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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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商议》(十)

天外族的大客厅叫做“天外客”,不是什么样的客人都能被让进这里的,来自西洋能转动的圆桌面上摆着一桌不是有钱就能吃到的丰盛酒席,桌子虽然大,不过也只有两把椅背按人脊弧线制作的大椅子。

蒋大老板此时正在此厅中,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听着胡曲,看着席前两个好看的波斯舞姬扭动着腰肢,跳着中原不易观赏到的异国舞蹈,八个神飞门拳脚功夫仅次于掌门的保镖,分别叫做“大吉”、“大利”、“大发”、“财源”、“一本”、“万利”、“生意”、“兴隆”,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蒋大老板的身后,宁死不误地保护着主东,身边还站着一个可爱得像一只小白兔的小丫头,身披三层银丝织就嵌银片饰物的银丝斗篷,巧笑为蒋大老板满着酒布着菜,如此排场堪称豪气干云。

大阿水一走进来,蒋大老板就冲他问道:“阿水,我的伙计们你都安排好了吧?”

“大老板真是体恤下人,都来了多少次了,还是回回要问。回大老板的话,崖上的弟兄们正款待尊属们呢。”

蒋大老板点了点头,“你们这儿的玫瑰露酿得可越来越有门道了,比外面买的有劲儿多了。”

“大老板放心,我已经准备了一百坛子,临走的时候给您捎上。”

蒋大老板此时把右手随意地一伸,大吉立刻把一个大锡壶递过。

盖子被拧开后,大阿水提鼻子一闻,“这是大老板自家酿的二锅头吧。”

“喝吗?”

“为什么不呢?”大阿水笑道。

蒋大老板稍稍一皱眉,旋紧了壶盖,抛给了他。

大阿水接过后称谢。

蒋大老板之所以刚才会皱眉,不是因为管家大阿水言语中微微的放肆,蒋大老板可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记得有一次,蒋大老板去圣蟾赌坊的老板常大蛤蟆家喝酒,席前亦有一个外国舞娘在跳舞,蒋大老板对她记忆很深,她跳的舞比较放纵,暂且不论中国的女孩子,她甚至比一般外国的女孩子都要“想得开”,全场的男人差点看掉了眼珠子。

当她一曲舞毕的时候,蒋大老板拿起一把烈酒款残的酒壶,冲着她高声道:“喝吗?”

那个舞娘也是回答的“为什么不喝”,然后一把接住扔过来的酒壶一饮而尽。

现在,宰父大族长已经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八大保镖,眼神中流露出不是八人对手的神色,而后在蒋大老板侧座相陪,他暗笑忖道: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不过不愧是老太公的孙女,不愿行走江湖时白白承享祖父福荫,让别人做出对自己和别人不公平的事,竟然连姓氏都改了。蒋男蒋大老板,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但愿你我永远没有为敌的那一刻。

“蒋大老板的丫头不是‘聚宝盆’姬樱熟吗?”“有一次我跟一只蛤蟆打赌,她是赌注,我输了。”“那现在这位姑娘也不应该是无名之辈吧?”

“‘江南娃娃’中的‘脱兔’房在握。”蒋大老板笑道。

“哦,久仰久仰。”“虽然武功没姬撄熟高,但服侍得却比她舒服。”

此时房在握正给她满酒,她边说边抚摸房在握的肩头。

房在握一笑,头上两大绺似辫非辫松散的头发在两边微微一晃更显俏皮,道:“大老板谬赞婢子了,能伺候大老板这样的女中丈夫,奴婢是何等的有幸。”

宰父何罪一旁暗暗发笑,又忖:请杀手做丫鬟,还真有你的。

“蒋大老板还要那些货?”“你要是有更多的,有多少我要多少。”“好,蒋大老板就是痛快,当浮一大白。”

说罢,他一杯好酒下肚。

蒋大老板比他端起酒杯晚一些,撂下空杯的时候却比他早。

宰父何罪见罢笑声连连,笑声一顿,道:“可今年的货我不想卖了。”

蒋大老板听罢没动声色,嘴里嚼着,手里端着,眼睛看着,道:“嫌我开的价儿低?好办,我再加两成,还嫌少你就自己开个价儿,我听着呢。”

“大老板这是哪里话来?我们这天外崖上的人一年到头的开销至少有一半是蒋大老板给的。什么价钱不价钱的,本该就全听大老板的。只是最近天外族有些麻烦要囤积一些粮食,等事情过了,宰父要是还有货,马上亲自给大老板送去,决不拖欠。”“什么麻烦?”

宰父何罪一笑,“大老板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偏要知道呢?”

蒋大老板话音刚落,那两个波斯舞姬双手上的饰物突然变成了暗器,寒光点点奔蒋大老板打来。

但就在离蒋大老板身前还有三尺的地方,房在握拔出腰后别着的三杈型强力弹弓,寒光全被连发的几粒强力弹丸击开,然后房在握面上一怒,“捣药拳”中一式刚猛的“玉兔东升”直袭其中一个舞姬,还暗含两个后招等着另一个舞姬。

八大保镖立刻半圆形围住在座的蒋大老板,随时准备用生命来保护他们的东主。

席前三个女孩斗得越发紧了,两个波斯舞姬居然会在马背上的民族中流传的摔跤技法,纯熟得很,让房在握觉得一套“捣药拳”根本不够用,刚解下银丝披风就听见有两个声音高喝“住手”。

别看只有两个字,很是管用。波斯舞姬继续在没有间断过的胡曲中舞动身子,房在握也边笑着边用优美的动作系上了银丝披风的金丝银扣,退到蒋大老板身旁,八大保镖同样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这一切根本没有打扰蒋大老板的食兴,大吃大喝始终没停。

宰父何罪开口道:“宰父御下无方,让大老板见笑了。”

“彼此,彼此。”“这样吧,我给蒋大老板原来那些货的四成,价钱我压两成。”“不,我要原来那些货的五成五,价钱按原来的十成给。”“阿水,给大老板装货。”

管家大阿水门外称“是”,立刻去照办。

果然是人多好办事,很快地就装好了十几大车,蒋大老板带着自己的人,十几大车货物和十几大空车,还有买来的牲畜,在一路上天外族大人和孩子们礼敬地打招呼中走在下崖的那条唯一的路上。

可中途路不通了,因为一个又高又胖的人站在了路中央,他手里拄着一杆大门旗,旗杆是生铁铸成,顶端有个铜疙瘩,旗面是乌金丝编织的,旗上的瓦剌文字早已被族中能工巧匠用金丝换成了一个大大的“胜”字,旗面左边连接旗杆,上下两边包有几个短条型的锃亮铁框,右边包有一个长条型的锃光铁框,应该在里面暗附磁石,以为收卷利索之便。

只听此人朗声说道:“‘武’之一字迷尽多少豪客痴人。请。”其形加之语气使得他看起来有些个惨烈的味道。

房在握冲蒋大老板一笑垂首道:“他应该是天外族四个长老中那个‘不倒金刚’束乏味吧?可能是最近觉得功夫高了,想会会大老板,就让婢子服其劳吧。”

“多加小心。”“是。”

束乏味此时不见蒋大老板过来,却看见“一只小白兔”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只见其面上人中之处较深,遂就呈现出了一张可爱俏皮的小兔嘴,他一笑收起了大旗,把旗杆斜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掏出了一副银筷子。

房在握一见掩口一笑,道:“你拿筷子出来是想吃块儿兔肉不成吗?”

“姑娘别误会,这筷子乃是在下的兵刃,新近练成还要请姑娘指教。”“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武林五毒中的‘吃’,可我看你更像个武痴。”“说我是武痴不如说我是贪吃,一吃撑着了我就喜欢练武消食,可等把食消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姑娘请接招。”

说罢,他一筷子取房在握右面的纤纤玉手。

“你倒是蛮会吃的。”房在握柔笑着,不但不躲,反而将右手迎了上去,生怕束乏味突然倒了胃口不想吃了似的,左手巧抬去解银丝披风,手势就像在为情人打开一道酱菜的纸包一样,可披风一到她手里,才让束乏味知道那披风的真正用途是什么。

只见一件兵器劈头盖脸地打来,幸亏束乏味没有真的想吃“兔肉”,否则一个“满脸花”是躲不开了,不过即使已经躲开了,先机也已失,束乏味只见满眼“银盘”,而“银盘”中的“兔肉”似乎在等他去吃,可他费了很多力气就是“吃”不着,心开始浮躁起来,本来有力气的人最忌讳“躁”之一字,因为容易消耗体力,束乏味要是当年没遇上大族长,一准儿是赢少败多,可就从能使旗杆而转变到能使筷子这一点不难看出,武之一道的变通他已得晓一二了。

三十招已过,他仍旧不能平心静气,加之银筷子的功夫毕竟练成不久尚须完善,其实使筷子对付房在握他就有戏弄之心,让她知道知道自己人不倒胃口更不倒,他曾经想过对敌之时还要在筷子上沾自己的口水往对方脸上抹,看是一个姑娘也就算了,但现在他倒觉得自己在遭人家姑娘的戏弄,挑逗自己去“吃”可就是不让自己“吃”着,实在懊恼,又一筷子奔房在握的胳膊夹去,在指尖上暗蓄真气,争取让对方不能脱于筷下。

房在握对敌不慌不忙,还喜欢时不时顽皮地抖一抖自己的头发,见一筷子夹来,笑道:“对,这条胳膊的肉紧,吃着有嚼头,可你不怕塞牙吗?”她边说边用披风一角扫抽束乏味的嘴,别看是后发制人,但攻其必应之位,无论于“防”还是“攻”都是一招妙着。

束乏味又一气,转向夹对手的下盘,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了。

房在握不羞不怒不笑,反埋怨道:“呦,这里你也要下筷子呀?”

这下却把束乏味一个大男人臊得满脸通红,是收招也不是进招也不是换招更不是。

一下子让房在握钻了个大空子,在束乏味招式里前额的破绽中,她身往后仰,右足飞快地蹬出一招“兔子蹬鹰”,踹了个正着。

束乏味仰面摔倒,可虽处于劣势但心中不乱,右手一甩,两根筷子飞出打敌手的面门。

房在握亦没有得意忘形,刚往前一来,见束乏味腕子一动就一个后空翻,银筷子穿过她的头发落地。

此时的束乏味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回身抓过旗杆展开了大旗。

“就是么,筷子是吃饭用的,乱摆弄是犯忌的事,咱们真个地比划比划。”房在握此时的形态稍稍收敛了一下。

束乏味不理,黑光里透金光的大旗向房在握卷来。

房在握更加收起玩笑之心,毕竟是杀手出身,凝眉瞪目,观其式定己招,一披风也向束乏味的大腿内侧卷去,位置拿捏得很妙。束乏味不得已抽招换式,旗杆头一垂斜斜地一扫,仗着自己兵器长的优势,既挡招又还招。房在握立刻施展轻灵曼妙的身法,一扭一绕,贴身而进,攻其短处。以束乏味的身材不可能比房在握还要灵活,身不动兵器转,逐渐地就成了以束乏味为轴,房在握在外画圆游走进攻。

这样打法,输赢就取决于打斗的工夫长短,时长则对束乏味有利,房在握要想胜就该速战速决。

现在的房在握求胜心切,在外游走先是八步为一圈,而后跃六步一圈,最后竟然快到蹿三步就是一圈,手中银丝披风招招攻出如风,冷不丁的,还有那金丝银扣的攻袭,虽然弄得束乏味有些应接不暇,但取胜却不易得很,反而束乏味的以逸待劳颇见功效,兵器在转的同时已经自生了一种力道。

“在握,回来。”蒋大老板此时高唤到。

房在握应声而退。

束乏味也不追赶,利用此刻空隙调整着一呼一吸。

“大老板,婢子给您丢人了。”房在握回到蒋大老板身边系上披风,嘟起嘴道。

“谁说的?你并没有输啊?我只是心疼我们的小兔子。”房在握娇羞一笑,低下了头,“要是姬姐姐,不到一百招就能打嬴他。”

“那她帮我换衣服的时候可没有你可心啊。”房在握又是红着脸一抿嘴,接过大利送过来的包袱。

这时,八大保镖立刻背冲大老板围成了一个圈子,须臾,当八大保镖的圈子打开的时候,一个大气奢华仪态万千的宫装美人呈现,手里持的兵器是一条金丝所绞嵌金钢石的软鞭。

束乏味虽不是第一次看见蒋大老板如此上阵,但是那“广寒曼舞”的身法加之金丝软鞭在身前身后的舞动,总是让他着迷,因为他就是看不出那些功夫发力之处的所在,这对一个武痴来说是有点“残酷”。

八大保镖跟了大老板那么些年自是懂礼识趣的人,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旁观,心中都是早就有数。

蒋大老板并不搭话,软鞭梢一卷一送,两根银筷子马上回到了束乏味的右手,紧接着,长鞭泰山压顶般向束乏味劈来,而到中途却硬生生地转道奔他拿筷子的右手虎口而去,她空着的左手倒去硬夺旗杆,举手投足间绝美无限,软鞭的力道竟能控制得如此得心应手已是难得,而且大老板还能在以“长”攻“巧”和空手搏重器的同时不失仪态,浑身功夫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可见并非那种总是养尊处优的大老板。

束乏味而此时却比较埋怨蒋大老板,“请大老板不必留情,束乏味如今的功夫已不像当初那样不济。大老板不吝赐教,束某感激涕零。”说罢,他大旗一抖微微逼退了大老板,一面银筷子找软鞭梢,一面狂舞旗杆进攻,一巧一猛并未互相拖累。

蒋大老板不改战术,空手进重物,就是与束乏味硬拼力气亦也不惧,软鞭飞舞得虽厉害,但鞭梢始终不离敌手虎口二寸之外。

束乏味的筷子此时就像在一个大面碗里找面条的头绪,只要能找到就能顺溜下去,旗杆攻至,“摇旗呐喊”、“旌旗招展”,两式一下来刚喘口气,“大面条”又到了,虽然不找旗杆的麻烦,这就像打仗一样,即使左翼胜了,右翼吃紧亦是败战之相,虽然对于他来说旗杆那翼是大局,但小局也足可“夺帅”。

蒋男蒋大老板的武功讲究一个“美”字,但又不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她的“美”可以辅助招式的用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只要多看一眼,哪怕是半眼就不若于把胜算拱手相让,像束乏味这样的贪吃武痴亦不例外。

美由人而生,蒋大老板在一鞭扫空后,就势将金丝软鞭的“腰”绕过颈后,把两边缠在玉臂上,兵器变饰物,可同样分毫威力未减,只不过长兵器暂当短兵刃用,其妙处对手自知。

束乏味在人家的攻势变化中,突然全部的力气就不自觉地乱了起来,不知该往哪里使不该往哪里用,总之糊里糊涂地就剩下看人家的“美”了出自家的“丑”了,无论是心神还是招数,登时大乱。

但久经战场的人锻炼了一种特别的本事,就是在自己处于弱势时问问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束乏味当然不会选择前者,用筷子一戳自己的软肋,让疼痛警告一下自己的理智,先不管人家那如抽丝剥茧的复杂招式,一条大旗杆飞转舞动,首先想从气势上占个高强,再发挥勇猛的特性,胜对方一招半式的,束乏味虽知道武术中有“变通”二字,但路数的主旨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他的功夫是块顽石,那蒋大老板的武功就是可穿石的水滴,水滴滴石,其形必变,变则无方。

两段最前端包钢的软鞭头在她手中一会儿如长枪大戟之强劲,一会儿如游丝蚊须之微妙,指上打下,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实结合真假难辨,也只是六成功力的施展,并没有将对手太放在眼中,纯粹是在以武会友,但即使这样,双鞭头此时也如躁蟒般纠缠住大旗杆,快得让束乏味的另一手不能轻易下一筷子。

突然,蒋大老板长鞭一直,又与一根大旗杆和一双银筷子混战在一处。

这又让束乏味吃惊非小,可见他只是会变通一些,却不懂随机之应变,一下子,他左手中一条大旗杆就像单根筷子吃面条,无从下力,又一下子,他右手中的两根银筷子就像两根牙签夹象鼻,小才大用,一通打下来,束乏味的心、神、身、手,是慌的慌乱的乱,别说一时之间,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也要呆上好一会儿才能安定下来,他的所想永远跟不上人家的变化,必败无疑。

蒋大老板从头到尾一共使了三十招,“软鞭攻银筷,空手对旗杆”用了十招,“双手持鞭头”也十招,“一鞭会杆筷”又是十招,直把束乏味弄得晕头转向,是不辨东西南北。

“‘嫦娥’蒋男果然名下无虚。我就是一生都是武痴又能怎样?束乏味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束乏味收式后感叹着一拜。

蒋大老板一带回软鞭,听罢此言道:“可惜你的脑子愚钝,要不然凭你的条件足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的。”

“大老板说得极是,但束某天生如此又能如何呢?”束乏味无奈地道。

“至少不要一味地胡乱变通,摆脱束缚后不是去改操易节,而是要做自己。”蒋男指点到。

“就做自己?”束乏味想了一会儿,“大老板的话我有些个听不懂。”

蒋男一笑不搭,向后面看了一眼,遂她的保镖、婢女和拉货的伙计们立刻各司其事。

等人家都下崖去了,只留下那束乏味还紧挨着路边而站,口中似乎来来回回地嘟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