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口井(4)
破碎的镜面上，随着场景不断变换，兰芳的妹妹，珍妃的命运也在发生着让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这是不靠谱的接魂使认真攻读《法宝‘归去来’使用教程》V1.0版后的成果之一，只需要任务目标鬼魂的一缕神识注入，便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方位观看其回忆，再也不用像凡人的访谈节目那么辛苦还要准备套路提问了。还可以随时切换视角，什么第一人称、第三人称、上帝视角、黑客视角，通通可以自行选择。
茶香氤氲，初七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清朝女客，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镜面，时哭时笑，完全没有品茶的意思。她自己深深闻了几口香气，心内为魂体无法享用凡物哀叹了两声，然后顺手递给九筒当漱口水。
此时镜中已经是春回大地，但景仁宫中却大变模样。原本热热闹闹的宫殿，如今萧条得跟冷宫差不离。
“褫衣廷杖”后没多久，皇太后就逼着皇帝以不遵家法等理由降了珍妃的位份。
宫人太监被裁减了大半，毕竟，从妃位连降两级，一个小小的贵人是不需要这么多人手的。原本珍妃手下的太监宫人，多半被老太后除了个干净，那些能被分配到其他宫殿做粗使活的，已经是幸运儿了。
此外，宫中的规定，贵人不够格住主殿，只有嫔位以上才能独主一宫。于是，原本的珍妃，如今的珍贵人被撵到了景仁宫的东偏殿里，还是间最狭小阴暗不过的屋子。
说是降位，其实就是监禁。老太后不许任何人探望，到后来，干脆挪到了景祺阁后头的小院去。那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屋门被从外锁了起来，吃的是下人的饭，所幸还一天送一次水，能够勉强擦擦脸。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被幽禁的珍贵人就要接受来自皇太后的“赏赐”。不是别的，就是让个老太监指着其鼻子列数罪状，还得跪着听训，完了还要叩头谢恩。
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但兰芳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本就和妹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即便平时和皇太后、皇后关系略好些，但这种事情上，老太后是不可能看她面子的。就连皇帝都被软禁去了瀛台，她不过是求了次情，去景仁宫探望了一回，便也被一同降为贵人。没有将她一同监禁，大约是老佛爷仅剩的仁慈了。
一开始，她还期盼着，皇帝能强硬起来，将妹妹放出来。可是她等啊等，等得宫外的寒梅都凋谢又再开了六次，等来的却是妹妹的死讯。
曾经的珍妃，如今的珍贵人，死于一个炎热的夏日。
那会儿，妹妹已经被幽禁了好几年，期间，兰芳的妃号倒是被恢复了。她觉着，可能是那天冷暖得宜，老太后心情好了，一个封号并不代表什么，毕竟，只要老太后想，明天她就能再降回嫔、贵人甚至是更低的位份。对老太后而言，她跟储秀宫里那几只猫狗没有太大区别。当然，妹妹是不一样的，她可能是里头最不驯的那只。
一个养狗的人，最恨的就是那狗突然跳起来咬自己一口。这样的恨意，甚至能在心里掩藏很多很多年，织就一张周密的谋划网。
永和宫里，这日午睡起来，天阴阴的，却很闷热，兰芳总觉得心跳的格外快，宫人加了冰盆又给她打扇子也没用，汗一层层地渗出来，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格外难受，换了一身也是如此，整个人好像快透不过气来一样。宫人说要给她请御医，却被她摇头制止。
“外面现在都在闹二毛子，宫中人心惶惶的，老佛爷心情也不舒爽，还是不要麻烦了。”
兰芳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况且现在都传，说老佛爷要带皇帝去西边避祸。这样乱糟糟的局面，哪里还容得她一个不得宠的小小妃嫔来参一脚。
她喜欢下雨天，虽然潮湿的感觉很粘腻，但雨水和着泥土的清新气味十分宜人，能让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睡一个安稳的好觉。所以，她盼着这场雨快些下。她心里甚至有个天真到极点的想法，兴许，下了雨就不好赶路了，也就不需要跟着往西边跑了。
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今天都觉得难以下咽。
兰芳独自坐在窗前，就那么盯着外头的灰云发呆。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来了，一声惊雷平地起，震得她肝胆欲裂。
屋外好像有人在小跑，在低声说话，她有些恍惚，连面前的宫人对她喊了什么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什么井？”
宫人红着眼直视她道：“珍娘娘跳井了，人没了！”这是出嫁前家里带进宫的婢女，比她和妹妹还大七八岁，可以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兰芳好像不会说话了，只迷瞪瞪地重复着宫人的话。
“跳井了……人没了……人没了？”
她看着闪电劈下，像是来自阴间勾魂使的弯弯镰刀，银白的光照亮了暗沉的大地，却照不进她的心底。
看到这里，初七也觉得有点浑身发凉。她算是明白为何这个女鬼不愿再入宫廷了。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活着才是最真的。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
“所以，你妹妹真是自己跳的井？”按照宫斗套路，这种明面上的自杀肯定是谋杀。
清朝女鬼哭得脸都肿了，活像个六月时节的水蜜桃，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初七干脆自己点了点镜面，想换个视角去看，却被女鬼兰芳一手拦住。
“别，别看了，我怕……”
九筒喵了一声，颇有点鄙视的意味。一只鬼居然怕看人死的场景，真没用！
其实兰芳是知道的，妹妹确实是自己跳的井。只是，当时旁边虎视眈眈的还有那个老虔婆罢了。
做了鬼，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见到各朝各代的鬼，这宫廷深深，也不知坑杀了多少妃嫔、宫女和太监，这些鬼都是每一场谋杀的见证者。更何况是一口井，古往今来，跳井的宫人难道还少么？
“其实我谁都没说过，我一直很妒忌她。妒忌她比我貌美，比我聪明，比我会讨人欢心。无论是在家做女儿的时候，还是出嫁后，她都比我强。”女鬼捂着脸，泪水不住从其指缝间流出。“我不恨她，我只是羡慕她活得比我好。我盼着她有一天会失宠，就像我这样，那我们姐妹二人就能经常待在一块过日子了……”
从旁的鬼口中得知当日种种，兰芳的心结终于放下，却也开始更加厌弃自己。
“老佛爷既要逃，便自个儿逃罢了。皇帝该留下，自古以来，只听说过殉国的皇帝，没见过弃国别居的皇帝。我也不逃，不是老佛爷要我死，而是我自己要死。老佛爷做惯了杀孽，大可不必担心午夜梦回时有鬼上门索命。”
这话可谓是十分大逆不道了，听得皇太后暴跳如雷，连声喊人推她下井。
她却冷冷一笑，道一句“不必劳烦”，便一头扎下了井底。
如果以花作比的话，在兰芳眼中，妹妹定然就是那朵最孤傲的寒梅。她的心气儿高，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傲骨。在这吃人的宫廷里，自己选择抹平每一丝棱角低调做人，甚至为了心中小小的妒忌可以对亲人冷眼旁观，还要为自己辩解称有心无力。但，她的妹妹选择和这腐朽的一切做抗争，宁折不弯。她的骄傲不仅仅来自于她的美貌和幸运，却来自她在自己世界打开的那扇新大门。
这样的人，她又有何资格去妒忌呢？
在镜中看完了女鬼兰芳的一生后，初七微微一叹。
她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她的幸运在于，她在这宫廷中平平稳稳地活了下来。不幸在于，她没有在如花一般的年纪收获爱情，甚至是婚姻中的一丝温情，而这个埋葬了她整个青春年华的巨大坟墓，最后杀死了她的亲妹妹，也将她的灵魂和枯骨一并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