天蝎的火光。”康帕瑞拉查看着地图,答道。
“原来是天蝎的火光,我知道。”阿薰又插话说。
“天蝎的火光是怎么回事?”乔凡尼问。
“天蝎是被烧死的。那熊熊烈焰一直燃烧至今。我听爸爸讲过很多遍。”
“天蝎是虫子?”
“嗯,天蝎是虫子,不过属于好虫子。”
“不对,天蝎才不是好虫子呢!我曾经在博物馆里见过泡在酒精里的蝎子。尾巴上有个大钩子,老师说如果不小心被蜇到,就会送命的。”
“这个是没有错,但它也是好虫子。爸爸讲过一个故事:从前,在巴尔多拉原野,有一只小天蝎,靠捕食小虫子为生。某天,它撞上了黄鼠狼,差点儿被吃掉。小天蝎拼命地逃啊逃,却跑不过黄鼠狼,眼瞅着就要被抓到了,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口水井,小天蝎掉了进去,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在即将被淹死的危急关头,它向上天祷告道:‘啊,迄今为止我已吞食了太多生命,所以今天才会被黄鼠狼猎捕,虽然竭力奔逃,但终于难免被吃掉的下场。啊,真是没有获救的希望了。因此我决定恭顺地将自己的身体献给黄鼠狼,它吃了我,就能多活一日。神啊,请洞察我的心愿,不要让我的死毫无价值。请利用我的身体,让其他生命获得幸福吧!’刚祷告完,小天蝎便看到自己的身体燃起了赤红的熊熊烈焰,照亮了漆黑的夜。爸爸说这火至今仍未熄灭呢!那团火焰就是天蝎的火光啊。”
“果然没错。大家看,那里三角标的排列形状,不正像一只蝎子吗?”
乔凡尼远远望去,只见那团火焰的旁边,确实有三个三角标,就像是天蝎的节肢;朝向这边的五个三角标,则像是天蝎的尾刺。赤红绮丽的天蝎火光,仿佛永远不会熄灭般,就那样默默地燃烧着,闪着红光。
天蝎火光渐渐被飞驰的列车甩在后面,车窗外开始传来喧闹声、交响乐曲声、口哨声、鼎沸的人声,一阵阵百花齐放的芬芳也飘进车厢。大家感到列车应该是驶到了某个正在举办庆典的镇子附近。
“半人马座,洒下雨露吧!”先前在乔凡尼旁边沉睡的小男孩,忽然醒了,盯着窗外大喊道。
村镇中有一棵桧树,如圣诞树般苍翠,树上装饰着数不清的小灯泡,好像聚集了数千只萤火虫,望过去亮闪闪的。
“我想起来了,今晚是半人马座节啊!”
“那这里一定是半人马座村。”康帕瑞拉立时应道……[12]
“要是投球,我一定得第一。”小男孩自豪地说。
“即将到达南十字星车站,咱们要准备下车了。”青年对姐弟俩说。
“我能在车里多坐一会儿吗?”小男孩问。
坐在康帕瑞拉身旁的阿薰,匆匆站起身,做好下车的准备。但看她的神情,并不愿意就此与乔凡尼他们作别。
“我们必须在这里下车。”青年表情严肃,低头对小男孩说。
“不要。我想多乘一阵列车再走。”
乔凡尼忍不住说道:“和我们一起继续旅程吧。我们有一张无论何地都能通行的车票。”
“但我们必须在南十字星车站下车,因为唯有这里可以到达天堂。”阿薰神色黯然地说。
“一定要去天堂吗?老师说,我们可以自己创造比天堂更美好的世界。”
“但是妈妈已经先去那儿了。这是神安排好的。”
“说不定神在哄你呢。”
“不!你信奉的神才哄你呢!”
“才不是呢。”
穿黑西装的青年笑着问乔凡尼:“那么你信奉的神是怎样的?”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真正的神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说得对,真正的神当然是独一无二的。”
“嗯,这位神就是真理,不容置疑。”
“是的。现在我来祈祷吧,愿神保佑我们,能与二位在适才所言的真正的神面前相会!”青年虔诚地合起双手,祷告道。
阿薰也合起双手祷告。大家都难舍难分,面色苍白。乔凡尼伤心得快哭了。
“准备好下车了,南十字星车站就在前方。”
分手的这一刻,远方的银河下游,赫然现出一个由青色、橙色以及各种颜色的光晕所点缀的十字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挺立于银河中央。十字架的四周缭绕着光环般的银色云朵。车厢里开始有喃喃的人语声,乘客们和上回望见北十字星时一样,肃穆站立,虔诚祈祷。仿佛孩童们向食物飞奔而去的欢呼声、无以言表的深切赞叹声,在周围不时响起。十字架慢慢地随着列车的移动而靠近车窗前,像青苹果似的环状云,缓缓地绕着它旋转。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众人发自肺腑的欢快赞美声,在车厢中回响。从遥远、幽寂的天之彼方,乘客们听到了一阵清脆、令人愉悦的汽笛声传来。接着数不清的信号灯闪过窗前,列车开始减速,最后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到站了,我们要在这里下车了!”青年牵着小男孩,姐姐帮弟弟理了理衣领,拍去肩膀的灰尘,一步步慢慢向车门走去。
“再见!”阿薰扭头向乔凡尼和康帕瑞拉告别。
“再见!”乔凡尼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带着既不满又不舍的语气说。
阿薰圆睁着双眼,显得十分伤心。她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大家,而后默默地下了车。其他的大部分乘客也都到站下车,车厢登时变得有些空。寒风呼呼,吹进冷清的车厢。
车窗外,人们排着长队,肃穆庄严,逐一在十字架前的银河岸边跪下。乔凡尼和康帕瑞拉远远望见一个穿着圣洁白衣的人,越过无声的银河水面,缓缓走来,并向排队的人群郑重地伸出双手。这时,玻璃汽笛声声长鸣,列车启动了,银色的云层自银河下方飘来,将一切都裹入云遮雾绕中,朦胧难见。仅有核桃树的叶片在云雾中发出明亮的闪光。电松鼠浑身环绕着金色光圈,可爱的小脸不时探出云外,向四下里观望。
云雾很快就消散了,前方出现一条两旁亮着小灯,不知终点是何处的道路,沿着铁轨向前伸展。等列车驶近时,灯光像和他们打招呼似的,“啪”一声熄灭了。等列车开过去后,又亮了起来。
回首眺望,那座十字架已变得相当小,仿佛可以作为项链直接挂到胸前。小女孩阿薰和穿黑色西装的青年等一干人,此刻是仍然跪在银白色的河岸边,还是已经进了虚无缥缈的天堂?眼前迷茫朦胧,已难以看清。
乔凡尼长叹一口气,说:“康帕瑞拉,这回又只有我们俩了。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要并肩同行。我要学习那只小天蝎,只要大家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就算身体浴火百次,也在所不惜。”
“是的,我也有这种想法。”康帕瑞拉眼角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但如何才是真正的幸福呢?”乔凡尼问。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康帕瑞拉迷惘地答道。
“那我们就竭尽全力去寻找吧!”乔凡尼觉得体内有一股无穷的力量涌出,不禁深呼吸了一下。
“不好,那好像是煤炭袋[13]?传说中天空的黑洞。”康帕瑞拉不敢直视,手指银河的某处说道。
乔凡尼顺着他的手指一瞧,登时感到心悸不已。银河的某处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究竟有多深?通向哪里?其中有什么?不管怎么揉眼睛,都看不清。那深不可测的洞底,令人望去双眼生疼。
乔凡尼以坚毅的口吻说道:“就算是再大的黑洞我也绝不畏惧。我一定要为大家寻找到真正的幸福!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携手勇往直前。”
“对,一定要这么做!瞧,那片辽阔的原野真美啊!很多人聚在那里呢,应该就是天堂吧?啊,是我妈妈,她也在那边。”康帕瑞拉用手指着窗外鲜花遍地的原野,大声欢呼道。
乔凡尼跟着向原野眺望,却只看见云雾缥缈,康帕瑞拉所说的美妙景象完全没影儿。
乔凡尼心中惆怅寂寥,难以言表,只能茫然地望着远方。对岸有两根电线杆,像手牵手一样托着红色横木站立着。
“康帕瑞拉,咱们一块儿去天堂如何?”乔凡尼边说边转过头。然而,刚刚还坐在位置上的康帕瑞拉,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座椅上的蓝色天鹅绒,发出柔和的光泽。
乔凡尼登时如子弹出膛般从座位上跃起,将身子探出窗外,并竭力不让其他乘客发觉,使劲地捶着胸脯,大声呼喊着,最后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变得黯然昏黑。
(“你为什么哭呢?来,看这里。”先前出现过多次,像大提琴优雅乐声一样亲切的声音,从乔凡尼身后传来。
乔凡尼愣了愣,立刻拭去泪水,转回头。只见原先康帕瑞拉坐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头戴黑帽、面色苍白、两颊瘦削的成年男子,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满脸带笑,和蔼地瞧着乔凡尼。
“你的朋友突然不见了,是吗?其实他今晚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所以不管你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约定好携手前行的啊!”
“是啊,每个人都有想当然的时候,其实很难实现。所有人都与康帕瑞拉一样,你所遇见的每个人也都与你一样,尝过美丽苹果的滋味、搭乘过这趟列车。因此,请照你适才所想,努力去寻找大家的真正幸福吧,这样就能早日到达美好天堂,永远地与康帕瑞拉在一起了。”
“嗯,我一定努力!但是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呢?”
“这正是我的目标。那张通行证你要好好保管,并用功学习。你应该上过化学课,那么一定知道是氧气和氢气构成了水,如今这已是个无可置疑的真理,因为经过了严谨的科学实验的证明。可是在以前,很多人都认为是水银和盐构成了水,还有些人说水是用水银和硫黄做的,种种说法,不一而足。有信仰者都认定自己所信奉的神是唯一真神,然而当面对信仰不同者所做的善事时,不一样会感动落泪吗?至于对人心善恶的争论,也从来没有平息过,但结果却永远都不会有标准答案。可是,如果努力学习,掌握真知,就可以通过自己的判断识别真伪。只要拥有自我的判断价值,信仰也就与化学别无二致。你瞧这本书,这是一本汇集历史和地理的辞典,其中一页记录的是公元前2200年的史地资料。你认真看,这里的内容并不是现代人所书写的公元前2200年的史地,而是在公元前2200年的时候,当时的人们对史地的思索与认识。因此这一页就是一本古老的史地辞典,明白了吗?其中所记载的,是公元前2200年时真实的情况,记录十分详细。可是一旦对其真实性产生了怀疑,那么就要翻阅下一页了。公元前1000年,地理、历史方面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那时的状况便是如此,你无须感到奇怪,世间万物,包括躯体、思想以及银河、列车、历史等,都只是因为人类有感觉才存在。举个例子,你是因为和我谈话,才平复了刚才的悲痛,不是吗?”
那男子边说边抬起一根手指,然后慢慢放下。刹那间,乔凡尼只感觉眼前强光一闪,自己的身体、思维,以及列车、学者、银河尽皆消失,如烟消云散。片刻后,天空一角的亮光暗灭,一切仿佛都未发生,空空荡荡;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宛如浮云飘逝,一无所有。光与暗迅速交替变幻着,少顷一切复原如故。
“了解了吗?从此后你的目标,就是从头至尾将这些凌乱的思绪全部串联起来。此事颇为艰难,能有始有终完成其中一段便可。啊,瞧,那儿就是昴宿,你必须努力解开昴宿上的枷锁。”
这时寂暗的地平线上,升起明亮的烽火,将车厢照得通明。烽火直上云霄,光芒照彻四方。
“啊,是麦哲伦星云!嗯,我一定要为自己、为妈妈、为康帕瑞拉、为所有人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乔凡尼抬头望着麦哲伦星云,紧咬嘴唇,站起来立誓——努力让幸福降临到最应该得到它的人身上!
“回去吧。记住,要保管好通行证,你在这趟梦幻列车上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回到现实世界的狂涛巨浪中,昂首阔步地迈进吧。这张通行证是银河中仅有的,千万别弄丢了。”
像大提琴优雅乐声一样亲切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耳畔,可乔凡尼却感觉银河已远隔万里。随后他发现自己已身处清风习习、青草茂密的小山丘上,同时听见布尔加里罗博士慢慢走近的脚步声。
“非常感谢,在你的帮助下,我的实验十分成功。我之前就设想过,要在此地进行一次由安静的远方将思维传予他人的实验。你所说的话,我都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为了实现适才梦幻中的决定,请努力吧!日后若有什么为难的事,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商量。”
“嗯,我一定尽力!为了找到真正的幸福!”乔凡尼自信满满。
“好的,再见。拿好通行证。”
博士将折成明信片大小的绿纸片放入乔凡尼的衣袋中,随即在气象轮柱后消失不见。
乔凡尼从山丘顶一鼓作气地向下跑。
奔跑过程中,他发现衣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挺沉的,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便在林中停步查看。原来有两枚金币包在那张绿色通行证里。
乔凡尼大声喊道:“博士,非常感谢!妈妈,我立刻去取牛奶。”喊完继续奔跑。他心中感慨万千,既觉忧伤惆怅,又感精神振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14]
天琴座此刻仿佛梦游般移到了西边的天空。乔凡尼猛地睁开了双眼,这才发觉自己是疲惫地躺在山丘的草地上睡着了。他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息,脸上全是泪水,触手冰凉。
乔凡尼像弹簧般一跃而起,放眼山下,小镇仍旧是灯火点点。他觉得这灯光比先前要温暖多了。
忆起方才在梦幻中遨游银河,不由抬眼望天,只见银河依旧白蒙蒙一片。南面的地平线上空,恍似浓雾遮罩。右方天蝎座红星发出明亮的赤光,天上各星座的位置,并未发生变化。
乔凡尼想起妈妈还没有吃晚饭,心中牵挂,迅速跑下山丘顶,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黑乎乎的松林,从牧场的灰白色栅栏绕过,再度通过入口处来到牛奶站前。里面主事的人似乎已经回来了,门口停着一辆黄昏时未见过的车,车上有两只木桶,不知装着什么。
“晚上好。”乔凡尼在门口礼貌地喊道。
“哦,来了。”一个穿着宽大白长裤的人,应声而出,问道,“有事吗?”
“今天你们的牛奶没有送到我家。”
“哦,真是抱歉。”那人立即入屋,取来一瓶牛奶,递到乔凡尼手上,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抱歉,今天晌午时,我忘记将小牛舍的栅门关好,牛犊偷跑到母牛那儿,喝掉了一大半牛奶。”
“这样啊!那么我带牛奶回去了。”
“嗯,真是对不住,要你特地跑一趟。”
“不要紧。”
乔凡尼紧握住尚有余温的奶瓶,快步绕过牧场栅栏,再穿过小镇的林荫道,来到大街上。步行片刻,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口右前方马路的终点,正是之前康帕瑞拉等人要去放灯的河川。隐约可见桥头堡高高矗立着。
桥头的杂货店前,围拢着七八个女子,一面向桥上张望,一面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再向桥上望去,只见很多人提着灯,在那儿往来奔跑。
乔凡尼猛地一阵心悸,急忙大声问身旁的人:“这是怎么了?”
“有个孩子掉河里了。”某人回答道。其他人都齐齐扭头望向乔凡尼。
乔凡尼梦游一样向桥上走去,那里挤满了人,几乎遮蔽了河面。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也出现在人群中。乔凡尼沿着桥墩疾步跑下来,来到宽阔的河滩边。
很多人正提着灯笼在河滩边匆忙上下。对岸漆黑一片的堤坝上,也晃动着七八盏灯。河中王瓜灯笼已不知去向,河水沉沉,水声细微,静静流淌。
河滩再往下,有一小块沙洲,人头攒动。乔凡尼三步并作两步,挤到人群前面,立时便看见了曾和康帕瑞拉在一起的马尔索。马尔索挨近乔凡尼,轻声说:“乔凡尼,是康帕瑞拉掉河里去了!”
“怎么会这样?在什么时候?”
“查内力在小船上观察水流,想将王瓜灯笼推到顺水的方向,谁知身子晃动幅度太大,一头栽进了河里。康帕瑞拉马上跟着跳入水中,使劲把查内力推到船舷边。查内力紧紧抓住船舷,终于得救,可是康帕瑞拉却沉入了水中。”
“有及时搜救吗?”
“嗯,立刻赶来很多人救援,康帕瑞拉的爸爸也赶到了。可是搜遍河底都没找到。受惊的查内力已先被带回家了。”
乔凡尼挤入人群,只见铁青着脸、下巴尖细的康帕瑞拉的父亲,身穿黑衣,怔怔地呆站着,身旁围满了学生和镇里的人。
康帕瑞拉的博士父亲不时抬眼看看戴在左手腕的手表,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河面。围观的人们,眼睛也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河面。
周围一片死寂。乔凡尼感到心在扑通扑通跳,两腿不自觉地颤抖着。用于捕鱼的乙炔灯来回照在河面上,暗色的河水漾起微波,依旧流淌不息。
广阔的银河倒映在下游的河面上,河水仿佛变成了真的银河。
乔凡尼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康帕瑞拉大概要永远地留在银河彼岸了。一时间哀伤难抑。
然而,大家依然抱有希望,等待着康帕瑞拉会突然从河流中探出脑袋,说:“啊,我游了好长一段时间啊!”又或许他已经到了某个无名的沙洲,等着大家前去救援。
可是康帕瑞拉的父亲却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唉,没救了,落水到现在已超过四十五分钟了!”
乔凡尼飞奔到博士面前,想告诉他自己知道康帕瑞拉去了何方,其实自己和康帕瑞拉一直在一起。可忽然间喉头却哽住了,什么也无法说。博士以为乔凡尼是要安慰自己,便低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乔凡尼,然后亲切地说道:“你就是乔凡尼?今晚辛苦了。”
乔凡尼默然无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你爸爸回来了吗?”博士摁住手表,又问道。
“还没有。”乔凡尼微微摇头。
“发生什么事了?我前天还收到他的来信,说是一切安好,就快回来了。算一算日子,就是今天了。难道航船晚点了?乔凡尼,明天放学后,请和同学们一起到我家来玩!”
博士说完,又转移目光,投向倒映着银河的河水。
乔凡尼心头感慨丛生,无言地转身离开。现在,他只想尽快将牛奶送回家给妈妈喝,同时将爸爸即将归来的好消息告诉妈妈。因此他拔腿疾奔,沿着河滩迅速地向小镇的方向跑去。
奔跑中,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家家户户的窗前都装饰着彩灯,五颜六色的灯光朦胧迷离,恍在梦中。乔凡尼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脚下不停地跑啊跑啊!
他跑过先前的牧场,再次来到山丘顶坐了下来。双目含泪,凝望着气象轮柱和天上的银河。
列车的轰隆声又遥遥传来,声音慢慢升高,又渐渐趋低。
从列车声中,乔凡尼又仿佛听到了那同调的大提琴乐声。
熟悉而令人怀念的《星星圆舞曲》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奏响。
乔凡尼陶醉其中,浑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