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守尼寺,绝望中寻找通天法门
一、古佛青灯
李世民驾崩转年,改年号为永徽,是为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尔雅》有云“徽者,善也”,美好之意。永徽,永续美好。正如改元诏书上所说:“太宗文皇帝龚行天罚,宏功无外,盛烈难名。朕以寡德,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宜遵经国之道,以叶阳和之义。”这年号寓意新天子将继承贞观一朝的辉煌美好,并永远延续。
但事实并非如此,经历了一个无雪之冬,各地的灾害仍在持续。虽说朝廷赈济还算及时,但天下之大黎庶千万,终不免困厄疾苦嗷嗷待哺。逢此天地不仁之际,百姓纷纷向佛祖祷告,以求慈悲降世。
前朝隋文帝杨坚幼年养于寺庙,隋炀帝杨广曾拜法华宗智顗法师为师,故隋杨一代极为崇佛。大唐承隋之制,也对佛教甚为支持,至贞观末天下共有寺院三千七百一十六座。中原河北,宝刹林立,荆楚剑南,兰若无数,国都长安更是物华天宝名寺众多。这些寺院庄严雄伟大德云集,本来就深得虔诚信徒和风雅骚客青睐,近来灾害甚多,百姓越发趋之若鹜。前两年敕建的大慈恩寺自不必说,其他如大总持寺、会昌寺、光明寺、兴善寺、菩提寺、普光寺等无不门庭若市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在皇城以南的安业坊有座特殊的寺院,整日紧闭山门,不准百姓参拜,偶尔有些干粗活的老尼从角门出入,也非化斋求财。尼寺并不罕见,京中另有法寿、法界、证圣、证果等尼寺,都广开善缘,没有关门闭户的。此庙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占地广阔,坐拥半个安业坊,红墙碧瓦,青石为阶,山门上一块乌木大匾,写着三个金字——感业寺。
因为该寺又从不开门,这条街逐渐寥落,除了早间去西市的人抄个近路,几乎没人到这儿来。但今日事有蹊跷,临近正午之时从南面走来一位老妇,循坊墙径拐到这条街。这老妇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满头白发,穿着半旧的锦绣衣裙;莫看年纪高迈,腰不塌背不驼,走起路来挺胸昂首腿脚灵便,迎着料峭寒风,转眼来到感业寺山门前,毫不迟疑踏上石阶,三座大门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门环,空寂的街巷中立时响起咚咚声。
可无论怎么拍,里面没半点儿反应,莫说无人开门,连话也不问一句。这位老人家实在执著,干脆攥起拳头使劲敲起来,沉闷的响声连绵不绝,右手敲累了又换左手。如此这般不知敲了几百下,那山门终于“轰隆”一响,微微打开道缝。
“施主何故叩门不止?”一个年轻女尼探出头来。
老妇抹抹额上汗水道:“你不来应,我自然叩打不止。”
尼姑不禁皱眉,可是见这老妇慈眉善目,腕上戴着串乌木念珠,必是虔诚信徒,于是耐着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纳香客,您若烧香礼佛另寻别处吧。”
老妇却道:“我辛辛苦苦就为贵寺而来。”
“本寺不准外人涉足。”
“小师傅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吧。”
“不行。”尼姑不耐烦了,满脸轻蔑道,“您老是外乡人吧?莫非不知鄙寺来历?还是找人打听打听吧。”说着便要掩门。
“且慢!”老妇伸手拦住,慈祥之态顿收,转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你这小沙弥,好生目中无人。莫说你们这座寺的来历,就是这座坊、这条街、这长安城的来历老身也尽知!你既要问,老身便给你说个明白——当年你们这座院本是隋朝太师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诚礼佛,太师过世后便将宅邸舍于佛门,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们,是从西边崇德坊济度寺迁来的。济度寺是皇家寺院,供养高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嫔妃。半载以前太宗皇帝驾崩,又有一群无儿无女的后宫嫔妃按例出家,济度寺容纳不下,便由长孙无忌提议,仗着朝廷势力迁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让你们占据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业寺,是为济度寺别院,是也不是?”
“是。”女尼听这老妇娓娓道来,不但尽知本寺来历,竟还直呼当朝顾命大臣名讳,再不敢怠慢。
老妇舌剑锋锐兀自不饶:“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门便该恭敬守礼怜贫惜老。这般势利眼,哪像个出家人?岂不玷污佛门!”
女尼早被她凛凛威严镇住:“奴、奴婢……知错了。”一时慌乱竟把出家前的称呼说出来。
“闪开!老身要进去。”
“这……”女尼很为难,硬着头皮道,“不准外人进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
老妇毫不客气:“去寻个能做主的人来!”
“我去禀告师傅。”女尼颤巍巍应声,“敢问您是……”
老妇傲然道:“就说应国公夫人前来,你师傅若有见识便该知道。”说罢缓步退下石阶,手扶石碑歇息——毕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门实在有些疲劳。
沙弥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门豁然敞开。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双手合十降阶相迎:“原来杨夫人驾临,方才小徒无礼,还请赎罪。”
杨氏见这位师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还礼:“惭愧惭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势甚是厉害,心里实有愧意。她丈夫应国公武士彠去世多年,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只是州县小官,而且都不是她亲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国公夫人迈着两条腿拜庙的?这位师傅敞开正门降阶相见,可算给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无需多礼,佛门不是名利场,贫尼敬重的并非国公夫人的名号,而是您本人。谁不知武门杨氏潜心礼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贫尼还在襁褓之时您就已对《法华经》有所心得了。”
“不敢当。”杨夫人细细打量老尼,似曾见过,便试探道,“大师法名可是唤作法乐?”
“正是。”法乐法师点头应承,却不愿提昔日之事,转而询问,“夫人来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杨氏踌躇片刻,索性放胆直言:“我要见女儿。”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乐再度双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亲眷?夫人通晓佛法,怎发此无理之言?”
杨夫人满面无奈:“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舐犊之情孰能舍弃,还望大师通融。”
法乐不答,慢慢转过身,抬手指向山门:“夫人可知天下佛寺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门?”
这可难不倒杨氏,娓娓道来:“三门者,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持戒修道必过此三门。”
“何为空门?”
“四大无我,五蕴皆空,不去不来,一切解脱。”
法乐又问:“何为无相门?”
“一切诸法本性皆空,一切诸法自性无性。若空无性,彼则一相,所谓无相。”
“何为无作门?”
“无因缘之造作,无愿无为。”
杨氏一一作答丝毫不错,哪知法乐听罢越发摇头叹息:“夫人既知女儿入此三门万事皆空、尘缘尽断,又何必强求相见?世间烦恼皆因自寻,何苦何苦!”
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不禁湿润——自从武士彠过世,她和仨女儿寄人篱下,饱受丈夫前房儿女的冷眼,又几经离别之痛。尤其二女儿武媚,十四岁便被召入宫中侍奉先帝,呕心沥血仍未能得宠,直到先帝驾崩依旧是个才人,没能产下一儿半女,沦落到感业寺。当初在宫中,即便千难万难,逢年过节还能进宫见女儿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难道竟成永诀?
不!纵是皇天佛祖,难阻慈母之爱——杨氏牙一咬心一横,强辩道:“《维摩诘经》有言‘我听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门,也需父母准允。我没想让她出家,是她身为宫中才人,先皇驾崩后不得已才沦落至此,不过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怎就见不得?”
法乐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厉害的老妪!但身有职责不能让步,只得重申:“感业寺不准外人入内,这是法度。”
杨氏咄咄逼人:“是佛门法度,还是朝廷法度?难道感业寺明为清修之地,实是官衙大狱?莫非要探视个人需给牢头贿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虽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锅卖铁掏给你!”
“你……”法乐生怕动嗔念,一个劲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为钱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这也好办,咱们各行其是,我进去见女儿,您去报官,只要让我见到女儿,莫说索拿问罪,就是鞭笞棍打斩首市曹,老身绝无怨言,坏不了你感业寺的名誉!”佛门慈悲为怀,岂能害人性命?杨氏这是正话反说。
法乐修行再高也难忍受,可她明白杨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赌气放其进去,绝不能上当,因而只道:“多言无益,望夫人留心口业。”说罢拂袖而去。
杨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语过分,大师勿怒。”
法乐手捻佛珠缓缓道:“诸行无常,万物皆空。佛寺也罢,官衙也罢,夫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贫尼不会让您进去。”
杨氏见激将无用,又换了一副和蔼口气:“方才大师问老身三道法门,我也有个关乎修行的问题想请教您。”
法乐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却也不免好奇,更何况她说这是个关乎修行的问题,身为出家人不便拒绝,踌躇再三还是道:“既为同修,何言请教二字?夫人请讲。”
“大师既名‘法乐’,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乐脱口而出:“听受佛法、行善积德以自娱,是为法乐。”
“这便是了。”杨氏也将双手合十,满面虔诚道,“大师以积德行善为乐,何不垂怜老身?我思念女儿,女儿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见,大师非但得偿所乐,更是一件功德。既然万物皆空,法度教条何尝不是烦恼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证道,不惜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稍纵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请大师身证‘法乐’二字,开方便之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合于释道,法乐也不禁叹服杨氏的智慧。可这方便之门不能开,朝廷之令还在其次,若今日容她进去,将来不免再有其他人来探亲,此例一开难以收拾。
杨氏见法乐似有动容之色,只是一时难以抉择,忙趁热打铁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没记错的话,大师俗家姓萧,乃是已故宋国公萧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门。您两个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灯两位大师。您姑母是隋炀帝萧皇后,老身也是弘农杨氏,咱们算是远亲,亡夫与令尊还有同僚之谊。还望您看在旧日情面……”
法乐见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颇为忌惮,连忙打断:“夫人何必又提前尘旧情?”
“大师执意不讲情面么?”
“出家人便该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杨氏长叹一声,转身便走。
法乐见她走得蹊跷,忙问:“夫人欲往何处?”
“大师既然自称不念前尘,我便往宋国公府央求您兄弟来说情,那时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断亲情。”
“不可!”法乐吓出一身冷汗——感业寺好歹还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闹不出花样;杨夫人若把麻烦引到萧家,此事传扬出去,今后凡欲进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萧家,师徒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杨氏缓缓转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救苦救难,慈悲是情;天生天性,伦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来若非胸怀悲天悯人之情,怎会弃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师亦不能外,何苦单单为难我母女?”
法乐被问得无话可说,心下已对杨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何还能拒绝?但此事十分为难,话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内嫔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进去……”
“大师莫忧,我未必非要进去。您把我女儿悄悄唤出,我们就在这儿见一面,其他嫔妃不会知道,此刻正午路静人稀,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瞧见。如何?”
法乐苦笑:“夫人好生厉害,原来早已算计清楚,那就按您说的办吧。”回头招呼方才那个沙弥,“你速去斋房把明空比丘叫过来,莫惊动旁人。”
杨氏尚不知女儿法号,听到“明空”二字大为感伤,不禁悲叹:“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法乐却道:“情不能解则为痴,夫人何其痴也。万事万物到头来皆是一场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还望夫人见过一面马上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纵然相见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
沙弥去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又闻脚步声渐近。杨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渐渐看清走来的那个灰衣僧影——满头青丝尽落,锦绣霞帔不复,好似凤凰脱羽、繁花凋谢,只落得青灯古佛、暮祷晨参,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犹在,窈窕风姿正浓,恨只恨生不逢时、命运多舛,空辜负大好韶光、满腔憧憬,怎一个悲字了得?
法乐见明空走出山门,唯恐她母女见面痛哭惊动寺内其他人,忙不迭把门掩上,却不闻丝毫动静,回头观瞧,见她母女一在阶上一在阶下,四目相对凝然无语。
杨夫人使劲掐着自己大腿,不让眼泪滴落——女儿年纪轻轻便给皇家当未亡人,深入空门孤苦伶仃,绝不能哭出来使她难过!
女尼明空紧咬牙关,泪水往肚里咽——母亲七十高龄独居京城,养子不孝老而无依,万不能给她再添伤悲!
没有一声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颤抖着张开嘴:“娘……”那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几乎细不可闻。
“诶!”杨氏却重重答应一声,语气甚是满足、甚是欣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呼唤。
法乐见她们以母女相称,闭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无相无愿无为。”
诵经声并没能阻遏她们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阶,搀住杨氏臂弯:“娘亲,您……”您还好吗?这话岂用问,一个孤老太太能过得好吗?明空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杨氏早看穿女儿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明空赶紧道,“寺里衣食比宫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见荤腥,“孩儿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无眠,“师傅教授的经义我很喜欢……”絮絮叨叨难入我心,“师姐妹都很和顺……”暮气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儿现在挺安然的……”晨钟暮鼓陈规戒律活活把人闷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儿替您圆这心愿,日日佛前祈祷,保佑您还有姐姐、妹妹。”
杨氏自知女儿言不由衷,却强作笑颜听着,但听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满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头压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觉母亲的臂腕不住颤抖,赶忙蹲下身观瞧,见母亲已泪水涟涟,“别哭,您别哭,孩儿不觉得苦。”
杨氏悲伤难抑,又见女儿一头秀美长发成了光秃,更心如刀割,再隐瞒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闹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还有妹夫,他小夫妻双双……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又丧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惩罚我……”话未说完放声痛哭。
“阿弥陀佛。”法乐法师大感意外——方才但觉杨氏心思缜密口若悬河,却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见到女儿才哭出来,此老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法师也不禁怜悯,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却毫不动容,只是略微蹙眉,抚着母亲的背道:“或许命该如此,您不必悲伤。小妹命数虽短,但孝顺贤惠一生良善,转世投胎定会大富大贵。”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死的倒似是别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儿啊……”杨氏早没了方才的沉着桀骜,只是放声痛哭,却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个女儿。
“娘,莫哭!”明空紧紧抱住母亲,“还有大姐,还有我!孩儿不会不管您。”
法乐一旁暗自摇头——身在感业寺,佛法王法两重天,有你没你有何不同?虽是宽慰之言,听着叫人心酸。
杨氏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不愿让女儿跟自己一样难过,竟渐渐收住悲声,哽咽道:“对!还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儿,袁天罡断过,你命数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着!”
“咱们都好好活着。”明空紧紧拥着母亲,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杨氏擦擦泪水:“我不想留在长安了,过两日动身去相州。”她与武氏子侄不睦,当初来京全为女儿,所依赖的是身为宰相的堂兄杨师道。然而杨师道被罢相,前不久忧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长广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夫妇膝下本有一子杨豫之,竟在居丧期内与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处死了。杨氏在长安再无可依靠之人,不得不离开。她大女儿武顺嫁与贺兰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乃李世民第八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担任相州都督,贺兰夫妇也相随在侧。更巧的是,李贞之母燕妃也是杨氏表亲,先帝驾崩后出宫随子生活,被封为越国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连连点头:“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错,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坟茔吗?”
“埋在人家祖坟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说我回文水住哪儿?难道还要居于元庆、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气。”杨氏说到此处转而忿忿,“当初他们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将你妹妹嫁与同乡郭孝慎。若非结下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错!”明空也泛起恨意,“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为妹妹报仇!”其实小妹之死与婚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母女竟把满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这股仇恨互相激励着生活下去。
法乐冷眼旁观,见明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不禁胆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萨,是讨命的夜叉。贪嗔痴恨恶,半载修行无半分消磨,虽衲衣在身,只怕与佛无缘。
杨氏擦去腮边泪痕,茫茫然注视着女儿;明空也渐渐收起恨意,望着母亲默然无语——母女间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说不尽,但此刻短暂相会又临别在即,纵有满腹热忱却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牵动彼此心事,徒增伤悲。
法乐有些焦急,眼瞅着已半个时辰,寺内众尼已用完斋饭,少时若有人到这边来,瞧见她母女相会,自己难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杨氏是要强之人,岂待逐客令?不等法乐开口,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能见女儿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过两日便需启程,还要回去准备行装。”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来接您吗?”
“不。”杨氏强笑道,“人来人往甚是麻烦,倒不如我自己雇车,清清静静也不错。”
明空知道母亲有苦衷——虽说女婿身负半子之劳,毕竟是外人。一把年纪去端贺兰家的饭碗,怎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来接?也得为当人家媳妇的武顺着想……明知母亲偌大年纪还要独自远行,明空身在佛寺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似万把钢刀扎在肺腑:“孩儿不孝!”
杨氏却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顺。”又仔细审视女儿一番,仿佛要把珍爱的倩影牢牢印在脑子里,全然不顾法乐不准她再来的叮嘱,毅然道,“你且修行,娘会再来看你,下次带你姐一起来!耐心等着!”说罢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乱的白发,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脚步坚定有力,甚至比来时更加精神抖擞。
明空看懂了,母亲是用挺拔的背影、坚定的脚步告诉她:“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乖女儿你放心吧!”
法乐本欲拦住杨氏,把话说清楚,不叫她再来了,可转而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道路远隔,还有下次吗?于是木然伫立在侧,任凭杨氏背影逐步远去,消失在巷口,总算长出一口气,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刚碰到明空肩头,只见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颓然瘫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不能让您富贵,不能膝前尽孝……您又何苦生我养我?我是废物啊……妹妹,阿姐对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乐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亲离开才发泄出来——执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坚,比她母亲更厉害一筹!
不过身处感业寺,身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挣扎越痛苦罢了。法乐心生慈悲欲加点化,遂合掌念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空根本不理会,兀自呼天抢地,但痛哭却已化作赌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梦如幻?富贵在己,岂由天定!我还有最后希望,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娘啊,女儿一定会发达,一定让您大富大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不受人欺负……我武媚娘不会认命的!绝不!”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空旷的街巷,气冲斗牛余音萦绕。
法乐的佛经实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着这个貌美而强悍的比丘尼——为何她如此执著不屈?她苦苦坚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悯,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这颗入魔的心灵吧!
二、潜龙在渊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赌咒的同时,还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过此人不在青灯古佛畔,而是身处皇宫中——便是当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宫苑又恢复了盎然生机。海池幽碧,兰蕙芬芳,好一派秀丽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却愁眉不展。他独自伫立在御园望云亭上,漫顾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阁,竟寻觅不到半分惬意。
身登九五一统八荒是无上荣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这愿望从遥不可及到最终实现,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隐忍之苦、断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丧父之悲与继位之喜相交织的矛盾心情渐渐平复后,李治赫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改变。父皇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权力却没有过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长孙无忌之手。
李治内心深处一直依恋着母亲,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监国期间,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颁布,他从没提出过任何异议,因为那时他还是储君,而且时时面临父皇的考验,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当好儿子、好外甥、好学生。可现在不同了,龙袍加身冕旒冠顶,急需的是权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亲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长孙无忌的地位,临终前郑重地将顾命大臣之任授予了无忌和褚遂良,于是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行使着权力,百官俯首三台听命,几乎包揽一切事务。李治却还是那个忠厚老实、听凭摆布的李治,只不过摆布他的人由父皇变成舅舅,甚至还不如当太子时自由呢!
东宫的日子虽然也不能随心所欲,至少谈不上孤独苦闷:有心腹侍读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分担事务,更有来济、李义府、孔志约、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东宫僚属,大家谈古论今展望未来,互相激励踌躇满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时他能与玄奘、慧净等高僧谈论释法,前往终南山探望父皇时也可顺便饱览青山秀水,在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他更是偷偷与……如今这一切都不行了。手无实权的处境未变,地位却变了,称呼从“太子殿下”换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从东宫搬入皇宫。原先的亲信虽然升官,却远离了他,唯有朝会时才能远远望见,想说两句知心话都没机会。皇宫虽美却似牢笼,他没理由随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再也找不回无拘无束的感觉了。
单单这些也罢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继位半年竟无一日没有灾报,尤其晋州接连两次地震,死伤百姓五千余人。晋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顶着晋王封号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连续地震,甚是不详。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天象异常,太白昼见。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应”之说解析,太白昼见乃灾祸之预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贞观十七年旧太子李承乾被废后才入主东宫的,至今不到七载,根基并不牢固,当初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那帮人就不看好他,至今还有许多大臣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现在又灾异不断人心惶惶,岂能不忧虑?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壮志的,更坚信自己获得皇位是精诚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气,诏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上书谏言,并召集各州官员入京述职。一时间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齐聚京师,他每天接见十人,足足花费三十六天才见完,他是期盼从百官进言中获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实际效果令他失望。
上书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尽皆空泛,无非是鼓励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之类的话,没有实际意义。而召见的地方官也大多报喜不报忧,即便有所奏报,也无非某地城墙损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无经国大略——这一个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岂会无事?且不说连续多次灾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连用兵,留下许多弊病,岂是萧规曹随所能解决?贞观年间百官踊跃上书献计献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争,现在的情形却是万马齐喑。难道朝廷百官面对强势的父皇能做到知无不言,面对宽厚的他反倒不敢说话?言路不通的症结何在?
很快李治便听到了传闻,各州官员在觐见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见过。他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只会唱赞歌,难怪连崔义玄那样的三朝老臣见驾时也支支吾吾,几度唉声叹气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们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祸福,所以他们宁可敷衍皇上也不敢畅所欲言!
舅舅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进之徒借进言而邀圣宠,是防止不当言论干扰朝政,还是唯恐大家说出对他这个顾命大臣不利的话?李治觉得应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这种做法让李治很愤懑——他不是三岁小孩,二十二岁血气方刚,儿女已养下六个。父皇在他这个年纪时已扬威沙场,打赢定鼎天下的虎牢关之战。他固然不能与父皇比勇武,但执掌朝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汉宣帝刘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吗?与他们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国之道他懂,诗书文章学了不少,父皇撰写的《帝范》更铭记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权柄,为何不能亲力亲为?舅舅这种手把手教写字一样的辅政方式实在令他郁闷,有劲儿都没处使!
他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观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会,毫无异议地在两位顾命大臣草拟的诏书上画敕,在这深深宫苑中浑浑噩噩混日子……
李治凭栏远眺,春光正浓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风中摇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无能,笑他的毫无作为。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李治的思绪,他回头望去,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更高贵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渊同胞之妹同安公主。这桩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当太子时便封她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门,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是脱俗,细眉秀目身材高挑,梳两博鬓,头戴十一钿点翠金钗。那黼领朱袖的皇后礼服仿佛天生就长在身上,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绣的金凤一样,昂首峭立振翅向天,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天生的贵气。然而李治却对她视若无睹,反而瞩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
“师傅!”李治迎上前,挽住老妇臂弯——此人正是教养他多年的薛婕妤。
薛婕妤挣开李治的手,施礼道:“陛下身登大宝,‘师傅’二字可万不能再提,臣妾领受不起。”
“教养之恩没齿难忘,无论何时您都是雉奴的师傅!”
“陛下乳名以后也不便再提,关乎您的威严。”
要把从小就用的称呼舍弃绝非易事,李治还是改不了口:“师傅多日未见,莫非身子不适?”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区区一老妪,怎能无端叨扰圣驾?”
“可过去……”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薛婕妤的口气格外认真,“陛下入主东宫时臣妾就不该再陪伴您了,皆因先皇念您年少体弱,才容许臣妾侍奉。其实您早已典学有成,凭我这点微末才学还能教什么?今日臣妾便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什么?!您要去哪里?”
“臣妾明早就离开皇宫,去感业寺落发为尼。”薛婕妤早该走了,她这个婕妤还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婕妤,当年高祖宾天就应该出家,是长孙皇后临终前挽留她教李治读书的。谁想这一教就是十五年,阴错阳差教出个皇帝来。现在学生已登上龙位,而她最怜爱的孤侄薛元超也已官任给事中,薛婕妤也该功成身退了。
“这如何使得!”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治竟然急得直跺脚,“雉奴焉能委屈您?”
“臣妾只是去十五年前就该去的地方。我不过一介婕妤,却身历三代帝王,而且有幸教君王读书,遍观青史何曾有过这等奇事?臣妾实不宜腆颜居于宫中。”
李治心头涌起一阵无奈,朝堂上不能自主,在后宫也受约束,亲近的人又要离去,这皇帝当着真不是滋味:“不行!朕不让您走……”
“这是皇家规矩,您身为帝王更该以身作则,遵守礼法。”
半晌无言的皇后也开了口:“陛下切莫不舍,婕妤有教导之功,即便出家为尼,朝廷也要厚加赏赐。听闻国舅已有安排,欲封婕妤为河东郡夫人,虽在空门却享俸邑,不会受委屈的。”
王皇后好心劝慰,哪知李治竟面色一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虽说皇后容貌秀丽举止端庄,李治偏偏对她没感觉,六个皇子皇女没一个是皇后所生。好在李治性情温和,虽不喜欢,也未对她冷言冷语,面子上还过得去;王皇后出自名门矜持有度,也从没抱怨过,该尽妇道之处还是依旧,譬如曾到翠微宫伺候病重垂危的先皇。婚姻七载也就是行行礼、问问安,逢年过节一起吃吃饭,可谓“相敬如宾”。但最近皇后舅父柳奭升任中书令,两人关系开始紧张。柳奭与长孙无忌关系亲密,是共同进退之人,一位舅舅宰相就已管得李治浑身难受,如今又添一位。他怀疑皇后与两位舅舅私下交通,甚至受命监视他在后宫的举动。今日薛婕妤辞行,她偏偏又跟过来,还把舅父的安排摆出来压人,莫非就是她执意要把婕妤赶走?
其实李治冤枉王皇后了。皇后之父王仁祐因女而贵,封魏国公,惜乎是短命之人,女婿即位后不久便去世。其妻魏国夫人柳氏寡居,经常入宫来看女儿,母女聊天难免提到舅舅,却绝非故意交通。但此刻皇后面对丈夫怨愤的目光,一不躲闪二不辩解,依旧昂首站在那里——这便是名门大族人家的女儿,自尊自负自信自傲,既然没做错又有何可说?不屑于解释!
薛婕妤察言观色见气氛不对,赶忙替皇后解释:“陛下莫疑心,此事与旁人无关。臣妾早年便有身入空门之心,如今了无牵挂,正可圆此夙愿。”
李治幼年丧母,又在严厉的父皇身边长大,是薛婕妤的倾心教养弥补了母爱,哪怕有千万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怎能割舍这份情意?他不顾皇帝身份,一把攥住薛婕妤的手,再不容她挣脱:“不行!朕不让您走!留下吧,雉奴求您啦!”
堂堂天子开言乞求,可把婕妤吓得不轻:“臣妾不敢……”
李治眼中已隐隐有泪光:“朕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只要您肯留下,什么我都依您。”
薛婕妤见他哭泣,立时乱了方寸,竟也忘却礼法,叹道:“孩子,你不能这样。莫说你是皇帝,即便寻常男儿,哪有动不动哭鼻子的?皇帝应该有威仪,应该顶天立地一言九鼎。”
“顶天立地一言九鼎?”李治的心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好!那朕现在命令您留在宫里!”
薛婕妤哭笑不得——这不成小孩子闹脾气了么?耐心劝说道:“虽说君王口含天宪,但总要按规矩办事。恕臣妾不能……”
李治胸中涌起一阵恼怒,厉声道:“你们全都这样!口口声声说朕是九五之尊,可从来不听朕的话!我在外面做不得主,难道在后宫也做不得主?朕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薛婕妤与王皇后霎时无言——皇帝因何郁闷他们不是不清楚,但一个是前朝嫔妃一心思退,一个是谨守妇德不愿干政,对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能说什么?只得报以沉默。
李治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良久才渐渐平静:“不走了,好不好?”
“唉……”薛婕妤实在没办法,也不愿再惹李治说出更惊心动魄的话,“好吧,不过请陛下准我带发修行。”
“那好办。”李治手指东北方一处较为偏僻的宫殿道,“鹤林殿所在幽静,周匝又有树木幽林,可再筑上一道围墙,从此更名鹤林院,您就在那里修行吧。朕想您的时候也可以去探望。”
“一切凭陛下安排。”薛婕妤望着皇帝庆幸的笑容,心里颇不是滋味——当年长孙皇后留她教育李治,说是这孩子软弱,要把他教成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这毕竟是皇家骨血,她哪敢下狠手?三分教育七分哄,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如今他当了皇帝依旧这么柔弱恋旧,自己是不是有负皇后所托?不过婕妤已疼爱了他十五年,如今想狠心也狠不下来。
师傅终于不走了,李治大感宽慰,正要派人去处置鹤林宫之事,却见远处风风火火跑来一个年轻宦官,正是他最亲信的内常侍王伏胜。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更如是。先朝时最得势的宦官是陈玄运,可李治在东宫时一直由王伏胜伺候,早已习惯,自然让他坐宦官的头把交椅。陈玄运则保留原先官职,兼领掖庭令,实际上是退居掖庭养老。
“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胜顾不得气喘吁吁,双手奉上一封奏疏:“元舅有要事急需禀奏,由阁门使转呈进来的。”
“臣妾告退。”薛婕妤不愿干预外廷之事,连忙辞驾。王皇后也悄悄退至亭外。
李治心下称奇——继位半年多,大事小情从未征求过我的意思,今天是怎么了?接过奏疏翻开一看,不禁一怔:“洛阳人李弘泰状告长孙无忌造反!”
舅舅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治虽然被管得很不自在,却也绝不相信舅舅有心造反。不过这个李弘泰为何会发起这场诬告?与舅父有仇?是四哥李泰的心腹?八成是揣测出国舅大权独揽会招致他这个外甥皇帝的不满,妄图迎合上意以求幸进赏赐吧?
李治攥着这封奏疏,不禁苦笑——难怪舅舅突然递书入宫,原来是事涉自身不敢处置。这样的事在大唐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他父皇出征高丽,便有人诬告留守长安的房玄龄有意谋反,房玄龄也是不敢自专,将告状者解送军前,听父皇处理。细想起来当初那场糊里糊涂的诬告似乎背后还有舅父的身影呢!
山不转水转,如今的被告变成了长孙无忌自己,他的应对之策与房玄龄如出一辙。当初李世民对诬告者的态度是二话不说一杀了之,现在萧规曹随就行了。
“元舅与中书舍人亟待批复。”王伏胜提醒道。
“替朕告诉舅父,朕绝对信任他老人家。这个李弘泰是离间君臣骨肉的卑鄙小人,不必再加审问,立刻处死。”
“是。”王伏胜当即领命而去。
主意虽已拿定,可李治望着王伏胜远去的背影,心头却萌生出另一种想法——纵然李弘泰纯系诬告,借这个名义敲打敲打舅舅也未尝不可啊!派人装模作样地去查查,揭点儿舅舅的不堪之事,最后我再出头判为诬告。到那时就算不能逼舅舅交权,也迫使其收敛,我还能捞个保全重臣的美名呢!
他扬起手,想唤回王伏胜重新吩咐,可一贯的软弱和良善还是将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犹豫半晌,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来——算啦,舅舅自有尺度,早晚要将权力交付与我,何必跟他耍心眼?
可他胸中毕竟不甘,缓缓倚在亭柱上,呆呆望着海池。皇后虽未听清他二人说什么,却也将李治的落寞神情瞧得清清楚楚,眼见皇帝这般愁烦,也不忍再计较他对自己的误解,凑上前柔声安慰:“朝廷之事切莫着急,慢慢来……”处在她这个位置,一边是丈夫,另一边关系自己家族,后妃又不该干政,这分寸实难拿捏。
“哈哈,陛下原来在这儿!”一阵轻盈嘹亮的呼唤如劲风袭来,霎时吹散了皇后的窃窃低语。
但见远处花丛人影一闪,走出个翩翩佳人——朱红绣裙,靛青纱帔,一条丝绦围在腰间,却偏在左肋下系出个松散的蝴蝶结,长穗子耷拉到绣鞋边;面若春桃俏丽秀美,眼若秋水顾盼神飞,一眉微蹙一眉轻挑,朱唇轻启微露皓齿,青丝如墨高绾结鬟,发髻自然而然地偏向右侧,却单在左耳戴一只宝石坠,满头点翠珠花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她身量不高,体态苗条皮肤白皙,一对墨玉臂环越发衬托出那凝脂般的细腻皮肤,二十出头韶光正浓,手抚嫩枝在丛中一站,满面笑靥娇柔旖旎,便是百花丛中最靓丽的一朵!
李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又来烦朕了,真是片刻清静不得。”话虽如此并无责怪之意。皇后的脸色却立刻阴沉下来——此女便是她在后宫中最大的敌人,萧淑妃。
萧淑妃乃兰陵萧氏南朝后裔,颇具南国女子的婀娜俊秀,又性情活泼,自从身入东宫受封良娣以后就甚得李治欢心,先后为李治生下两个女儿,特别是一年前她又产下一子,取名李素节,自此成为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人。
伴着娇滴滴的笑声,淑妃娉娉婷婷来至近前,根本不理睬皇后,一把拉住李治的手:“走!”
“上哪儿去?”李治险些被她拉个趔趄。
萧淑妃更是一阵娇笑,燕语莺声道:“咱们素节会爬了,白嫩嫩跟个小兔似的,可有趣啦!”
“是吗?”李治听了也很高兴,“朕倒要去瞧瞧。”
“那快走吧。”淑妃轻笑着,蹦蹦跳跳奔向花丛,她那绫罗纱裙随风飘摆,恍如翎羽艳丽的翠鸟。李治则追逐着那道斑斓倩影,也往春光明媚处跑去。
王皇后望着此情此景,脸色越发难看,白皙面庞上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淑妃公然与皇帝戏谑,对自己视若无睹!当今皇帝膝下共有四子,除最小的素节外,长子李忠,年已六岁;次子李孝,年方五岁;三子名叫李上金,不足四岁。但这前三位皇子的母亲皆是寻常宫婢,远不能与萧淑妃相比。自己无宠而居正宫,淑妃专宠而育皇子,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啊……
李治追随淑妃跑进花丛,眨眼间却不见她人影,只闻那咯咯轻笑声。他知道准是这鬼灵精与他玩笑,故意躲起来,于是撩拨花枝寻找:“你在哪里?快出来啊……再不出来朕生气了。”
淑妃兀自笑着:“要我出来也可以,陛下要答应臣妾,在我宫殿周匝也种上这么一大片花,而且要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那声音忽左忽右,显然她正低着身子在花间穿行。
“偏你有这么多奇思妙想……朕答应便是,你出来吧。”
“陛下还是自己找吧。”
李治寻来觅去,兴致逐渐索然——他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周幽王、齐后主,现在这等小儿女之乐已不能满足空虚的心灵,他苦苦寻觅的绝不仅是一件尤物,而是能真正体恤他、理解他的知己。他渐渐停下来,望着四周迷离的花影,发出一声叹息。
突然,一阵清脆的啼叫声打破了他的惆怅,紧接着自花丛间窜出几道金黄的掠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是黄莺!睍睆黄鸟,载好其音。真美啊,真动听啊……”李治不禁抬头,目光随着鸟儿移向高远的天空。
春莺啭……春莺啭……
那一刻他倏然想起一个人……
“陛下。”萧淑妃久不见李治寻来,撅着嘴从百花深处走出来。
李治却未理睬,依旧仰望着那群鸟儿。
萧淑妃也觉厌烦了,努着嘴道:“唉,不闹了。咱去看素节吧。”说着又牵起他的手。
李治心不在焉地被她拖着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找寻那美妙的啭啼之音,却见春莺早已不见踪影,空留一片湛蓝无垠却空旷孤寂的天空。
三、结习未尽
明空迷迷糊糊醒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萦绕心间的只有方才那个梦。那梦平淡而琐碎,谈不上多美,却也不算恐怖,宛如她在深宫中经历的那一个个无聊、无趣的日子……
夜还很深,四下一片黢黑,隔着窗棂纸能看见夜空的点点繁星。恍惚良久,记忆才渐渐恢复,明空意识到自己一如既往躺在禅房里,赶紧闭上双眼,翻个身继续睡——那个平淡的迷梦固然不好,却比现实的迷梦强多了。感业寺的日子除了无聊、无趣还有无奈和无望。
不过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再也睡不着。每天都是诵经念佛、顶礼膜拜,这种生活固然单调,却也谈不上辛劳,哪有许多的觉可睡?她强自闭着眼睛,想唤起一些美好的记忆,让甜蜜往事催起睡意。然而往事便如一口枯竭的深井,空空如也,无计可施。
她何曾有过有什么甜蜜往事?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和苦难,或许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但与之一蒂双生的还有恍如隔世的痛,回忆只能令她更加神伤。她所追求的美好还在未来……如果有未来的话。
与失眠一起折磨她的还有寒冷,虽是阳春时节,但夜晚还很凉,尤其剃发之后,头顶和脖颈总是凉森森。这凉意似乎能透过头颅进入身躯,让整个身体乃至心都变得冰凉冰凉的——对女人而言,头发是何等重要啊!
就在明空辗转反侧之时,钟声突然响起。
寺庙的钟不是随便敲的,尤其长安城中的寺庙,除晨昏之外钟楼的门都是紧闭的,夜半三更突然敲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明空不关心,也懒得关心,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未亡人,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若就此死去,或许一切都解脱了。她睁开眼,满不在乎地躺在黑暗中,任凭外面渐渐大乱,动也不动一下。睡在她床边的小沙弥却蓦然惊醒,慌促起身,急切地摇晃着她:“快醒醒,寺里出事了,鸣钟召集大家呢。”
这沙弥尼并非旁人,正是明空当才人时的贴身侍女阿朱——宫女与嫔妃女御不同,皇帝驾崩一般是不出家的,顶多换个差事,年纪大了则到掖庭里干杂活,平素有些干才人缘的说不定还能提为女官呢。可凡是各个嫔妃最贴身的宫女,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因为她们有被皇帝临幸的可能,而且与主子关系亲密,主子出家当比丘,她们就要当沙弥,继续服侍在主子身边。
借着逐渐亮起的朦胧灯光,明空见阿朱神色甚是慌张,无奈叹息一声,还是爬了起来。即便时至今日,她若违反寺规,阿朱也得跟着面壁思过,明空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不能连累人家跟着受过啊。
“快些,大家都去大殿了。”说着朱儿已吹燃火折,点亮油灯,“夜半正凉,得穿暖和点儿。”她打开放在墙角的衣箱,翻找几个月前穿的厚麻衣。
明空隐约看见衣箱中闪过一抹红色——是母亲做的石榴裙,昔日带入皇宫,如今又带到感业寺。经历十多个岁月,裙子已十分陈旧,稍不注意就会撕破,颜色也消褪许多,但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是十分醒目。那一刻她记忆的深井似乎一霎时溢出了水,不过却是苦水,汇成一条无精打采的小溪,漫无目的地流淌着。
她又想起昔日入宫时与母亲分别之际说的话,“见天子庸知非福”。真是可悲可笑,她哪里得到什么福气?唯有身不由己的茫然,那真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狂言。现在的她还剩下什么?或许还有一个埋葬于心的希望,可已经随着光阴消磨日渐渺茫。
在阿朱催促下,她来不及再多想,赶紧穿上衲衣系好腰带,匆忙出离禅房。外面确实挺凉,她们便似急于取暖一般挤入纷杂的人群,齐往正殿而去。
伴着长鸣的钟声,明空被人流涌进灯火通明的佛殿,但见法乐、法愿、法灯三位大师当殿而坐,十几位法名中带“宝”字的女尼左右分列——她们是高祖皇帝的嫔妃姬妾,年纪都已不轻。昔日李渊内宠极多,直至退位当太上皇,还颇有几个女人为之生儿育女,落发为尼者更是数不胜数。不过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已在寂寞中死去,活着的仅剩这十几位,一个个目光呆滞、面若枯槁,倒还真称得起是非男非女、不生不死的出家人。
明空同辈的大多也到了,多数昏昏沉沉睡眼惺忪,脸上都写满愁苦。最引人瞩目的是,大殿中央放着块铺板,上面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尼。明空认得,是她们这辈比丘尼中地位最高者——昔日的阴妃。
四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李世民驾崩后,韦贵妃、杨淑妃、燕贤妃都被晋升为太妃,出宫随儿子生活。唯有阴妃命苦,她儿子齐王李祐性格顽劣、任性胡为,在贞观十七年闹出一场荒唐的叛乱,被李世民贬为庶人并赐死,她也因此丧失德妃的地位。虽然李治即位后出于对庶母的尊重又恢复她封号,但对她而言这毫无意义,儿子已不在了,她晚年的幸福已断送,只有来感业寺度过残生。心中苦闷久而成疾,直至此刻生命亦将逝去。
见人来的差不多,法乐大师才缓缓开言。她的语气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甚至似乎还有一丝庆幸:“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功德圆满,涅槃永生。咱阖寺上下齐念《阿弥陀咒》,助佛祖接引她去西方极乐净土,自此成就正果、不生不灭、安乐解脱、众苦永寂。”
《无量寿经》有云:“女人称佛名号,正命终时,即转女身得成男子,弥陀接手,菩萨扶身,坐宝华上,随佛往生,入佛大会,证悟无生。”作为女子,或许生来就是经受苦难的,即便成佛也需转为男身。明空等女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念诵起来——过去是否有争宠的矛盾已不重要,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阴氏已受尽人世的折磨,无论升天堂下地狱,愿她平平静静离开这个伤心的世界,就此解脱吧!
诚挚的梵唱响起:“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但解脱之际真的很美好吗?阴氏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没有祇园精舍,没有娑罗双树,有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脸已枯黄变锈,炯炯有神的杏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皮耷拉着,原本圆润的朱唇如今苍白如纸,因有病在身多日未剃发,头顶上尽是半寸许的茸毛,那毛发颜色灰蒙蒙的——她未老先衰,满头青丝尽白。丰满的身躯现在已瘦如枯树,因为病痛折磨,她浑身上下尽是黏稠的汗水,枯枝一般的手也在颤抖,指间还掐着串念珠。众人的祝福似乎并未减轻她的痛苦,反而令她觉得更加难受,渐渐地她的呻吟声与诵经声混在一起,仿佛也随着众人的节奏一起吟唱。
这惨状明空已不是初次目睹,就在半年多以前,她也曾亲眼目睹一位嫔妃的离去,就是曾与她亲如姐妹的徐惠。
徐惠辛苦伺候先帝,至李世民崩殂她也身心疲惫一病不起,而她执意要为皇帝殉葬,拒绝医药,后来索性连饮食都停了。明空曾亲眼看着她入宫,看着她因谏言晋升婕妤,看着她宠冠一时受封充容,也看着她在痛苦恍惚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朝廷为嘉奖其忠贞,追赠其为贤妃——而这有意义吗?能抵消她所遭受的痛苦吗?或许徐惠自己觉得如愿以偿,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昭陵获得了一个较为靠近皇帝的位置,成了“无比荣光”的陪葬品,与那些御马、獒犬、斗鸡、牛羊有什么不同?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梵唱声渐入高潮。阴氏的呻吟却越来越低,挣扎片刻之后她身躯突然一抖,徒然向上挺了挺,喉咙中咕哝出一声响亮却十分模糊的声音,似是“祐儿”二字,身子随即萎顿,脑袋一偏,吐出最后一缕气息。然而她的双眼却没闭上,兀自注视着庄严神圣却无动于衷的佛像;她的手缓缓垂下床板,或许因为太过痛苦,最后时刻她掐断了线绳,那一颗颗檀木珠散落在地,直滚到众人跪的蒲团边。
阴氏终于走了,走得既不庄严也无尊严,与徐惠“一莲托生,俱会一处”去了。诵念声渐渐散乱,既而混杂着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强烈,最后只剩下萧氏三师和那十几位前辈师傅仍在念咒。
法愿突然厉声道:“此涅槃永生,不必哭泣,随师傅把最后一遍咒语念完!”众人不敢再哭,却也实在念不下去,唯有含糊呜咽着。
明空噙住泪水抬头观看,三位师傅毫不动容变色,大声诵念着。尤其那位法灯大师,萧氏三姐妹她年纪最小,也不过三十出头,生得皓齿明眸相貌秀美,她默然注视着阴氏的凄惨的尸身,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依旧清清楚楚吐出每一个字。
那一刻明空不再感到悲哀了,转而恼怒,但怒的不是这些无情的师傅,而是自己。从小随母亲念经礼佛、馨香祷祝,自以为已是虔诚信徒,可时至今日真过上这种生活才明白其中辛酸,也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放得下七情六欲之人。她甚至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叫极乐世界的地方,究竟有没有通向那地方的不二法门,富贵情爱与大彻大悟究竟哪一个才是龟毛兔角!
对她而言修行何用?不过是缘木求鱼、钻冰求酥,她求索的根本不是这种解脱。魔障也罢,沉沦也罢,只要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她实是应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她在等待,一直在等待,如居严冬期待春日、在空房守候归人。可眼睁睁就快等待一年了,从满怀期望到焦虑疑惑,再到几乎绝望,她已经失去耐心,快等不下去了——雉奴究竟还是不是那个雉奴?他当了皇帝,是不是把和我的那段情感当作是玩笑、胡闹甚至是丑闻,彻彻底底抛弃了?
明空望着眼前那具骇人的尸体,思绪已有些混乱,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阴妃还是徐惠,或者是她自己。若再等不到转机,她的下场也终将是这样,枯萎、衰竭、死去、腐朽、埋葬……不!
可以等待阳光,但那是在黎明,她身处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熬不到阳光的到来她就将迷失在阴森的黑暗中;可以等待春风,但那是在腊月,她身处的是日趋寒冷的初冬,熬不到暖意的降临便要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等待是愚人的借口,她不能、不愿也不甘心再空等下去。
拼了吧!既然当初的胆大妄为能赢来一段感情,那再来一次胆大妄为怎就不能赢来绝境逢生的希望?哪怕一败涂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死,其实活在这里跟死了有何不同?抓住机会,再来一次拼死一搏吧!
明空紧咬牙关擦去眼泪,她的心已笃定,可紧接着第二个更无奈的难题随之而来——身在与世隔绝的佛寺中,即便想放手一搏,又该如何把握乃至创造一次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