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帘下清歌帘外宴(二)
“听闻飘香楼赵玄姬玉骨冰清，有日月之貌，妙手莲华，能弹仙曲，奏瑶琴，唐某今日特来拜会。”
高冠的王者站在帘子外，背负双手，眼睛盯着帘子里的美人。
香阁里红烛初点，兰麝才熏。蚕丝织成的帘幕重重叠叠，只见一个妙女的身姿仿若画中人一般，影映其中。你远观时，她仿佛纤立在琼楼外，近看时，又好似垂柳飘荡晚风中。她欲站时，遗世独立，欲坐时，出水芙蓉，欲行时，凌波微步，欲卧时，美人在榻。一时风卷重帘，冷香浮动，醉眼看去，如美人舞曲，如秦娥弄玉，隐隐绰绰，无限遐想……
“雾里看花，醉眼望月，最是酥骨销魂。”唐潜看着帘中那如少女般的身姿，淡淡评语。胡总管却早已如痴如醉，眼睛瞬也不瞬，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一面五十，一曲百贯，一宵万两。”帘子里的人仿佛动了又仿佛没动，只隐约看得见她的轮廓，如烟笼寒水，月笼溪纱，虚幻不可妙物。
“面我已见了，就听一曲吧。”唐潜仍然负着手，眼睛盯着帘中美人，淡淡说了一句。
琵琶声响起，胡总管的心脏才仿佛跟着跳动了一下，他眼睛已经无法从那个剪影上移开。赵玄姬的手拨动琵琶的大弦，他的心脏就跳得高一点，女子的手拨动琵琶的小弦，他的心脏就跳得低一点。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混迹与烟花雨巷的风流才子柳永《凤栖梧》里的这几句正中此时胡总管的心声。
声音就着熏香的味道悠悠飘来，芬芳而馥郁，一时如涛涛江水东流，一时如九曲流溪引觞，听得胡总管如痴如醉。
唐潜却一动也不动，低着头，琴音恍若天籁，他听来却像是折磨。
帘中人收拨一画，弦音绕梁不去。“一曲已毕，唐爷可曾听出什么韵味来？”
唐潜默然半晌，摇头叹道：“实在让我失望得紧，我听来就像是弹棉匠在弹棉花。”他扬扬手，嘴上随即落出淡淡笑意：“想必也让姑娘失望了。”
“唐爷原来不懂音律，空费我相思。”声音从帘子里传来，带着幽怨。
“我是个军人，不懂音律实也正常。”唐潜淡淡道。他转过头看着胡总管，饶有兴趣。“胡总管可听出什么韵味来？”
胡总管凑上前，刚刚的朦胧醉意已去了大半，半笑半语着道：：“姑娘弹的可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帘中人突然娇笑一声，声音空谷，居然比刚刚的弦音更让人回味。“原来这位小哥却是个知音人。”
她顿了顿，接道：“昔日伯牙鼓琴，唯钟子期能领悟琴音中高山流水之意境，乃至钟子期死，伯牙谓世间再无知音，于是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帘中人叹了口气，又转声道：“小女今日得遇知音，实乃三生有幸也。”
那胡总管被神仙姐姐一赞，心里已如尝了蜜一般。他看着如梦幻一般的仙姿，吞了吞口水，笑呵呵接着道：“姑娘费的其实不是相思，而是思乡之意。”
帘中人幽幽道：“小女生在南方，可叹家道凋零，飘泊于世，因今夜偶感故江春水，旧园月色，故弹前人此曲‘春江花月夜’，聊解我思乡之苦。”
“姑娘又何必愁苦，只要姑娘不嫌弃，我胡某也可日日来陪姑娘排除寂寞，发散相思……”胡总管的眼神像刷子般在那个玲珑剔透的身影上刷来刷去，说得也越来越起劲，出口的话语就如当年那天蓬元帅调戏嫦娥仙子时说的艳词一般动听。
他的手就差立刻掀开那蚕丝帘子，冲进去一睹帘中人的芳容。
自从第一次来到这帘子后，他虽然已在脑中无数次构想过神仙姐姐的样子，但他想，那些一定远不及这帘中人真容的万一。
帘中人了娇笑着道：“小哥能天天来陪女子，小女自然心愿，只可惜……”
这时唐潜冷笑一声道：“只可惜他却没有银子。”
帘中人道：“唐爷不愧是个明眼人，这价虽是我定的，但银子却都在红玉夫人那里，若是我的，小哥的钱，我定是分文不取。”
胡总管像是被泼了一盘冷水，身子瞬间凉了一半。他还欲再说什么，但瞟了唐潜一眼，又忙闭上了嘴。
帘子里的声音又已响起，“唐爷虽有银子，但又不像来听曲的，唐爷今日来究竟是何缘由呢？难不成也像那官家府院人一般，闲来无事，呆在家里又实在无趣，所以来此扔几两银子？”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脸。”唐潜话未说完，手已伸向帘子，准备进去。胡总管眼睛瞪得如斗大，手都不由得紧了紧，看着那重重帘子被唐潜一点点掀开。
他甚至开始想象，她一定穿着罗裙，裹着薄纱，蛾眉描墨淡青，香腮施脂微红，该是一个多么曼妙翩跹，体态婀娜的仙子！
他甚至开始想，她的脚究竟是伸长的还是弯着的，她的手是放在腿上还是环在腰间，捻着秀发？
谁知帘中人却不紧不慢地道：“唐爷还是打住吧，进了我的帘子就是一万两……我看唐爷并不是舍得出这一万两的人。”
唐潜果然停下了手，将帘子放下。胡总管跳到嗓子口的心脏突然一落千丈，这次简直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瞬间冷却如冰。
他今天回去，不闹点风寒只怕是不可能的了。
唐潜真的就退了出来，摆了摆手道：“你说得对，我连你的样子都没见过，万一你长得很一般岂不可惜了？”
帘中人嘤咛一笑道：“唐爷倒不是心疼这一万两银子。唐王府积金如土，听说日前唐二小姐大婚，百官送来的礼金早已超过万金，而唐爷的排场用度却只花了这礼金的一成不到。”帘子里的声音永远如钟磬之声一般，她只要发出一个音节，总能久久在听者的耳中鸣响，她顿了顿，又接道：“你不进来，只不过是怕你一旦走进了我的帘子就永远也不想出去了，你府里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你处理，是不是？”
唐潜微微笑了笑道：“我到现在才发现你有点意思了。”他说完，脸色却突然变了，“你不仅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自信，对我府里的事情也了解得相当清楚。”
帘子里的人“嗤”笑一声，“我了解你作什么，你连我弹的是什么曲子都不知道，是红玉夫人比较了解你。”
唐潜皱眉道：“红玉夫人？”
帘中人道：“红玉夫人对京城里每一位嫖客的底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告诉我们，对哪些客人要好点，哪些客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唐潜笑道：“她倒是个有心的人，要她在这虎狼之地开店也真是难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