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为什么要受怜悯呢,你说?对啦!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应当受罚,钉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怜悯!青天老爷你把我钉死吧,可怜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动手,因为我不是寻欢作乐,而是赚得眼泪和痛……你以为——你这酤酒者——你这瓶酒是甜的吗?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是痛苦,泪痕和痛苦,我找到啦,我喝着啦;但是他将可怜我们,他对于一切人都有怜悯,他明了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爷。那天他来了,必会开口问道:‘谁给她那狠心的害肺病的后娘,为别人的小孩而牺牲自己,那女儿现在何处,谁怜悯这污浊的醉汉——她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不为他的蛮横所惊,那女儿现在何处?’他必说着,‘跟我来!我已经饶恕你一回了……我饶恕你一回……你的罪很多,却被饶恕了,因为你可爱得很……’他要饶恕我的索尼娅,他要饶恕,我知道……就是此刻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在心中也觉得!他要审判,而且饶恕一切好人和坏人,聪明者和良善者……他把他们都审判完时,他要带我们去呢。‘你们上来吧,’他将说,‘来,你们这班酒鬼;来,你们这班不中用的人;来,你们不识羞的孩童。’我们要随着上去,站在他面前并不觉得羞耻。他将向我们说:‘你们是猪仔,畜生似的,带着畜生的标记;你们一齐来!’聪明和识者要说:‘主父啊,你为什么要收容这批人?’他要说:‘就是为此我要收容他们,聪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们,有知识的人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信任他自己是值得受这般殊遇的。’他要我们伸出手来,我们要跪在他前面……我们哭泣……我们明白一切,此时我们要明白!……弄得明白,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也明白了……主父哇,希望你的天国快快到来!”他力竭,声嘶,倒在凳子上,谁也不理,已经忘记他的所处而坠进深奥的沉思中了。他的话起了一阵感化,四周沉默着;不多时又听见狂笑和诅詈。
“这是他的高见!”
“他是胡说八道!”
“还是个官儿!”
等等说话,纷纷而起。
“我们该回去了,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说着,抬起头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我们一同回去吧……柯舍尔公寓,从院子进去。我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去——我当受罚。”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着他回去。马美拉多夫身体摇摇晃晃,颓然地依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要得走一二里路哇。当他们即将到家时,那醉汉就更加惊惶不宁了。
“此刻不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呢,”他在心绪烦扰中低声说道,“我不怕她来抓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呢,这就是我说的呢!若是她真要来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她脸上的潮红也足够使我恐惧……她的急促的呼吸。也……你觉得患那种病人怎样呼吸……当他们兴奋时吗?再有,我怕小孩子的哭闹……倘使索尼娅没有拿食物给他们……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拳打脚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这样打我,我一点也不痛,而且是一种快乐呢。让她打我,来安慰我的心胸……那样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的家,柯舍尔公寓,一个木匠的房子……他是德国人,生活还过得去。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进去,走上四层楼。上去时候,楼梯上很暗。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虽然在彼得堡夏天是不会有黑夜的,可是在楼梯上面已经是黑暗得不辨方向了。
在那最上面有一扇不完整的小门半张着。房子并不好看,只有一丈见方,点着一支蜡烛;整座房屋在入口处便都可以看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乱摊,尤其是孩子们的衣服。最里面挂着一块破布。后面就是卧床了。房里其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把椅子,一个沙发,上面披着美国式的地毯,有几处破洞,前面放着用旧木头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没摆什么。桌上只放着一个铁烛盘,蜡烛已烧完。这家人自己占了一间,但不是一间房的分隔,只有一条走廊而已。再往前走,就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住房,这套住房被分隔成几间,里面人声喧杂。仿佛有人在那里赌博狂喝似的。时时冲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拉斯柯尼科夫一下子就认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位高而瘦、显得很文雅的妇女,神色极颓丧,浓褐色的头发却很美丽,脸颊晕上一种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往来地走,两手叉在腰部;嘴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时地喘息。她的眼睛发出强度的光彩,贪婪地注视着四周。她那肺病的兴奋的脸,加上那蜡烛光最后的闪动,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看她大约有三十岁,这对于马美拉多夫来说,实在是不般配……她似乎在幻想,所以没有看到他们进来。屋内闷得很,并没有打开窗;楼梯上发出一股臭气,楼梯门也没闭上。纸烟的雾气由内室里吹出来,她咳嗽着,可是不曾带上门。那最小的六岁小孩睡着,盘踞在地毯上边,头枕着沙发。那大一岁的小男孩在屋角哭着,或许他刚受了一顿打吧。他旁边站着九岁的瘦削女孩,一件破旧的衬衣,和一件旧的羊毛披肩,套在身上,身材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着她的小弟弟。抚慰着,向他低声哄着,为的是使他不再啜泣。同时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惊惶地看着母亲的脸。马美拉多夫没有进去,已经跪在门口,拉斯柯尼科夫站在他的前面。当妇人觉着有一个生人站着前面时,便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不觉讶然一惊,不知他来有何贵干。她还以为他是到隔壁房间去的,因为去隔壁的房间必须经过她这里。她就坦然了,刚要向外边走去,把门带上,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在门口跪着,便疯狂的发出一阵喊声。
“啊!”她喊道,“你回来了!罪犯!恶魔!……钱放在何处?衣袋里放着什么,拿给我!你的衣服都变样了!你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钱放在何处?说呀!”
她动手搜了。马美拉多夫服从地抬起双手给她搜索。她一无所得。
“钱放在何处?”她喊着,“天哪,他都喝光了?橱内只有十一个银卢布。”她愤愤然地抓住他的头发,一直拖到房中。马美拉多夫像温顺的绵羊似的跪爬着,由她处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并不伤害我,是真实的安——慰,先——生!”他喊着,他前后左右俯仰着,有一次头几乎碰着地上。这时地毯上熟睡的小孩惊醒过来,开始哭泣了。房角的男孩惊呆了,并且颤抖着哭泣,在这混乱中,他像得了一阵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颤动得如同一些树叶。
“他一定喝完了!他一定喝完了,”可怜的女人破口骂着,“他衣服也当了!唉,他们没吃呀,没吃呀!”她用手指着小孩子们。“可恶的,不要脸的家伙,生活也不顾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柯尼科夫,“你俩从酒店来,你们是一块儿喝酒取乐吗?你诱他喝酒!快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不发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闲事的人在外面看着。鄙陋的狂笑的脸,口里含着烟管,戴着小帽的头,全在门口露脸了。后面还可以看见穿着衬衣,瘦矮得极难看的看热闹者,有几个还手拿着赌具呢。当马美拉多夫被拖着头发时口里喊出什么一种慰安的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笑。他们几乎要冲进屋里来了。此时,他们听见一种尖厉的叫喊声,这是从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口中喊出来的,她从他们中间挤出来,恢复这混乱的空气,她以极粗陋侮辱人的话指桑骂槐说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柯尼科夫走出去了,他把手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卢布兑来的铜币拿出来,悄悄地把它们放在窗口。他下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重新跑上去。
“我干出了什么傻事了,”他想着,“他们有索尼娅……我自己正需要钱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愿取回,他把手一挥,坚决地回去了。“索尼娅还要买化妆品呢,”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想着,而且放纵地大笑着,“这种漂亮是要花钱的……嗯……也许索尼娅自己也要破产了,因为她干的那一行是很不容易,好像是追赶野兽……挖掘藏金……都是冒险,明天他们把我的钱用完了,那以后就没有一块面包皮吃了。索尼娅,祝你永远好运!他们好像在开发矿山!他们想以此为利呢!是的,他们想以此为利呢!他们为你哭,为你笑,人类对于一切事都能看得开呀!”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我做错了将会怎样呢?”他待了一会儿,突然自语着,“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指的是各色的人类,也就是说,全人类——其他的一切都是偏见,简直是人为的恐惧,毫无障碍,那么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
第三节
他夜来不能成眠,第二天醒来已经很迟了,但睡眠并没有使他的精神好转。他醒过来后,性情暴躁,肝火很旺,好丧气地、憎恶地看着房间的一切。这是一间橱式的屋子,约有四五尺长,有一种受贫穷侵击的外貌,污秽的黄纸由墙上掉落,而且楼板又很低,一个身材比较高的人在里面就要感到抵触,时时觉得他的头碰着屋顶的危险。家具和房间倒很相称:三把不牢的旧椅,房间的角落有一张桌子,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上面堆积着尘垢,显得长久没有被动过了。一张笨重的沙发,几乎占了整个屋子一半的地方;先前似乎铺过彩花布,现在已经破败,这算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床。他平常就在那上面睡的,也不必脱衣,没有被子,外面包着旧制服就算被子了,头搁在了一个很小的枕头上,枕头下面塞着脏的和干净的衬衣。此外,沙发前还有一张小桌。
没看到比这更潦倒,更脏乱的了,但这和拉斯柯尼科夫现在的处境却很相称。他完全脱离了社会,和缩在自己贝壳里的蚌没有两样,甚至于看见他那服侍的仆妇进来,有时也会使他的神经受刺痛而痉挛着的。他的精神完全堕入了疯狂者们的一种偏激的情况之中。他的女房东已经两周没有送饭来了,他在家虽然没有饭吃,仍没有去找她商量。厨子兼唯一的仆人娜斯塔霞,对于这位房客的脾气倒不见得如何不合,她只有一个星期打扫他的房间一次,她那天到房内把他惊醒了。
“起来吧,现在为什么还如此贪睡!”她向他叫着,“已经过了九点钟了,茶我已带来了。你要喝吗?我想你觉得很饿了吧?”
拉斯柯尼科夫睁着眼,惊醒了一看,是娜斯塔霞。
“是从女房东那儿来的吗?”他慢慢地问带着一副病态的脸,在沙发上坐着。
“从女房东那儿来,对的!”
她把那满装着淡而无味的陈茶连茶壶放在他前面,茶壶附近有两块糖放着。
“娜斯塔霞,这点儿你拿去,”他边说,边在衣袋内摸索(他穿着衣服睡的),拿出许多铜币,“给我买一块面包,再给我弄点儿香肠来,拣最便宜的,到咸肉店去买。”
“面包我就给你带来好了,不过你要喝点儿菜汤代替香肠吗?那汤真好呢,还是昨天弄的。昨天给你留着的,你回来太迟了。那汤真好呢。”
他开始喝着那汤时,娜斯塔霞就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不觉谈起话来了。她是乡下的村女,是一个十分爱讲话的女子呀。
“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想到警察局去告发你。”她说着。
他皱一皱眉毛。
“警察局去!她要干吗?”
“因为你不付她房钱,你又不立即搬走。我想她一定是为这个的。”
“蠢货,这真是讨厌的事,”他咕噜着,磨着牙,“不,那与我目前……太不巧了。她的确是一个傻瓜。”他大声地说:“今天我要去和她谈谈。”
“她是蠢货,是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但你聪明,为什么你老是不来这儿动动手,你的聪明有什么用?前些时你常出去,你说是照顾小孩。但是为什么,你现在一点儿事儿也不做呢?”
“我在这儿做……”拉斯柯尼科夫愤愤地说着。
“你做什么呢?”
“自然是做事……”
“做什么事?”
“我在考虑。”他停了一会儿,才肃然地答道。
娜斯塔霞哧哧地笑了。她总是这样的,有时有什么事使她开心的时候,她更笑得前俯后仰了,一边是颤抖,她觉得太过度了方才停了。
“你靠你的思想得了多少钱了?”她最后慢吞吞地问道。
“出去教书的人不能没有皮鞋的。我对于教书也很讨厌。”
“不要和你的肚子开玩笑吧!”
“教书的钱他们付得极少,一点点钱有什么用呢?”他很不高兴地答着,这好像是答复他自己的内心的话。
“你思考一刻就可以得到很多钱吗?”
他有点儿古怪地看着她。
“是的,我想赚笔大钱。”他停了停,才决然地答着。
“不要如此发呆,把我弄吓了,你要不要拿面包来呢?”
“随便你。”
“哦,我忘了!你昨天出门时,有一封你的信。”
“信?给我的!不知是谁寄的?”
“不知道。我把自己的三个戈比给邮差。你把钱还给我吧!”
“把信拿来给我再说,上帝呀,快去拿来。”拉斯柯尼科夫很高兴地喊道,“天哪!”
不到一分钟,信取给他了。这是他母亲寄给他的,从P省寄出的。当他取到手时,脸都变青了。因为他长久没接到一封信了,另外一种感情忽然又钻进他的心胸。
“娜斯塔霞,请你出去好吗?这三个戈比你拿去,但是你,快点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