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归去来兮
夜黑风高,除了这四个字,轻寒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今夜的景色。
时间果真是厉害,它总能带走许多的东西,想要的,或者不想要的。如同她一向存心的恐惧,现在看来,大抵也是被消磨的差不多的。
不知道在这门前站了有多久,只是这夜里的时光实在是安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犬吠,却也是隐隐约约。
廊下的灯光映着那一阶石阶,载着思绪,仿若飘回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从前,让轻寒看的发愣。只有一层的台阶并不高,只是倒也突兀,以至于起初经过的时候,她总是要绊上一次。
她又记得,那个时候,这石阶原本便是要被他拆了的。不过是自己觉着,到底是前人留下的东西,一砖一瓦总不能随意弃舍,好说半天才劝住了他。只是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却是再不曾独自走过那一道门槛的。
垂着的面目,漾起淡淡的一层笑意来,连眉梢亦是染了几分悦色。清若含水的杏眸,顺着门廊往上抬起,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竹音汀”三个字。
像是意识迷离的人,被突然唤醒了一般,轻寒一下便清醒过来。此刻才恍然,不知不觉,不惧黑暗的,自己竟是往了这里来的。
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那些暗暗下过的决心,在这一刻都显得这样可笑。她明白,如若早知真相如此,当初便无需再作那样发狠的决心,因为一切都只会是徒劳的,因为她永远无法做到。
陆绍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且不说你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仇恨都是空谈,但是即便可以,你又下得了手么?
是啊,怎么下得了手?所以,她只能用手无寸铁麻痹着自己,骗自己只是无力对抗,却也无法迈过心里的坎。她唯一能够做的,除了离开,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又还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轻寒有些局促地转过身,慌乱的步子只往回走了两步,便是毫无抵抗地停了下来。她回身看着那扇打开的门,在心里卑微地告诉自己:就一次,最后一次……
小花厅里还亮着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为这个寒夜平添了几分暖意。厅里安静极了,轻寒绕着沙发缓缓走过一圈,看见所有的一切依旧如此,似乎从她离开以后,倒也是不曾变过什么的。
从偏门进到前厅的时候,一股穿堂而过的冷风扑面袭来,吹得她直打哆嗦,这才看见,前厅的大门亦是敞着的。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走过空空荡荡的屋舍,一台头,便是那望不见的头的木质扶梯。
轻寒仰着头,绞在衣襟前的双手握的死死的,可她又分明知晓,无论怎样的纠结都是空谈,到最后,自己仍旧会像现下这般,不可控制的往上走去。
楼梯是有些老旧的,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而这声音就像是催促的符咒一般,每迈一步,便令心跳加剧一分。
轻寒不知道她将会面对什么,又能够遇见谁,她只知道,这一次,只剩这一次,不论好坏,她都将全部接受。
虚掩的房门,只稍稍一推便开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从外面照进来的月光与灯光。屋里的人大约是睡了的罢,也或许,根本就是没有人的。她放慢了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落地无声,缓缓的往里移动着。
窗子是开着的,纱帘团着夜风,静默飞扬。沙发里忽的传来一阵窸窣,轻寒定了定步子,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紧紧锁住沙发里的一团暗影,霎时又恢复了安寂。
原本因紧张而疾跳不止的心,此时反倒平静了下来,她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转而又回头看了看那扇开着的窗,思虑一二,还是决意去将它关上。轻寒走到窗口的时候,便是愈发明显的寒意,只是这风亦是实在舒爽,吹得人整个儿凉凉的,如此,至少心里便不会那般寒冷了罢。
这窗子失了灵活,她记得每每阖上的时候,总是要发出一声巨响才作数的,这会儿子,合上大半便只好罢手。只是本就不曾开灯的屋子,倒是愈加的暗了下来。
遗留的窗缝里,仍旧钻进来一丝光亮,在地上投着一条长长的银线,轻寒沿着那银线,迈过一步又一步,直至眼前最近的远方。
顾敬之卧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搁着只玻璃的瓶子,断续地散发出酒精的气味,他将头枕在扶手上,一动不动的,大约是酒醉了的。
轻寒沿着沙发的一角,慢慢蹲下身子,进而跪坐在一旁,这样的高度,恰好便能直视着他。借着那一星半点的光影,她看见他的面庞因为瘦削,而显得越发立体,下巴是隐隐冒出的青茬。他的手臂交叠在胸前,防备又不可亲近的模样,只有在熟睡时才露出的脆弱,是这样令人心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领子开着口,看着便是十分的冷。轻寒在黑暗里环顾一周,起身就去取了衣架上大氅来,轻轻地盖到他的身上,复又坐了下来。
地板亦是凉的,她抱着膝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却是触不可及。她冰凉的指尖,只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便迅速收了回来,就像是偷拿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满心的胆怯。
轻寒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忽的便露出一抹笑来,许是知晓他是酒醉而熟睡了的,这才开始独自说起话来。自说自听的言语里,是故作轻松的语气,“我原本,是不想进来的,你知道么,方才在外头,我可是站了很久很久呢。后来,我觉得还是进来看一眼罢,就一眼,毕竟……等到以后离开了这里,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孩子……是个男孩儿,一切都很好,只是还不曾起名字,你放心,等到以后……以后,我定会替他起个顶好的名字。他们的都说,他长得好看极了,其实……”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她又顾自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大约……是随了你的罢……”
她低了低头,眼里便掉下滴泪珠来,夹杂着皎洁,生出别样的光彩,“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好像,都要记不得从前的事了。那些好的,不好的,我不想再去想了……我放下了,真的放下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个所有人都看的明白的道理,我却是这样的愚钝,你一定厌极了我罢……可我真的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去羞辱于你,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但若是你怀着那般疑虑,却仍旧在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那又该让我如何受得起呢……”
这一番语无伦次的话,轻寒从未打过草稿,却是由来已久而无法诉说的。只有面对着这样的他,这样毫无反应的他,她才能够毫无忌惮的吐露心声。这些石头压在心里,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就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一样,久到,心都要麻木了……
无声的啜泣渐渐停了下来,轻寒拂过湿润的面庞,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她望着他,就这样深深地望着,像是此生的最后一眼。这一刻,若是永生,该有多好……
“记得……要忘记……”
“咔哒”一声,是门被阖上的声音,然后便是漫长的寂静,就像是死一般冷寂。
沙发里的人动了动,原本仰着的身子侧了侧,将面庞埋进沙发最阴暗的角落。紧闭的双眼,从眼角闪过一点晶莹,一室的空荡里,只剩他低沉的声音,就像是耍着性子的孩童一般: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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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的天,倒是好的出奇,每日每日的阳光,令人好不舒爽。
轻寒回到孤幼院的时候,正逢孩子们用完早餐,一哄而散的在各处玩耍。艾婆婆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碗筷,并未有瞧上她一眼,轻寒往里靠了靠,“婆婆。”
艾婆婆仍旧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麻利极了,将所有东西掼在一处竹篮子里,胳膊勾住提篮把手往上一提,抬起便往外走,路过的时候却说道:“还没出月子的人,就这般不得安稳。”
话语里是责备的关切,令轻寒心头一热,到底还是有些情感在的,眼眶瞬时就红了红,“不打紧的……”
艾婆婆一边往厨房里走着,一边冲着跟在身后的人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这般的没得耐性,将来上了年纪,当心有你受的……”
她把篮子写下来搁到地上,两手在围兜上抹了抹,就揭开灶上的盖子,嘴里却继续念叨着:“这些日子,生冷是万万碰不得的,自己可长点心……”没了似得话,倒是被突如其来的打断了。
轻寒弯了弯腰,轻轻地抱着她,眼角就划下两颗泪来。自打自己来到这里,艾婆婆是怎样一个寡言的人,她当然心知肚明,现下却是这般的不语不休,其中又到底是带着哪般的心意呢?
她自是明白的。
在这样一个动荡纷扰的年代里,有多少的心心相惜,诞生在顷刻之间,素不相识的人,或许只是三言两语,或许只是一个擦肩,又或许,只匆匆一眼……
院子里的梧桐早已枯老了枝丫,只留下寥落的一地黄叶,孩子在院子里欢笑着,奔跑着,这样的单纯总是令人隐隐的心疼。他们不该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们应当有更美好的明天,可生活,又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轻寒站在台阶上,就这般心神怔愣地发呆着,突然便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才见是那小十四,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如何都是想不起来,只是歉疚地哑然失笑。
她蹲下身来,端详了一会后,又捏了捏他的脸,“我们的十四长高了些呢。”
小十四有着与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同的心智,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更加残酷的现实罢,亲眼所见的鲜血淋漓,总能毫不留情的将人逼着长大。他垂眼注目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泉眼儿似得眼里,纯净的不染半丝杂质,“老师,弟弟长得好看吗?”
轻寒闻言一滞,忽而想起,十四的母亲罹难之时,已是六甲之身的。自己的出现,大约是给了这个孩子某些寄托罢,以至于让他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转世的亲人。
她搓着掌心的一双小手,柔声道:“好看,就像你一样好看。”
孩子的笑,真的可以融化世间的一切严寒与冰冻,擎着酒窝,扬起的唇角……她的孩子,将来也该有这样的笑啊,轻寒在心里这般想着。
从孤幼院出来的时候,莱丽斯修女正站在大门外头,手中端着一只风尘蒙面的木匣子,似乎是在等着她的,“要离开了么?”
轻寒点点头,“我寻不见院长,就请修女你代为告辞罢。”
莱丽斯修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楚,她递上手里的物什,“你忘了一样东西。”
轻寒接过她手里的木匣子,摩挲而过的指尖,在暗色的盒面上愈加显得发白。她知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却也不敢打开,只是生怕往事会像洪水猛兽一般地袭来,将她原本便脆弱的心防彻底击垮。
“谢谢你,”轻寒淡淡地笑了笑,又将匣子放回到莱丽斯的手中,“劳烦你,就将它交给这所幼孤院的修建之人,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莱丽斯修女轻叹一气,右手抚着心口的位置,继而扶额虔诚而低沉地说道:“愿主保佑你们。”
可世上真的有主么?大约是有的罢,毕竟这人世间,依存着他的信仰而活的人,是如此之多——就像此刻漫天的繁星,又如望而无尽的海洋里,数不尽的点点波光。
轻寒仰起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就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她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身后是来去的寥寥人烟。这艘南下的轮船,此刻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由着是夜里的缘故,上船的人并不多,又应是夜寒露重,各个皆是埋首急匆匆往船舱里去,四周围是悄然无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空气里再次归于沉寂,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楚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那分明就是朝着自己而行的,轻寒听得出来。
冷风中忽而便夹杂进了丝缕的香气,是一种好闻的花香,让人在这样萧索的氛围下,总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生气,“这个冬天,倒是越发冷了些的。”
轻寒低声地应着,那声音像是从胸口里发出来的,沉闷的毫无波澜。她侧首瞧了一眼白萍舟,转而又回去盯着远处的一点光亮,像是在发呆,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是啊,怕是又该下雪了罢。”
伶牙俐齿如她,可此刻的白萍舟亦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两声,扯了别的闲话去,“等到了南方,便不会这般冷了……”
“那里的冬天仍是冷的,”轻寒淡淡的言语打断了她的话,白萍舟看向她,眼里是怜悯的忧郁,“白小姐该不是忘记了,我便是从南方来的。”
白萍舟看见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却是强颜欢笑,眼底的落寞一览无余。她抬起腕上的手表看了看,道:“还有一刻钟,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话落,她即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轻寒看着她的背影,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骨之气。今日的白萍舟,并不像往常一样作了花哨出挑的打扮,及踝而利落的黑色长衣倒衬得她颇有几分英气。许是那船舱里头,到底还有令她割舍不下的,轻寒亦不知不觉随在了后头,往里走去。
这艘中小型的轮船,并不是从正规造船厂里出来的,做的生意亦不是十分的上得台面,左不过是花了些手段,才得以让水路管制处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大的船舱里,约莫坐着二十来个人,他们的位置在最里头,是一间简易的小隔间。她一路往里去,左右皆是打量探询的目光,这些人大多穿着灰暗破旧,鲜有得体的面孔,更不用提光鲜亮堂的了。想来,在这将乱之城,大概皆是些逃难流走的贫乏之人罢。
隔间里静悄悄的,轻寒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一处。云姻见是她回来了,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方才哭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消停的。”
轻寒忙过去瞧了瞧,从乳母手里十分自然地接过——由着她体弱的缘故,白萍舟便索性替她寻了专门的乳母来照看。应当是哭得十分厉害,她看见那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浓黑的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泪水,立时便觉得有十分的心疼。
这样的气氛里,谁都不曾开口说话,时间在静默的空气里流淌,直到刺耳的汽笛声响过三下,预示着一场漫长而遥远的迁徙,即将启程。
透过隔间的窗子,刚好可以望见河岸的边缘,轻寒看见那生了锈的岸梯,此刻正以极缓的速度往回撤着。就像是洪水冲破了提防,尘封的大门在瞬间打开,她“嚯”地站起身,贪恋又歉疚地吻了吻婴孩粉嫩的脸颊,而后便狠心决意地交到云姻的怀里,只留下一声颤抖的“对不住”,转身往外冲去。
外头的风可真是吹得厉害,混着婴孩尖锐的啼哭声,立刻便糊了她的眼。轻寒在一片朦胧中从甲板上飞疾而下,尽管钻心的疼痛已然令她无法呼吸,尽管这离去的每一步,如踏锐刃。
岸梯已经撤去了小半,船与水岸间露出两尺见宽的空隙,对头的人冲着她使劲摆手,喊道:“船都开了,不给下了……”
一颗焦灼进而疯狂的心,又岂是随意便能够抵得住的,眼见着那空隙越来越宽,轻寒深吸一口气,将身子的重心微微放低,旋即就是一个纵身,在对岸的泥土地上踉跄着落了地。周围还站着一些人,纷纷往后退了一退,又看着她一介女流,从这样高的地方说跳便就跳了下来,不禁唏嘘不已。
她又哪里顾得了别人的眼光如何,转身就去看那渐行渐远的轮船,在宽阔的水面上无声的远去。泪水一下便汹涌而出,她到底还是放弃了他们,放弃了她的孩子,或许终究自己还是个自私的人罢。
只愿有生之年,尚有来日可期。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尤为高远,泼墨似得夜幕上坠着点点星光,在这样的冬日倒也难得看见。远去的船只,已经再也看不见影了,周围的人亦四散而去,只剩下涌动的水波,一下又一下的被推向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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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的竹音汀,掩映在初阳前暗蓝色的光影下,冷冬的气息令它愈发的静谧安详。
大门紧闭,轻寒敲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开,许是都还歇着罢,她想着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打算等到天亮以后。
被寒霜露水浸过的石阶是真冷,一经触及,那凉意就隔着厚厚的外衣,直侵入骨髓。等到她的双腿麻木到失去知觉的时候,天光才渐渐的从东边露了出来,一寸一寸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坐了一夜,轻寒有些摇晃着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那紧闭的大门,不稍时门便从里开了,她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严副官。”
严旋庭见到她时,不免有片刻的吃惊,转而又恢复过来,极其警惕似的往外头打量了一圈,才让开半个身子,道:“夫人请。”
对于他这般谨慎的行为,轻寒自是有所察觉,“这是出了何事?”
严旋庭复又将门落了梢,面上倒是带着几分为难,有意岔开话题去,“夫人不是离开了,如何又回来了?”
此话一出,更是笃定了她的想法。自己一直被人暗中随护,她原本便是知晓的,可现下却会从如此谨言慎行之人的嘴里说出,想来他此刻是何其分心的,“你是如何知道我要走的?”
迎上轻寒敏锐的目光,严旋庭才觉说漏了嘴,眼神里的不安愈是浓重了几分,“……确是出了一些乱子……”
轻寒的心中顿时一坠,话里充斥了失措与急切,“他在哪里?”
严旋庭自知隐瞒不过,只好道:“夫人请随我来。”
竹音汀里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四下空空荡荡,眼神可及之处皆是一片晦暗,毫无生气可言。她跟在严旋庭的身后,往那熟悉又陌生的木旋梯上走去,空气里安静的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愈渐清晰的消毒剂的气味。
轻寒的呼吸似乎更紧凑了些,她转了个身便是到了二楼,曾今的房门大开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三三两两地进出着。他们是走的那样的快,以至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尖上,令她透不过气来。
原本急促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不敢再往前了,她后悔了,自己更本是不该来见他的,那么便不会有现在这般的不安与挣扎。
她颤抖的双手相互交握着,右手的拇指死死掐着另一只的虎口,微微垂着的头却是如何都不肯抬起来。她屏着喉咙里的一口气,就像是可以凝固时间一般,身型僵硬的立在门口。
一个护士端着铁质的工具盘急匆匆地走出来,一时收不住脚步,便从她的身侧挨了过去。严旋庭眼疾手快地拽了她一把,这才避开了去,只是那护士一个趔趄,手里的物什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轻寒倒是清醒了过来,眼神张望便看见散落一地的工具,一把又一把尖锐的手术道具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大团的棉絮亦是完全渗透了的。直觉一强烈的气息,自胸口喷薄而上,她再是忍受不住地冲进门去,眼前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白色人影。身影幢幢之间,透过人与人的间隙,她才隐约看见那躺在床上人,却也是瞧不见面目。
严旋庭随即招来那主治的大夫,低声耳语一番后,所有的人便往外退去。不过十余个人,却是如同千军万马一般,从轻寒的身边掠过。有那么一刻的光景,她就像是被埋进了人堆里,眼前漆黑一片。
“大夫医治一夜,现下倒是稳住了。”严旋庭瞧着里头,略显疲惫地说道。
轻寒这才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可依旧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地向床边靠去。当顾敬之的脸,完完全全地出现时,那掩藏在眼眶里的泪,才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的起伏都无法令人感受到,若不是严旋庭方才说的话,只怕是当真以为他是死了的。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轻寒便浑身打了个冷噤,她抬起手来想要去感受他真实的气息,却是不知该触及何处,只因这累累的伤痕,令她心如刀绞。
她的声音带着显然的哭腔,“到底是……伤着哪里了……”
严旋庭似是想了一想,斟酌一二道:“昨日夜里,四公子遭人暗袭,先是在他必经之路上埋了□□,但致命的伤在左心口的位置,是近距离开的枪,离心脏……只几厘之差。”
只是听他说着,轻寒便是有着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整个人都随着猛烈一颤,当即浑身发起抖来。她在床边跪了下来,这才敢握住他的手,从掌心里传来的一点的温度,才能够令她安心,令她确信,他仍是活着的。
严旋庭合上房门的时候,又从里瞧了一眼,眼里分明带着些许的隐瞒,只是他到底都不会说,顾敬之只愿独自前往的,昨日夜里的那条必经之路,正是去往她原本要坐上的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