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全屋
特工的世界就跟赛车运动或电影制作行业一样充斥着专业术语。但当布莱兹使用他们业内的行话时,他是带着讽刺意味的,那些术语听起来仿佛就像特意加了引号一样。大多数特工对他们的职业都有点势利,他们在关于中间联络人、邮箱、烧毁联络方式、双重间谍、有意或无意识的特工、任务报告及其他种种场合中,乐于提起名人显贵的名字以抬高自己的身份。但布莱兹对他现在正要抽身离开的那种生活抱有一种明智的怀疑态度。他从业十五年,觉着这个行业人来人往,多半华而不实,喜欢吹牛,他最喜欢用这种词来描述某些人。
布莱兹跟我的所有谈话,他表达的观点,没有一句听起来是不真实、不可靠的。他从不说豪言壮语,总把取得的成就归功于运气;从不提及“危险”这个词,客观公正地讨论案例,在我把他的话转录成文字的时候,一旦出现略有拔高事实的情况,他会礼貌但坚定地让我改过来,以非常温和的态度说:“实际情况并不完全是那样。”
我比较为难的是怎么让他意识到那些他觉着不足为奇的故事,在我看来却感觉新奇而且兴奋。为了讲述那些往事,我们一起没完没了地散步,穿过土著居民区,在丹吉尔周边的乡村四处溜达,我们在酒吧里、夜总会里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讲的都是故事的梗概,我要从他讲的那些事情中抽取故事的主干脉络,加上背景细节,使这些故事有血有肉、丰盈生动,这并不容易。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把话题扯到了间谍术语的问题,那是在一家名字甚为高大上的“外交乡村俱乐部”打完一场高尔夫球后谈起的。布莱兹说他的差点是9,我的差点也是9,实际上我从未赢过他1洞。他一挥杆儿,球就沿着球道往前直走,而我的球总是在粗糙的地面上磕磕绊绊,被那些闪耀的鸢尾花和水仙花挡住,比赛线路周围建有水道,都干涸了,一行行野花开在上面。
打完高尔夫球,我们坐在空无一人的俱乐部外面,小口呷着杜松子酒奎宁水,这正是打开布莱兹话匣子的好时机,他提起了国际钻石安全组织的“安全屋”的话题。
他说:“克劳斯威茨有一句名言,战争的首要原则是要有一个安全稳固的后方基地。所以我和团队其他成员一到约翰内斯堡就建立了一个用间谍的行话来说就是‘安全屋’的地方,远离我们的总部,位于约翰内斯堡背街深巷的一所公寓,我们可以在这里约见我们的联系人,特别是那种可疑的有点危险的线人。我们告诉钻石侦探部已经安置好了这个地方,如果他们想用也可以用。他们似乎非常感谢,很奇怪他们居然没有一个类似的窝,但我觉着他们并未曾真的使用过我们这个安全屋。这地方其实算不上一套公寓,只有一间带简单家具和沙发的客厅、一间凹在墙内的小卧室拉着帘子跟客厅隔开,以及靠门口有一个洗手间。唯一让人觉着舒适的是摆着酒水的餐具柜。”
“房子里装监听线路了吗?”
“没有,我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有一种小玩意叫‘迷你风’,自由市场上就买得到,实际上是盖世太保发明的,把录音机装在马甲口袋里或藏在腋下,线就顺着袖子连着监听拾音器,这个拾音器实际上就是你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在实际工作中有很多这样精妙的小设备,有时起着大作用,手表拾音器只是其中之一。”
“说来奇怪,第一个来我们安全屋的人是威廉·珀西瓦尔·拉德利——托尼·拉德利。记得这个名字吗?一年以后,他作为政府证人出庭,告发了价值20万英镑的珠宝抢劫案的同案犯,他们洗劫了哈利·奥本海默公司的样本间。伦敦方面向我们发来消息,他们相信有个叫托尼·拉德利的人已经抵达伦敦大学分校内罗毕大学,建议盯住这个人。我到肯尼亚警察局查这个人的资料一无所获,但我们在约翰内斯堡的报纸上看到有个叫托尼·拉德利的人正要接手一家叫‘王宫’的舞厅,该舞厅位于专员大街。”
“我们跟南非警察局打交道需小心翼翼地遵循外交礼仪,同时向金伯利的钻石侦探部报告了我们所了解的拉德利的情况,以及我们认为他对IDSO来说是一个良好的切入点。但警察局对我们的情报没有反应,我们只能自己行动。我们去王宫舞厅,在自动电唱机音乐和伴舞女郎骚动的环境下,我们接触到了拉德利。后来,拉德利在安全屋与我们相见,一副急于求助的样子,他很想提供一些听起来很重要的信息,说话带着他那一类人特有的谄媚语态,但实际上他提供的关于非法钻石交易的信息并没什么用。”
“到1955年初,从拉德利身上能问到的信息都问光了,我们放了他。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奥本海默抢劫案里。”
“凑巧,那时我们也找到了奥本海默案中的另一个被告。此人名叫唐纳德·迈尔斯,前巴勒斯坦警察、英国节日安全官员,后来跟拉德利一起受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觉着我对他陷入困境负有相当的责任。他曾于1955年7月来见我,想找一份类似矿区安全官员的工作,他有良好的作战记录,以往工作履历中客户评价都很高。这样的资历正是我们需要的,但恰好碰上没有岗位空缺,我只好回绝他。半年后,他因为跟抢劫案有牵连而受审,经调查发现他无罪,我很高兴。”
“回到安全屋的话题。一开始,从不同来源到我们这儿来的访客都是经常流动的。他们一般晚上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大多数人持假身份,还很缺钱。有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的点滴信息支付一两英镑。有时候也会遇到为了除掉某个矿区官员或个人私敌来到我们这儿的。1955年2月就出现了这么一次。”
“情况大致是这么回事:1954年9月,有个家伙在拜特桥被捕,南罗德西亚和南非共和国边界有条河叫林波波河,拜特桥就是横跨在这条河上的一座桥。被捕的这个人我暂且叫他库茨,库茨穿的马甲口袋里有一块超过8克拉的优良的毛坯钻石,11月他被判非法占有罪,处以200英镑罚款。钻石贸易公司买下了这块宝石,他们判断这是一块冲积矿下的金刚石,产自西非,在库茨从罗德西亚买入之前,很有可能这块石头已经在整个非洲被四处兜售过。事实上,对他而言,被定罪是个严重的打击,比罚款或没收钻石的损失打击更大,这意味着从今往后在罗德西亚,他在自己经营生意的区域内,就是个被打上了标签的人。他为自己的坏运气向曾经有过生意往来的老朋友卡尔诉苦。”
“碰巧卡尔曾经是金伯利警方的线人,他当然记得成功报信能获取丰厚报酬。库茨给他讲了大量罗德西亚非法钻石交易圈里的劲爆消息。1955年2月卡尔找到钻石侦探部在约翰内斯堡分部的侦探格罗贝拉警官,跟他进行了一番闲谈。格罗贝拉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警察,他听了卡尔讲的事情,认为卡尔跟IDSO合作比跟南非警方合作能带来更大收获,他随即给我打电话建议我在安全屋会见一下卡尔。”
“如果你了解南非白人的情况,你就知道他们是世界上最严重的话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讲得越多,越为自己雄辩的口才而陶醉。当卡尔在安全屋里坐下来,一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他那逻辑混乱又连绵不绝的话题简直要把我搞蒙了,能理解十分之一就不错了。终于,我耐不住性子地拍了下桌子,打断了他的话题,向他问话,叫他只需回答‘是’或‘否’即可。我像拼拼图一样从他庞杂的话题里清理头绪,最终证明这番努力是值得的。”
“根据卡尔的陈述,库茨在拜特桥损失的那块金刚石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铜带省满大街都是从事走私钻石生意的人。宝石从黄金海岸和象牙海岸、坦噶尼喀的威廉姆森矿区、比利时刚果等地带过来,另外从南非过来的欧洲人已经形成稳定的客户流,他们从当地走私者手中购买这些石头,带到约堡卖给钻石加工者,从中获取暴利。卡尔建议IDSO可以利用库茨透露给他的那些人的名字和联络方式打入那些非法交易内部。”
“我决定安排卡尔充当双重间谍,完成戴斯蒙德未获成功的任务。我必须跟南非和北罗德西亚的警方达成一致意见,告诉他们我打算怎么做,并且保证每一方对事情进展都有充分的知情权,最后事情全都安排妥了。卡尔则需顺着安排的路线进入罗德西亚,跟库茨介绍给他的地下交易圈里的人接上头,说明要收购钻石并要求将货带到南非国境线。到了那儿,我们会拿走他带来的钻石,卖给钻石公司,而他则可以获得跟罗德西亚地下团伙交换全部信息而赚取的酬劳。”
布莱兹停顿了一下,又说:“注意!当时我并不是很确定我带着卡尔应站在哪一方。南非警方绝对没什么理由反对他,但默许从罗德西亚走私钻石到南非对我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得说服南非警方和罗德西亚警方放开卡尔,允许其单独行动,我实际上处在这么一个位置:给卡尔这个走私犯开绿灯。并且携带钻石的麻烦在于每一颗石头都携带有犯罪的动机。虽然卡尔是个完全诚实的人,但要他拿着IDSO的钱去买非法钻石交易者手中的低价钻石,如果他有本事把钻石带到南非却不被我们知道,发财致富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他凭什么会那么听我们的话,按我们说的来?”
“我考虑了又考虑,最后决定不给卡尔的第一次旅行提供资金,他就得通过自己的资源筹集1000英镑。从我们的视角来看,这样就使得事态可控了一点,但绝对算不上无懈可击。那时是IDSO成立初期,我只有交握十指祈求好运了。”
“卡尔飞往恩多拉市之前,我跟他在安全屋见了最后一面,这并没有使我更乐观一点。他说库茨现在拒不给他罗德西亚联系人的名字,他必定是嗅到了可能会出麻烦的味道,或者也许卡尔说了不该说的话。改变计划已经太迟,于是我给了卡尔一个人的名字,他住在基特韦,曾经给IDSO写信提供消息当线人。因此,既然我们打算向卡尔支付费用,如果这个话痨行动失败,我不想付出那么昂贵的代价,我叫卡尔两周后汇报一下进展,根据情况发三种电报中的一个。这三种电报如下:
迄今为止只接洽到一些小笔生意,但×时再拍电报……
没有生意值得一做,将于×时返回。
以及
生意很顺,于×月×日需要销售专家……”
“最后一种电报是假如遇到很大的钻石,卡尔需要专业人士协助评估时才发。”
“于是,卡尔于3月7日飞往铜带省,18日我收到了电报:
没有生意值得一做,将于3月22日返回。”
“情况如此糟糕简直不像是真的,IDB在铜带省非常盛行,难以想象卡尔居然想不出办法打入地下市场,我担心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我觉着可以确信自己派出的双重间谍已经转变成三重间谍了,他花了上千英镑低价买回钻石,现在想打着IDSO的榥子走私出去,谋一己之利。我把当时的处境跟乐于助人的侦探警官格罗贝拉详尽地讨论了一番,依我看卡尔到达海关的时候会受到各种考验,格罗贝拉表示同意。”
“3月22日,卡尔乘坐来自恩多拉的飞机按时抵达杨·史沫资机场,他发现自己被选作第一个通过海关的乘客,当时内心挺感动,这通常是给予贵宾的一种待遇,他一定对IDSO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深为震撼。但这种错觉很快就破灭了,他和他的行李箱被带进隔离室,查了个底朝天,他感觉受到了羞辱。”
“卡尔愤愤不平地向一个便衣警察表达他的愤怒,抱怨自己受到了无礼对待。这名便衣自我介绍说他是钻石侦探部的史密斯警官。‘我认为你要把这一切给我收拾好!’卡尔气愤地嚷道,然后小声说,‘钻石在皮箱把手里。’”
“史密斯冷冷地检察了手提箱的把手,仔细拆开皮子的缝线,里面露出用脱脂棉包着的52颗钻石。然后他告诉卡尔,钻石必须公开申报。之后,理所当然地钻石被没收,称重后被海关扣留。”
“这会儿卡尔一直在向史密斯保证,整件事都能得到满意的解释,但他们必须带他来见我。史密斯顺理成章地押送他来到安全屋进行审问。”
“卡尔报告说他抵达恩多拉机场以后,雇了一名出租车司机,要他载他到40英里外的在基特韦预订的酒店。他一上车立刻跟当地司机说起了在附近地区购买钻石的事儿,司机给了他另一名出租车司机的名字,说此人了解铜带市的整个钻石市场,也知道本地走私者的名字。”
“卡尔不相信他有这么好的运气,心想要么这个司机吹牛不打草稿,要么IDB在罗德西亚根本就是完全放开的。实际上,卡尔已放弃了我们预先商定的联系方式,另一名出租车司机安排了一连串卓有成效的会晤。但根据卡尔的描述,尽管他听取了没完没了的谈话和太多的承诺,在基特韦待了十天,他一颗钻石也没买,他强迫自己立即做出决定,发送那篇否定的电报给我,并告诉IDB的联络人,没有什么适合他的钻石可买,他打算收拾行李三天后离开。这个策略奏效了,最后三天人们蜂拥而来,带着钻石向他推销,这其中有欧洲人,也有来自刚果—罗德西亚边界的本地走私者。在与这些人谈生意的过程中,卡尔精心编制了一份名单,包括罗德西亚的走私网络以及欧洲人从边境进入南非的传递途径。”
“卡尔说与他打交道的那帮人,真的是走私猖獗,全员参与,几乎人人精通于背叛和两面三刀。他们不仅一手买一手卖,将从本地走私者手中购买的钻石再卖给南非来的走私者,而且向北罗德西亚警方通风报信获取好处,既出卖同行又出卖自己的客户。”
布莱兹补充道:“顺便说一句,干IDB这一行的,两边出卖、唯利是图的习惯由来已久,这使得查案的特工开展工作变得更加复杂且冒有很大风险。无论如何,卡尔不辱使命。只有两个问题:为什么要发第二种电文而不是第一种,那时钻石交易已经有些眉目了,为什么他要把钻石藏在手提箱把手里?”
“卡尔说再发一封电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当时他的钱已经用完了。至于他手提箱把手的事儿,他期待的是钻石侦探部在海关接他,之所以大费周章地把钻石藏在箱子把手里,只是想证明海关其实挺容易糊弄。跟史密斯警官遭遇的时候他并没有试图隐藏这些钻石。”
“这番供述在我看来合情合理,钻石侦探部也很满意,最终断定卡尔圆满完成任务。北罗德西亚警方和南非方面接到IDSO的报告后都很满意。”
“实际上我们没有再用过卡尔,可怜的家伙恐怕挣的钱并没有剩下多少。他买进的价钱并不便宜,海关放行的钻石合法进入钻石辛迪加,经过鉴定,这一包钻石是典型的比属刚果圆粒金刚石——工业用低等级品种,评估价值也就是卡尔花钱买的价格。卡尔为此很受打击,我给了他10英镑小费,为他此行经历的波折,同时也打发他告辞。”
“卡尔上交的名单和渠道,促使我飞向伊丽莎白维尔以及威廉姆森博士位于坦噶尼喀的矿区,去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以阻止当地的地下交易网络。两个矿区都承认他们知道有地下交易网络,以及本地经营者一直都在利用他们的安保人员。该交易网络似乎跟随东非航空公司的航线:内罗比——索尔兹伯里——洛伦索马克斯——德班一线走。我到了罗德西亚以后,决定做点什么来堵住这个渠道。”
“碰巧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有一名乘务员,叫帕特里克·沙利文,正在飞这条航线。皇家检察署起诉该公司另一个机组成员走私,有证据表明沙利文也涉及此案。我们把相关证据摆在他面前以后,他在伦敦接受了IDSO的约见。到非洲以后,他联系了我,同意为我们工作。”
“内罗比是东非航空公司总部所在地,也是威廉姆森矿业的供给和运输中心。沙利文是一家过境酒店的常客,他认为这家酒店有一名服务员越过威廉姆森矿业为IDB链工作,担任了中转传递的工作。因为沙利文卷入了伦敦的案子,因此当地IDB相信他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妥协,认为他是个合适的带货人。在我的指示下,沙利文同意帮他们带货,为的是走私者会付给他丰厚的佣金。”
“我再一次面临风险,将一个普通人转变为有特权的走私者。尽管他保证一旦他将钻石携带到德班就给我拍电报,但他还是有可能随随便便忘记这码事儿。在这种情况下,他因为为IDSO工作,应该受到保护。为了隐蔽我自己,我警告沙利文如果泄露消息出去,不管他带没带钻石,他都要遵守海关的例行检查,沙利文接受了这些条件。”
“然后发生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我不能断言IDB是否有人已经意识到沙利文的双重身份,但沙利文的命运中必定有着某种奇怪的巧合。一天,我接到沙利文发来的一封秘密电报,要我在德班与他见面讨论新进展。到底有什么新进展,我不知道,但我猜测一定有大情况。”
“不管怎样,在我们约定见面的日子来临之际,我踏上了这趟往返旅程。在我到达之时,我得到消息,东非航空公司‘达科他’号,就是沙利文做乘务员的那架飞机,出了事故,撞在非洲最高的山峰乞力马扎罗山山顶,所有乘客和机组成员全部遇难。”
布莱兹怀疑地摇摇头,说:“我想这次事故只是运气不好,但对坦噶尼喀和比属刚果的IDB来说无疑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