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竹林秘闻(1)
李如桢押了舒云天出宫,将其送进刑部大牢,欲回镇抚司办理殉职侍卫后事。刘廷元见他要走,忙起身挽留,说道:“李都督,刘某不擅问刑,还劳都督你帮帮忙。”
李如桢统管锦衣卫,长于问刑逼供,闻言笑道:“刘大人是圣上钦点,我何敢越俎代庖?”刘廷元道:“都督将门虎子,英明神武,此事不由都督亲讯,极难妥当。都督如肯相助,刘某他日必有重谢!”
李如桢深知此事牵扯甚大,只怕与郑贵妃脱不了干系,他不想蹚浑水,摆手道:“李某是个粗鲁武将,只盼能学家父一般,上阵杀敌,为国建功,这禁卫都督的官,我实是当得不太称职,又哪有能耐替刘大人分忧?”
刘廷元知他父子过往军权过重,被皇上和百官有意打压,如今十分憋屈,于是笑道:“自李太师卸任后,数任辽东总兵都不能服众,我瞧朝廷最后还得委派都督前去,才能把辽东治的安稳。”
李如桢心中一动,问道:“哦?刘大人的意思是?”刘廷元笑道:“刘某官虽不大,却有几个同科登第的世兄身居要职,大家都很钦佩都督的将才,也时常聊起是否该联名递个奏章,恳请皇上重用都督,掌兵关外。”
李如桢颤声道:“若真得刘大人相助,有望他日驰骋辽东,李某感激不尽。”顿了一会儿,笑道:“既然刘大人瞧得上我,那我就在刑堂旁观一阵好了。”刘廷元大喜,命手下将两张太师椅搬到牢堂,与李如桢并排而坐。
刘廷元隔栏而审,见舒云天未醒,使人浇了一桶冷水。舒云天缓缓睁眼,可仍未脱七苦傀儡针之效,如癫如狂,张口嘶吼。他如今被五花大绑,所种内功也已消散,空有杀意,实为困兽,扭了几扭,扑在牢房的稻草堆里。
刘廷元皱眉道:“大胆命犯!报上姓名、籍贯,是否受人指示行刺东宫?”舒云天神志颠倒,哪里听得懂人话?刘廷元连问了几遍,他丝毫未理,仅在地上打滚。
刘廷元道:“真是个疯子不成?”李如桢冷笑一声,道:“是真疯还是假疯,动了刑才知道。”说着,命锦衣卫取了刑棍来,将舒云天四肢摊开,重打了一百棍。
舒云天人性不存,觉痛便吼,最后吼得声嘶力竭,半张脸颓然贴在地面,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刘廷元瞧他下手重,担忧道:“都督,这犯人极是重要,可别打死了他。”
李如桢笑道:“这人武功高强,蓝宜准都伤不了他,棍子岂能打得死他?再说,我只叫打他四肢,不伤脏腑,没要紧的。”刘廷元迟疑道:“可他已似半死不活了。”
李如桢道:“哼,装死谁不会?刘大人,你再审一遍,他还不说,咱们再打。”刘廷元又问了一遍,舒云天仍无回应,李如桢叫锦衣卫又打了一百棍,直打得他手足骨骼多处折断,痛极至昏,昏不到片刻又即痛醒。
刘廷元再审仍是无果,李如桢令锦衣卫撤了棍子,取来一板钢针,以针刑逼供。针刑不行,又另换夹棍,夹棍不行,再换火烤,如此审了两个时辰,瞧得刘廷元心惊肉跳,直欲呕吐,舒云天早已被折腾得体无完肤。
李如桢暗想:“我镇抚司的酷刑大抵都用遍了,这人还没招供,莫非真是疯子不成?可谁会派个疯子前来行刺?”他内心虽有些松动,可认定这刺客武功极高,必然筋壮骨强,用刑毫不手软,说道:“换汤刑。”
那“汤刑”是指把水烧沸,强行将犯人手足按入水里,实是痛不可当。锦衣卫依言而为,用沸水浸泡舒云天四肢,直烫得他皮开肉绽,翻起白眼,呜咽难言。
李如桢道:“刘大人,你再审他。”他这句话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刘廷元苦笑道:“这人只怕话也讲不出了,还审什么?”抬眼望见舒云天的惨相,忙揭杯盖喝了口茶,将恶心感压了回去。
一名锦衣卫颤声道:“都督,这、这人气息微弱,只怕真不成了!”他恨舒云天杀了自己不少同僚,动刑时尤为卖力,但瞧舒云天奄奄一息,难以活命,心忧李如桢若怪罪下来,担当太大,不禁浑身冒汗。
李如桢闻着满牢房的血腥味,也觉不妙,离座凑到舒云天身边,果见他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心里一慌,暗道:“怎么会如此?堂堂大高手,几下就给整死了?”
刘廷元瞧李如桢脸色难看,情知是真,吓得跳了起来,忙唤下人道:“快,快,快去请医生!”过了顿饭工夫,才有一个老医生到来。他进了牢房,还以为地上有一滩烂肉,俯身瞧了老久,方知舒云天是个人。
总算是医生医术高明,李如桢的刑罚也并非害命,终于将舒云天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那老医生临走时摇了摇头,意思仿佛是:“这人活着只剩遭罪,还不如死了更舒坦。”
刘李二人哪敢叫舒云天死了?看他得以救活,均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审了。刘廷元暗骂自己愚蠢,竟请了个莽汉来帮倒忙,当夜上书皇帝,称微臣无能,因犯人疯疯癫癫,审不出底细来。皇帝也没发火,降旨说令刑部定论。
过了午夜,七苦傀儡针效力褪除,舒云天并未神智颠倒,沦为白痴。反而于日间闯入东宫行刺、下牢狱受刑等事,皆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李如桢当他身负高强武功,用刑之残忍,更令他记忆难消,有如再临。
数月前他服下的“清元太极丹”,是天下诸般毒物的克星,虽相隔已很久,却因他经脉闭断,遗留了部分在血肉中,为“种功”一激,再度生效。
剩下的丹力,虽不足抵消七苦之毒,但褪毒时将残质中和,使得舒云天神智归复。只是就像周镇所说,他现今受尽极刑,与其清醒着等死,还不如当个白痴更好。
他全身痛得无法忍受,心中更是悲苦万分:“老天叫我遇上如妹,两人爱恋,却告诉我她是我的亲妹妹!叫我一身武功尽废,又使人误会我功力未失,将我打得不成人样!老天,你既然恨我,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他一生从未如是夜这般激动过,固然是非人的疼痛所催使,也是二年来遭遇不幸,满腔愤恨一齐爆发。可在这阴暗湿冷的牢狱里,有谁理会他的愤怒?
直至清晨,他已不知痛昏痛醒了多少回,每次昏倒,都是带着怒火,惊醒时又归茫然,直到身上作痛,愤怒才随着疼痛复生出来。他在心里问了几千遍:“为什么不给我个痛快?”
忽然一呆,想起自己行刺太子,杀了那么多侍卫太监,朝廷岂能容他活命?就算朝廷不怪罪,自己身为正道人士,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又岂有颜面苟活于世?
他这么一想,当下怒火止息,再无生恋,只盼着有人立即来处死自己。可老天依然没叫他如愿。辰时一过,刑部郎中胡士相提审刺客,见舒云天筋断骨折,遍臂针伤,手足溃烂,实是惨不忍睹,已不敢再用刑。
审问到了正午,舒云天只字未吐,所出之声全是呻吟,其间更晕过去三回。那胡士相无可奈何,只得附和刘廷元所言,将他定为“风癫”。
舒云天打回死牢数日,刑部又有一主事王之寀重新提审。这人软硬兼施,一次审问不出结果,又来第二次,二次不成,又来第三次,舒云天也见得烦了。
这一日,王之寀又将舒云天提至刑部大堂,见他浑身疮疤,恶臭难当,不由掩鼻,朝案侧的书童道:“请几位师傅进堂。”那书童领命而去,过了片刻,十来个卫士将数人夹在中间,缓缓走进大堂。
那几人穿着打扮,皆是平民,另有一老僧。他们走到了案下,纷纷朝王之寀躬身行礼。王之寀道:“诸位师傅免礼,今日请大伙儿来,是想让各位师傅相助本官,查一件案子。”
案下数人早知来意,闻言点头称是,王之寀又道:“听闻诸位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师傅,哪位若能探出这犯人的家数,使这件案子了结,那就是奇功一件。皇恩浩荡,必有赏赐。”
原来王之寀数审舒云天,毫无进展,回府亦是发愁。他家中有一幕僚瞧见,献计说刺客身手了得,必能从其武功路数上,推知他的师承来历,再查他的身份便容易许多。
王之寀大以为然,便令幕僚在京城召集一些武学好手,相助查案。在皇城开馆授拳的,哪个不想巴结朝廷官府?他这么一召集,果然就有不少武师应征而来,于是挑了几位名望最高的,随卫士入堂协审。
王之寀交代了几句,一挥手,众卫士站成两排,堵住门口。王之寀笑道:“诸位莫怪,这犯人甚是要紧,若有什么闪失,连本官的脑袋怕也保不住,大伙儿都得小心点。”
他这意思是你们若谁敢劫持要犯,或是失手将其害死,触怒了圣上,他王大人都得没命,你们这些平民更别想活了。几个卫士虽不足挡住众武师,但几人都在城中有家有业,真犯了事绝难善终,闻言噤若寒蝉,躬身连称不敢。
他们这些日子也隐听有传闻,说皇宫里去了刺客,虽不知是否刺死了要人,但也致京城戒严,人心惶惶。此刻听了王之寀的话,几人都已知这要犯便是那刺客,细细打量,心中各自惊讶。
一个姓胡的教头道:“大人,请容在下先认一认钦犯。”王之寀点头应准,胡教头走到舒云天面前,托住他下颚,察看他面庞,却是一愣,苦笑道:“在下认不出。”
舒云天进宫前涂黑的面颊,在牢中都洗干净了,可他遭受李如桢诸般酷刑,全身布满伤痕,脸上亦不例外,已是面目全非。就是换了花如何、曹海盛等相熟之人来,怕也一时认不出,这胡教头本来就没见过舒云天,更加无法辨认。
王之寀道:“难道这犯人在你们武人里是无名之辈?”胡教头赔笑不答,王之寀道:“那么你们试试他的武功,看他是师承何家?瞧清楚了,咱们去他师门查问就是。”
胡教头捏了捏舒云天胳膊大腿,满头大汗地道:“禀大人,这、这钦犯受刑过重,骨骼寸断,已无动手之能,在下这个……也不知道该怎么试他的武功……”
其他人闻言大惊,他们入堂前商议了一阵,本有信心,哪怕那钦犯故意掩瞒家数,也有办法试出真实路数。却不料犯人早给折磨得无法动弹,如何交手逼出他武功?
王之寀怒道:“你们消遣本官来着?”几人心想:“是你这文丁不通武理,将钦犯打得不成人样,还招咱们来试他的武功,这不是开玩笑吗?”却不知将舒云天打成重伤的,并非王之寀,而是那个颇通武艺的李如桢。
有一杨姓武师灵机一动,道:“大人,虽无法试这钦犯武功,却能从其内功下手,一窥其武学家数。”王之寀转怒为喜道:“哦?竟有此事,那你们还不立即查探?”
胡教头等人愁眉苦脸,暗暗叫苦:“姓杨的巴结这文丁,却别害苦了咱们!”原来江湖上诸多派别的内功路数,都是大同小异,只强弱有别。倘若这犯人练得是寻常内功,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