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错过
两年前。
夜晚。
大雨滂沱。
张杨家的客厅里。
一家三口围着茶几坐了下来，以前很少有这种场面，很少有机会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喝茶吃饭，尽管机会很难得，可是气氛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其乐融融。
张爸爸在看着体育报纸，张妈妈坐在一旁看着对面的张杨。
在一阵沉默之后，张妈妈按捺不住开口了：“小杨啊，你爸爸的同事小刘家的女儿，你还记得吗？你们从小在一起玩过家家的。”
张杨一脸茫然，不知母亲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张妈妈的脸上有些尴尬，笑着说：“那孩子今年和你一样，也参加高考，上大学，前几天，我见了一回，哎呦，跟小时候完全判若两人啊，现在长得像明星一样，可漂亮了——”
张杨紧了紧眉毛：“妈，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啊？”也许被张杨突然的一句话给问住了，愣了一下，马上又微笑着说：“妈想啊，你也不小了，我和你爸爸不能总陪着你，需要有个人照顾你，我们和刘家少说也是世交，彼此都了解，门当户对的，而且那女孩子又乖巧的很，真讨人喜欢，我想能不能——”
张妈妈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张杨的表情，他很冷漠，丝毫不关心的样子，她端起茶杯，努力压制住了心中腾起的怒火，继续说：“我想能不能让你们接触一下，正好你还没有女朋友，也许她就是你今生的另一半呢。”
张杨差点跳了起来：“妈妈，我跟您和爸爸说过，我有女朋友，您们也是见过的，她就是安如草，而且我的女朋友只有一个名字，就叫安如草。”
虽然没有拒绝张妈妈的用意，可是还是坚持了他的立场，张妈妈气坏了，捅了捅旁边一直莫不做声的张爸爸。
张爸爸缓缓放下报纸，叹了口气说：“你妈妈说的对，你刘叔叔的女儿长得玲珑剔透，家境又和我们门当户对，你们小时候，两家就曾半开玩笑的订娃娃亲，你跟她在一起会幸福的。”
“难道只有长得漂亮，门当户对就可以结婚了吗？”张杨气急败坏的大喊道，“难道当初您跟妈妈结婚也是只因为妈妈漂亮，门当户对吗？你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吗？你们根本就不懂爱情！”
“混账！”张爸爸“啪”的一声把报纸摔在了地上，“轮到你教训我们了，是吗？”
他真的生气了，张杨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发火，也许是触痛了他某一根不该触动的神经，张妈妈急忙站起身来给张爸爸捶捶背，也有些害怕了：“老张，别生气啊！”
张爸爸背着手在客厅中来来回回的走动，不说话。
张妈妈继续说：“我和你爸爸活了半个世纪了，什么不懂？中国有句老话，年纪大的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反过来，你问问你自己，你都懂些什么？没有我跟你爸爸，你能过上王子的生活吗？现在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吃的是麦当劳，必胜客，穿的是阿迪耐克，现在你却瞧不起你老爸老妈了，嫌弃我们老了，是不是？还是你的翅膀硬了，自己能飞了？”
“是的，我承认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我感激你们，我没有瞧不起你们，可是不能因为这样，你们就可以左右我的思想，我的观念，我的恋爱自由！”张妈妈一时语塞，气的满脸通红。
“你这个不孝的逆子！”张爸爸转过身，“你妈妈是为了你好，怎么算是左右你了？如果你觉得你是对的，就不要理我们了，那个安如草有什么好，我和你妈妈能坏你吗？好吧，在安如草和你父母之间，你选择一个，有她没我们，有我们没她！”
张妈妈叹了口气，握着张杨的手，问：“小杨啊，妈妈最后问你一句，你是要安如草还是你老爸老妈？”
此时空气凝固了，所有的呼吸在一瞬间也仿佛停止了，张妈妈和张爸爸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张杨的脸上。
坐在沙发上的张杨显得很无助，脸色苍白，目光闪烁：“——一定要——这么逼我吗？”
父母都没有说话。
张杨站起身来，把父亲拉到沙发前，跟母亲一并坐下，他神色凝重的看了看他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位老人顿时怔住了。
“爸爸，妈妈，从我见到如草的第一眼，就认定我和她有缘分，那是一种特殊的极其微妙的感觉，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离开她了，她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我爱她，我也同样爱你们，她没有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可是你们现在却在逼我，如果真的要我选择，我两个都想要，可是你们一定要让我放弃一个，对不起，儿子不孝了。”说完，他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擦了一把泪水，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冲入了大雨中。
张妈妈真的害怕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回过神时，面前是剩下空荡荡的一片，还有呆坐在沙发上的张爸爸。
黑夜里，瓢泼的大雨。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几辆车奔驰而过，激起巨大的水花，张杨一个人穿着单衣在雨中疯狂的跑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爱一个人有错吗？”
他跑过了一条街，又跑过了一条街，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水汽，参杂着他委屈的泪水。终于他停了下来，仰面朝天，双膝着地，朝天大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窗外传来了雷雨声。
客厅中一片寂静。
张杨的爸爸妈妈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都充满了悔意，毕竟跑出去的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
“我想我们不该逼迫孩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沉默了很久的张爸爸，终于开口说话了。
张妈妈惊讶的看着他，从来张爸爸没有跟她说过一个“不应该”，可是今天在沉默犹豫了好久，终于说出口了，也许她真的错了。
但是，看着儿子那么决绝，那么痛苦，她也痛啊，毕竟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张爸爸叹了口气说：“外面下着雨，他这么跑出去，肯定会感冒的，不行，我要去找他！”
说完，取出车钥匙，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当他一只脚跨到门外的时候，张妈妈突然喊住了他，匆忙跑到楼上，取了一件厚衣服，气喘吁吁的跑下来，交给丈夫：“找到他，把这个给他，下雨会着凉的。”
那一晚，也许就是天意，包括错过。
昏黄的路灯下，张杨疯狂的奔跑着。
相邻的一条街道上，一亮奔驰车缓慢的行驶着，张爸爸左右看着，可是就是看不到儿子熟悉的身影。
当张杨跑到巷子的尾部时，刚刚转到另一条街，张爸爸开着车转了过来，一切就这样在雨中错过了。
一道闪光划破了半个夜空，整个客厅在一瞬间也照亮了。
张妈妈孤独的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一个钟头过去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
小杨啊，你快回来吧，妈妈错了。
“爸爸，妈妈，从我见到如草的第一眼，就认定我和她有缘分，那时一种特殊的极其微妙的感觉，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离开她了，她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我爱她，我也同样爱你们，她没有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可是你们现在却在逼我，如果真的要我选择，我两个都想要，可是你们一定要让我放弃一个，对不起，儿子不孝了。”
可是即使妈妈真的错了，也要一错再错，妈知道如草是个好孩子，从妈看到他第一眼时，跟你有相同的感觉，我们是有缘分的，可是妈不能让你跟她在一起，妈知道你会恨妈妈，可是妈妈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不愿意你走错一步啊！就让所有的罪孽都由妈妈一个人承担吧，我可怜的孩子，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雨后的清晨格外的清新，雨后的心情格外的开阔，可是当准备了一早上早餐的张妈妈看到那件衣服原样带回来时，心凉了半截。
两个人面对着面，默默的吃着。
原来三个人一起吃饭的饭桌，变成了两个人，而两个人却感觉好像只有一个人，好孤单，好寂寞，这个饭桌好空旷啊。
刚吃了两口饭，两个人都再也吃不下了。
张妈妈明明知道了寻找的结果，可是还是不甘心，经过了一番犹豫后问：“找到了吗？”
张爸爸没有看她，摇了摇头说：“你这么关心他，在乎他，为什么还要给他制造困难？为什么要说出那些让人伤心的话呢？”
张妈妈黯然看着窗外。
张爸爸知道妻子这时肯定是后悔莫及，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试探的问了问：“要不我们接受安小姐吧，其实我挺喜欢那孩子的，冰雪聪明，为什么你接受不了她呢？”
张妈妈的心猛地一震，心里默默的说：其实我比你更喜欢那孩子，可是，天不遂人意啊！
她怔怔的看着丈夫焦急担心的神态，不禁感到心里大冷战，为了保持镇定：“老张，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
张爸爸面对着满桌子未动过这些饭，不免有些伤感。
家世界摄影广场。
模特们都在橱窗里摆着不同的造型，行人们络绎不绝，眼睛都盯着里面的帅气的小伙子和漂亮的女孩们。
中午，几个模特走下橱窗，累得周身都出汗，毕竟他们在炎热的夏日还要穿着公司要求的西装和礼服，都拿着扇子手帕扇风，大家都在发牢骚。
“哎呀，累死了，这么热的天，简直不让人活嘛！”一个漂亮女孩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用手巾擦汗，结果妆都花了。
“热就不说了，还要摆造型，今天老板还说，一动也不准动，拿我们当机器人用呢！”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埋怨道。
“哎呀，你还是功力不深，魅力不够，你看人家张杨，站在那里，不用摆POSE，就是一个世界名模啊！”另一个女孩接过话说。
张杨刚从橱窗中走下来，一脸阳光般的微笑：“你们又在取笑我了，是吧？”
“哪有，哪有啊！”大家都笑了。
大家都换好了衣服，小强问：“哎，我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吃什么啊？”
“还能吃什么啊？就是炸酱面呗！”
这些年轻人都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出来做模特，赚些零用钱，所以大家平时都很节俭，几乎每天都吃最便宜的炸酱面喂饱肚子。
大家正准备出发，突然都止住了脚步，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了玻璃门。
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门前。
张杨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过去，好熟悉的车啊！转而一惊，是爸爸！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工作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是啊，如果他想知道，没有他办不到的，他手下那么多的人，一个人走一个地方也可以把他找到了。
车窗慢慢滑下，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戴着墨镜，遮住了半边脸。
中年人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张杨大声的喊：“小杨，上车！”
所有人都转过头满脸羡慕的看着张杨，张杨不好意思的朝大家笑笑，上了车。
车内放着悠扬的萨克斯音乐。
张山林轻松的笑问：“饿了吧？想吃什么？尽管说！”
张杨怔怔的看着他，眼前的他跟那个雨夜的爸爸完全判若两人，难道他忘记了为什么他会离家出走了吗？难道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吗？这种轻松的口气，轻松的氛围好久没有在他身边了。
张山林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的开车，继续笑着说：“小杨啊，我们去麦当劳吧，好久没有去那里了，你以前最喜欢去那里吃薯条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张杨淡淡的说，可是坚定的口气强有力的告诉了张山林他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良久，张山林只是开车，没有说话。
“可是，你在我的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啊，都是我的儿子啊！”张爸爸喃喃道，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伤感。
张杨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
是的，这么多年来，从小到大，他一直都过着王子般的生活，不论他有什么愿望，爸爸都是尽量满足他，他喜欢吃薯条，尽管爸爸很忙，可是每周都要抽出时间带自己去麦当劳。他喜欢小汽车，爸爸就跑遍了HEB市，几乎把所有电动的小汽车模型都买回家了。
每一次，爸爸满足他的愿望时，都会笑眯眯的问：“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啊？”
张杨都会大声的叫：“爸爸！”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爸爸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去感谢他，只是喜欢听着他甜甜的叫：“爸爸！”那种声音超越了所有世界上存在的音乐，那两个字对于他来说重于泰山，太重要了。
“妈妈不喜欢安如草，您喜欢她吗？”
“我——”张山林敢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喜欢安如草，可是在妻子不喜欢，究竟为什么不喜欢他也不清楚，这样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啊。
“你要我怎么回答呢？”
张杨透过镜子看着一脸窘态的爸爸，觉得爸爸的问题很好笑：“当然是如实回答了，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杨的话一步一步直接逼近张山林的内心，他不得不说出他的感觉，他的真实感觉：“小杨啊，其实你妈妈不是那种势力的人，我了解她的，之所以她不同意你和安小姐好，我想一定另有别的原因。”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张杨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您还是那么怕她啊。”冰冷的眼神中流过一丝轻蔑。
妈妈漂亮有魅力，那是出了名的，可是爸爸宠爱妈妈，也是四九城尽人皆知的。只要妈妈上街，所有的商厦的老板都会满脸堆笑亲自接待，送上最上乘的服务，当然爸爸的银行卡也会一连刷去几十张，只要妈妈看上的花，爸爸会毫不犹豫的送上一卡车，小时候的张杨就感到自己和妈妈好像都是爸爸的孩子，有时甚至嫉妒妈妈，为什么爸爸给她的爱会多于自己呢？
在家里，很多事情只要妈妈决定了，爸爸绝对不会说“不”字，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真正争吵过，爸爸总是谦让着妈妈，整个家里的环境与父亲在公司时的肃杀的严肃的具有强大威慑力的环境截然不同。
张山林急忙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怕你妈妈。”
“那是什么？”张杨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张山林眉毛微微皱了皱，随即转为明朗的笑容：“那是因为我爱她啊！其实你妈妈她也经受了很多的苦难——”
张杨没有说话，他感觉这样说下去，没有结果的，浪费时间，浪费表情，浪费精力，于是冷冷的丢下一句话：“再见。”
豪华的轿车里，张山林一个人手握着方向盘却不知该转向那边，左边，右边，无奈的望着张杨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好像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