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孙伯符劫营殒命 袁次阳应策舍生
旦日策独坐帐中,念大业将始,心绪不宁,坐卧皆不知所宜。庞统等知其必叛,乃特之其营曰:“孙伯符何以若此哉?”策强对曰:“立功之期近,奋然耳。”勉强捱至日落,乃举兵欲发。临行,忽有风雷大作,策马惊,箭驰而前,坠其兜于地。
左右从者皆以为不吉,乃谏策曰:“军欲发而马兜坠地,恐非善兆也。”孙策心中本忧,然忆武王伐纣之故,乃谓左右曰:“无妨,此天知彼贼必无妨,使吾等单服以进也。”乃除其马铠,弛其两当,故示闲暇以进。关羽、魏延二人引其本部,摄随其后,程普、黄盖等自引偏师埋伏而去。
既薄袁阵,策谓二将曰:“观彼营中灯火稀疏,盖其未有备者也。策年少识弱,当引轻骑驰掠,大军倘失其止,关、魏二公宜善命之。”二将诺然闻命。孙策见二人辞色漠然,无战将之气,惮其监军,复忌左右信亲之卒,皆为远调,恐表疑之。倘是时转身既退,左右尽关、魏之部,不能走脱。乃令左右砍开鹿角,悄然杀入。策一马当先,挑开前营大帐,见其中空无一人,惟烛火孤燃,心知中计。回身顾视,见袁军骑都尉赵睿,已引数十人呐喊杀来。
赵睿拔于下卒之间,精于测察之术。虽已安卧,闻地有震,知敌军来袭,慌忙弃营而走,引数十亲兵杀回。二人交马一合,孙策一枪将赵睿挑于马下,然袁军营中人马嘈杂,已然不能保其秘矣。策心暗喜,度乱中关、魏不能穷追之,乘隙得脱可也。思既及此,乃匿招左右近随,往袁营垓心直突。绍左右大乱,眼见部将韩猛、王门之属,莫能敌之,心中亦惶然不定。
策方欲退时,乃顾其后,见关、魏二将之军,皆逡巡营外而岿然不进,势若偃月,乃知其非为劫营而来,专以备己;复见其四下竖起无数火炬,照得灯火通明,若欲从此间寻隙而走,直若插翅上天一般。复点左右人马,折失者寡,而亡去者众,遗者惟千余亲兵也。策大惊怒谓左右曰:“此刘景升欲制吾于死路也!”思度再三,知匿踪亡去者,盖不可期也,乃号令左右,各持火把,散往袁军阵后奔走,见一处便焚一处,期益其乱,从其腹背之地溃围而出。须臾袁营中焰火猬集,马嘶人号,乱作一团。既至后营,方窃喜一路破荆斩棘之时,却见凌空飞来一骑,持云掩刀,催骊龙马,正是张辽。辽虚指孙策曰:“汝身为孙坚之子,不思裂土分王,以保遗威,反屈膝臣节,愚之至也。况左右精兵猛将,不可胜数,而为此夜袭之小伎,早为吾等所获也。汝自以为荀吴哉?”策知关、魏之属,必不来援,而程普、黄盖等可信之将,亦不能晓其境,知今日终不能脱,乃卸其两当,弃其盔于地,大笑曰:“非古冶子不能驭鳌龙也!今方期大计,为汝小子所扼,不亦命乎!”旋身来战。二人苦战了九十余合,左右兵卒从者死尽。绍亲勒马而临,谓孙策曰:“此真无双勇将是也!使公能弃暗投明而来,不失王侯之位。”策乃狂笑曰:“汝与曹操刘表,一丘之貉也。孙伯符所以败死者,非时运未济,天命未托,以其龙虎之属,不足委身豺狼之下也。今死则死矣,焉能期汝空口之词哉!”复战了五十余合,见左右袁军皆涌上,大呼曰:“投降!”策乃拔古锭刀刎颈而死。后人哀之曰:
猛虎壮嫡生,豪气日中明。兼谋棋中事,更备当关擎。
独袭一何烈!辉灭长河中。惜哉绸缪废,古锭饮恨匆。
且说程普、黄盖二将,引兵匿于术侧,见轘辕山风烟具寂,心中疑虑。周瑜、韩当等未见烽火,亦不敢轻委营而去。直至天明,普等抑郁不知所适。忽见传骑飞马而临,谓曰:“孙伯符不幸战死,主公谕汝二人可速退,迟则生变。”程普等闻之大哭,然孙策既死,复兴之念,作烟销矣。思虑再三,计其势力衰微,又不知推谁为主,只得笼了三军,往刘表出归见。张辽见孙策自刎,亦敬而惜之,命左右勿割其首级。方欲厚葬,却闻田丰曰:“此程仲德一石三鸟之计也。方翦却刘表羽翼,复向辱吾等军威,兼去一逐鹿之患。彼众固痴念复国之计,而有所不察。今若亟葬其尸,程普、黄盖等旧部,必忠刘表不贰,而恨吾等入骨。不若遣返其尸,阴使从者俱诉其情,则其随阳奉刘表为主,阴必怨其凌下之行,战必不尽力。”辽乃与之共见绍,陈其情而授以为然。
绍复问曰:“今三军互不能噬,而孤悬师远征,靡费浩大。计将安出?”田丰言于绍曰:“孙子云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主公远道而临,利于速战,此昭然之明也。然锋短不及则进,锋长滞重则退,此古之必然也。况战者不可勉,勉战必败。文公所以退避三舍者,非独敬楚子耳,亦以趋其利战之地。故主公可逆其道而行之,遣使者以说降之词威之,而以轻军驻留,大军匿伏于两翼。刘表等见之,必以为主公气怯而走,必来追杀,此诚可用之机也。”复闻韩遂曰:“臣昔委锢逆贼,经受不伦。然主公不以遂为丑侪,感小人以德,濯污石以谋。然念昔年弃马腾之时,其时未处逆极是也,诚为贾司空之言所变,而心胆具丧,乃至于弃甲。刘表新丧大将,其军中必亦有若遂之不德之人也,主公可以爵邑之利诱之,以夸伐之况迷之,则其盟必破。盟破而隙生,前途或可期也。”绍见其能不讳前言,嘉之曰:“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时绍族叔袁槐、袁逢皆知此战势重,皆从军而临。既退,槐谓绍曰:“次阳故耄不堪用,然昔为彼刘表之所隶也。表若见故人,其心必慑。况槐无大能,惟此唇舌,尚堪一用。主公可谋大计。”绍急阻之曰:“安有以下指上,以幼命长之理乎!”槐乃对曰:“诚然!故汝小子不得阻次阳之行也。”绍急叩首曰:“刘表阴险诡诈,恐不利行李之众也。叔父之举,无异以鱼肉飨虎熊也。”袁槐曰:“此故次阳所以请命也。倘他人往,表或素无忌惮,或拘或杀。然槐忝为汉室三公,授先帝之素牦之节、上锡之钺,此表每日所面北而祀者,倘非其欲自毁其荣,不复以汉室宗亲之尊位自表,其安敢杀吾哉?此意既决,非汝孺子能折耳。”绍曰:“必欲往,当择精壮之将以从之。”槐曰:“不必!晏子云,鹿生于野,命县于厨。此皆天定之数,人力安得逆之?槐得年有余耳。”
乃往。袁槐本出于四世三公之望族,亦不以宵小为意。长驱直入,至刘表座前乃止,立而不拜。表方与群臣环坐而饮,见袁槐闯营而入,斥袁槐曰:“以使见君,为何不拜!”袁槐以节杖踊地,辞色愈厉,猝然谓刘表曰:“荆州刺史刘景升何在!”昔表方为荆州刺史,而槐已居司空之位,室谒朝宣之时,槐盖以此言呼之。表心神恍惚,今昔不辩,蹴然而起,几乎欲答。俄而醒悟,怒气满面。却闻袁槐复问曰:“不知刘景升自谓为君,其宗者孰?”刘表乃厉声曰:“次阳年迈痴愚乎!天下刘姓者惟一家,汝安得问之!”袁槐乃示其节、钺曰:“此宗庙之物,汝何视而不见乎?次阳所佩者先帝手授之璠,汝所悬者,市井乡野之瓒,尊卑立判;次阳居于三公之位,而汝列于九卿之属,高下立判。次阳以耆宿之年,而汝方处黑须之势,长幼立判。由此三者,汝安得以次阳为不敬哉?”表怀怒不敢发。时王粲在侧,问袁槐曰:“公欲效苏、张之辩,于此扬威乎?”袁槐正色曰:“非也。上士主和,下士主战。今上既薨,景升乃宗族可望。槐位列三公之位,国之柱石,存抚傅之职,故而来临。刘景升国之望族也,不可久固荆州刺史之下职,槐今日临,欲与共至于西都长安,入宗庙,以正礼法。既成,则九州可奉绶以敬之。”张纮斥之曰:“成王败寇,古之律然。未闻宋襄之盛,惟闻仲父之贤!今吾主雄踞荆扬淮泗之地,天下唾手可得,何用至于宗庙而后成乎?”张昭从旁助之曰:“袁次阳岂不知萤火虽微,水不足灭,而炬烛虽盛,覆手可倾。方寸之蝶,风不能动,百丈之楼,飓临必摧。此有生所异于无生也。主公既为皇亲,袁氏既为外族,则其序自定,上位已临也。夫周公制法度者,昭穆所以为家长俱为兄弟也,故次阳欲以年高服人,不亦使左右齿冷乎!长幼之第,俸禄之序,皆不足道哉!袁氏虽居三公之位,终为外臣也,今纠集乌合,混于河北,何足问鼎乎?”顾雍在侧,亦言之曰:“吾主吊民伐罪,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袁绍穷兵黩武,征尘并继,民不聊生,名为封疆之臣,实为祸民之贼。君不见荆扬之地,四海升平,化民以德不以力,服远以礼不以威,此真命为之也。”欲知袁槐如何应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