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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什么是心有灵犀(三)

依然是无风,依然是湿气沉重,粘稠的空气贴在身体表面,令人不悦。

陈染再次打量镜中的庄之言,清瘦苍白的脸上眼睛像是嵌进去似的,看上去憔悴,疲倦,但是精神状态很好。他大概是看到了陈染在打量他,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很拘谨。他问:“怎么了,不认识了?”

“是的。好像你有什么事情隐瞒。”陈染自顾自地说着。

“没有,一切正常。”庄之言看着窗外的景致,说道。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那条街进入视线之内。两个人都记得这条街,那是一个共同的记忆。

“记得这条街?”庄之言突然问。

“记得。那天大雨磅礴,我接你回家。”陈染回忆道。“你画了一幅画,我在你家看到过,叫什么《雨中女子》。”

看到庄之言一脸惊讶的样子,陈染又补充道:“那天美惠带我看的。”

“是这样。”庄之言说道。

“晚上我接你回家。”陈染说道。“我现在必须回台里。还有一点工作没有做完,没办法。”

“好的。”庄之言答应着。

陈染握着方向盘,掉头离去。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蠢蠢欲动,无法安定下来。但那到底是什么,她很难用语言描述。

窗外的梧桐树叶摇曳着,有风吹来,这是好事。她心中一喜。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赶紧打开电脑,想压缩时间快点儿完成工作,想早点儿去至谦画廊,却无法安静。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这样的比喻虽然俗套但却是她状态最好的描述。

坐下来等待着安静降临。安静没有等到,手机铃声却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赶紧过来。”米加加焦灼地说道。

“怎么了?”陈染问道。

“庄之言的胃病发作了,疼得满头都是汗,他不肯去医院。”米加加说道。

“我过去,现在。”陈染的预感得到了答案,这才是她无法安静下来的原因。这也算是心有灵犀吧。上天总是在两个相关的人面前制造一些事端,让两个人彼此相依相偎,相怜相惜。

陈染是怎么走出来,怎么开着车过到街对面,又是怎么推开画廊的玻璃门,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看到庄之言的时候,她确定那一刻她才是清醒的,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像是蒸汽锅盖子上的水气,均匀细密地分布在额头上。她拿起一张纸巾,从一端开始擦,湿透了就换一张,直到将汗水吸干。

陈染看着他,准确说是盯着他,问道:“去医院吧,我陪你去。”陈染声音轻轻的,像是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话似的,语速缓慢,说得都是短句,肯定句。如果是一个孩子一定听得懂这句话,但是庄之言不是听不懂,是不想懂,他近乎哀求道:“我不去,我没事。”

让站在身旁的苏至谦和米加加非常着急,眼神焦虑地重复道:“怎么办,怎么办?”

“那就先不去,我送你回家,好吗?”陈染走进了一步,说道。

“好的。家里有药,吃上药就会好的。”庄之言说道,然后勉强站起来,陈染扶了他一把,他却说道:“没事。我自己可以。”这一刻他的性格当中固执而顽强的特质很明显地流露出来。

“先回家。如果吃了药都没有好,就去医院怎么样?”陈染竟然有耐心用了商量的语气。

“吃了药就会好的。”庄之言声音低沉下来,重复着刚才的话。

陈染不再说话,似乎说什么都无法打消他已经深谙于心的念头儿。也许那才是他的秘密吧。一个人有权利保存他的秘密。看到他眉头紧锁,瞬间又舒展开来,大概那个秘密在脑海中又一次跳了出来,非常痛苦,一定是看到她在看着他,他又装作如无其事。

过了片刻,陈染还是笑道:“好的,那最好了。我也不喜欢去医院,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反胃。”这句话是真的,医院会让她想起妈妈,想起徐蔚。那些包裹着痛苦的记忆就会卷土重来,让她感叹生命无常。那是一个很残酷的过程,尤其是她的妈妈去世的时候,她才十五岁,无法透彻地理解命运的无常,只是觉得她很无辜,很不幸。这个死亡的信息在身体里碾压过无数次,她才接受妈妈已经死了。每每听到同学讲起自己的妈妈如何如何,她除了凝神倾听之外,实在是插不上一句话,那是一种被排除在队伍之外的形单影只。

庄之言听着她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会想起什么,会想起谁,很正式地说了一句,“我也是。”

米加加跟着他们出来,看着他们上了车,还是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吃药不行,就去医院。不能等的。”然后目送着陈染的车融入到车流之中。她看到陈染车的尾灯亮了起来,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惆怅地说了一句,“庄之言那么怕去医院,到底为什么呢?”

“行了,别多想了。他自有苦衷,不想说出来,我看得出来他很为难。”苏至谦揽着米加加的腰,回到了画廊。

庄之言打开了车窗,风横冲直撞地灌了进来,让整张脸都沐浴其中,凉爽之感。这就是可以带走湿气的风,久违的风。

“起风了,你的手臂就好受一些的。”陈染转头看了看他,笑道。

“是的,好很多了。”庄之言说道,只是他一直看着窗外,看不到他表情的复杂变化。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额头上又冒出了汗,这一幕正好被陈染看到了,她递给他纸巾,寻问道:“要不要去医院?”

“不要,我说了不要。”庄之言怒气上来了,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只有他心知肚明,他不过想以这样的方式否定上医院。他不想去,不能去,一旦去了医院,隐藏的秘密就被揭开了。他想那道步入死亡的门槛他不会那么快就走进去,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

陈染不得不放下据理力争,她像是哄小孩一样,连连说道:“好,好,好。不去医院。”

庄之言的眼神里流露出悲伤,那深深的悲伤里,一定隐含着不可说的秘密。庄之言不肯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她为什么还要逼迫着他一定要说出来呢,那样只会令他难过,甚至是难堪。她只想凭借着大脑的分析,初步判断出一定是他身体上潜藏着不好的征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只是他不让她知道而已。所以她就当成他是一个病人,一切都围绕着他的需要而行事。

他突然说了一句很天真的话,“我很想喝你做的鱼片粥。”

“没问题。食材家里有吗,如果没有我路过超市买一点。”陈染说道,然后看了看他,很难想象他提出这个有些过分的要求,还显得理所当然。在内心他已经当她是家人,才会这样。

“有,冰箱里有马鲛鱼。”他干脆地答道。

“我可以保证你一个小时就能吃上。”陈染笑道,仿佛他们就是一家人的感觉。

陈染正在厨房解冻马鲛鱼,为了更快地入锅,她将鱼剁成了寸段状,这样几分钟就可以解冻。她总是在这些很小的事情,显示出她自己的小聪明,小心思,而且又总是恰到好处。

庄之言已经吃了药,坐在沙发上,不时地看向厨房,看着陈染在厨房里忙碌着,一瞬间他有种错觉,他们已经结婚了,像寻常夫妻一样朝夕相处,他们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这么多年的盼望等待,终于得以修成正果。可是,当听到陈染问他,“你家的盐放在什么地方?”他突然间明白,刚才不过是他的一个恍惚的短暂的梦境,他们从来就没有成为一家人过。他们已经分手了,可是刚才他却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实在是不应该。

陈染甩着两只手出来,说道:“等着吧,已经煮上了。”

“谢谢。辛苦了。”庄之言说道。

陈染听到这句话立刻也想到了他们不过是最熟悉的朋友而已,从来就没有成为一家人。他们都在各自的家庭里承担着爸爸和妈妈的角色。

“不用谢。”陈染轻飘飘地说道。

“我没事了,你还是回去吧。”庄之言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说道:“时间不早了。”然后他径直去了画室。

“知道。我知道。”陈染说道。冷冰冰的“时间不早了。”要是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但是现在她不想那么残酷,因为他的疲倦,还有他的眼睛里隐忍的痛苦,她原谅了他。

陈染将鱼片粥盛在一个白色的瓷碗里,“快点儿吃吧。我也该走了。”

庄之言放下画笔,走出了画室,突然他从后面抱住了她,熟悉的温热的气息涌到他的心口处,一滴液体落在她的脖颈上,那是他的眼泪。他声音低沉地说:“陈染,谢谢你。”

“好了,我会来看你的。”陈染将他的手拿开,笑道。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她需要留下一个快乐的背影,也期待他快乐起来。

城市的夜晚,一如往常般地喧嚣和热闹。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陈染只想快点儿回家,一个人待一会儿,一个人静一会儿,一个人回忆一会儿,尤其是那滴温热的眼泪,似乎仍然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再次想到他。

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月光正从窗帘的缝隙处照进来,她没有开灯,坐到沙发上,正好就坐在那缕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