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地无知己
离开了范濬的读书楼,崔夫人又将离容带到了高熹的住处。
一进门,便发现屋里有两个人正埋头玩双陆。
高熹见母亲来了,吓得一脚踢翻棋盘,眼神瞟向对面的令狐宛凤,大概是想把责任都推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庶人少年身上。
令狐宛凤倒是挺起胸膛,神态自若。
崔夫人用头发丝都能想到是谁玩心重,她一双锐利的秀母盯着高熹。于是高熹拧起眉头,仰天哀嚎一声,把挂在墙上的马鞭取下来,交到崔夫人手中,然后转过身去,亮出后背……
如此奇招一出,崔夫人果然转嗔为笑。马鞭只如挠痒痒似地从高熹背上划过,就算是完成了惩罚。
“宛凤,下次他再……唉,罢了。”崔夫人本想说高熹下次再逼令狐宛凤陪他玩棋,就来她这里告状,但她又很清楚,高熹之所以找上令狐宛凤,就是因为令狐绝对守口如瓶,宁可自己挨罚,也不会出卖玩伴,只得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吧……等等,一楼的厨房里有粽子,你带些回去。”
令狐宛凤住在青霜堡外的一间小土房里,与体弱的母亲为伴。他家本不算贫户,但父亲与其他族人都因战乱而南迁了,唯独母亲多病,不宜奔波,才被抛下。令狐宛凤当然可以跟父亲一起南徙,但他执意留下侍奉生母。这份孝心,是崔夫人特别看重他的原因。
令狐宛凤本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没想到崔夫人不但体谅他是被高公子所迫,还叮嘱他吃粽子,心下更过意不去。想说感激的话,又碍于少年的羞涩难以开口,只得“嗯”了一声,把恩情默默记在心中。
“母亲近来气色真好,跟离容姐姐走在一起,就好像姊妹一般!”高熹嬉皮笑脸地奉承道。
与令狐宛凤的木讷忠厚相反,高熹的脸皮比青霜堡的城墙还厚。
“你说你——天天跟宛凤在一起,怎么不学学人家的厚道?”崔夫人无奈的神情中透露慈爱,嫌弃的语气里难掩欢喜,“明日你离容姐姐要去野人岭找孤云先生,你陪着一起去。”
“啊!!好啊!”高熹喜形于色。成日呆在青霜堡对他来说实在太闷了些。
“离容姐姐是女儿家,你也不小了,要好好照顾姐姐。”
“母亲,你偏心三位哥哥也就算了,如今来了一位姐姐,你又偏心姐姐。”高熹晃着崔夫人的胳膊道,“不过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保护好姐姐。白天给她遮阳,挡风,指路,晚上为她烧火,捶腿,打地铺。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儿子打不过,就先脱个精光,让他们来吃我!”
“哼,豺狼虎豹都嫌你嘴太油,皮太厚,咳!”崔夫人戳戳高熹的脑袋,叹了口气。
她心想:我生的老大高迈,老二沉毅,老三刚简,为什么唯独老四这样没心没肺?不过没心没肺也有没心没肺的好处。若是有一日老四也有了城府,愁上眉间,失去少年的纯真模样,那自己就是真的老了。
“离容姐姐,我明天早上在青霜堡门口等你!”高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理所当然,让离容差点出口的那声“四少爷”都咽了回去。
离容笑着点点头,心里的暖流猛地窜上鼻腔,化作一阵酸意,险些让她泪洒当场。
她没想到逃出洛阳之后,她突然就有了干娘,还有人叫她“离容姐姐”。洛阳城的繁华不曾有丝毫属于她,而这阳蛟群山包围中的坞堡,对她来说,简直与世外桃源无异。
离容把崔夫人送回房后,也该去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心里装着事,低头走着走着就错过了自己的房间。
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一直走到青霜堡南面,邢氏族人的居所。
此时邢氏房中忽地伸出一只长靴,离容看到了,但身体来不及作反应,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抱歉、抱歉……”栽在地上的离容还没起来就忙着道歉,她觉得是她自己走路不带脑子,吓着了长靴的主人。
抬头看去,穿长靴的人须发浓密且呈褐色,面部轮廓半胡半汉——她知道这人是谁——看来范濬之所以瞧不起这个人,不只因为他是庶出,还因为他有明显的胡人血统。
邢量远对她伸出一只手,但离容没有顺势攀援而起,而是抓了一把旁边的栏杆,一边说:“谢谢,我没事。”
“怕我?”邢量远收回手,含笑道,“听说你是崔夫人的义女?”
离容通常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好对付的,一类是不好对付的。
比如从前高府上的家丁,有人贪财好色,但蠢笨懒惰。他们缺点太明显,人又不聪明,即使心坏,也好对付。
比如高衍,虽然脾气差,但他做事还算有原则。若非如此,他早可以诬陷她无数次,随便找个借口便将她打发了,可他没有这么做。所以高衍也是好对付的。
不好对付的是高义。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哪怕时常面带笑意,也是笑里藏刀。
眼前人,就让她想到了高义。
“我是高家奴仆之女,幸得崔夫人错爱,将我当做女儿看待。”离容这样回答。她想自己还没有磕头奉茶行大礼,应该不算是名正言顺的干女儿,只是崔夫人随口对外人这样说罢了。
“奴仆之女”四个字,似乎触动了邢量远。他说:“你的出身,只要你不说,这里没人会知道……据我所知,崔夫人正有心抬高你的身价,不曾与人透露你的底细。”
“事实如此,别人知道了又如何?”离容心想,我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邢量远哈哈一笑,道:“你看那些不可一世的贵妇千金,她们若知道了你是奴仆之女,就不搭理你了。什么好事都没你的份。”
“我以后会在书斋教课,很忙,也没空搭理她们。”离容不喜欢眼前人对她说话时仿佛逗小孩的语气,但不管她怎么抬头挺胸,还是只能仰视邢量远的下巴,“君子周而不比,此处无知己,我便独善其身。”
邢量远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正要问离容怎么会去书斋教课,离容已经半走半跑地离开了。
是夜,离容从隔壁范濬的琴音中听出了惶惑、动摇和忧心。
堡里的小姐们不时会抱怨青霜堡的木板床硬得让人难以入眠,对此,从没有睡过软床的离容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可她今天也睡不着了。
白天虽在邢量远面前笃定地说“我以后会在书斋教课”,但其实离容心里并没有什么把握。
她怕自己请不动那位孤云先生——尽管自己谙熟五经,倒背四书,但范濬难道会比她差么?
抓耳挠腮间,不觉隔壁的琴音已戛然而止。
片刻后——
“笃、笃、笃。”
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