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与君林中语
陆南生正在野溪中泡着,听到有扬州刺史派记室参军两手空空前来慰谕,并不着急上岸,而是叫人把参军带到他面前,以示轻蔑。
“陆公子,那参军是个女的——”前来通报的属下补了一句,但匪头陆公子已兀自走进青山一侧挂下的小瀑布中冲澡,耳边只有哗哗水声,压根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属下迟疑了一下,心想反正大男人也不吃亏,便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去领人了。
江淮之间的气候比华北地带湿润,连绵起伏的丘陵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涧。浅处如滩涂,不过使人湿了鞋。深处能没过八尺大汉的头顶。离容来到这里时,正值深冬腊月。尽管今年冬天不怎么冷,但溪水总是冰凉的。
陆南生依然半身没在水中,背对离容,好像就算有人叫他,他也未必转身。
离容知道陆南生故意对她无礼,既然如此,她若还是文绉绉地说话,那就真是书生遇到兵,只有被嘲弄的份了。好在她不是离了“之乎者也”就不会说话的腐儒。从前在黄门侍郎府上的时候,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什么下里巴人的都得接触,有时还要伺候高衍沐浴。所以面对眼前光溜溜的陆南生,她既没有特别的兴趣,也不会像一般姑娘家那样捂着眼睛逃跑——毕竟她现在的身份,不是女先生,不是丫头,也不是崔家小姐,而是衔命而来的记室参军。
她把鞋脱了,赤足站进溪滩中,狠狠踢了一脚,水花一直溅到了陆南生头上。这动作要是萧馥派来的男官员做的,陆南生的手下恐怕要立刻上前把那人按倒。但因为踢水花的是个女子,就莫名有了种美人戏水的春意,惹得远观的手下掩面偷笑。
陆南生也是没想到,扬州刺史派来的使者,竟然先动手而不动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怒目转身还是佯装不觉。
他背上肌肉虬结,被阳光晒作浅铜色。肩头有新伤旧疤,但并不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反倒有种蓬勃强悍的力量感。
“喂,你不冷吗?”离容看陆南生像根铁杵一样立在水里不动,被泼了水都不发作,差点被他逗笑了,“陆公子现在是身强力壮,但若是湿寒入体,恐怕老来会受罪。”
陆南生听到这个有点耳熟的女子的声音,也顾不上装模作样了,立刻回过头来看——
“怎么是你?!”
离容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笑说:“是我没错,我是新上任的记室参军,特来跟陆公子聊两句。”
陆南生原本的打算是当着会稽王使者的面赤身上岸,但谁能料到来者竟是个女的。于是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反倒比女参军还显得扭捏。
离容好像看出了他的为难,俯身捡起溪岸上的棉巾,先把自己的脚擦干,穿好鞋,再将棉巾丢给陆南生,然后背过身去,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身后人道:“非礼勿视,刚才是在下唐突了。”
冬天泡完冰水,本就会全身发热,因而陆南生只穿了一件轻暖的单袍。奇怪的是,他发现今天他连脸都热得厉害。
“崔小姐,你如今这副光景——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陆南生从后方走到离容身边,脖子通红,身上冒着自发的热气。
“陆公子对我有恩,随便称呼我什么都行。……咳咳。”离容因前些日子的遭遇而落下一点伤寒之症。她裹在厚实的棉披风中,人显得越发瘦小了,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有神。
“崔参军?呵,崔小姐以参军的身份到访,实在是出人意料。不过要说世上有哪个女子能胜任此职,除了崔小姐,在下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陆南生与离容在溪边的树林中并肩徐行。
“陆公子,一回生,二回熟,你我是旧相识,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离容抽出袖中的公文,“这是王爷让我带来的,公子要不要猜一猜,这当中写的什么。”
陆南生笑了笑,道:“第一,不准让流人渡江。”
离容点点头,说:“流人思北土,常有返乡之念。若能在江北安住,应该也未必想渡过长江吧?”
陆南生答道:“你说的没错。”
离容展开公文,请陆南生看了第二条:就地解散。
陆南生一看便笑。待把笑意收拢之后,他眼望前方,悠悠地说:“若是天下太平,谁不想要马放南山?但眼下,是可以铸剑为犁的时候吗?”
离容对这样的答复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其实她是认同眼前人的所作所为的,于是也没有多加劝说,只道:“我明白。”
“崔参军。”陆南生看向离容,语气半似玩笑半认真,“州兵不过数千,我手下却有两万流民。若是我自号将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幕僚?”
离容听了这话,竟有几分心动。不过她还是拒绝道:“在下深荷崔氏旧恩,不敢朝秦暮楚。”
陆南生笑说:“这么说来,崔参军不愿到我帐下,是碍于旧日所欠的人情,不是看不起陆某人。”
“陆公子游军江淮之间,虽有流寇之名,却有屏藩之实。”离容真心地说道,“我很佩服陆公子。”
鲜卑段部之所以还没有打到长江以南,忌惮江淮之间的流民武装是一个重要原因。从这一点来说,陆南生的存在,实际是在某种程度上保障了江左的安宁。
两人目光灼灼地相视,一直看到双方都有点脸红。隔了一会儿,陆南生说道:“就冲崔参军刚才这句话,只要王爷能运粮到江北,陆某愿意带军屯驻广陵,听候调动,暂不为劫盗之事。”
其实陆南生是否劫盗,萧馥并不关心。重要的是他不再在兼并其他人马的过程中日益壮大。他若愿意乖乖呆在一个地方不动,萧馥当然是高兴的。
“真的?”离容喜出望外,掰着手指盘算道,“广陵一带,一则距离鲜卑势力较远,二则方便接收三吴地区运来的粮食,三则处于长江下游,江面宽阔,想要从广陵南渡到京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对刺史府没有太直接的威胁——确实是阁下屯军的最佳地点。只是不知道,陆公子所说的‘受军粮、听号令’,是否等于归顺朝廷、为朝廷所用呢?”
“呵。”陆南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算我有归诚之意,朝廷也未必信我、用我。或疑而不用,或用而不信,这都不是陆某想要的结果。崔参军上任不久,恐怕还不清楚当中门道。”
这确实是离容没想到的。
“对了,江淮之间尚有别的流民,斯人出身、志愿各不相同,官府想要一一招抚,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据我所知,淮河南缘的野军首领桓翀,慨然有收复关东之志。如果哪天王爷想通了,愿意以流民为奥援,除了陆某之外,不妨也去找一找那位桓将军。”
离容点点头,将陆南生提供的消息牢记心中。
“崔小姐,你这样算不算也欠了陆某人情?”陆南生突然又改口称离容为“小姐”了,谈公事的语气变为谈私事。
“我……这——”离容结结巴巴道,“此前我能平安到达江南,就是多赖陆公子的通行证,陆公子有、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直说无妨。”
恩情太多还不过来,也是很烦恼的。
“陆某还没想好。”陆南生从怀中掏出原先那块玉佩,上头系了一根棕色的皮绳,“这是陆某从前送出的东西,崔小姐就别再退回来了。”
离容从又厚又肥的袖子中探出三指,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接过玉佩。陆南生见她犹犹豫豫,索性伸手代劳,把串着玉佩的皮绳套在了她脖子上。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送这东西不为别的,只怕金陵城好,长江水阔,你人一走,就忘了跟在下的约定。”
“陆公子放心,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离容答道。
人情本该有欠有还,离容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笔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