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柳岸诉衷情
离容走出刺史府时天色已晚。站在府院与街道交接处,身后是府内渐次点亮的灯火,眼前则是昏昏薄暮之色。
刺史府附近一向行人不少,但到了日落时分,到底冷清了许多。
几个沿街摆摊的小贩正在收拾货物。有的推着车,有的用扁担挑起包袱,都是准备回家。
“回家”这个念头一下闯进离容脑海中,她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过家,从来都是寄人篱下。
其实听完王爷交代的任务后,她本该直接在刺史府歇下。但也不知怎么地,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
或许在她内心中,是非常想要去广陵的。于是在她头脑空白的时候,心中的这个愿望就把她引到了门口。
是不是对她来说,那是最接近“家”的方向?哪怕那里只有一顶军帐,一张兽皮软垫,还有一块分她一半的褥子。
那里是最可能成为家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她可以不是厨娘,不是先生,甚至也不是记室参军,而只是她自己。
“回去吧。”她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正要提步转身,余光瞥见街角处有个暗影。
她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陆南生。
广陵军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以为他早就回去了稳定军心了。没想到,他还在建康!没想到,还能见他一面……
虽然开心过后必将继以分别的伤感,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狂喜是无比真切的。
离容提起裙角,飞一般地奔过去,一头撞上陆南生的胸膛。
陆南生左手扶住她的后腰,右手还握着两个葱油饼。
“饿了吧?”陆南生将葱油饼举到她眼前,说,“我有点饿,找个地方一起吃?”
离容的脸在陆南生前襟的布料上碾了碾,把眼角喜极而泣的泪花蹭在上面,然后抬头笑着回道:“好!”
两人来到距离刺史府不远的秦淮河边,岸上有一方石凳,刚好供二人并坐。两旁柳条低垂,一直伸入水里。水面映着霞光,潋滟流转。
河岸两边都是深宅大院,有人从高楼的窗台张望这一对不害臊的男女,但陆南生和离容好像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
陆南生问:“萧馥让你做什么?”
离容答:“运粮……去关中。”
陆南生接着问:“除此之外呢?”
州府向中央进贡,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到了战乱的时候,更该送粮送物资过去,以表忠心。可这么寻常的任务,何须以陆南生为要挟,逼迫离容去做?
这当中,显然有古怪。
离容莞尔一笑,回道:“这次要运的粮食布匹太多,换别人去,王爷不放心。”
陆南生静默片刻,说:“所以就是——不能告诉我。”
离容咬了咬下唇,头靠在陆南生肩上,但愿他不会生气。
陆南生摸着她的头,指尖微微颤动,明知问不出真实的答案,还是问了一句:“很危险吗?”
离容噌地直起身,笑眼弯弯地说:“任务有些困难,而且不能让旁人知道,但是并不危险!你放心,王爷很怕你南下造反的,他会竭尽全力保障我的安全。”
陆南生却不相信,手掌从她的后脑勺移到右颊,拨开腮边碎发,捧着她的脸说:“记住,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冒生命危险。乱世的祸是男人闯下的,也该由男人去解决。至于广陵军,你根本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就率军北上,过回以劫盗养兵的日子。甚至趁鲜卑慕容不备,直接打一次反击战,收回淮北故土,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萧馥让你做什么,不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都要好好衡量一番,不要做不值得的牺牲,明白吗?”
离容目光盈盈,握住陆南生的手,说:“相信我,我这次要去做一件对的事,就算王爷没有威胁我,我也愿意做。……若说危险的话,人去爬山还有可能被老虎吃了,坐船还会被浪头打沉,吃饼说不定都能噎死呢!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一定会让自己毫发无伤地回来。”
陆南生喉结滚动,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乃是将眼前人绑回广陵。然后不顾什么君臣之义,顺逆之别,刺史之衔,都督之权,直接拔营北上,做回杀人越货的大盗!
杀人?……是的,杀就杀吧,杀敌是杀,杀流民行商也是杀,都是人命,能有多大区别?反正双手沾染的鲜血早就洗不清了。
他眼中戾气腾起,蜷紧的指骨咯咯作响。
离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赶紧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让他清醒一点。
陆南生愤怒的拳头展开了些,一只柔软的小手滑了进去。
离容说:“你是不是觉得,王爷用你来要挟我,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凶险至极,我会怕到不敢去?其实不是的!王爷只是担心我在那过程中背叛他。……不要想着回去做土匪了,从前你是迫不得已,但现在你是有选择的人!不能明明有选择却还做那种事!”
陆南生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无力劝阻。面对眼前冒着香气的热饼,任他再饥肠辘辘,也没了胃口。
如果离容一去不回怎么办?她说得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安全的,而领兵打仗尤其如此。
自己身为将领,每次出兵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身先士卒视死如归没错,但他可曾为身后人思量半分?直到自己成了那个盼君归来的守望者,他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多么难熬。
独死,太容易了。难的永远是独活。
千言万语化作最无力的一问:“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离容搓了搓陆南生的手心,道:“明天中午出发,什么时候回来倒不好说。总之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我想,也许三个月后?”
三个月,真长。陆南生心里想道。
三个月里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目前还不清楚关中的局势,但他知道替代段部称霸关东的慕容部绝不是省油的灯。
也许三个月内,慕容部就会渡江南下。也许三个月内,他会奉命率军北伐。
现在这世道,其实没什么地方是真正安稳的。安稳的只有他们给予彼此的心境。
也许不用三个月,他们就天人永隔了。
他从来都是个乐观的人,但今夜却不断有消极的念头冒上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原本无欲则刚的坚强心脏有了越来越多柔软、甚至可以说脆弱的地方。
因为他现在,有欲有求。
日落月升,无法无天的两人也不顾什么宵禁,依然坐在杨柳岸上沐浴晚风。
离容幽幽道:“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们聊到庄生。他的妻子死了,他并不难过,反而鼓盆而歌。他说生死不过是气的聚与散,就像春夏秋冬的轮替那样自然而然。死,就是回归生前的混沌,舒服地徜徉于天地之间,有什么必要为死者哭泣?我说庄子真是莫名其妙,生者哭,多半不是哀叹死者的不幸,而是舍不得与死者相处的快乐时光。生者哭,明明是在为自己哭。”
陆南生搂着离容的手臂紧了紧,回道:“我记得。”
离容继续说:“现在想来,要么是庄子太会自欺欺人,要么就是庄子太有境界。不管他是有意欺骗自己,还是真的认为活在肉躯桎梏中不如化为无形之物、逍遥于天地之间。他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就能开心地为妻子唱歌,开心到甚至忘了自己的痛苦,这都说明,他很爱他的妻子,是吗?”
陆南生笑了笑,问:“你这么喜欢庄子吗?”
离容歪了下脑袋,说:“我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翻庄子。翻完后,要么就是想通了,要么就是觉得,那些蜗牛角一般大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去想。”
陆南生:“那现在,你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吗?”
离容:“唉,没有什么想不通,我只是难过,我不想跟你分开,哪怕只是三个月。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蜗牛角,唯有你不行。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吗?”
陆南生静静等待下文。
离容说:“也许你觉得,我这次去长安执行任务,是为了让你的广陵军有粮草。你不想让我为你做事,尤其是你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你必须明白我的心境,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明明不想杀人越货还被逼得做回土匪的。我愿意为你做事,我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在分别的时间里,唯有想到我在做的事情与你有关,我才会觉得好像离你很近,我才可以不伤感难过。……没有谁为谁牺牲一说,我希望,你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
陆南生听得鼻酸眼热,沉默半晌后,他终于说出几句话:“关于死的问题,其实我也想过,但没有想得像你这么复杂。……我想的是,等你我都作古,就把尸身一烧,买个大骨灰盒,将二人的骨灰掺在一起,放入其中。……这个想法是不是很蠢?死后都没感觉了,放在一起又能怎样?但我真的这么想,想到这里,便一点都不怕死了。甚至觉得,还是死了好,久久融在一起,不像活着时那样,总要担心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