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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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夜渐渐深了,粮站里静得出奇,没有麻雀出来夜游,也听不到一声虫鸣。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圆,亮得人触目惊心。

南华的故事继续着——

当时我二姐南凤也在学校上一年级,挤在人群里目睹了“麻雀事件”的全过程。她记得自己的一只小辫还被人群挤散了。后来和我们旧事重提,她说仍感到头皮有些发紧,想是留下了后遗症,足见这件事对她的刺激之大。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老雷把儿子扔进池塘后,居然像扔掉了一袋垃圾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从此觉得大人们的世界,远不及她心目中的那么美好和温情。

听到这里,我们几个人也颇为费解。

按理说,雷大学尽管可恶,恶作剧闹得这么大,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了书记老爹的脸,可他毕竟是老雷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何况还为人师表?老雷以后如何在北溪安得了身!小小的北溪,众口唾骂就能把你淹死?

南华说:我也这样想过,实在想不通就去问老爹,没想到他只是淡淡说了句,小孩子不听话,把大人逼急了呗!我觉得父亲是在敷衍我,气恼地对他大叫,难道我不听话,你也会把我扔到河里去呀?

这时李军提出另一个问题:雷大学会不会水?难道他自己不会游上来?

南华思忖着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从当时的情形看,即便会,也早已吓得手摊脚软了。几位老师涉着齐胸深的水,摸了好一阵才把他摸上来。湿漉漉地摊在岸边,他像个苍白的橡皮人,牙关紧咬、嘴唇乌青,已经没有了呼吸。送到公社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总算把他这条被扔掉的小命,又捡了回来。

雷大学活过来,最感到宽慰的莫过于裴校长。他开完会,在回学校的路上听说了此事,立刻掉转车头疾奔医院,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遭了大罪。雷大学昏迷了一天一夜,他也在病床边守侯了一天一夜。认识他的医生说,裴校长,您索性收他当儿子得了,反正他爹不要他了。

我老爹也长吁了一口气,上街买来一大堆罐头点心,还熬了鸡汤,亲自送到医院的床头。不管怎么说,事情是因大姐而起,雷大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良心上都过不去。

许多老师和街坊邻里们,也相继到医院来看望过雷大学。唯一没有露面的,是老雷。学校找不到他,家里也找不到他。扔掉儿子后,他好像突然消失了。

“麻雀事件”后,雷大学完全变了一个人。无论上学放学,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形单影只。他不再和同学们玩耍,连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结结巴巴的,对老师同学不敢再冒犯分毫。大姐说,雷大学和从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她深感别扭。

说也奇怪,雷大学人一本分,他的成绩唰唰地直线上升,像坐了直升机。老师们连呼黑马,老雷也啧啧称奇。到四年级毕业时,雷大学已跃升至全年级前十名之列。

如果照这样的势头读下去,人们后来记住的,肯定不会是雷雀子这个可笑的外号,而是名副其实的雷大学了。

命中注定雷大学只有大学的名,而无大学的命。第二年春上,开学才不到一个月,北溪小学突然接到了上级全面停课的通知,通知还将民办老师解散回家,公办老师并入公社编制,由公社统一安排学习和劳动。

我们吃烧烤的那个十字街口,在北溪公社年代就有了。听我父亲讲,这里原先并不是大街,而是一户三代进士人家的宅院人口,宅院从十字街口直抵到北溪河边,是当时镇子的三分之一。这户当地唯一的名门望族,可能是风光过头了,三代人下来,宅院连遭水淹、火烧、虫害等怪事,十劫九难,最后就剩下你们看到的这个牌坊,也就是宅院正大门,从牌坊顶部“楚天光第”四个字可以看出。这户进士,一代比一代官高,据记载,第三代曾官至东南道台。

北溪公社时期的街区,也就这条十字街。十字街正对东西南北,是北溪通往外界仅有的两条路,分别取名金光大道和五七大道。今天的路名,是特殊时期以后改的。当时两条路都很窄,大概比一辆东方红拖拉机略宽一点,还是泥巴路,晴天灰尘扑面,雨天泥泞洗脚,拖拉机开过,突突突有如犁田,一不小心就崴在里面,挣扎的轮胎将路面凿出大大小小的陷阱。

学校停课后,以雷书记为首的教育班子,被并入到修理这两条路的队伍中。这支队伍号称“革命先锋队”,是由北溪各单位的人员组成,公社书记亲自带队。我爹也在里面,他当时退伍回来不久,被任命为公社民兵排长,负责工地的执勤保卫。我家的相册里还保留有一张他们当时的合影,黑白的,背景是路边的一段围墙,围墙上有一条用石灰水刷出的长长的标语——大力建设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每个字比人都大。

修路这段往事,父亲曾作为故事讲给我们姐妹听过。他说当时修路,并无什么技术可言,不过是把泥地的大小坑填平,再在上面铺一层青灰色的石子,让人车走起来硬实,也防止泥土流失。公社没有压路机,石子铺上去后,除了夯实,还要经过长时间反复的车碾人踩,方能与泥面融为一体。看似简单的活,做起来却相当耗力费时。裴校长开玩笑说:不知人修路,还是路修人。因为这句话,他还被批判了一个星期,检讨多次后才回到队伍中。

六十年代的乡镇,修一条如此规格的路,是很不了不得的。单说成本,铺路用的石子,是用机帆船经几十里水路辗转从北边山区运来的。北溪河滩只产鸟蛋,不产鹅卵石。运石子的船我小时候也见过,船头标有长江X号或汉水X号,船桅上飘着红色三角旗。来时,船体压得看似要沉下去,憋足了劲地吼也快不起来;去时,船头趾高气扬,汽笛一拉,跟唱歌似的。

拉石子的船,扎堆停靠在一座木桥边。这座木桥是当时北溪唯一能过对岸的桥,远远地看,桥体弯月一样拱得老高,像座天桥。每年七夕的晚上,北溪人都会聚集到桥下用纸船送河灯,河灯顺着流水飘过木桥,萤火虫一样飘向远方,似飘向飘渺的银河。木桥也不知是啥时候架的,年深月久,难免伤筋动骨,多处用钢筋铆着。人们从桥上经过,脚底感觉晃晃悠悠,却并不担心掉下去,只担心哪场突发得洪水把桥给连根扒了,因为支撑桥面的几根大木桩看似粗壮,其实是浮在河底污泥中。桥危险的样子,你们现在只能靠想像了。

再说雷大学,自打下学后,他每天除了在镇里镇外东游西逛,还有一项雷打不动的任务,就是往河边跑两趟,给父亲老雷送饭。

为了“抢干一分钟,多修一寸路”,工地人员的两餐,都得动员家属们送去。饭从食堂统一打,菜从家里各自带,充分体现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有时候雷大学去早了,工地上正干得热火朝天,他便放下盛着饭菜的竹蓝,坐在桥头上等。

在桥头的这些日子,雷大学的思想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座木桥,他自然是走过无数回了,上面的每块木头都认识。哪块桥板是新近补上的,哪根桥桩取自学校的老榆树,全都一清二楚。有时候他禁不住跑到桥下,望着榆树做的那根桥桩发上半天呆。老榆树的事我也给你们说说,和一个大妈有关。那时候的田野和现在一样,都集中在河对岸。大妈有一天在田里忙到很晚,独自摸着断黑的小路回家,临近桥头时,无意中往桥下瞅了一眼,忽见岸边草丛浮起两粒闪烁的绿光,定定地向她逼来,极像传说中的狼眼。大妈顿时丢了魂,没命地朝桥上跑。桥面木板本来铺得不匀,大妈又生得敦实,连踢带踹,一连断了好几块,人也跟着落入河中,幸亏是枯水季节,才没出人命。后来为修补桥面,把学校的那棵老榆树给砍了。老榆树枝干极其粗大,补完桥面,又添了一个桥桩。

四年级时,雷大学写过一篇《我爱老榆树》的作文,写得很好,还被当成范文在全校朗诵。我从大姐那里读到过这篇作文,读后也非常感动,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句子:我流着眼泪、无比心痛地看着老榆树倒下去,变成了桥的一部分,禁不住在心里问:为什么非得砍老榆树呢?北溪的路边到处都是树,大树小树都有,而学校除了老榆树,只剩下一棵桂花树了,砍掉一棵,就像砍掉了学校的半个天空。多么碧绿的天空啊!飘着香甜的榆钱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它是我童年的伙伴和乐园……裴校长看了这篇作文,奖励了雷大学一本当时在县城也买不到的《新华字典》。雷大学深受鼓舞,又写了一篇《我恨狼》:大娘一定是看花眼了,把萤火虫当成了狼眼。河岸草丛稀稀拉拉的,怎么藏得住一匹狼呢?对岸的田野一望无边,怎么可能有狼出没呢……

雷大学没说错。村妇落水后的第二天,我爹带着公社全体民兵展开过大范围的搜寻,结果狼毛没捞到一根,倒逮了不少野兔,公社食堂加了好几天的餐。

爱过老榆树和恨过狼之后,雷大学如今只能坐在桥头上看田野,看头顶的白云和脚底的流水,看堤边一棵树上的高音喇叭知了似的不知疲倦地唱着叫着,看长长的跳板从堤头直搭到船头,担石子的人群弯成一队蚂蚁,上上下下,无声无息……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裴校长以及熟悉的老师们。

我大姐开头送过一两回饭,之后就一直是二姐送。雷大学就是那时候和二姐熟起来的。我家送饭用的是一只绿色的军用饭盒,是爹转业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在五颜六色的竹篮和布兜中,这只饭盒显得极为打眼,柳眉杏眼的二姐,在送饭的人群中也同样打眼。真的!你们别笑,以后见了我二姐就知道了。有一回,二姐气呼呼地跑回家对我们说,雷大学说她像河边上的野菊花,她气坏了,因为那菊花是野的,而且远不如桃花李花开得好看,她的自尊心受到莫大打击,为此,好多天不理雷大学。

不过,平时他俩在一起还真是聊得来,天上地下,啊猫啊狗,无所不谈,快乐的笑声飘过北溪河,飞到对岸的田野上去。他们每天的见面礼,是捂着各自的饭盒,让对方猜猜里面带了些啥,猜对了,赏吃一块,猜错了,刮一下鼻头。

若不是雷家陡遭变故,二姐还真有可能嫁给雷大学。

[枪手笔记四]

我被捷达车里钻出的胖子抓住双手握了个懵懂。

哎呀老陈,差点认不出你了,看看你这体态,看看你这派头,这些年发了财还是当了官啊?胖子边说边从怀里掏出烟来。

面对对方几十年未见似的超度热情,我一时间难以缓过劲来,脑中极力搜索着昔日的同学和朋友,搜索结果却是一片空白,查无此人。

为避免尴尬,我也大幅度地摇晃着胖子的手,大声大气地表达出惊喜:呵呵,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发福发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怎么有空光临南江这个穷乡僻壤的?看样子,此哥们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

胖子递过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硕大的金色打火机为我点上。他侧头时,耳根后面的一块黑斑落入我的视线。我心里顿时一片释然:哦,是他呀!

人的识别密码确实怪,有的人几十年一成不变,有的人几年间就物是人非了。此人原是北溪镇政府的司机,姓于,他曾到北溪粮站拉过几次“贡粮”。

北溪下面有两个靠湖的村子,这里的土地出产一种形状和口感极好的米,产量也极少,据说从前是专供皇上吃的贡米。后来,这种米成了当地领导们敬奉上级的珍贵礼品,当地人都叫它“贡粮”。每年的“贡粮”被邱站长一手垄断,还特地为它安排了一间仓库,并派专人负责看管。

于司机和我年纪相仿,虽没见过几次面,却也还谈得来。“贡粮”上车时,我一边点数一边和他闲聊。他给我的印象是黑黑瘦瘦有些乡下气,若不是耳后那块黑斑,与眼下白白胖胖的这位完全是两个人。

为以防万一,我试探着问:你这豪华版捷达从南江到北溪要跑多长时间。

胖子想也没想,吐出一口烟圈随口答道:半小时多一点。比起原先的那辆破吉普,完全是两个概念。

我心里有数了,没错,他当时开的是一辆绿色的老式吉普。

我打趣道:现在鸟枪换炮了,车的主人应该也换了吧,你自己的?

他脸上暗现一丝得意:那是,如今买个车,转一转手的事。

转一转手?我听不明白。

我听人说这些年你去了外地,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在做工程。

工程?房地产开发?

房地产也搞,不过在南江我搞的是桥梁建设,看到长江上在建的大桥了吧?我做分包商。

哦?你这可是做大了!

……

长江上是正在建一座高等级大桥,与北边延伸过来的一条高速公路对接,过江后又和京珠高速连成一体。大桥已建了三年,如今快合龙了。我每年南下过轮渡时,都能看到它的变化。

提到大桥,我忽然想起春节回家时,在江边遇到的一件事:我所乘的载车轮渡靠岸后,一船的车却上不了岸。岸上集聚着一大群人,拉着条幅,挡住了渡口车道。一问,方知是轮渡公司的职工在闹事。原因是大桥通车后,轮渡公司就垮了,几百名职工对公司的安置政策不满意,要求加入大桥公司,而大桥公司是块肥肉,又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我刚想问问这事,老于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一接听,马上抱歉地对我说:哎呀老陈,真对不起,工地上有点急事,现在要赶去处理,改日咱们再好好喝上两杯。

说完,他匆匆钻进车里,油门一轰,绝尘而去。