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拉斯柯尼科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出来。当他下楼时,手足竟不知所措,甚至木然地发了好几次呆,好像遭到什么念头刺伤了似的。他走到街道上时,不禁喊着:“喂,上帝呀,这是多么地难堪!我难道真的会,真的会……不是,决不,胡说!”他刚愎地接连说着,“那样残酷的事儿怎么会跑进我的脑筋来?我心内能容下这样龌龊的事情。不错,整整的一月我全在……超出一切地污秽、狼狈、可恨、可恼……”他的错乱的情绪是无法表现的了。在他到老太婆那边去的时候。心里就感到重重的压迫和痛苦,以及剧烈的憎厌的情感。有时造成如此固定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去避免他的苦难。他东歪西倒地沿着街道走去,走到了第一条街道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意识。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在一家酒店门口了,进入这酒店要走过一段台阶,从旁路走到了地下室。这时恰有两个酒鬼从里面出来,一路嬉闹着,相扶着,走上了台阶。拉斯柯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便从台阶走去。以前他从未进过酒店,但现在他感觉头昏,且被一种炽热的欲望所纠缠。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神思恍惚,完全是饥饿的原因,他渴望着来这么几杯冷啤酒,他在污秽而黑暗的一角里找到了油腻的小桌边坐下,喝了几杯啤酒,才觉得舒服许多,头脑也清醒多了。
“一切的事情都没有意义呀!”他兴奋地说着,“没什么可恼的事儿!只是身体的偶尔紊乱。一杯啤酒,几块面包——立刻便可恢复原状,心神自然清明,意志自然安稳!嗯,这点儿芥子大的事,又怎么能扰乱我的心呢!”
他不管旁人怎样地鄙夷议论,因为他此时在精神上是很舒畅的,他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担。他温和地向四面看着屋内的人们。此时,他又觉着前面有一个暧昧的征兆,方才这快活的心绪,不免是有点儿变态呢。
酒店里这时顾客很少。除了他在台阶上看见的两个醉汉外,还有一伙人,其中五六个男人,以及一个提着手风琴的姑娘,也就在那时离座了。因此,这屋内更加显出寂静而空虚。此刻留在酒店里,只有一个像是工匠的人,已经喝得半醉了,对着一瓶酒发呆,一位是他的同道,高个儿的躯体,雪白的胡须,套上一件短上衣。他已经有十分醉了,躺在长椅上酣睡着;可是他在睡梦中,好几次弹着手指,双腿箕踞,上部身体常常抽动,而且还唱着那些低级趣味的俚歌,如下面一类的:
他的妻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他的妻他——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有时突然又变换了:
随着众人行列向前进,
他会遇见他的知己人。
他的快乐,就没有人敢去扰乱。他的同行,无声息地只是怀着一些犷视和怀疑,对他甚至抱着敌视的态度。这时酒店中还有一个人物,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失业的衙门书记。他独自坐着,时时喝着瓶中的酒,对旁边的一切人只是冷眼旁观。他看起来好像也有点儿郁郁的样子。
第二节
拉斯柯尼科夫是离群独处的一个人,他的这个倾向,近来似乎更显明了。不过近来他的内心忽然渴望有一种需要与人共享生活的企图。似乎是一种新的种子在他的内心埋下了,他觉得有结交朋友的必要。整整的一个月为了不中意和忧愁的交迫,他是异常地颓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时间的兴奋,不论处境怎样,四周的环绕的污秽,他也愿意待在酒店中逍遥。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间房里,他却时常要到客厅来走走的,他的漂亮的涂油的皮靴,系着赭色的倒垂的靴子,这在他身上显得极为显眼。他披上了长礼服,并套上一件非常油秽的黑背袄,也没有领带,他脸部看上去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掌柜旁有几个年轻的小招待在招呼着客人。柜台上安放着许多切碎的酱瓜,几块黑面包,几碟气味难闻的小鱼块,旁边的酒精的气息又很浓重,所以在这样环境中坐上五分钟,简直闷得难耐,早就使人醺醺然了。
这儿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桩我们便可以看见许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离拉斯柯尼科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个像是失业的书记,他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印象。这年轻人时时回忆着这个印象,并且视为一种征兆。他时常看看书记,无疑的,是因为那书记也常常注意他,并且有和他攀谈的意思。对于店内的任何人,包括酒店老板在内,这位书记似乎和他们太熟稔的缘故,他对他们似乎有不屑相交而露出一种傲慢的轻侮模样,显然因为他比他们的身价和知识上都高了一些,同他们谈话简直对他无益。他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头发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长得很健壮。他的脸颊因好酒的缘故时常发肿,发出黄而带青的颜色,眼皮肿着,敏锐的红着的两眼,从细眼缝中射出光辉,在这里面藏有一种奇怪的光焰,好像是浓厚的情感——或者还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却还有着一丝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破旧不堪的黑外套,只有一个纽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个,皱巴巴的衬衣前面,染着些斑点,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看得更清楚。他同别的书记一样,没有一点儿胡须,但显然好久没刮脸了,他的下巴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扫帚。他有可钦敬之处,在举止上也酷似一个官员。他经常乱搔着头皮,有时把头伏在两手掌中,垂头丧气地把不大干净的肘臂搁在油腻的桌边。他注视着拉斯柯尼科夫,最后高声说着:“先生,你能和我谈一谈吗?你的外貌虽不怎么可敬,但我看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喝闷酒的。在我脑筋清楚时,我是重视教育的一个人,而且我也是一个有官职的名誉顾问呢。我名叫马美拉多夫,请教先生,你在哪儿得意呢?”
“不,我在念书呢。”年轻人答着。他觉得面前这位谈论家,如此开门见山地和他攀谈,着实有点儿惊奇。
虽然他方才正有着求友的冀望,但当真的有人来和他谈话时,他又立刻感到如此亲昵他的陌生人,会习惯地产生一种讨厌的情绪。
“那是一个读书人了,也许从前是一个学生吧?”书记高声地问着,“这正给我猜着了!我是个善于观面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着自己的前额,“你是个学生,在文化机关!……请你原谅……”他说完站起来,颤抖地举起酒壶和玻璃杯,在年轻人旁边一骨碌坐下了。显然他已经醉了。但说话并不艰涩,只不过有时前后不对地拖长着字句罢了。他那么贪婪地抓着拉斯柯尼科夫,似乎几个月没有和人家说过话似的。“先生!”他谦恭地说道,“贫非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贪酒也不是一种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贫困中,你仍可保持着你永久高尚的灵魂,但求乞时——不行——没一个好的。凡是求乞者并不是被人用棍杖驱出人类的社会,乃是被人们的扫帚扫出去的,如此受人侮辱到极点;这是活该的,因为在求乞时,自己愿意去受侮辱哇。因此我到小酒店来了,先生,在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绝不介意,因我的妻子和我是两码事啊!你懂了吗?请原谅我毫无目的的好奇心,恕我问你一句:你从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过夜没有?”
“不,我没有宿过夜。”拉斯柯尼科夫答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刚从一只草船上来呢,我宿在那儿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然后一口气喝完,柴草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的确还沾着一点儿。大概他在前五天内并没解衣也没洗过脸。他两只黑指甲的手十分污秽而且红肿。
他的讲话虽无精彩,却唤起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柜台旁的那两个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为了要听这“活宝”的谈话,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着几个哈欠,却是庄重的。这更显得马美拉多夫在这边是个老顾客,因为他经常和酒店里各种陌生人的谈话,养成了夸夸其谈的坏习惯。这是许多酒鬼当然的习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严紧的本分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块儿饮酒时,他们极力要证明自己的见识,而且还要赢得一班人的敬重呢。
“活宝!”酒店老板带嘲讽地说着,“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为什么还不去办公呢?怎么不去尽你的职?”
“怎么我不去尽职?先生。”马美拉多夫接着说,只是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这边说,仿佛是他问那句话似的。“为什么我不去尽职?我一想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懒鬼,我的心不难过吗?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揍我妻子的时候,我正醉卧着,我不难过吗?原谅点儿,朋友,你曾做过这种事……嗯……无望地向人借贷没有?”“做过的。但怎么叫‘无望’呢?”
“‘无望’的意思,是当你早知道借贷是不会成功的时候。譬如说吧,你是早就明白这个人,这个最受人钦敬,足以成为模范的绅士,但他无论怎样都不借给你;我问你,他有什么理由要给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还的。因为怜惜吗?与现代思潮同进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说明科学自身近来是不许有怜惜的,英格兰现在就是这样,那边有的是政治经济学。我且问你一下,为什么他应该把钱给我呢?可是我虽知道他不借给我,我却仍往他那里钻,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
“哦,当一个人没有办法,毫无去处的时候,那么他就得找个地方去。因为人有时必须找个地方去钻哪!我的小女儿,当她拿着那张黄花照(妓女执照)出去时,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儿她有一张黄花照)。”他插入了这几句,并露出一种忸怩的神情看着年轻人,“这没多大关系,先生,这没多大关系呀!”他又匆忙地说下去,并露出十分镇静的情绪,那时柜台旁的两个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来——“这不打紧,我绝不会被他们的讥讽和侮辱所摇惑的;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晓,那么一切的事都已公开了。我稍有自卑,却不是感到受了侮辱,承认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这个人!’恕我吧,年轻人,你。……不,更准确地说你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说我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
“哦,”这位辩说家看见屋内笑声沉静了,又复开着话匣子,但稍稍增加了他的严肃态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头猪,但我的小女倒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呢!我虽不很像样,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呢。我即使是一个流氓,她倒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识的。不过……嗯,只要她能对我好好的!先生啊!你不知人们至少需有人好好待他才对!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宽宏,却很自私。……这,我虽知道,当她抓我头发时,是由于爱怜才那样的——我不忌讳说,她抓我的头发,年轻人!”四面又起了一阵笑声,于是他又严肃起来了。——“是的,上帝,如果她有一回……不,不!这是徒然的!说是多余的!不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过……我的命运生就如此,天付给我一个贱坯!”
“真不错呢!”酒店老板欠着身插嘴。马美拉多夫于是以手敲桌子。
“我的命运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袜子被我卖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这很有礼的,是她的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卖掉去喝酒啦,这是人家送给她的,当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了;我俩合住一间很冷的房屋,这年冬季她着了凉,而且还咯血啦。我有三个小儿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天到晚操劳着,清洗、刷碗、擦地,总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搞清洁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现象,这点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劲,越是这样觉着。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说着便埋首桌上,好像不堪回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