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贝多芬传(3)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把他看作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一八一三年,他写了一阕《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一八一四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许多君主前面指挥一支爱国歌曲:《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写一首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别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素描所做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脸型,活脱脱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关紧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一八〇八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里去。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么丰富,我们也不该抹杀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一八〇九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洛布科维兹亲王、金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风气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转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年,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年,洛布科维兹死于一八一六年。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失和。从此他孤独了。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聋了。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来。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关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奥》预奏会的经过,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参照。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经常的,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儿,和歌唱者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吧,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骚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去。进去,一动不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时,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两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曲》时,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喝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曾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爱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贝多芬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阳,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的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作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作品第一〇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施波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D调弥撒曲》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加利钦亲王要他创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媳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明鉴的。请你听我说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吧!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吧,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然后,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米开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
“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酬报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吧!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做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爱的儿子!——一句话也不必再说,——到我臂弯里来吧,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绝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吧——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吧,一接到信立刻回家吧。”(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
他又哀求道:“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地培植过你精神的发展,现在我用着有甚于父爱的情爱,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唯一的大路。你的忠诚的老父。”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象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话语,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没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无动于衷;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在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为之踌躇了一生。即使在《第九交响曲》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信,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做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柔板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这样,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思考: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旋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老王李尔。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